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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宋羽臉色驀然一變,將手中的臂環一收,冷笑:「盈兒,你便是看死我沒出息,買不了好一點的東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兒自討無趣。」

他攬衣入內,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燈也不吹的上床就寢。

蘇盈居然也忘了愛惜燈油,只是在燈下怔怔發呆:那只臂環,如何會和日間夏芳韻戴的那只一摸一樣?難道…

石杵啪的一聲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濺起一片水花,蘇盈立刻打起了精神來:不會的,不會的…這種臂環,那些首飾鋪子裡面賣的樣式一樣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轉過身,一口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摸索著拿起了石杵——她要幹活,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樣高的衣服,為了生活艱辛掙扎,她已經沒時間東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藉著月光低頭洗衣的時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卻依稀是那個夏家女孩天真明艷的笑靨——宛如幾年前的自己。

宛如幾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蘇盈的臉色驀的蒼白。

※※※

第二天,好容易將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蘇盈覺著自己的腰都要折斷。

房間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宋羽似乎還在生著氣,方才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大約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豐、如平日一樣混到天黑才能回來。

蘇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為何卻輾轉反側,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閉上眼睛,那個帶著翡翠點金臂環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動,晃著晃著,彷彿漸漸又變成了自己幾年前的笑靨。

忽然間,她滿身冷汗的從蓆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邊,她再次遇見了那個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裝打扮,掂著折扇從小徑那邊匆匆趕來,往曲院風荷方向走去,滿臉的雀躍,走路一跳一跳的,嘴裡似乎還哼著小曲兒。

蘇盈站在亭子裡,感觸萬千的看著她走過來——不過是比自己小了四歲而已,然而她看她,彷彿卻是看著比自己小一輩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著她走過來,蘇盈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

夏芳韻聞聲轉頭,看見了亭子裡的蘇盈,驀的笑了起來,眼睛神采閃亮,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蘇姐姐!你——」她說著眼睛掃了一下蘇盈身畔,沒有發現籃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麼?你在這裡,是等我嗎?」

蘇盈怔了怔,這個丫頭,其實也是細心聰明的緊呢。她內心暗自歎息了一聲,點點頭:「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麼?你還是要繼續吃藥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討厭吃藥!那些醫生開出來治癆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噁心。」夏芳韻很不高興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見拉著的蘇盈雙手,臉色忽然黯淡了下來:「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爛了。」

蘇盈看著對方這樣無邪的表情,忽然之間為自己心裡那樣的猜測感到一絲羞愧,然而定了定,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詞:「是啊,姐姐缺錢——那一天不該那麼清高的…所以,那隻金臂環,我想還是…」

說到這裡,她含糊了,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夏芳韻怔了怔,似乎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臉色忽然之間有些異樣,下意識的鬆開了握著的手。蘇盈只是淡淡微笑著,但是臉色也有些訕訕。

夏芳韻的手探入袖中,然而臉色忽然紅了一下,低聲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現今又捨不得了。蘇姐姐——臂環…臂環,我剛送人了呢。」

蘇盈驀的驚呆了,彷彿被人劈開頂心骨,潑下一桶冰雪水來,渾身由內而外冒出冷氣。

「你說…你說什麼——剛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韻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覆著追問。

夏芳韻嚇得怔住,不住的點頭:「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剛剛送給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覺到對方抓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用力,夏家小姐幾乎痛得叫出聲來,天真的女孩有些驚懼的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子,發覺對方眼裡有可怕的光芒。

她嚇得一哆嗦,顫聲道:「姐姐,姐姐放開我…我把耳釘和斑指給姐姐好不好?那兩樣比臂環值錢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幹什麼?咳咳。」

一緊張,夏芳韻又開始咳嗽起來,臉色泛紅。她拚命的掙脫,然而蘇盈的手彷彿生了根一樣抓著她,眼睛失神的盯著眼前十六歲的明媚少女,彷彿靈魂出了竅。

許久,蘇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態,嚇到了眼前的女孩,連忙放開手,微微苦澀一笑,替夏芳韻展平了衣袖上的皺褶:「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誤會了——」

頓了頓,看見夏芳韻滿懷驚訝的看著自己,只差沒把她當成剪徑的女強人,蘇盈苦笑著,終於臨時想到了一個解釋:「那只臂環,其實樣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只一摸一樣。娘死的早,一點念心兒都沒有留下…所以,我看見它…」

「哎呀…早知道我就不送人了。」夏芳韻明白了,後悔的一跺腳,「姐姐你不要傷心,我回去讓爹爹…咳咳,讓爹爹照樣子打只一摸一樣的來。」

「不用了。其實畢竟也不是娘的遺物了…」蘇盈黯然,本來是為了掩飾舉袖拭淚,不知為何,淚水洶湧而下,「很多東西,外面看著一摸一樣,內底裡,早不是那樣子了。」

說道最後一句,她已是泣不成聲。幾年裡多少的委屈、憎恨、苦澀一齊湧上心頭,那一瞬間,蘇盈哭得全身顫抖。

「姐姐?姐姐?」夏芳韻再度被嚇住了,然而,看見蘇盈哭得如此傷心,她眼圈也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不要哭了…不要難過。我、我去向他要回那只臂環好不好?我去要回來給你…不要難過了。」

蘇盈驀的止住了哭泣,抬頭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她沒有辦法恨她。那樣明艷朝氣的少女,善良而天真,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

「不要了!千萬不要去拿回來…」她微微一驚,拉住了夏芳韻的手,用力拉住,顫聲道,「你不能再去見那個人!不能再去!他、他會害了你的!」

「為什麼?」驚訝的,夏芳韻驀然後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著蘇盈,臉色卻驀的嚴肅起來,「姐姐,你不能隨便亂說別人!宋郎…宋郎很好!他不會害我的!」情緒激動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臉上剛退下去一些的潮紅再度泛起。

這個女孩子…生命之火已經搖搖欲滅,卻依然保持著對於世間一切真善美的信任。

晴湖、晴湖…可一而不可再,你卻何其殘忍。

「我不和你說了!已經拖了那麼久,宋郎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我走了!」聽別人批評自己的心上人,這個好脾氣的善良女孩顯然真的動了氣,一跺腳,看也不看蘇盈的走了出去,「姐姐…你、你以後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我討厭人家說宋郎壞話!」

※※※

坐在亭子中長椅上,怔怔看著少女身影漸漸遠去,蘇盈只覺心力交瘁,將手埋在掌心,感覺溫熱的眼淚從指縫中一滴滴落下。

她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貧賤夫妻百事哀——蘇姑娘,不是我言語刻薄,只是以我看那個宋公子,怕是難以和你白頭到老…終究會怨憒收場,何苦。」當日,花鏡中那個女店主淡淡勸說。

然而,當年十七歲的她驀的生起氣來:「白姑娘,你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你不過剛才見了晴湖一面而已,你怎麼能下斷言我們就會成冤家?」

那個時候,在滿屋花木掩映中,眼角有墜淚痣的女子歎息著笑了,有些淡淡的無奈:「有時候,看一個人只要一眼就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