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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楊柳苑裡樓心月樓姑娘的舞藝,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臨安城中並稱青樓翹楚的雙絕。多少王孫公子,千金一擲,只為美人妙絕人寰的歌舞。

然而,雖是暖風依舊熏醉遊人,趙燕的歌舞卻終於銷歇。一場玉碎後,風流雲散。

酒館茶樓裡,依然不時有人議論,也有文人雅士為之感慨吟詠。似乎是又一個傳奇的誕生——然而,議論講述著的人,誰都不再問接下來的故事如何,彷彿都寧願這個傳奇就在淒厲冶艷的鮮血迸射中凝固,也成就了另一段青樓癡情烈女的故事。

※※※

畢竟京師不同於別處,天水巷的清晨來得早,白螺打開舖子的門時,外面已經聽得有人聲走動。

「快、快!姑娘能否讓在下暫時進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見一個儒雅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跳上了台階,一見店主是個女子、稍微猶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舖都尚未開門,他再也顧不得別的,氣喘吁吁的問。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進來。

白螺沒有阻止,但也沒有答允,纖弱的手腕還是扶著門框,淡淡的打量著這個讀書人。

「姑娘莫誤會——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為外人道…」那個年輕書生顯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慮,忙忙的作揖解釋,同時探頭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會如果有個穿著紫衣的女子過來找人,萬望姑娘只推沒看見…」

他還待說下去,然而眼角瞄見街角紫衣一動,立刻反身而走,隱在堂中的屏風之後。

白螺也不問,彷彿也猜到了幾分,唇角泛起了個冷冷的笑意。她方開門出來,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臉水,將梳子在水裡蘸了蘸,在廊下將頭髮一層層攏上去。

「請問…姑娘可曾看見方才有人從這裡走過?」

梳洗的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雖然急切,卻依然優雅——果然是立刻就來了。白螺眼睛裡沒有表情,只是自顧自的側頭梳著頭髮,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求求你了…我看著他走入這條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見了。求你告訴我顏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間,那個聲音失去了保持著的平靜,白螺本來只是側過頭梳洗著,來人卻湊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顫聲哀求。

對方的臉映入白螺眼眸。忽然間,淡漠平靜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聲的倒吸了一口氣。

那張破碎的臉…彷彿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慘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這裡看見他的!…求求你,告訴我他去了哪裡!」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為這樣的表情,讓那張臉更加可怖起來。

白螺卻只是看著她的臉…那一道傷痕…還剛剛結痂的傷痕,從右眉梢直劃到唇角,顯得猙獰而慘烈。

「樓姑娘?」平日裡聽多了外面人的議論,白衣少女忽地靜靜問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地拉起頸中的羅帕、掩住右臉上的傷疤,眼神中卻閃過了複雜的光芒,咬牙點點頭,輕聲道:「所以…姑娘,請你告訴我、顏公子到底在哪裡?」

※※※

白螺細細的看著眼前這個碎玉般的女子,眼睛裡面波光閃動明滅,半晌不語。陡然間,她攏著頭髮的手放開了,在洗臉的盆子上敲了敲。

沒有來得及用釵子挽上,一鬆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長髮忽地垂落下來,散了一肩。

敲擊聲未落,只聽房中撲簌簌一聲響,彷彿是一隻甚麼鳥兒飛過。然後,只聽得「哎呀」一聲痛呼,屏風後一個男子抱著頭、胡亂揮手擋著什麼跳了出來。

「俊卿!」一見那人,前來的女子又驚又喜,連忙迎了上去。

那個儒雅書生卻頗為狼狽,額頭上破了一處,連連揮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他從屏風後跳出,撲簌簌又一聲響,一隻雪白的鳥兒也從屏風後振翅飛出,落到了花木上。

「俊卿…你、你沒事吧?」看見情郎如此樣子,樓心月連忙從懷中拿出手帕,然而顏俊卿一見她的臉,便觸電般的側過了頭去,臉色又白又紅。

「俊卿,這些天來我找得你好苦…」見他又側過頭去,樓心月臉色也是蒼白了一下,低下頭去輕輕道,「我知道你家裡不會同意我們的事情,可是我已經贖了身,以後日子還長,可以慢慢——」

「我又沒有要你贖身!」書生的臉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顏俊卿一跺腳,「你看你…什麼事都當真,如今弄成這個樣子,我——!」

他下面的話沒有出口,因為一碰見樓心月那樣的眼光陡然覺得心虛,便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月,我們到外面找個地方好好說,行麼?」顏俊卿聲音柔和下去,勉強的讓自己的眼睛溫柔的注視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他一從容起來,果然是幾分溫柔蘊集的樣子。

樓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時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她押的重,卻不相信自己會輸。

「俊卿…」她還想說什麼,可顏俊卿已經攏著她肩膀將她拉了出去。

臨出門前,那個文雅的書生有些惱怒的盯了花鏡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鸚鵡撲扇著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勾嘴上還殘留著啄出來的血跡。

※※※

「雪兒…你猜猜接下來會如何?」看著那一對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說著什麼,白螺執著梳子喃喃自語了一句。

鳥兒雖然聰明,卻終究無法和人交談,鸚鵡只是拍拍翅膀,重複那幾句被教會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麼時候嫁人?…」

「噗…」這幾句完全不合時宜的話被尖聲尖氣的叫出來,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來冷漠沉靜的眉目陡然間如春風吹過,盈滿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時學得和那個人一般的刁毒?當日真真該徹底剪了你的舌頭。」

「嫁人!嫁——」鸚鵡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態,然而白螺的神情卻在陡然間沉了下去,秀眉間沉積起濃厚的陰霾。她不說話,只是抬手開始重新梳理頭髮,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時候,肩上的鸚鵡被迫飛了開去,停在洗臉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裡不對,只是歪著頭看著女主人,咕咕噥噥。

嫁人。為何那些女子,即使聰慧如樓心月,閱人已多,卻依舊逃不開這種絲蘿托喬木的想法。或許…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會尋一個感情的寄托罷?

虞姬的淒婉有霸王的蓋世氣魄,劉蘭芝的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卻是完全尋不到相對等的感情。今日的樓心月和顏俊卿,不知如何,總是讓她想起臨安的另外一個傳說——那個白蛇與許仙。

空有滿腔深情,卻遇上這樣一個男子。書香門第的顏俊卿,有一些才氣,有一些真心體貼,卻也有更多的懦弱與矯情——青樓裡面做個溫柔討喜的恩客也就罷了,可這樣的男子…又如何能夠配得上花魁那樣決絕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間,沉默著梳頭的女子猛的將梳子投入臉盆,濺起的水花嚇得架子上的鸚鵡撲扇著飛起。白螺的臉色冷漠複雜的,左眼角那一滴墜淚痣盈盈閃動。

※※※

一個時辰過後,天水巷各個店舖的門陸續打開了,忙碌喧囂的一天又將開始。

白螺站在簷下侍弄著花草,眼角卻瞟著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