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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何況,不知為何,看著迦若,聽雪樓主忽然覺得將阿靖的生死托付於他、都是可信任的。

「好好照看著靖姑娘,等我們回來。」蕭憶情點點頭,對弱水吩咐。

※※※

留下饕餮在原地守著結界中的三個女子,迦若和蕭憶情只是稍稍停了一下,迅速判斷出了鬼降逃逸的方向,兩襲白衣如電光般閃逝在夜幕中。

弱水扶著靖姑娘靠著鳳凰樹坐著,一手騰出來想去探師妹的額頭——燁火一直的昏迷,也不知道在那個拜月教左護法的手裡吃了什麼樣的苦頭。

耳邊忽然有氣流拂動,弱水驚覺轉身,不自禁的脫口輕呼一聲。

一張奇異的臉湊了過來,類似人的臉,看得出五官,雖然有些彆扭卻也是清晰的——然而,它卻有著蜷曲的利角,以及山羊一般的身軀。

幻獸雪白的額頭有一點朱紅,湊近過來,親近的貼上昏迷中緋衣女子的臉頰,彷彿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嗅了嗅,輕輕伸出舌頭,舔著阿靖肩頭的傷口。

「啊,饕餮……」弱水看著這只遠古洪荒中召喚而來的幻獸,有些目眩神迷,忍不住就想伸手撫摩。她想她也是有福緣的人了——居然能看到一般術法家畢生也無緣一見的神獸。

饕餮陡然抬頭,打了一個響鼻,凶狠的瞪視這個居然敢對它不敬的外人。

「唉……」弱水還是覺得不敢,放下了手,無奈的看著幻獸在靖姑娘身側屈膝蹲下,舔著她肩頭的傷為她緩解屍毒。龍虎山來的女弟子低頭歎了口氣,忽然間,感覺到了術法的神奧莫測和術士之間的天淵之別——

擁有這樣幻獸的術士,他又該擁有何等的靈力?

那個迦若……那個迦若,他是否已經到了上窺天道、天人合一的境地?

那是所有修道之人畢生追求的奧義啊……這樣年輕的術士,是如何做到的呢?

截住那只血鬼降,是在忘川上游的一戶村民家裡。

蕭憶情推開那戶人家尚自合得嚴整的木門,房內卻是支離破碎、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彷彿開了屠場一般,血肉橫飛。

他推開門的剎那,看到壁上新濺上去的人血,脫口對身後的迦若道:「在這裡。」

話音未落,耳邊忽然有腥風呼嘯撲來,彷彿有什麼東西迅速的衝向門口。

腥氣在空中的濃度發生變化的剎那,聽雪樓主已經揮手出刀。

那一刀無形無跡,刀光一閃即沒,然而凌厲的刀風卻是撕裂了空氣,在木屋和門口之間割裂開一道無可逾越的無形屏障。

刀風中,血的腥味陡然濃重,紅影一閃,被逼得從門口方向反跳回房中。只見一個小小的血影如同跳丸般在房中瞬忽來去,發出低低的嘶吼,剎那間又逼近過來、要奪門而出。

蕭憶情發覺血鬼降進攻的速度比半天前陡然提高了很多,而血腥更加濃了,讓他忍不住的微微咳嗽起來。夕影刀織出一片光影,如水潑地,將所有的腥風擋住。

轉眼居然過去了百招,聽雪樓主暗自心驚,這般身手、即使在武林中也是寥寥可數——拜月教居然能培養出這樣的鬼降,豈不是覬覦中原武林也能如囊中取物?

然而在他全力阻擊血鬼降的時候,卻不見拜月教的祭司動靜。

蕭憶情眼神陡然冷凝,雖然他沒有感覺到背後有殺氣和敵意,然而對於迦若的遲遲不動手卻心下疑慮,出刀的時候也留了幾分餘力。

血鬼降屢次想奪門而出卻被攔截,怒極,忽地不管不顧欺近身來,小小的身子陡然探出,雙臂奇異的探長,抓向蕭憶情胸腔——這一次的速度來得意外的快,蕭憶情甚至來不及回刀封擋。然而心知不能觸及鬼降,聽雪樓主忽然並指成劍、切向鬼降探過來撕裂人的爪子。

他的手並沒有觸及那只血紅的小手,然而血鬼降卻淒厲的叫了一聲,彷彿被什麼刺中,陡然一跳三丈,直向上撞上房頂、梁和頂依次被狠狠撞穿,然而鬼降卻去勢依然兇猛。

然而,它剛剛消失在屋頂的洞中,卻立時在外面發出了一聲更淒厲的叫喊。

「撲」的一聲,蕭憶情看見它從撞出來的洞中重重地掉落回屋裡——然而,令人詫異的是、掉下來的卻只有半個身子。

就像半天前被他和阿靖合力截斷一般,在同樣的位置、這隻鬼降再次被人攔腰斬為兩斷。

掉下來的半個身子在房內無意識的亂走,蕭憶情更不猶豫、刀風撕裂了空氣,順帶著將茫無目衝撞的血鬼降雙腿斬斷。瞬間,濃得發膩的血腥味瀰漫了整個房子。

雙腿寸斷的鬼降終於安靜下來,然而那些塊狀的血肉卻依然蠢蠢欲動、令人觸目心驚。

「你料理完了麼?」蕭憶情收刀,凝神,咳嗽著對著屋頂上的人淡淡問,唇角有釋然的笑意——原來迦若並不是不動手,而是積蓄著力量、在等待著一擊必中的時機。

然而微笑的同時,聽雪樓主眼裡也有冷芒:一擊而斬鬼降為兩斷——拜月教祭司的手段又該是如何的深不可測?

「好了。」屋頂上,迦若淡淡回答。

蕭憶情出了屋,回頭返視,只見在西沉的月光下白衣祭司坐於房頂,靜靜地一動不動,夜風中白衣飄然,月光在額環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鬼降呢?」蕭憶情點足飛掠,落到他身側,四顧不見鬼降的上半身,不由問。

迦若沒有說話,低頭,忽然極輕極輕的笑了一下。

蕭憶情的臉色微微一變,因為在這個剎那、他感覺到了對方身上也有血的腥味!

聽雪樓主眼神雪亮,想也不想、點足飛退,在屋角頓住去勢,冷冷的審視著白衣如雪的拜月教大祭司——不知道為何,在這個剎那,蕭憶情感覺到了極大的壓迫力和邪意!

然而迦若沒有動,他一直低著頭,黑髮散落下來,掩住他的側臉,只有額環上的寶石在黑髮間反射著月的光華,詭異莫測。

「我把它吃了。」忽然,迦若微笑著抬頭,回答。

手指從唇邊放下,指尖的血尚自淋漓。

蕭憶情陡然一震,看著對方在月光下的眼睛。那是幽黑的看不見底,泛出靜謐的邪氣。

因為染了血,迦若的咀唇奇異的鮮紅。白衣祭司眼裡有詭異的笑意,將指尖放入咀中輕輕舔舐,自語般的喃喃微笑:「好強的怨念和靈力……比那些生魂更是好上千倍。清輝那傢伙法力不過如此,卻居然能培養出這樣一隻鬼降。」

聽雪樓主眼神裡有震驚的光芒一閃而過,然而又回復了平靜。

出身於雪谷老人門下,雖然是武林中人的他也對於術法略知一二,聽說過南疆一些邪教的術士裡、的確有些人修煉的方法就是如此……能夠通過吞噬對方的軀體,來獲得敵方的力量。如今自己身在此境,就不必對這些怪力亂神的現象大驚小怪。

「鬼降的味道如何?」蕭憶情笑了笑,淡淡問。

迦若抬頭看他,眼神裡有隱秘的笑意,搖搖頭:「不好。」

在他抬頭的時候,蕭憶情心裡又是一驚——他看到了有一縷死灰色,漸漸地擴散上了白衣祭司的眉目。同阿靖臉上一模一樣的死灰色。

聽雪樓主的目光閃電般的落在迦若的右手上——那隻手、那只曾經用月魄將阿靖體內屍毒分流入自身的手,如今已經是黑的如同夜色。

「說實話,屍毒發作了……我若不吃掉那鬼降暫時解毒,只怕撐不住。」迦若的語音有幾分衰弱,他站了起來,落下地來——落地的剎那,蕭憶情看到他的腳步果然有些虛浮。

迦若臉色有些憔悴:「我要趕快回去,這毒除了明河沒人能解。」

看著祭司衰弱的樣子,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忽然有冷冷的光芒泛起。

他的手在袖中不自覺的握緊了。

迦若只是慢慢地走過來,臉色蒼白中透出奇異的灰。

似乎有些難受,拜月教的祭司劇烈咳嗽著,用雙手按住胸口——在白衣上,他的兩隻手一黑一白,黑的如墨,白的又幾乎透明,有說不出的詭異。

蕭憶情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走過來,眼底的神色瞬間萬變。

迦若卻只是這樣緩緩走來:「我們可以回去了。」

他走過蕭憶情身側。在他擦肩走過之後,蕭憶情默不作聲的轉身,和他一起走出去。

「你剛才想殺我。」並肩走著,迦若忽然開口了,微笑著咳嗽,淡淡說了一句,「我們彼此不分伯仲,所以你的殺氣掩不住——你剛才想殺我。」

蕭憶情沒有否認,似乎方才截殺鬼降讓他耗費了一些真力,他說話聲音也有些疲憊:「難道你不覺得這種時候是殺你的好時機麼?」

迦若點頭,側頭看了看聽雪樓的主人,嘴角忽然有一絲笑意。

「你的手從刀上鬆開,是在我說了那一句:『這毒只有明河能解』之後——」白衣祭司緩緩道,咳嗽了幾聲,抬眼看著聽雪樓主,「你是不是想和我做一個交易?」

蕭憶情停下腳步,看著他,眼神裡也有笑意:「和你說話,真是讓人很輕鬆。」

聽雪樓主頓了頓,繼續道:「我不趁你之危——但是,你得想法子解了阿靖身上的毒,如何?」

迦若的腳步也頓住,片刻不語。微微笑了起來,忽然眉目間有傲意:「不錯,如今你若出手、我必不敵——但是換了你、你會受人要脅麼?」

蕭憶情一怔,雖頷首、然而眼神卻冷了下去。

或許只能一戰。然後用迦若來向拜月教主交換解藥。

——然而,看著如今黑氣蔓延的速度,連大祭司都支持不了多久,如果按這種打算、這般折騰下來,不知道阿靖還能否撐到那個時候!

一念及此,便是聽雪樓主心裡都有說不出的煩躁,感覺握刀的手心有些潮。

他從來沒有想過阿靖會死——那樣的女子,怎麼會死呢?

※※※

血魔死後,攜著血薇重現江湖時,那個緋衣幼女不過十三歲。

那時候他還在雪谷老人門下學藝,然而已經聽說過她的傳聞。知道這個血魔的遺孤出現在江湖上、帶來了多少門派的圍攻和截殺,引起來多大的風浪。

「舒血薇那傢伙,自己倒是圖了個了斷,卻留下這個女兒受江湖的苦。」

某一天,在聽說了最近江湖傳聞時,這個長久隱居不問世事的老人也忍不住感慨著歎息,搖頭:「這個女娃子……在君山還能從三幫五派聯手圍殲中逃出來,不容易啊。」

「師傅,要不要弟子替您出山一次、將故人之女接上山莊?」侍立在一旁,看到師傅臉上的憐惜,還是門下弟子的他長身請命——那時候他十五歲,夕影刀已經有了七成造詣,久居山中,他真也是感到有些寂寞。

想了想,雪谷老人拂開雪白長鬚,卻是搖頭:「不必。生死由她——江湖兒女便是這般長大,若是活不下來那也是命。舒老魔頭若在世,也不會幫他女兒。」

然而,說到這裡,雪谷老人頓了頓,卻是微微喟歎:「不過那女娃兒,死不了。」

便是師傅一句話,他與她的相遇就因此推遲了七年。

師傅說得果然沒有錯……一直到他學滿下山、接掌聽雪樓之時,他一直聽說江湖上種種關於她的傳聞。血魔的女兒,一直是處在江湖風口浪尖上的名字。

七年來,應該是一個女子由垂髫幼女成長為窈窕少女的韶華時期,然而這個女子卻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的磨難困苦、生死血戰。血與火的洗禮,卻越發讓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散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

他知道她的全名叫做舒靖容,是在接任聽雪樓主後。

從屬下呈上的江湖人物文牒裡看到這個名字,他的眼前,忽然就閃現出多年前冬日、師傅說到這個少女時候眼裡的那一抹讚賞。

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方當弱冠的聽雪樓主,在白樓上看著這個名字,微微咳嗽起來。

血薇。血薇。舒靖容……在寂寥的白樓裡,面對著洛陽幾大幫會中錯綜複雜的微妙鬥爭,年輕的聽雪樓主看著外面的天空,眼前展現出的卻是淡淡的緋紅色。薔薇的顏色。

那時候,敵友未分,他還不曾料到這個名字將會和自己終生並存。

擊敗她的時候,他看見她眼裡的震驚——或許,江湖血戰前行到如今的她、還是第一次敗在別人手上吧?對她這樣的人而言,敗,又意味著什麼呢?如果她敗了寧可死、也不願屈身加入聽雪樓,他……或許寧可讓她走吧?那個比試前的契約,他還是寧可讓它作廢吧?

那是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如果折了驕傲的刺,那麼就會枯萎吧。

「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然而,他猶自忐忑,緋衣女子卻是毫不遲疑的如約屈膝下跪,低首,說出了這句讓他一生都不忘的誓言。

他苦笑著,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麼背叛啊。」他看見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冷峭,「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麼背叛!而且,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聽到這樣的話,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對,就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

和他七年前遙想的相同,這個帶著血薇劍的女子,就應是這般孤高絕世,猶如懸崖上開放著的野薔薇。

他想,他終於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