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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衣祭司苦笑著,一邊卻絲毫不遲疑的拍了拍幻獸的脖子:「朱兒,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聲,邁開步子,前腳卻忽然一軟,屈膝跪下。

迦若一驚,勉力翻身下來,查看幻獸的前腿,發覺它的左腿彎處流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在方才越過冥河上方的剎那、居然有惡靈抓傷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的變了,回頭看著那些冉冉逼近的怨靈,手指慢慢收攏——

「咳咳……」忽然間,寂靜的樹林裡傳來馬蹄泠泠的敲擊聲,伴隨著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溪對面的小徑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馬行來。

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輕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著,握韁在密林中獨自走來。迦若看著他,眼神忽然微微變了變。

斑駁的樹影投在年輕人的白衣上,光影變幻著,病弱年輕人臉上有一種沉靜的、壓倒一切的氣度,讓看見的人都凜然。他緩緩策馬來到溪邊,穿過薄霧,馬蹄得得,涉水而來。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深夜的密林中顯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嚴肅起來,倚著樹,側過頭冷冷看著來人。

——在他策馬穿過溪流的時候,聚集在河上的幽靈們彷彿收到了什麼驚擾,居然紛紛退避開來!而那一人一馬,因為看不見此時周圍可怖的陰魂,只是自自然然的涉過了淺水。

然後,他看見了他。

「咳咳……是閣下掉落的東西麼?」看見長草裡閃動的寶石輝光,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著問,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激動地上的寶石,月魄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沒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著,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複雜的變幻著,隱約有犀利的冷光。

他只是靠著榕樹站在溪邊,看著在深夜密林的薄霧中、俯身拾起寶石的年輕人;看著那個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寶石,然後臉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變——

「蕭樓主,幸會。」在那個白衣公子說話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著,首先開口,指了指天上東南角,那裡,有兩顆大星,正遵循著軌道,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看見了麼?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彷彿不能承受南方夜裡濕冷的氣候,馬上的白衣年輕人更加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勉力平定下來。然而,雖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絲絲的血從這個病弱年輕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開口,蕭憶情便翻身下馬,對著溪邊樹下那個白袍長髮的高大男子抱拳,「果然風神俊朗——幸會。」

「幸會?不幸的很啊……」迦若驀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著胸口,勉強扶著樹站了起來,回了一禮,「方纔施用術法出現失誤,被一些惡靈所傷,我此刻可以說是衰弱的很呢。」

蕭憶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許不曾料想狹路相逢、這個勁敵居然會一開口就說出自身的弱點。然而只是微微一愕,聽雪樓主清瘦的臉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為星夜兼程來到南疆,奔波中瘴氣入侵,我的舊疾今夜竟又復發了。」

話音方落,兩人相視片刻,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笑聲中,蕭憶情一揚手,將手心裡的寶石拋回給了迦若:「這應該是拜月教鎮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丟了它也會有麻煩吧?」

將寶石握在手心,迦若蒼白的臉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蕭樓主,我欠你一個人情。」

「那麼,來日對決之時,你讓我三招如何?」聽雪樓主咳嗽著,也帶著笑意道,同時將馬散放在溪邊,過去和迦若並肩而立,看著蒼穹。

「不敢。天下有誰能讓聽雪樓主三招?除非我不要這條命了。」祭司微笑搖頭,「雖然武學術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蕭公子的修為、絕非任何術士可以小覷。」

「祭司過獎了。」蕭憶情笑著,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漸漸西沉的圓月,「連阿靖都和我說,祭司的術法幾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敵——能讓她這樣推崇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哪……」

「阿靖」這兩個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驀然沉了沉,彷彿有極度複雜的光芒從眼底掠過。手指下意識的輕撫著右手上的玉石指環,迦若冷冷笑了一聲:「你們聽雪樓的靖姑娘,堪稱武林劍術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評語,真是不敢當。」

他拂了拂白袍,看著漫天燦爛星辰,東南角那兩顆星辰又接近了一分,雙星交互輝映,居然讓漫天繁星都為之失色!然而,再過不久,它們的軌道便會發生交錯。

雙星撞擊——終究會有一顆隕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運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卻接著道:「然而迦若不才,這一次卻只是想和樓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術法和武學,到底何者更勝一籌?」

冷光在蕭憶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過,他微笑著拂開鬢邊的白玉流蘇,靜靜回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宮那一日,此事自當有個分曉。」

忽然之間,談笑甚歡的兩人都沉默下去。

「你……為何傾力也要破滅拜月教?」彷彿遲疑了一下,迦若看著天,看著輝映的雙星甚至奪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問了一句,「你該知道,此事付出的代價、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陣冷風掠過,蕭憶情再度咳嗽起來,眼神也有些蕭瑟,「傳說迦若祭司靈力驚人,有通天徹地之能——自然能夠洞徹拜月教的過去未來。」

「是為了聖湖底下那堆白骨麼?」祭司眼神黯了下來,問。

蕭憶情微微苦笑,頷首,然而目光卻是閃亮如電:「你該知道我的過去……所以,這一次,我不管犧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決定都不會改變!——不毀神滅教、讓神殿坍塌聖湖枯竭,我無法讓自己收手!」

迦若驀然回頭,卻看見聽雪樓主犀利深沉的眼睛——這個病弱安靜的年輕人,身上一直籠罩著病弱的氣息,血氣和神氣都有些衰弱——然而,在這一刻,目光閃動的瞬間,他眼底流露出的卻是排山倒海般凌厲洶湧的氣勢!

人中之龍。那一刻,他才明白這個年輕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運的原因。

衰弱無力的外表下,卻有著何等驚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惡靈,之所以一見他前來便紛紛退避,看來並不是完全因為這個人身上所流著的血脈的緣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讓命運隨著它的流程運行吧!」迦若仰頭看天,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煙霧在溪邊重新凝結,饕餮應召喚而來,祭司俯下身去,包紮好幻獸膝上的傷,直起身子時笑了笑,「蕭樓主,你我再度相見之日、便是星隕人亡之時!——好自為之。」

「祭司,你也自當保重。」冷月下,蕭憶情淡淡一笑,揮手作別,「如果我再撿到月魄,可未必會送回給閣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處卻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獸在月下如飛離去,衣袂和長髮在風中飛揚、宛如翻湧不息的雲。

遠遠的,夜風中送過來一句話:「靖姑娘他們就在前方十里外的木樓中,蕭樓主快去罷。」

聲音落地時,他的身形已經消失不見。

※※※

十里外的木樓中。

沒有點燈,房間內光線黯淡,只依稀可見事物的輪廓。月光在凌亂的傢俱間逡巡著,然而坐在室內的兩位女子,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

火紅色的蝙蝠停在燁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道主人的手為何顫抖的那麼厲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驀然間,朱衣少女甩開了手,摀住臉啜泣起來。方纔的片刻間,她回顧了最不願回憶的片斷,轉眼卻又直面著昔日的仇家。靜默了片刻,對方坐在黑暗中不說話,她卻終於率先在壓力下崩潰。

「我們、我們族人那樣折磨你!……那時候你滿身是血的樣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記不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著,彷彿回顧惡夢般,燁火顫聲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們。」低低的,靜坐在黑暗中的緋衣女子忽然說了一句——

「但是我並不是恨你們那樣折磨過我……折磨不算什麼。我恨你們、是恨你們讓青嵐死去,恨你們奪去了我們三個人平靜的生活!我從來沒有那樣恨過誰,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們那巖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為青嵐被你們殺了已經十年了。如果不是聽說拜月教滅了你們寨子、我早就會自己親手來殺光那些苗人!」

燁火驚呆了——靖姑娘的話語是那樣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個瞬間,她感覺到了對方內心最深處爆發的感情——那沉澱了十幾年的憤怒和悲哀。

「那麼……方才迦若祭司要殺我,你為何……為何還替我解圍?」面對著這樣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縮,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問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臉隱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嵐既然沒有死,我幹嗎還恨你?」過了片刻,緋衣女子淡淡的回答了一句,聲音在片刻間恢復成平靜淡漠,歎息般的道,「何況,那個時候你不過是個小孩子。」

燁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其實那個時候,靖姑娘,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燁火,如今我們都是為了對付拜月教而來,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養傷罷。」

第五篇 風音蝶魂

風過迴廊。

滿架的薔薇荼蘼在風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聖湖上,千朵紅蓮綻開。

靈鷲山上的月宮,目之所及均是鮮花如海。或許因為彙集了陰陽交匯的靈氣,這裡竟然不分季節的匯聚了天下所有奇花異草,在縹緲入雲的山上爭奇鬥艷。

「叮叮」幾聲,風過後,廊下懸掛的一排排風鈴輕輕擊響。

那些風鈴均為細瓷燒製,玲瓏可愛,白瓷上每一個都用硃筆畫了符錄,掛在園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陣風過,便清脆的響動,一方面可以驚走飛入啄食花朵的鳥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殘花朵的狂風吹過,這些附加了咒術的風鈴也可以將其阻擋在外。

月宮裡的所有人,都將其稱為「護花鈴」。據說是迦若大祭司親手製作、並命令教中弟子將其掛遍整個月宮。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對沒有生命的東西才如此愛惜?」在千萬隻風鈴清脆的擊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驀然響起,冷誚而高傲,「殺人如麻你,不知道為了什麼,居然對這些花草這般愛惜,真是讓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沒有回答教主的話,靠著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臉色卻是慘白的。

一個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個玉盤舉過頭頂。

迦若的一雙手、就浸在那一盤還散發著熱氣的鮮血中。

那都是剛剛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熱血——凝聚了生氣和陽氣,彌補著他昨夜因為施用陰邪術法遭到反噬而產生的靈力衰弱。

迦若的手蒼白,與玉石的托盤幾乎同色,皮膚下隱隱有青紫色的血脈。然而,他閉目靠著廊柱,手掌張開平放入血泊中後,似乎是錯覺,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脈,而且緩緩沿著手臂上升開去。

「每個人……都有他想守護的東西。」許久,彷彿精神力恢復了一些,白衣祭司睜開了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忽然喃喃歎息般的說了一句。然而,話音剛落,苦笑著,他又說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點讓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時分、剛回到月宮時他那衰弱的樣子,拜月教主忽然掩著嘴呵呵地笑了起來,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也彷彿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強的術士……原來你也會怕術法反噬麼?那末,你就不該這麼不把我這個教主放在眼裡啊。」用象牙骨的絹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嬌嬈的笑了起來,她的眼睛黑如點漆,彷彿隱藏著夜的妖魔,「不錯,誰要你昨夜不回月宮主持儀式?

「幾個寨子的土司、還有平南王的寵妃都過來了,等著你為他們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來。這麼多貴客在,你這不是不給我面子麼?我生氣起來,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轉移過來的『逆風』。」

拜月教的歷代教主,雖然不習術法,但是因為血緣的關係,卻對於教中任何術法都具有抗力,對於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歷代的祭司,都會將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過太陰星轉嫁給教主,再憑著她天賦的稟異加以消弭。

不然,經常要施用如此厲害的術法,任何術士都無法承受那樣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從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創立那一日開始,似乎就是這樣奇異的相互依存的關係。一個執掌教義,一個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誰都無法脫離另一方單獨撐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亂以外,這一百多年來、拜月教可以說一直是穩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陰靈侵蝕掉,你又有什麼好處?」有些苦笑,漸漸恢復元氣的白衣祭司搖搖頭,「你可知昨夜我還遇到了蕭憶情!若不是他當時也有病在身,你以為我還能活著回來麼?明河……你這個玩笑開的大了。」

執著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來,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一切都和冰陵預見到一樣絲毫不差的發生了,不是麼?」揮揮手,命那個捧著盤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來,抬手撥動廊下懸掛的風鈴,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會亡於此戰!」用力握緊扇子,拜月教主美麗的眼睛裡卻是堅定冷厲的光,「憑什麼?」

「就憑聖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視著天際遠去的一片白雲,不驚輕塵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麼死的。」

「那是她活該!」有些氣急敗壞的,拜月教主大失風度的罵了一句,然後神色又轉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況,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憑什麼要我們來還這筆舊帳?」

「有人卻是為收回這筆帳、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歎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轉動那些風鈴,淡淡道,「你弒母篡權、當了拜月教教主,自然連著她欠下的舊帳也要一併繼承。」

「迦若你……!」彷彿被戳到了痛處,美艷無雙的拜月教主轉瞬間變了臉色,然後忽然冷笑,「你可別忘了,這件事上我們可是同謀!——當初商定篡權的時候,我們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別撇清的那麼快,這舊帳要繼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臉如石雕,動也不動,然而眼睛裡卻漸漸顯示出厭惡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厲害了!——離了我,即使你術法再厲害又有什麼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著他轉頭離去,拜月教主卻冷冷的扔下了最後一番話,臉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卻是閃爍著隱秘的恐懼。

「何況……哈,我真的想像不出你死了以後會如何。那些怨靈們忍了你那麼久、恐怕會群起噬咬你的靈體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輕笑,拜月教主卻用眼角查看著離去的人,隨著他腳步的走遠,驚恐之意越來越深。

掛滿廊子的風鈴在風中旋轉、擊響,然而那一襲白衣卻絲毫不停地沿著廊子飄然遠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終於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拜月教主終於忍不住脫口喊,臉色已經是蒼白,「你、你怎麼可以不管我?你怎麼可以不管我!」

手一鬆,「啪」的一聲象牙扇掉落在地上。彷彿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緩緩沿著柱子坐倒在風鈴下。忽然間,這個美艷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摀住臉,無聲的哭了起來。

那種無力的感覺,終於從她強自掩飾的心底瀰漫了出來,擊倒了她。

她是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弱女子,除了血脈中繼承下來的所謂「月神之血」以外一無所有,她甚至不會術法、也不能保護自己。除了坐在寶座上、作為拜月教的象徵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麼都做不了。

教中雖然還有清輝、孤光兩位懂術法的使者,然而他們的靈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開了手,那麼面對蕭靖兩人率領的聽雪樓,拜月教上下哪裡還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