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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冥兒……千冥……阿靖。

在滿天的血腥中,他茫茫然的張開手,向四方探著,想抓住一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

——你已經死了,青嵐已經死了你知道麼?

——你現在是伽若……是拜月教的大祭司伽若!青嵐,那個青嵐已經死了!

——青嵐以前認識的人,都已經和伽若你無關了!

耳邊忽然有冷漠的聲音,彷彿有穿透時空的能力。將伏案睡去的白衣祭司從迷夢中驚起,伽若猛然回頭,看見門口站著的絕世女子。

她的裝束類似於祭司,同樣長髮披肩,白色的長袍,然而卻並不是純色的,上面刺繡著極端繁複的西番蓮的花紋,孔雀翎毛的飾邊,燦爛奪目……她的臉是象牙一樣柔和光潔,額頭很高,有著智者和神女交匯的光芒,散發出震懾人心的美麗。

她的發上沒有任何首飾,只在左邊臉頰上用金粉畫了一彎極小極小的月牙兒,閃著黯淡的金色,彷彿是第三隻金色的眼睛,窺探著教眾的心靈。

這裡是他在拜月教的書房,自然到處都佈滿了他設下的阻擋外人闖入的法術和結界。即使是一隻蒼蠅飛入,都會馬上被無形的烈焰焚為灰燼——然而,那個白衣如雪的女子,就這樣毫不費力的推開門,走了進來。他設下的所有法術咒語,居然對她毫無效力……

的確,對於拜月教的教主,又有什麼咒語能夠起作用呢?

「明河。」伽若站起來,淡淡的看著教主,卻是隨意的叫出了她的名字——那無數滇中百姓都為之震慄,幾近神話的名字。

「伽若,聽說你昨天晚上在西郊的神廟,和聽雪樓的人馬遭遇了?」走入房間,拜月教主冷冷問,眼睛裡的光是冰冷的,映的那一彎金黃的月兒也冷了起來。

伽若也起身,轉頭看了明河一眼,漆黑的發間,寶石的輝光隱約:「你想說什麼?」

他的眼神,漠然而深不見底,即使是對著教中的最高領袖,也是有凌人的鋒芒。

「剛才你叫那個人的名字了,伽若……哈,不會青嵐又在你心裡活過來了吧?」明河的話是一針見血的,帶著微微的冷笑,然而,她的話剛到一半,就感覺到了祭司身上迅速累積起來的不快。那樣迫人而凌厲的怒氣,讓拜月教主都暗自心驚,不由自主的頓住了口。

「沒有人可以命令我……」幽暗的火光在白衣祭司的眼睛裡燃燒起來,伽若冷漠的一字字回答,看著教主,「老教主死了以後,沒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

他自顧自的走了出去,拉開書房的門,忽然,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不回頭的說了一句:「你放心,對於聽雪樓,我會全力以赴。即使是她,決戰時我也不會手軟的。」

明河的神色略為舒展了一些,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能力控制這個男子的——雖然從名義上來說、祭司的地位在教中還是在教主之下……然而,如今的伽若,又豈是任何人能夠支使得了的?

幸虧他做出了這樣的承諾——不然,拜月教中除了他,的確也沒有人能夠和蕭靖兩人抗衡了。

「今年真是什麼事都有——連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聽雪樓也來了!蕭憶情……蕭憶情……真是什麼八百年前的舊帳都翻出來了麼?」看著白衣的祭司有些怒意的揚長而去,拜月教主沒有惱怒,反而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

拉起長袍的衣袂,她轉頭,問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女子,「冰陵,你看,先代司星女史預言的沒有錯——侍月神女怨恨,將會把災禍延續到下一代!」

拜月教現任的司星女史冰陵有著奇異的銀白色長髮,那是因為自小在石屋中研習天象,從來不見日光的緣故。她是一個安靜到幾乎失去存在感的女子,方才在教主和祭司對話的時候,她沒有出一聲,此時,面對著教主的話,她也不過微微點了點頭,但是眼睛裡的憂慮更深。

星辰的軌道,已經開始交錯了……然而,她計算了無數次,結果卻依然是——!

※※※

從未想過還能再次遇見那個人,即使是精通命數如他,也無法推算出自己的命運。而其他的術師,又怎能看得到「青嵐」的過去?曾以為是將永遠錯開的軌道,居然還會有再次交錯的一天。

千冥,千冥……

外面是下著雨的夜空——宛如南疆常年來多見的氣候。風吹起,斜斜的雨腳掃過來,零落的雨滴敲醒了多年來塵封的記憶。恍若隔世。

伽若低著頭,看著青錢般大雨點一點點的打在衣襟上,看著濕潤慢慢洇開來。

如今……又怎生了斷。

他臨風伸手,在雨中劃了一個圈,指尖帶到處,那些雨絲便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停滯在空中,沿著他指尖劃過的地方流轉,慢慢在空中彙集成一面透明的薄薄水鏡。白衣的祭司看向水鏡中的另一個空間,凝視了片刻,便冒雨離去。

躍上木樓的時候,他衣袂上帶起的風驚動了簷角上銅質的破舊風鈴。他立刻伸手,握住了鈴鐺,銅冰冷凝重的質感在他手心,微微震動。

他的動作非常輕,聽雪樓的人馬沒有知覺,然而,剎那間,那扇木窗吱呀一聲開了,緋紅色的劍光如同閃電般的掠出,指住他,冷冷叱問:「誰在外邊?——」

他苦笑:她的反應還是一樣的快。緋衣女子清冷的容顏,在看見窗外的人後,頓時凝固了。

伽若站在簷角,手中握著那隻銅鈴,那風鈴彷彿是一顆銅製的心,尚自在他手心微微跳動,一直震到他的內心深處去。

窗開,雨入。大雨灑得立在窗邊的人也滿身濕透,然而,無論立在窗邊的還是站在簷角的,兩個人在片刻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或許有什麼聲音,但也已經被大雨的嘈雜聲湮沒。

只是靜靜地凝望。

然而他們的視線,彷彿穿過了十多年的歲月,等落到對方身上時,已經凋落成泥。

忽然,窗邊的緋衣女子嘴角動了動,說了一句什麼。

暴雨湮沒了她的聲音,白衣祭司對著她低下頭去,想聽清她說得話。她又飛快的重複了一遍,然而依然被模糊在大雨中。伽若抬起被雨水淋濕的眼睛,詢問的看她。

阿靖的臉色蒼白,忽然間用盡力氣大聲重複了第三遍——

「他對我說你死了!他對我說,你死了!——他騙我!他騙我!」

說話的時候,她眼睛裡閃過了深沉而絕望的神色。手指痙攣般的握著劍柄,連指節都有些發白,雨從窗外撲進來,淋得她全身濕透。

聽到那一句話,伽若的手也顫抖了一下,然而,他並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只是看著緋衣女子,彷彿想伸手拉她,但是終於頓住了手,忽然問了一聲:「他死了,是麼?」

阿靖的手僵硬了一下,眼色瞬間也黯了,頓了片刻,彷彿歎息般的回答:「是的,他死了。」她的眼睛不再看他,而是投入漫天雨簾中,輕輕道:「——我殺了他。……他想背叛聽雪樓,所以我殺了他。」

「嚓」的一聲輕響,伽若鬆開了手,那枚銅製的風鈴在他手中化為粉末,銅製的心就彷彿碎了一般,從他指間片片墜落。他眼睛裡閃過冷電般的光芒,忽然笑了起來:「是麼?原來羽師弟,就是聽雪樓裡那個曾經意圖叛亂的二樓主?」

「青羽入了江湖後,改名叫做高夢非。」仍然望著無盡的雨簾,阿靖淡淡回答。那樣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從她口中吐出來,卻已經冷得沒有絲毫溫度。

「高夢非……高夢非……」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伽若眼睛裡閃過琢磨不透的光,看著緋衣女子,還是一樣的裝束和佩劍,然而眉目更加清麗了,眉間集聚的冷僻殺氣也更重,他甚至能在血薇冷冷的光芒裡看見劍上纏繞的怨靈——

還是那個八歲的孩子麼?

還是那個叫著「青嵐哥哥」,伸出手怯生生的抱住他脖子的孩子麼?

「師傅推算的果然沒有錯啊……」白衣祭司笑了起來,然而,昔年溫和沉靜地眉目,如今卻是冷漠犀利的,堪堪配的起他如今俯仰天地,觀測古今的地位——「當年師傅堅持不肯傳你任何武功,就是因為他演算了我們的命運:他的兩個弟子——我和青羽,都將會因你而死——」

他的聲音冷澀而鋒利,看著窗邊的緋衣女子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那一句預言……十年前由白帝做出的預言,一直是她的噩夢。

※※※

聽雪樓內亂中,在電光火石的剎那,血薇刺入高夢非的後心,血飛濺在她的臉上。在他緩緩回頭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模糊了——依稀間,眼前這個野心勃勃、意圖攫取聽雪樓大權君臨武林的二樓主,彷彿又成了昔年靈溪邊上初見的那個佩劍少年。

飛揚的劍眉,眼睛裡閃爍著少年的驕傲和鋒芒。一身習武人的玄色勁裝,背後的雙劍上杏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揚而起……

帶著開朗而清爽的笑容,看八歲的她:「靖妹妹麼?家師等你們父女已經很久了……」

「冥兒。」高夢非的身子陡然僵硬,有些不可思議的回頭,慢慢轉過頭,看著從背後一劍刺入他心臟的女子,緩緩地,叫出了這個他們曾約定永遠都不會再提起的名字,「好一招『易水人去』!」

「二師兄。」她恍惚的對著他笑了笑,不顧這樣的話語是否會讓一邊的蕭憶情疑心。緋衣女子只是低低應了一聲,然後,驀然抽出了貫穿高夢非身體的血薇劍。

血洶湧而出,聽雪樓的二樓主用手捂著心口,轉身,定定看著緋衣女子,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師傅說得果然沒有錯……」

聽到這句話,她驀然怔住——他知道?他居然一開始就知道那個預言!

可是,如果這樣……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時候他……

看出了她眼睛裡的震驚和疑惑,垂死的人微笑了起來——那笑容,居然和十多年前並沒有多少區別,完全沒有平日的霸氣和深沉莫測,一樣的爽朗如少年,帶著微微的自謔和無奈:

「早知道這樣……是不是、是不是在苗人攻進來的時候,乾脆就不要救你呢?……」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眼神也渙散開來。然而用劍拄著地面,卻極力不讓身子倒下,忽然仰頭,朗聲大笑:「原來天意如此!——非吾之敗!非吾之敗!」

大笑過後,和著最後一口真氣,他舉劍齊眉,念出了師門的心決:

「滄海龍戰血玄黃,披髮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聲音方落,他仰天一笑,忽然回手,手中的雙劍交錯而起,光芒在他頸側一閃即沒。頭顱脫離了身體,滿腔的鮮血沖天而起:「冥兒,記住為我招魂!」

白帝門下,若無同門為之招魂,死後便會永遠流離於三界六道之外。當年,青羽回來告訴她、青嵐已經死於苗人圍攻時,她就曾整整七天七夜的不眠不休,為他招魂。

四周的殺戮聲都沉寂下去了,聽雪樓這一場叛亂,也已經接近尾聲。

踏過滿地的血水,她走過去,慢慢俯下身子,將他的頭顱抱在懷中,用蒼白的手輕輕闔上他的眼睛——蕭憶情在一邊看著,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所有聽雪樓大亂後倖存的人馬,都在一邊驚訝的看著這一幕:看著靖姑娘在叛亂平定後,抱起了二樓主的頭顱,輕聲自語著什麼。

羽師兄……原來你早知那個預言麼?既然早就知道,以你那順者昌逆者亡的梟雄脾氣,當年,為何不乾脆就殺了我呢?如果說是因為命運無法改變,但你卻是從來不信命的人啊!

「你知道為何給你取名千冥?——你司命的星辰,居然是冥星啊!我推算過你們的命運:我唯有的兩名弟子,都將會因你而死!——你讓我怎能忍心,教你武功來殺青嵐青羽?」

那是她在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跪下來,在密室中求師傅教導自己武功——然而,昔年和血魔是生死之交的白帝卻冷淡的看著這個女孩,慢慢地吐出這樣一句預言。這個已經成為武林神話的人物,看著緋衣的女孩,眉目間卻是無奈和淡淡的惋惜。

她有些震驚的抬頭,看見了師傅冷銳而洞穿一切的眼神。

雖然不過十二歲,然而她已經明白從白帝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代表了什麼——那就是她人生的預言!冥星照命麼?……兩位師兄,都將因自己而死?……青嵐青羽……都會死?!

她的左手下意識的摸到了頸中大師兄送的沉香小牌,眼前閃過青嵐溫和平靜的眼光和青羽意氣飛揚的笑容。她忽然不再求師傅教導什麼,低頭跪在地上,手指用力握緊了劍,陡然雙手奉劍,舉過了頭頂——

「那末,師傅,不要等到那一天到來!現在就殺了我吧。請現在就殺了我!」

白帝的眼睛在那一剎那雪亮,看著地上的最小女弟子,看著她冷漠倔強的眼睛,想起將來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使是白帝,也有了動搖。那個剎那,逆天改命的想法遮蔽了他平素睿智的眼睛。

他沒有伸手去拿那把劍,然而手指迅速的畫出了五芒星的符號,將地上那個女孩圍在中間。然而,當他剛剛咬破指尖,將血滴入陣中催動分血大法時,白帝忽然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千冥的身上擴撒開來!——有一種力量在保護著她,那是……!

白帝驟然清醒。已經晚了麼?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轉動了!

「你走吧!」號稱一代術法宗師的老人終於鎮定過來,拂袖轉身,不再看地上那個奉劍而跪的女孩,淡淡道,「任何人都無法干擾命運的流程——如果你死了,那末,會有更多的事會因你而改變……我豈可以個人之私而擾亂天綱?」

後面沒有聲音,彷彿知道最小弟子的心意,白帝負手,長長歎息了一聲:「冥兒……要知道,求死並不是勇者的行為,真正難的,反而是活著、直面擔當命中的任何坎坷災難——記住,莫要學你父親啊……」

聽到最後一句話,緋衣女孩的眼睛終於變了。

父親的自盡,多年來一直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血魔號稱一代梟雄,到最後卻因為心志錯亂而自刎——光顧了自己心靈永久的寧靜,擺脫這個紛亂的世界,而將唯一的女兒棄之不顧。

「師傅,你放心……我決不會做出懦弱的事情!」咬著牙,緋衣女孩最後對著師傅行了一個大禮,便靜靜站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帝幾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他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再也不會來求他教導武功了——他也並非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青嵐青羽一直背著自己偷偷教她術法武功,但是,他也沒有心思管了。

他隱隱預感到:自己,也已經到了大限之時,離兵解飛昇不遠了。

而且,沉沙谷這片淨土,在他亡故後,即將有不可避免的大難到來。血色將會湮沒所有。

——能看到過去未來,究竟是否是一件好事?

——因為知道未來,卻又無力改變,因為承擔不起改變的後果。所以害怕未來,害怕難以抗拒的宿命。這樣……還不如像那些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起碼有勇氣去為不可知的將來抗爭。

——他這一生,已經是這樣過去了。空贏得了一代術法劍法宗師的名號,而他一生又做了什麼?

——而青嵐,他那個資質絕高的大弟子,他以後人生的軌跡是否也和自己一樣?

——那麼,在青嵐老去飛昇的時候,回顧如同雲煙過眼的一生,是否也會和自己如今一樣,有這樣深的無力和疲憊……

「冥兒,師傅怎麼說?答應教你武功了麼?」她剛奔出竹林精舍,等在外面的兩位少年就迫不及待的問,連向來溫和沉靜的青嵐都有些沉不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