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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從來,在江湖傳說和聽雪樓弟子的眼中,血魔的女兒、聽雪樓的女領主,一直都是怎樣桀驁不服輸的人!連對著聽雪樓主都從來不曾低頭,更不會對任何人顯示出一絲的弱點,然而,居然在今天說出這樣的話來……

要知道,靖姑娘從來都不是一次挫折後就認輸的女子!

燁火看著她,再一次地,她陡然感覺到了對方心中那難以言表的深沉悲哀。

再也不說什麼,她轉過頭去,輕輕對著圓光那一側的師姐,轉達了靖姑娘的意思。光芒中,那個剪影也頓了頓,似乎同樣感到驚訝,然後,轉頭去稟告。

「蕭樓主說,他會加派人手過來,這之前,還請靖姑娘小心。」

出乎意料,蕭憶情那一邊的回答卻是迅速的,毫無遲疑。對於副手這樣軟弱的請求,作為最高決策者的他卻沒有一絲責怪和質問的意思。

「好的……」阿靖長長歎息了一聲,回答。

「靖姑娘還有什麼話要說麼?」燁火輕輕在問了一聲,感覺得出對方心中的不快,聲音更溫柔了許多。

「和他說……那個伽若、伽若其實……」阿靖眼睛閃爍了一下,不知道出於何種考慮,終於沒有再說下去,輕輕擺手,「算了,沒有什麼說得了。」

燁火轉過頭去,再無聲的說了一句,圓光那邊的女子點了點頭,光芒便漸漸黯了下去,最終那一片白紙就同壁上的牆紙一樣平平常常。

坐在黑暗中,彷彿在想著什麼,阿靖一直沒有再說話。

「靖姑娘,我先告退了。」靜默地呆了半天,燁火終於忍不住出口告辭,阿靖只是輕輕頷首,不說什麼,燁火走到門邊,拉開了門——外面月華如水,傾瀉而入,讓房中如同鋪上了一層水銀,而緋衣女郎坐在黑暗深處,面紗後的眼睛如同寒星,閃爍著深不見底的光。

「靖姑娘……請多保重。」驀然,不知道為何,她脫口說了一句。

她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但是她能看見靖姑娘心底的悲哀……那樣深重而沉鬱的悲哀,似乎是積累了十幾年,深沉的、絕望的悲哀,一直隱藏在女郎冷漠的心底最深處。

那又是什麼樣的往事?

第二篇 星墮往世

沉沙谷邊的靈溪。

南疆濕熱地區常見的水邊地帶,茂盛的生長著蕨類和灌木,鳶尾和睡蓮在溪邊上寂寞的開放著。榕樹的根須和籐蘿在風中飄飄蕩蕩,輕輕在水面上沾起一串漣漪。碧綠的水清澈見底,銀色的魚兒輕靈的游弋來去,偶爾躍出水面叼食飛來飛去的小蟲。

溪中有一列大大小小的白石墩子,宛如珍珠般散落水面。

所謂的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吧?

每一次,在靜坐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景象的時候,十三歲的少年都會忍不住微笑著,想。有籐蘿的花瓣悄悄地落在他白色袍子的衣襟上,他俊美的臉上一直都是從容而溫和的微笑。

這裡四處都是綻放的生命,茂盛而喧囂的生長著,讓他用心體會就能感覺到萬物的節奏。師傅說,正因為他有一顆仁愛萬物、寧靜清淡的性格,他才有上窺天道的資質。

然而,那一天,他卻不是去溪邊靜坐的。奉了師傅之令,他離開山門,去迎接師尊一位方外的好友——據說,那個在二十年前就和師傅相交的高人,被人喚做血魔。

血魔,雪谷,以及他的師傅白帝,一直被江湖中人並稱為三位陸地飛仙級的傳奇人物。

雪谷一直低調,江湖中少見傳聞,據說連門下弟子都不在江湖行走。而血魔,一直被視為邪道而屢屢遭到正派圍攻——三年前,他的妻子在括蒼山麓的血戰中死去後,帶著女兒突圍的血魔性格更是大變,殺戮成狂。

師傅說,天煞星已經入沖血魔的星宿中,星辰的軌道已經偏移了方向。如果再這樣下去,即使沒有外來的原因,血魔他遲早也會因為心智錯落而走火入魔。

作為老朋友的他,雖然已經歸隱南疆,但仍然不忍心見死不救。這一次邀請血魔來沉沙谷,便是他想做的最後努力。

少年站在溪邊,手中捧著作為信物的玉靈芝,等著師傅的故人。

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血魔卻並沒有出現。

然而,少年一直等著,安靜地,帶著恬淡的笑意。他的修行,已經讓他有了不同於同年人的定力。時間慢慢的流逝。

這時,他看到了那個孩子。

那個才八九歲的女孩子抱著一把短劍,來到了溪的對岸,蹲在水邊,雪白的小手掬起溪水,開始慢慢擦洗那把清光絕世的劍。

有淡淡的血色,從劍刃上漸漸擴散開來,流入水中。

「血薇劍!」看到那把緋紅色的劍,少年平靜的臉色也變了,脫口而出——那不正是師傅讓他所等的客人的佩劍麼?師傅說,帶著這把緋紅色劍的人,便是血魔舒血薇。

聽到對岸他的聲音,孩子抬起了頭,往這邊看了一眼。非常清麗的臉龐,眼神卻是冷漠而戒備的,完全不同於她的實際年齡,看到了少年,她下意識的將血薇從水中拿起,劍尖指住了對方,清凌凌的問:「你是誰?」

在陽光下,那個八九歲孩子的臉蒼白的異常,明亮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東西:悲傷,冷漠,戒備……以及殺氣。

如果是普通人在密林深處陡然看見她,一定會以為自己遇到了傳說中的山魈精靈。

然而,少年能感覺到這個孩子的身上沒有妖氣——只有深沉的、激烈的悲傷和失望。這樣的年紀,本來該是天真爛漫在父母身邊撒嬌的時候,然而,這個孩子卻手裡拿著沾血的劍,一個人孤獨的穿過森林來到溪邊洗劍。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空氣中流動著冷冷的寒意,甚至連溪水邊草叢裡生機勃勃的鳥鳴蟲吟,都驀然停止了。

那一個瞬間,少年的眼前,漫開了一片看不到邊的紅色。

他心裡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預感——模模糊糊的直覺,遠遠的逼近來。

「你是誰?」在他恍惚的剎那,那個女孩子卻更加用不信任的口氣再追問了一句。

「我、我叫青嵐,」少年回過了神,暗自奇怪自己方纔的失神。看著女孩手中的劍,估計了一下她的年紀,他很快便明白過來,微笑著,回答了一句,「在下是沉沙谷白帝門下大弟子,奉師命,今天來迎接舒前輩——小姑娘,你是舒前輩的女兒吧?你父親呢?」

「你是白帝叔叔的徒弟?」女孩子疑慮的看著他,冷冷問,「有信物麼?」

驚異於小小孩子說話的老成,少年卻還是亮出了手中的玉靈芝,微微笑著:「是這個麼?——師傅說,舒前輩見了這個,就會明白我的身份。」

孩子遲疑了一下,盯著他手中的靈芝,片刻,才點點頭,彷彿下了一個什麼決心,才抱著劍,踩上了溪中的石墩,走過對岸來。

昨夜剛剛下過雨,縹碧的水有幾處都漫過了石墩。女孩子抱著那把相對她來說顯得過於長大的劍,一步步小心的踩著白石走了過來。

石墩是自然形成的,散佈的非常不經意,疏疏密密。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前面那塊白石的距離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孩子跨越的能力。那個女孩子有些遲疑,在水中頓住了腳步,四下張望著,想找到其他能到達對岸的途徑。

碧水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孤寂的。

看著那個碧水中小小的孩子,那個宛在水中央的女孩,青嵐的眼睛忽然被什麼刺痛了一下。

在他想說出「我扶你過去」時,那個孩子卻帶著倔強的表情,自顧自的用力往前一躍,想跳到對面的石墩上去。然而,抱著沉重的劍,孩子的雙足根本無法落到那塊白石上。

青嵐一驚,手指下意識的劃出,屈指點向溪水中間,剎那間,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動,那一塊石頭急速的往前移動了三尺,瞬間到了女孩的腳底,托住了她。

「小心啊……」他踩著石墩走到了水中間,伸手去扶那個女孩子,然而那個孩子戒備的看著他,往後退了一步,幾乎又踩到了水裡。青羽苦笑了一下,只好讓開。

「我自己走。」孩子冷冷道,「帶我去見白帝叔叔——我爹有信給他。」

還是那樣老氣橫秋的話語,完全不像一個八九歲孩子說得。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吩咐,青嵐卻只是笑笑,一邊帶路,一邊問:「舒前輩他為什麼不自己來呢?家師期待他來訪,已經很久了。」

身後的腳步忽然頓住了,青嵐驚訝的回頭,看著身後不再跟自己走的孩子。

那個清秀的小女孩站在溪邊,緊緊抱著那把血薇劍,用冷淡的眼神看著他,那樣的神色,讓少年的心中一顫——他能感覺到、能感覺到這個孩子心中有怎樣的哀慟和絕望!

然而,那個孩子卻只是站在那裡,非常安靜的一字字開口,對他說:

「我爹爹死了……他昨天晚上自殺,我醒來他已經死了。所以……他來不了。」

青嵐怔住,那一剎那,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看著如此平靜敘述著的孩子,他恍惚間又有那種奇異的預感……他想,他的一生的軌跡,將會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現而逆轉。

「我葬了爹爹,拿了他的劍和其他一些遺物——裡面有一封寫給你師傅的信,所以我送過來。」孩子靜靜地說,沒有一絲的悲喜表情,只是用力抱緊了劍,彷彿那是她唯一的倚靠。的確,失去了父親,而血魔在江湖上又是仇家如雲,從此後,這個孤女飄零江湖,又該是怎樣艱苦的人生?

少年不自禁的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看著她的眼睛,那是層層的嚴冰。

「你不要難過……我師傅他不會對故人之女袖手的。」雖然看不透這個孩子的內心,然而,一貫溫和的他忍不住開口勸慰。

孩子看看他,忽然譏諷似的笑了:「嘻……你是誰?你又和我不相干,幹嗎管我的事情?」

青嵐怔了怔,對於這樣明顯的敵意,居然找不出什麼話來回應。他想,那一剎間,自己的臉一定是訥訥的吧?因為他看見對面孩子眼睛裡面又有了莫名的放鬆笑意——難道那個孩子是故意刺他的麼?作弄一個比自己大的人,在她看來很有趣麼?

他正這麼想著,忽然意外的聽見那個孩子清凌凌的說了一句:「我叫阿靖。」

然後,她自顧自的蹦蹦跳跳往前走去,不再理睬身後的少年。

「師兄,讓你去接舒前輩,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小徑剛轉了個彎,她幾乎和前面急匆匆來的人撞上。那是個和青嵐年紀相仿的英俊少年,然而,他的氣質卻明顯不同於青嵐的淡泊沉靜,飛揚的劍眉下,那眼睛裡分明閃爍著少年的驕傲和鋒芒。一身習武人的玄色勁裝,背後的雙劍上杏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揚而起。

阿靖往後退了幾步,戒備的看著這個忽然出來的少年,手指握緊了劍。

「咦?血薇?」那個少年一眼看見了阿靖手中抱著的劍,立時認了出來,臉上有震驚之意,眼神也犀利起來——對於劍的氣質,他似乎天生就有直覺的反應,所以,他瞬間在這把劍上感覺到了濃重的殺氣和血腥。

「羽師弟,這位是舒前輩的女兒,叫做……阿靖。」不知道孩子的真正名字,遲疑了一下,青嵐只有對著前來的同門這樣道,同時對阿靖道,「這位是我的師弟,叫青羽。」

「哦。」佩劍少年青羽收斂了眼中的鋒芒,微微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分外的燦爛,開朗而清爽,帶著少年人那種指點江山的氣質,「靖妹妹麼?家師等你們父女已經很久了……哦,舒前輩呢?」他看了看道路,有些奇怪的問。

青嵐的臉色有些變了,連忙用目光阻止了師弟的提問——讓這個孩子再三再四的複述所經歷的悲劇,也實在過於殘忍了一些。

然而,阿靖卻仰頭,看著青羽,一眨不眨地冷冷道:「我爹死了,來不了了。」

青羽同樣呆住,驚訝於孩子說起這件事時那種無動於衷,而阿靖只是回頭,對著青嵐道:「你帶我去見白帝叔叔啊,為什麼不走了呢?」青嵐搖搖頭,對著師弟苦笑了一下,跟著女孩的腳步走了出去,只留下青羽有點發呆的看著他們。

沉沙谷內繁花似海,一路上,那個孩子幾乎都是在花海中行走,金波旬花、野百合花、野罌粟花繽紛亂眼,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的阿靖蒼白的容顏都有了顏色。

看著身側那些美麗之極的花朵,阿靖冷漠的眼睛裡也有了雀躍之色,忍不住的伸手去摸那些花兒,然而剛一觸及,看見青嵐在看著,便縮回了手。

畢竟還是孩子……青嵐微微笑了起來,安心了不少。

他的笑容是淡泊而溫和的,那種包容一切的力量,讓他平靜的笑容顯得光芒四射。修習術法的青嵐有著敏銳的天性和細膩的心思,能夠體會到他人的心情,並立刻感同身受——所以對著這個孤僻桀驁的孩子,他從一開始就懷著親切和悲憫的心情。

他的善意顯然也被那個敏感的女孩所感知。阿靖自顧自的沿著小徑往前走著,忽然頭也不回的,對他輕輕說了一句:「幹嗎把我的名字告訴那個傢伙?……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的啊!」

青嵐微微笑了,不做聲的趕了上去帶路。忽然間,他袖子一拂,陡然間起了一陣清風。陌上的繁花彷彿被風捲起,紛紛揚揚了漫天,五彩的花瓣映著日光,繞著阿靖飛舞,美麗的令人炫目。

「哎呀……」終於忍不住,被他小小的術法所喜悅,孩子脫口叫了出來,抱著劍看著滿天飛花,笑意盈盈。那一瞬間,她眼中的光彩,才完全像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青嵐感受到了她的喜悅,再度的笑了,忽然伸手抱起了她,默唸咒語,凌空而起,從花海上掠了過去。

在他伸手抱起那個孩子的時候,她略略怔了一下,本能的伸手抗拒,然而,看到少年臉上安靜溫和的笑容,她卻不再掙脫了。少年臉上有一種來自隱忍、安詳和恬靜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純潔而肅穆,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看著青嵐的笑容,孩子的眼睛裡忽然充盈了淚水,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怎麼了?怎麼了?」正在御風而行的少年呆住了,連忙飄落到地上,將她放下地來,問。阿靖死死的咬著嘴角,沒有說話,清澈冷漠的眼睛裡都是淚水,但是卻硬生生的忍住,沒有落下來。蒼白的小手用力抱著血薇劍,將臉貼在了上面,不說話。

青嵐歎息了一聲,俯下身去,猶豫了一下,折了一支紫色的野罌粟花,遞給那個孩子。

阿靖接過來,用力的握在手心,用力得讓青色的汁子染在了手上,側頭看著別處,極力平靜,然而終於忍不住有些嗚咽:「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為、以為誰都不要阿靖了……」八歲孩子一向冷漠的眼睛裡,忽然袒露出了深切的悲傷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會陪著你的啊。」少年微笑著,拉起了她的手,「我們去見師傅吧!你是舒前輩的女兒,師傅平素就很推崇舒前輩,一定會收留你的——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吧。」

「啊?真的能麼?」阿靖有些遲疑的,抬頭問,看著少年溫和平靜的笑容,忽然,也是第一次,她眼睛裡有些怯生生的表情,遲疑著開口,喚了一聲,「青嵐哥哥……」

※※※

青嵐哥哥……青嵐……哥哥……

記憶是緋紅色的,那個孩子用有些憂鬱飄忽的眼睛看著他,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他的脖子,怯生生的喚他。這十年的時間,彷彿在一伸手就觸及的地方。

他微笑著伸出手去,去撫摩孩子漆黑的頭髮,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

血!

鋪天蓋地的血,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瞬間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滿目的血紅、血紅……那個孩子,那個有著憂鬱亮眼睛的孩子,去了哪裡?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