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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是麼?」費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李錫尼抬了抬手,對著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費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領,彷彿一個將要赴舞會的倜儻貴公子一般,緩步走進了深黑的長長巷子,銀刀閃爍在他的指間。

那輛金色的馬車在靜靜地等待。

二十一、咬尾蛇

費迪南伯爵離開翡冷翠的第三個月,便是蘇美女神的百年祭。

為了這個百年一遇的盛大節日,翡冷翠教廷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整個聖城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地面上灑了玫瑰花瓣,房頂上放滿了鮮花,甚至連貧窮紊亂的東方區都變得井井有條。聖特古斯大教堂早早的被內外裝修一新,在祭典前夜向教民開放。

聖格裡高利歷32年的3月15日,無數教民連夜湧向教堂,其中不乏遠自千里之外來的虔誠教民,西域各國的君主都派了使者祭獻參拜,甚至連東陸大胤和晉國都派來了使者道賀,盛況一時無雙。

至高無上的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在民眾面前罕見的露面,親自主持了祭典,一系列盛大的儀式讓人們眼花繚亂:主祭、共祭、輔祭、行禮致敬、念懺悔詞、灑聖水禮、唱光榮頌、念集禱經、行聖言禮……

就在那一天,翡冷翠的阿黛爾·博爾吉亞公主,正式成了一名修女。

無數翡冷翠的貴族目睹了這教廷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幕。

她名義上的養父、事實上的親生父親,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在大彌撒上主持了新修女的發願儀式。教皇手持金杖,朗聲叩問自己的女兒:「阿黛爾·博爾吉亞,你願意放棄俗世裡的種種留戀,成為一個純潔高尚的修女,捨身侍奉神嗎?」

「是的,」美麗的翡冷翠公主頭戴花冠,忽然抬起臉,一字一句地清晰開口:「我願意永遠侍奉女神,至死不悔。」

觀禮的人群裡發出了低低的驚呼和歎息。

誰都沒有想到,阿黛爾公主發的居然是永願!

所有的女教民在成為修女時都要發效忠女神的願,這被認為是修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然而。一般入教的修女首先發的都是暫願,即一年願,以後又要連續發三年願和五年願。在此期間,發的願可以隨時解除,修女也可以離開修會。

但一旦發了永願,便意味著永遠的捨身侍奉女神,再不能回到俗世。

貴族們竊竊私語,帶著一絲不信與猜疑——對於阿黛爾公主的這次出家,大多數貴族都認為這不過是教皇暫時平息流言的手段而已。然而,沒有一個人想到、公主竟然是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發出了不能翻悔的誓言,選擇了永別塵世。

「端懿皇后品性如此堅貞,實為大胤之榮耀!」從東陸千里迢迢趕來的端木丞相忍不住上前一步。匍匐跪拜,「在下回國一定稟明皇上,為皇后廣立牌坊祠堂,旌表天下!」

然而阿黛爾公主沒有回答,只是靜默地跪在神壇前。巨大的蘇美女神像在無聲俯視著她,彷彿俯視著一隻無辜的羔羊——此刻人群的注意力全部都凝聚到了教皇父女身上。因此沒有人發覺就在那一個瞬間,女神臉上的表情忽然有了微妙的改變。

雕像的臉彷彿忽然柔和了,那種肅穆如冰雪的審判神色悄然變化。

人群在低聲議論,然而教皇親沒有過多的震驚,只是注視了女兒片刻,在她發完願後開口接受了她的奉獻,並讓她領受了終身聖願的標誌——一枚純金的戒指,並將進堂時頭上的花冠換成茨冠。

彷彿被這樣神聖莊嚴的氣氛感染,教堂內沉默一剎,然後掌聲大作。

她的諸位兄長站在觀禮的人群裡。默默看著自己的妹妹脫去凡俗的身份,戴上那枚戒指,斬斷和他們的親緣聯繫,成為神的僕人,各懷心思一言不發。

蘇薩爾皇子默默轉頭看了弟弟一眼,發現西澤爾的臉色平靜如水。

此刻管風琴的樂聲響起,唱詩班的詠唱和神甫的福音如海潮起伏,把儀式推向了高潮。蘇薩爾皇子回過神來,和弟弟們逐一上前,與新修女握手、擁抱,做最後塵世間的告別。蘇薩爾低聲歎息,囑咐妹妹保重;普林尼則淚水漣漣,流露出依依不捨之情。只有西澤爾沒有說話,默然地上前擁抱妹妹,久久沒有分開。

「等著我。」他側過頭,忽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阿黛爾震驚地抬頭看他,發現他眼裡的光芒閃爍莫測,隱隱令人恐懼。他緩緩對她舉起了左手,阿黛爾身子忽然猛烈的顫抖起來——

一枚由髮絲繞成的金色指環,在他的指間微微閃爍。

「連神也不能阻隔我們。阿黛爾。」他低聲微笑,鬆開了手,緩緩退入人群,「等著我。」

西域最高貴的女性:翡冷翠的阿黛爾公主,就這樣在蘇美女神百年祭的大禮彌撒上發出了最為神聖的永願——把自己永遠獻給女神,終身侍奉教會。

出於對女兒的愛護,她的父親賜給她無數的金銀器具。然而這番好意卻被阿黛爾堅決的推辭了,在琳琅滿目的珍寶裡,她只選擇了寥寥幾樣日常用品隨身帶走:比如東陸帶回來的那把寶劍和一面不知是誰饋贈的小小銅鏡。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世界留給她的所有回憶。哪怕傷痕纍纍不堪回首,卻依舊被靜靜保留在心底,不曾隨著她的捨身而被遺忘。

然而,沒有人留意到她獨獨遺棄了那一口古老的、曾經陪同她兩次出嫁的櫃子。

——除了西澤爾。

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隨著人潮一起離開了教堂。然而,當阿黛爾在熄燈後一個人穿過鬼蜮,悄悄回到教堂深處的那間密室裡,準備在那兒祈禱懺悔到天明時,卻震驚地發現那個櫃子居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那裡!

鎦金玫瑰的把手折射出幽幽的光澤,古舊華美的櫃子彷彿一個小小的牢籠。

「哥哥!」她跪倒在地,抬手掩住了臉——他知道她想要遺忘什麼,想要斬斷什麼。所以他在無聲的告訴她:這不可能!

她在密室裡跪了許久,終於還是克制不住內心的某種渴望,輕輕的打開了櫃子。彷彿在空空的櫃子裡看到了昔年那一對在黑暗裡相互擁抱的孩子,久違的刺痛鑽入心底。

阿黛爾公主就這樣被永久的關閉在了聖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裡。

翡冷翠對此議論紛紛。有一些貴族私心裡希望皇室再出一次醜聞。比如被迫當了修女的公主會忍不住寂寞,做出一些有悖於教規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

一年多來,這位曾經的舞會皇后、沙龍貴婦洗去了一切奢華,和其他修女過著一樣的生活:當清晨的鐘聲敲響五下的時候,便起床洗漱,隨後進教堂作默想、望彌撒、出堂、吃早餐,九點上課或在外邊工作、學習,唱讚美詩。午飯後,再進教堂做私省察,念《聖言經》。晚飯前做晚課。飯後進堂做公省察,念第二日的默想題目。晚上九點出堂熄燈休息。

週而復始,規律而又安寧。

此外,幫助賑災、救濟窮人、到醫院、養老院從事無償服務,這些也都是修女日常從事的活動。所以每隔一個月,翡冷翠的貴族和百姓也能看到修女院大門打開,一群穿著黑白兩色素衣的修女走上街頭。為窮人募捐。阿黛爾公主也在其中。

「捐錢給窮人,就是放貸給神,終獲回報。」

她的語聲安詳柔和,眼睛在面紗後寧靜閃爍,令所有人都無法拒絕。有時候修女隊伍也會遇到一些貴人,比如打獵歸來的皇室,或者是出遊的貴族們。到那個時候阿黛爾公主也不會迴避或者退縮,只是走到那些馬車前,對著那些用驚愕探究眼神望著她的貴族們雙手捧出金盤,沉默著請求佈施,往往能得到驚人的厚賞。

她彷彿從塵世裡抽身離去了,翡冷翠上空卻烏雲密佈。

大皇子蘇薩爾和二皇子西澤爾之間已經是勢同水火。他們擁有各自的親信和勢力,一個在教廷裡發展勢力,一個培植了自己的軍隊,針鋒相對毫不退讓。連教皇都已經無法阻止兩個兒子之間的敵對。皇室裡一場慘烈的爭奪戰即將上演,翡冷翠貴族圈裡已經人人自危。

然而,只有修道院裡的阿黛爾公主對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

這樣枯寂寧靜的生活令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自從出生以來她身上纏繞著的諸多流言宛如塗抹上去的金粉一樣,在神的光輝之下紛紛剝落,還原了她本來的面目。

那個寧靜孤獨的影子。走在白色石頭砌築的聖城裡。彷彿是一個塵世之外的幻影。

聖格裡高利34年3月的某一天,深夜一點鐘。在貧窮凌亂的東方區,阿黛爾修女剛剛為一個死去的貧民祈禱完畢,準備和另一個小修女提燈返回修道院。

東方區的石板路崎嶇而骯髒,每走幾步就會濺起污水。小巷長而窄,掛滿了各種襤褸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瀰漫著奇怪的味道。

只有在小巷上空升起的月亮,還是如皇宮裡那樣冷而亮。

在萬籟俱寂的剎那,台伯河上傳來了歌聲。那是撈屍船上的船夫在月下歌唱。那個老人撐著船,在污水裡打撈著,唱著各種俚語和歌謠,聲調悠揚神秘。他在唱著:「那皇后的頭顱在火裡歌唱,她說諸王都將死去屍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

阿黛爾怔怔站在橋上,身子忽然間微微發抖。

她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個暗淡的影子模糊扭曲,如附骨之蛆一樣默不作聲地跟隨著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彷彿是幻覺,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動了起來——

彷彿蛇一樣的蠕動。

阿黛爾的手猛然一顫,那盞燈在歎息橋上跌了個粉碎。水上的歌聲忽然中止了。台伯河裡傳來撈屍人的驚呼,那個和屍體打交道半生的老人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景象,震驚地低呼:「蛇!神啊……蛇!」

小修女嚇得哭泣。阿黛爾臉色蒼白地把她攬在身後,視角里卻瞥見了一道巨大影子從河面上騰起。淒厲的風撲面而來,夾雜著無數冥冥的哭喊。

冷月下,果然有一條巨大的蛇!

那條蛇盤繞在水面上,身上的鱗甲都張開了,額心放著光芒。它張開了口。只是微微一吸,河裡的冤魂們便在哭泣和呼嘯中從水底升起,然後彷彿煙一樣地被吸收入蛇口。

這、這是……魘蛇?!

阿黛爾摀住了嘴,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巨大的蛇蜿蜒從水面掠過,一路吸取了無數魂魄,然後消失在台伯河的上游。水面隨即平靜,連一絲波紋都沒有。阿黛爾怔怔的站在歎息橋上,看著撈屍船從橋洞下無聲隨波流出——船上的撈屍人已經不見蹤影,只有那一盞風燈還掛在那裡,一明一滅。

阿黛爾怔了半晌。然後瘋了一樣的朝著教堂奔跑而去。

回到聖特古斯大教堂修女院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夜末。

阿黛爾筋疲力盡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房間裡。

坐在床上顫慄了良久,終於撐起身體,在冰冷的水盤裡洗了自己的雙手和臉。然後拿出銅鏡,對鏡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就在那一瞬間,她全身忽然冰冷。眼睛!

有一雙眼睛在鏡子裡看著她!

她怔在原地,無力地扶著水盆架。怔怔凝望著鏡子裡的那雙眼睛。

而那雙漆黑的眼睛也在凝望她,帶著許多個夜裡曾經在她夢境裡出現過的複雜表情,彷彿黑色的火。

「是你!」她低聲脫口,撐住水盆架轉過身來,「楚?是你!」

房間的玫瑰窗下坐著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那個黑衣男子有著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長髮,眼神亮而靜,整個人彷彿和黑暗融為一體。他的手裡持著一支紫玉簫。有不知何處來的風吹來,吹過他手裡的簫孔,發出幽怨的長吟。

「是我。」那個人低聲回答,宛若歎息。

龍在教堂外逡巡,他的身後環繞著淡淡的光芒,那種光芒是神聖的,令她不自覺的退避。

「你……」她怔怔看著他,「來了翡冷翠?」

「是的。」公子楚靜靜凝視著她,許久才輕聲歎息,用華語回答,「『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我說過一定會回來看你,我不是一個說謊的人。」

她無言地摀住臉,跌坐在單薄的木板床上。

「你變了很多。阿黛爾。」他輕聲道,走過來坐在她的身側,「當我在東陸聽說你發願成為修女時,並不覺得意外——因為我已經見識過了你的力量,知道你不會再聽憑擺佈。」

她微微笑了一笑,臉色蒼白,卻不置可否。

她死死抓住胸口的女神像,極力平息心中洶湧地情感。然而在他伸出手試圖擁抱她時,她卻抬起手阻止了他。他身上的那種光芒刺得她痛苦無比。

「楚,你究竟為什麼來?」阿黛爾低聲再度問,「沒有聽說過東陸皇帝到訪翡冷翠的消息,你是私下來的對不對?是什麼令你這麼做——我哥哥還是我父親?」

公子楚頓住了手,凝望了她片刻,終於笑了一笑。

「你比以前更敏銳,阿黛爾。」他道,放下手坐得離她遠一些,「可是,越聰明,懂得的越多,往往是越不快樂的——為什麼你不單純地相信我是為了你而回來的呢?」

「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阿黛爾低聲。

公子楚微微點了點頭,終於道:「我是為了你的幾個哥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