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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是啊。我當然愛他。伯爵比你好——」彷彿是為了刺痛他,阿黛爾毫不猶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讓我偶爾的大笑出聲。而你,哥哥,你只會讓我痛苦。」

「可是,阿黛爾,你難道不知道你也同樣令我痛苦麼?」西澤爾凝望著她,語聲忽然變得微妙低沉,「阿黛爾,你很殘忍——是的,非常殘忍。」

那樣的語氣彷彿針一樣刺入心臟,令她忽然間窒息。

「不要再用那種口吻和我說話,西澤爾!你要把我弄瘋了!」阿黛爾忽然間爆發地低呼出聲,再也無法忍受似的摀住了耳朵,顫慄著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麼……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澤爾抿緊了嘴唇,低聲,「那決不是妄想。」

阿黛爾無聲地喘息,竭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直到顫慄漸漸停止。

「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阿黛爾絕望地喃喃。「我厭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離這一切:離開翡冷翠。離開教廷,離開父親……」

「也離開我麼?」西澤爾冷靜的反問。

阿黛爾怔了一下,隨即咬著嘴唇,緩緩點頭。

西澤爾的臉變得慘白:「為了費迪南伯爵?或者,是為了——楚?」

「哈……我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哥哥!」那個名字令阿黛爾再度顫抖了一下,蒼白著臉笑了起來,「是。促使我離開你的,的確是因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僅僅是為了這些。」阿黛爾的聲音低啞而微弱,「翡冷翠對我而言是一個大牢籠,令我窒息。你們會殺死我。——不,你們正在殺死我!——若不掙脫,我就會和弄玉她們一樣!」

「你說什麼?」西澤爾定定看了她很久,低聲:「我會殺死你?我正在殺死你?」

他忽然從軟椅上站了起來,帶著一種奇特的憤怒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徹骨髓卻無法掙脫,被他一路踉蹌地帶下了台階。

「馬車呢?馬車呢!」西澤爾對台階下的侍從厲聲,「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馬車急馳過日落大街。

駛出了翡冷翠最繁華的城區,台伯河的水漸漸變得渾濁,無聲地流入了下游的貧民區。阿黛爾坐在馬車裡,臉色蒼白而沉默。她的哥哥坐在她身側,雙手痙攣地絞在一起,也是一言不發,眼裡有火焰跳躍。

「你帶我去教堂做什麼?」終於,阿黛爾開口了,聲音冰冷,「英格拉姆勳爵的屍體應該已經在台伯河裡了。決鬥不會再舉行。」

西澤爾沒有回答,冷笑了一聲。

「為什麼你不想我可能是帶你去看費迪南伯爵的屍體呢?」他滿懷惡意地回答,「既然我派出了雷,那麼,你所愛的伯爵現在或許已經躺在聖·雪佛公墓,那個你們曾經約會過的地方——對不對,我親愛的妹妹?」

阿黛爾手指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轉過頭去凝視著窗外的河水,不想再和身邊的人對視一眼。

太陽剛剛西斜,馬車在聖雪佛墓地門口停下。

西澤爾跳下馬車。吩咐侍從和車伕先回去,然後將手伸給身側的妹妹。然而阿黛爾沒有看他一眼,自顧自地欠身從馬車裡出來。

落日的光芒是血紅的,灑落在這一對兄妹身上,彷彿鍍上了一種淒厲不祥的色澤。風在墓地裡低語,西澤爾拉著妹妹的手一直默不作聲地往前走,走過了如林的十字架和墓碑,一直到墓地的白石甬道快要走完,都沒有停下的意圖。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阿黛爾終於忍不住低聲。

「跟我來,阿黛爾。」他卻只是漠然回答,抓緊了她的手。「不要懷疑,不要掙扎,就像八歲之前那樣,牽著我的手跟我來——今天我必然會給你一個答案。」

在說著這樣的話時,他們已經走上了高大的台階,站到了晝夜之門下。

聖特古斯大教堂還在進行著全面裝修。如今也不是祈禱日,沒有對外開放,更沒有一個教民。工匠們已經歇息了,巨大的門半開著,宛如一隻深邃神秘的眼睛,靜靜盯著這兩個穿過墓園來到的兄妹。

有風在碑間低吟,彷彿神的歎息。

西澤爾在巨大的拱門下停了一下腳步,回過身看著阿黛爾,而他的妹妹卻正在抬起頭,看著門上那一組栩栩如生地浮雕——

「阿黛爾。」西澤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凝視著妹妹,「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想知道所有事情,也一直在追查。所以你才會一再的來到這裡,並且接近拉菲爾他們。是不是?」

「是的。」她有些吃驚,他居然是明白她的,「我不想憑空背負這種罪名。」

「為什麼不遺忘呢?」他歎息,「選擇遺忘,或許更輕鬆。」

「不,」阿黛爾喃喃。「女神說過:人可以遺忘和原諒。但,必須要知道真相。」

「真相?呵——跟我來吧。」西澤爾看了她許久,笑容忽然變得愉快:「如果你足夠勇敢。」

不由她遲疑和反抗,他拉著她,一步跨過了那道晝夜之門。

陰冷凌亂的氣息撲面而來。

已經是黃昏日落,正在進行百年一度大修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裡空無一人,玫瑰窗因為要重新鑲嵌彩色玻璃而被封起來,百葉窗也關閉了,吊燈在空曠的聖殿裡燃燒,光線幽暗。女神像被布匹包裹起來,彷彿一個巨大的繭,工匠都回去休息了,只有腳手架搭在那裡,油漆和顏料擺放得到處都是。

西澤爾拉著妹妹,站在恢宏華麗的聖殿內,唇角露出了一絲莫測的笑意。

「阿黛爾,閉上眼睛。」他低聲道,「跟我來。」

阿黛爾愕然地看著他,忽然覺得莫名的恐懼:「你要做什麼?」

「閉上眼睛。」西澤爾道,語氣不容置疑,「如果你要知道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她顫抖了一下,彷彿覺得某種逼人而來的不祥魔力。遲疑了許久,好奇心和探究一切的衝動畢竟佔了上風,她終於還是無聲地闔上了眼睛,長長睫毛如同一對顫抖翅膀的蝴蝶。

西澤爾無聲笑了一下,解下了肩頭的綬帶,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冰冷纖細的手握在手心裡,一步步沿著長長的走廊走了過去。

傳說聖特古斯大教堂有九百九十九間房間,佈局宏大而複雜,甚至連一生在裡面侍奉神的神父和修女都未必能走完整個建築。然而,西澤爾卻駕輕就熟地沿著那昏暗的走道走下去,路過一間又一間偏廳,彷彿對這裡瞭如指掌。

那些房間都關著門,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低垂著,裡面黑暗不見底。他們的腳步聲響起在空曠的教堂裡,一聲,又一聲,激起幽遠的回音,彷彿一步一步踩踏在虛無之中——奇異的是,他們兩個人一起走著,卻只有一個腳步聲,彷彿一個聯體嬰兒。

阿黛爾彷彿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呼吸微微有些紊亂,握緊了他的手。

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在黑暗的廊道裡吹拂,發出低低的可怕的聲音。黑暗中彷彿有女人的聲音在歌唱或者大笑。

「不!」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她忽然間全身一顫,臉色大變。

西澤爾立刻伸過手摀住了她的耳朵,抱緊她。

「不要睜開眼去看。最好也不要去聽。」他在她耳邊道,彷彿知道通靈的妹妹會在這裡感受到什麼,「這裡雖然是神聖的教堂,但是死過的人卻比戰場上還多。但那些有罪的鬼魂被神的力量束縛著,無法作惡——那些東西是無法傷害到我們的。」

阿黛爾全身微微顫抖,用力咬著嘴唇,臉上露出越來越恐懼的神色。

「不要怕,」西澤爾握緊她冰冷的手,「阿黛爾,跟我來——很快就到了。」

他握緊妹妹的手。領著她繼續往下走。

轉了很多個彎,這裡已經不知道是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哪個角落。周圍越來越黑,氣息也越來越陰冷,彷彿已經多年不曾有人來過。然而西澤爾走在這條黑暗的長廊上,腳步卻是鎮定熟練的,甚至也不需要點燈——彷彿這條路他已經走過千百次。

然而一路走去,他手心的那隻手卻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你……你在領我去哪裡?」阿黛爾終於忍不住低聲。「這、這條路……」

「很熟悉,是麼?」黑暗裡,西澤爾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柔聲,「你想起什麼來了,阿黛爾?」

「我……我……」她顫慄著,忽然間掙脫了他的手,踉蹌的往前走去。

她的眼睛還被蒙著,卻在黑暗裡越走越快,最後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著。瘋狂地奔跑起來,臉色蒼白而恐懼。

是的,是的!

這條路是如此的熟悉,就像是在夢裡走過千百遍!這裡的每一處轉彎,每一個台階。她都無比熟悉,彷彿出生之前便已經來過。

可是……這種熟悉的感覺,卻是如此陰冷而恐怖。

西澤爾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妹妹在黑暗裡踉蹌奔跑,奔向廊道盡頭的那一扇門,眼裡露出隱秘的期許。彷彿是看著宿命的終點。

她推開了門,門裡有光,門後還有門。

然而阿黛爾甚至不需要牽引或者示意,就準確的走過去。繞開桌子和神龕,走向供奉著女神的神龕,轉動那座純金小像上女神握著玫瑰的手。

一扇暗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神龕背後藏著一間古舊的密室。那個房間是古老的歌特式的,裝飾華麗,卻空空蕩蕩,只在正中放著一張金色地椅子,頭頂的一盞吊燈似乎長年不滅,發出昏暗的光。

她怔在門口,全身發抖,不知道被怎樣的回憶之潮忽然滅頂。

此刻她的哥哥從身後走過來,低聲:「進來吧。阿黛爾。」

她怔怔的被他牽著,隨著他走去——就如十幾年前做的一模一樣。

「坐吧。」他牽著她來到那把椅子旁,溫柔地讓她坐下。

她彷彿失去力氣一樣跌坐在椅內,臉色蒼白,全身不停的顫慄著——是的,有聲音!這裡到處都是聲音!那些冤魂在呼嘯,在吶喊,圍繞著密室的四周,彷彿怒潮一樣湧入耳中!

「想起來了麼?」西澤爾俯下身給她解開蒙眼的綬帶,在她耳邊輕聲,「這個密室是父親會見重要人物的地方——很多年前,我們曾經來過這裡很多很多次……」

「不!」在他觸碰到她眼睛上的布時,阿黛爾忽然失聲驚呼起來,「不要!」

西澤爾停住了手,微笑的看她:「為什麼不要?」

「不要解開!」她顫慄的喃喃,身子如風中落葉,「解開了……就會……」

「就會看到死人?是不是?」西澤爾補完了她的話,溫柔的笑,「不,不是這樣的,阿黛爾——你看到的是活人,只是他們正在死去罷了——在你的視線裡死去。」

他毫不停留的解開了她眼睛上的布,然而她卻固執的緊閉著眼睛,全身發抖。

「不要害怕,阿黛爾,」他歎息著喃喃,將嘴唇印在妹妹的眼瞼上,「已經過去了——白骨已經在地底腐爛,那些亡靈被束縛在教堂裡,如今已經無法傷害到我們。」

她全身僵硬的坐在那裡。不知道有什麼樣記憶正在腦中急速甦醒,令她的臉色死去一樣蒼白,在西澤爾的懷抱裡不停顫慄。

那些臉……那些瀕臨死亡的臉。蒼白的人頭,追逐著她的鬼魂!

是的,在眼睛裡還只有黑暗的童年,她曾被哥哥牽引著,無數次走過這一條廊道,來到這個密室。她坐在椅子裡,靜靜等待著獵物的出現——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唯一看到的,便是一張張瀕臨死亡的恐懼的臉!

那是她僅有的童年記憶,遙遠而神秘,已經和夢境合而為一。

「是我殺了他們?」許久,她喃喃低聲。

「是的。」西澤爾微笑,「他們在你的視線裡死去。」

阿黛爾失聲:「為什麼?」

「你不明白麼?這都是父親和母親的傑作。」西澤爾低聲耳語,眼底卻帶著莫測的笑意:「正如外面一直謠傳的——你真的是魔鬼的孩子,阿黛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