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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娘娘救我!」方船山彷彿溺水的人一樣嘶聲大呼,拚命爬去。雪白的鬚髮上沾滿了泥土和雨水,涕泣如雨,「娘娘救我!」

忽然間,回鸞殿的門霍然打開,一雙繡著鸞鳳的鞋出現在了門口。

「娘娘!」方閣老驚喜交加,顫巍巍地伸手去拉那一幅垂落眼前的裙裾,「救我!」

「這個時候回來找我?你可真是對我忠心耿耿啊……」然而,他卻聽到那個女子冷笑了一聲,用一種冷酷的口吻對身側的人道,「端康。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留著他也沒用了。」

「是。」身側的青衣總管隨即上前。一劍便斬下了人頭!

「快,進屋,外面可能有人監視。」凰羽夫人根本不願再看那顆頭顱一眼,隨即轉身,死死關上了門,雖當劇變,聲音卻依然能自持,「他們故意把這老傢伙送到了這裡,看來一是為了栽贓,二是為了示威——而且,分明表示他們已經暗中監控了回鸞殿!」

殿門關上,房內瞬間昏暗,只有水煙筒裡的煙霧縈繞不散,彷彿一個個幽靈穿行於帷幕之間,靜靜地看著被逼到末路的兩個人。

在皇帝皇后雙雙倒下地一瞬,大內總管便已覺出不對。反應極快的他立刻抽身悄然離開,返回回鸞殿急稟凰羽夫人——然而,事情剛說完,已經聽到院外巨響,他們的重要棋子、三朝元老方船山滿身是血從天而降,摔落在庭中。

最後的計劃尚未完全展開,被認為已經清除出場的對手卻忽然返回場上,一舉發動了反撲!對方的計劃之絕決狠毒、行動之迅速縝密,遠遠出乎他們的預料——在覺察到的一瞬,牢籠已經落下,鐵閘已經合攏,幾乎再無翻盤的希望。

「娘娘。」端康臉色蒼白,在這樣的大變裡聲音卻未曾顫抖。「請立刻離開。」

「離開?呵……」凰羽夫人冷笑起來,「我在大胤後宮經營了十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青春,如今一朝有變,怎能輕易離開?離開了,天下之大,我又有何處可去!」

「娘娘可以從秘道出宮,前往房陵關,」端康低聲,「舒駿在那兒。」

「舒駿?」凰羽夫人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彷彿體味著什麼,臉上的神色卻複雜,「哦……是的,如今,他是越國人的唯一希望了。可是,你以為他還會是以前那個舒駿麼?」

她忽然笑了起來:「你不明白,子康——我再也無法回到他身邊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貴妃忽然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裡狂笑起來,彷彿是多年隱忍積壓的感情已經瀕臨崩潰的極限,「我已經竭盡了全力,卻輸給了公子楚——我要做的已經做完了。如今也不想再去到舒駿身側乞求他收留。」

「娘娘。」端康低聲,上前了一步,「那你難道想死在這裡麼?」

「死在這裡又何妨?」凰羽夫人冷笑起來,帶著一種睥睨,「我這樣的女人,天生就該活在這宮闈之中和人明爭暗鬥——咳咳……死在這裡,才是死得其所。這樣,咳咳,以前那些被我明殺暗害了的冤魂們,也方便來找我尋仇。」

她咳嗽著:「子康,你走吧——你從秘道走,應該不難逃脫。」

端康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這是大胤皇帝的玉璽,」凰羽夫人將錦盒遞給他,鄭重囑托,「你把它帶給舒駿,或許,對我們還有點用處——公子楚實在是太可怕的對手,咳咳,請、請他務必小心。」

「是。」端康低聲接過,忽地抬起頭,「但奴才還有最後一句話想跟娘娘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自稱奴才,」凰羽夫人苦笑,「我知道你是誰,子康。」

「不,娘娘,你不知道我是誰,」端康將玉璽抱入懷裡,看著她,忽地無聲笑了起來,那種笑容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令她忽然間一個冷顫。

「娘娘,我不是衛國的大內侍衛子康,也不是大胤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

「我,是公子楚的門客衛子康!」

那一句話彷彿魔咒,在說出的瞬間就凍結了貴妃的神氣。

她甚至忘記了抽出袖中暗藏的短劍,只是喃喃:「你……」

「娘娘是否聽說過公子門下有梅蘭竹菊四士?——蘭溪醫隱華遠安,天機謀士穆聽竹,菊花之刺歐冶止水。還有……」端康看著她失神的臉,輕輕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劍——劍上泛著寒冷地波光,刻有一支梅花。

「梅君!」凰羽夫人脫口而出,不可思議地喃喃。

「是啊……梅君,衛子康。」他的聲音清冷如水,不帶一絲感情,依然是恭謹而冷酷的:「奴才伺候了娘娘十幾年,今日,就送娘娘最後一程吧!也算有始有終。」

在他抽出劍的一瞬。她的神智似乎也隨之回到了軀殼之中,忽然冷冷笑了一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低低的說著,帶著一絲奇特的淒然,喃喃,「怪不得公子楚他至今還會活著——原本就是你從中做了手腳!怪不得……」

「是。」端康冷冷,「那杯鴆酒,早已被我替換。」

「想殺我麼?子康?」凰羽夫人看著握劍的來客。忽然一笑,低聲,「那就來吧……」

美艷無雙的貴妃站在昏暗的大殿內,凝視著青衣男子,雙臂緩緩抬起,只是一振,披著地長紗雪鏤便瞬地滑落——那一剎,那一身冰雪般的肌膚裸露出來,幾乎令深宮都亮了一亮。

「來殺我吧。」凰羽夫人微微的笑,將手指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凝視著對方,語氣神秘而嫵媚,「來殺我吧……看你夠不夠膽,子康。」

他退了一步,臉色忽地蒼白——她的身體!

昏暗的光下。她身體忽然起了某種詭異地變化: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雪白的肌膚上,那滿身的華美花紋彷彿一片一片的動了起來,開始無聲的舒展和蔓延,就像有一隻鳳凰正在她的身體裡緩緩醒來,抖動著羽毛,將要在火中展翅飛起。

「來吧。」她望定了他,黑色的眸子含著神秘的笑意,張開手來,「來吧!」

她一步步的走過來,彷彿一隻金色的鳳凰展開了雙翅,將眼前的男子包裹入羽毛裡——那一瞬,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站在原地不能動,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直到那雙冰冷的手攬住了他的肩頭,緩緩摸向了他的咽喉。

那一剎,他用力在劍刃上握緊了手,劇痛令他清醒過來。

「巫術!」

在她的雙手合攏之前,他終於拔出了劍。

越國遺民刺殺大胤皇帝的陰謀,在婚典的當天敗露。

貴妃凰羽夫人勾結越國遺民,蟄伏內宮十年,在朝中結黨營私,拉攏方船山、張攀龍等重臣,陰謀竊取天下。為了拔去眼中釘,貴妃多次挑撥皇帝與長兄的關係,令熙寧帝猜忌罷黜了公子楚、進而將其軟禁於頤風園,幾度試圖加害。

而眼看西域與大胤聯姻,翡冷翠公主即將到來,貴妃生怕自己失寵、從而打亂整個計劃,便搶先在婚典大禮的合歡酒裡下了毒,試圖毒殺皇帝皇后,從而引起天下大亂、東西方交惡,以便越國遺民渾水摸魚從中漁利。

帝后二人不幸喝下了毒酒,當場倒地。幸虧公子楚及時趕到控制了局面,不惜以身犯險從刺客手裡救了熙寧帝,在衛國公子蘇的協助下擊退刺客、平定了動亂。而刺客一擊不中,攜同黨方船山離去,御林軍沿著血跡追到貴妃所在地回鸞殿,卻只見其已屍橫就地,搜遍了內外,不見首魁凰羽夫人的下落。

同時不見的,還有一度權傾內宮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

御林軍在公子楚的指揮下,當機立斷地衝入宮廷清掃了貴妃羽翼,處死宮女侍從一百三十二人,肅清內宮。然後迅速地逮捕了朝野上下貴妃的黨羽,從方船山到張攀龍,株連甚廣,共有三百餘人被捕下獄,史稱「祈年之變」。

熙寧帝因為中毒太深而奄奄一息,至今尚未恢復意識。而不知為何,和皇帝同飲一杯酒的皇后中毒卻輕很多,雖然當時吐血昏迷,但到第五天上、已經能睜開眼睛進一些飲食。

八月初,帝都的局面終於漸漸歸於平定。

然而,北方的邊境卻傳來了一連串的噩耗。越國遺民在公子昭的帶領下揭竿而起。衝入了房陵關,殺死守將趙箭,佔據了龍首原上的這一要塞。公子昭的歸來極大振奮了亡國遺民的心,他以房陵關為據點,登高一呼,越國境內百姓紛紛響應。不過兩個月時間,拿起武器投奔他的便有十餘萬人。

而與此同時,淮朔兩州的叛亂也愈演愈烈,叛軍在一年之內連續擊退了大胤官兵的三次圍剿,聲勢漸漸浩大。在房陵關兵變的消息傳來後。叛軍開始向著北方移動,越過了烏蘭山脈。意圖與越國遺民的軍隊在龍首原上會師。

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大胤朝野人心惶惶,方船山被誅後,剩下的數位閣老聯合執政,眼見皇帝病重垂危,皇室後繼無人。外敵步步進逼,無奈之下只能聯袂懇請皇長子公子楚再度出山,請其以攝政王的身份主持大局,挽救大胤於危亡之中。

而或許因為前車之鑒,生怕再度引起皇帝的猜忌,公子楚卻堅辭不受,在平息內亂後旋即帶領門客回到了幽居的頤風園,任憑朝野上書遊說萬端,均稱病閉門不出。

在這樣僵持的局面下,遺民和叛軍氣勢日上。

八月底。公子昭已經率軍恢復了越國接近一半的國土,而淮朔兩州的叛軍也經過千里奔襲,抵達了烏蘭山脈,即將和房陵關軍隊匯合。

危局纍纍,戰雲密佈。

頤風園內。荷葉亭亭如蓋,綠柳扶疏。

白衣公子重新坐在了金谷台上,凝視著台下滿園的濃蔭,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任憑海棠花的花瓣落滿了棋盤,手裡反覆把玩著一支紫玉簫。

頤音園裡的那座荒墳還堆在那裡。彷彿在無聲地昭示著幾個月前曾發生過一場怎樣慘烈的悲劇——那一場宮廷之變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隱秘。到了如今,甚至沒有幾個人確切的知道它是否真的發生過。

經歷了這樣一番生死大劫。此刻坐在這裡,彷彿就是做了一場夢。

只除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

「公子,端木丞相又率領百官到了宮門外。」站在他身後的一個青衣使者開口稟告——在這八月夏日裡,這個人卻臉色蒼白,表情僵冷,除了一雙眼睛會動之外彷彿是冰雪雕成。

「就說我病了。」公子楚淡淡回答,「現在還不是我回去的時候。」

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還帶來了十二名士人,想遊說公子出山。」

「讓穆先生去接待他們罷。」公子楚冷淡地回答,「我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但沒有興趣聽這些三寸不爛之舌來面前滔滔不絕。」

「是。」青衣使者退下,片刻旋即又回來。

「怎麼?」公子楚微微蹙眉。

「他們不肯走……十二名士人說公子若不出山,便將自刎於門外。」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明日將領著內閣大學士、三司六部在門外跪請公子,除非等到公子答應出山,他們絕不會離開。」

「呵……」公子楚冷笑起來,「那就讓他們跪著吧!」

青衣使者沒有說話,站在了公子身後默默侍立。

「子康,門外那些人有沒有認出你?」公子楚忽然饒有興趣的問。

「沒有。」青衣使者短促的回答。

「看來,衛國紫夫人的面具果然做得出神入化。」公子楚微笑起來,回過頭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仔細端詳了片刻,笑了,「你看,如今就算面對面,連我也認不出眼前這位便是昔日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了。」

青衣使者沒有回答,眼裡掠過笑意,卻有些疲倦。

「坐吧,別老站著。」公子楚指了指棋盤,「我們很多年沒有下棋了。」

衛子康微笑了一下:「奴才在宮裡站得慣了,已經不習慣再坐著和人說話。」

「……」公子楚沉默了一瞬,卻只是歎息,「是啊,好久了……從派你去衛國做間諜開始,到再度回大胤深宮做眼線,你離開我身邊已經十幾年了——真是辛苦你了,子康。」

衛子康卻只是微笑:「公子也辛苦。」

「可曾怨我?」公子楚歎息。「畢竟淨身入宮,不是一般人能忍受。」

「不曾。」回答是短促而毫不遲疑的,「奴才一家三十餘人,皆因公子而沉冤得雪、刀下餘生——家父臨終曾再三告誡說他日若公子有難,子康便是焚身吞炭,也應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道,「是,這便是『士』之道了——這一場爭鬥裡,若不是你們。我便早已敗了。」

「公子禮賢下士,天下歸心。」衛子康回答。

禮賢下士……還是市恩買好?公子楚沉默下去。拿起了紫玉簫,下意識的便吹了《賀新涼》的第一句。然而彷彿忽然觸動心事,一句未完,卻忽然出了一個破音。公子楚皺眉將玉簫放到一邊,望著旁邊的頤音園,苦笑,「你看,自從阿蠻死後,似乎連吹簫也不大有興致了。」

衛子康低聲:「阿蠻身受公子大恩,為公子死,亦無所辭。」

「止水,」公子楚凝望著頤音園,眼神卻漸漸冰冷,忽然對著空氣發話,「找到那天晚上那兩個掘墓斬我首級的貴妃黨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