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風玫瑰 > 第26章 >

第26章

「不許靠近公子」,她用顫抖的語聲道,抬頭看著那些圍上來的人。「跟你們那個卑鄙無能的皇帝說: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膽!」端康厲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將她拿下!」

「好了,阿蠻」,忽然間,身後的公子輕聲開口,「替我將酒拿過來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頭,熱淚盈睫。

「拿紅牙板的手,怎麼合適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語聲卻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來給我,阿蠻。」

歌姬臉色蒼白如雪,手指顫抖著,卻終於如言一分分抬起,接過了那一盞酒,回身走向公子身側,緩緩屈膝跪下,將酒盞舉過頭頂。

「是西域二十年陳的葡萄美酒麼?」公子楚抬手拿過酒杯,放在鼻下聞了一聞,淡笑,「可惜鴆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響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電,定定地盯在他身上,複雜而激烈的變幻著——而公子依舊若無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聞了一下,復又放下,唇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笑容,看著遠處頤風園的門口。

顯然並不想讓外人看到這一場兄弟相殘的宮闈慘劇,大內總管奉命只帶了一隊精銳入內,所有的軍隊都被留駐在門外。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擁之中停著一架明黃色的軟轎,上面繡著蟠龍雲海,簾幕低垂。

「是徽之來了麼?為什麼不進來?」公子楚忽然笑了起來,「難道是在害怕?——這個懦弱的孩子,到了這一刻還在害怕啊!」

他的聲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卻在風裡傳出很遠,清清楚楚抵達了園中每個人的耳畔,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口,連遠在門口的軍隊都有了微微的波動。士兵們並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動的原因,但是聽到此處,隱隱明白皇上對長兄似再度有殺意,不由動容。

「大膽,是想抗旨麼?」端康踏前一步,厲喝,手舉起,「左右,拿下!」

隨行的精銳齊齊發出一聲應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動手。

「不」,明黃色的軟轎裡,忽然傳出了一聲清晰的斷語,「住手。」

簾子被掀開,蒼白瘦弱的少年從內站起,指節緊握得發白,抬頭霍然看著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裡彷彿有烈火熊熊燃燒,大踏步的走入頤風園裡。

「皇上!」端康吃驚地阻攔,「小心!」

然而熙寧帝已經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著對方,握著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頷揚起,眼裡的光芒猶如鋒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對著兄長開口:「舜華。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公子楚憑欄而坐。回頭看著皇帝,眼裡卻並無驚奇也無憤怒,只是微微而笑,彷彿打量著一個發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寧帝再度重複,眼裡湧出了陰鬱的憤怒光芒,又咳嗽起來。

「是麼?」公子楚看著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願吧!」

他毫不遲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將毒液一飲而盡,然後倒轉酒杯,將空了的杯子示意給對方看,唇角尤自含著淡漠的笑意。

「滿意了麼?徽之?」他微笑起來,「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寧帝臉色蒼白,死死地看著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雙手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公子楚站了起來,推開身側絕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聲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宮裡一直有傳言,說父王當初立下遺詔時。本來是把王位傳給我的——你心裡,其實一直相信這個傳言的吧?」

他微笑起來:「否則,為什麼你總是這樣自卑和懦弱呢?為什麼非要通過殺我來確認自己的權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寧帝身子一晃,蒼白著臉,厲喝,「胡說!」

「胡說?」公子楚微笑著,一步步走過來,逼近,「徽之。問問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是的,你不該當皇帝——你想過沒有,你之所以當上皇帝,可能只是一個宮廷陰謀的結果?」

「住口!」熙寧帝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將佩劍拔出,「再不住口我殺了你!」

「你已經殺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來了,譏諷的開口,「要知道一個人是不能被殺死兩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還是不停頓地走過來,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將皇帝保護起來。

公子楚微笑著注視著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我,你就會懷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當然……因為,你比誰都清楚自己不該坐這個位置,是不是?」

他的聲音柔和悅耳,彷彿帶著某種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內力送入每個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頤風園裡的都是直屬於皇帝的御林軍,然而在這一刻,公子楚那樣具有誘惑力和說服力的談吐,仍然令所有士兵為之動容,心裡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住口!」熙寧帝蒼白了臉,咳嗽起來,「再說我割了你舌頭!」

「是的,你是有權割掉我的舌頭。」公子楚笑著,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經從他的臉上瀰漫開來,令他的聲音變得遲緩,「如果你不喜歡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歡我的心,還可以剖開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麼做了,是麼?」

「住口!」在這個時候提到這個名字,彷彿一根針扎入內心,令熙寧帝尖叫起來。

園中的所有將士都看到了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樣:熙寧帝彷彿中了魔一樣地揮舞著手臂,一步步的退卻,搖搖欲墜——那一瞬,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帝君卻顯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個垂死的人逼得幾無退路。

「真是一個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戰爭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會做出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歎息,劇毒已經開始發作,他抬手摀住了胸口,喃喃,「被綾羅綢緞包裹著,居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滿耳聽到的都是諂媚和謊言——不知道你的心裡都被什麼填滿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臨風而立,直面著自己的弟弟,然而語聲裡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

「你竟然相信那個女人的讒言,要置自己的兄弟於死地」,他輕聲說著,凝望著熙寧帝。「徽之,難道連十六妹的血,都無法洗去你心裡的猜忌麼?」

公子楚凝望著面前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來。

「愚蠢的弟弟,難道你完全忘記了在十年前,是誰把剛即位的你從越國鐵騎手裡奪回的麼?」公子楚縱聲長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揚聲,「如果我真的想要從你的手裡奪過王位,早在那個時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頭,踉蹌著走過皇帝身側。

彷彿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帶來的心腹精銳。他們居然忘了阻攔,只看著這個垂死的罪臣一路走過去,在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長吟——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長吟著走下高台,向著花園南側走去。隨著毒性地逐步發作,他的腳步開始有了略微的踉蹌——歌姬謝阿蠻臉色蒼白地緊跟在他身後,抬起手緊緊扶著他逐漸無力的身體,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公子楚低頭對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說。抬手輕輕撫摩寵姬的臉,那種死亡的灰敗之色迅速覆蓋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給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推開她,獨自沿著花徑走去。

「攔住他!」端康首先回過神來,一驚,「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眾人就發現他並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個花園的側門,然後停下來凝視著自己的胞弟——一牆之隔,便是荒廢已久的頤音園。

「我親愛的弟弟。」他用一種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裡了。」

熙寧帝沒有說話,全身激烈的發著抖。緊緊盯著胞兄,臉色煞白。

「不跟我說再見麼?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卻有一行鮮血從唇角沁出,慢慢劃過臉頰,觸目驚心,「不過……就算你、就算你再不願意見到我……百年之後,弄玉和我……總在泉下一起等著你呢……」

一語未畢,他忽然抬手震斷了腐朽已久的鐵鎖,轟然推開了門。

公子楚踉蹌著走入那片荒蕪的廢園,抬手捂著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斷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他向著園子深處走去,一邊對著虛空呼喚胞妹的名字,眼裡漸漸湧出了笑意,彷彿真地看到了某個虛無的幻影正在翩然降臨,在天空裡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寧帝的嘴角動了動,似是勉強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話,臉色煞白地看著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裡,曾經有兩個他最愛的人屍橫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現第三個了。

然而,沒有等走上鳳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氣,頹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階上。

手裡的紫玉簫滑落一旁,滾了一滾,終於不動。

「哥哥!」那一瞬,熙寧帝再也忍不住地發出了一聲尖叫,想要衝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驚呼著,連忙阻攔住皇帝,「小心有詐!等一等,先讓御林軍統領和太醫去驗看一下為好……」

歌姬謝阿蠻卻已經隨之奔入了廢園,不顧一切的撲到公子身側。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淚水便如雨而落——她無聲的哭泣,肩膀劇烈的顫抖,解下身上的寒絹為他拭去唇邊的血,素白的絹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紅。

園子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絲哀傷。

歌姬輕撫公子屍身,低泣良久,忽然抬頭看著碧空,臉色蒼白地沉默了許久,開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輓歌——卻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吹奏的那一首《賀新涼》,聲音淒烈高亢,響徹了整個頤風園。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園外的將士並不知道園中發生了什麼,但聽到如此歌聲,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謝阿蠻一掃平日的柔婉,歌聲蒼涼如水,隱隱有刀兵的肅殺和蒼莽,轉折處有金石之音,鏗鏘有力。包圍著頤風園的御林軍無不聞聲動容,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經歷過十年前掃並天下滅亡越國的戰爭——在那樣的歌聲裡,他們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隨公子馳騁之時。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裡都有隱約的哀傷。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謝阿蠻唱到最後一句,聲音越拔越高,淒厲如啼血,紅牙板瞬間碎裂。在御林軍統領恆易將軍和太醫趕到園中查看時,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頭來,毫不猶豫的倒轉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飛濺而起,染了軍人和醫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側,再無生氣。

恆易將軍和太醫面面相覷,被這樣慘烈的情景震懾,竟然一時不敢上前。遲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厲聲催促下,太醫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細驗看了兩人的脈搏和鼻息。然後退開一步,對著金谷台稟告:「稟皇上,逆賊已伏誅!」

端康長長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拉著皇帝的手,卻聽到熙寧帝驚呼起來。

「哥哥!」少年發狂一樣地推開了宦官的手。從金谷台上衝下去,「哥哥!」

熙寧帝狂奔向頤音園,然而卻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腳步,全身劇烈發抖,似在懼怕什麼,在園門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終於,他舉袖障目,在恆易將軍的陪同下來到了伏地的兩具屍首旁。顫巍巍的將手指伸到了兄長的心口。

沒有絲毫生的氣息,唇角的黑血已經開始凝固。

「哥哥……」他鬆了口氣,低聲喃喃了一句,轉過頭去,卻正看到了歌姬的臉。

謝阿蠻的眼睛始終大睜,怒視著皇帝,彷彿死不瞑目。熙寧帝觸電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彷彿感到極度的不舒服,拚命扯著自己的衣領。一陣暈眩讓他跌倒在隨後趕來的總管懷裡,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卻迅速的彎腰檢查了一遍屍體。

是的,死了……確實死了,毒從七竅透出,再無可救。

「快走!這裡讓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寧帝厲聲尖叫起來,胡亂揮舞著手,「把他埋在這裡!別放他出去!——關上園子,誰也不許進來!別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著,相顧失色。

皇帝的情緒彷彿緊繃到了極點,忽然崩潰般的倒了下去。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天有異象。是年春末,有傳帝賜死公子於頤風園。

「密旨下,奉鴆酒。公子不辭,一飲而盡,伏於鳳凰台下。歌姬謝阿蠻撫屍慟哭,為之做歌,曰『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歌聲激越,左右軍士聞之無不動容。曲畢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測,乃陰遣門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報。聞變,紛紛自刎於宮門外,血濺三尺,相僕者乃系百人。帝恐生激變,命葬公子於驪山園中,秘而不宣其喪,令園中歌舞如舊,以避外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