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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子康?!」他失聲,「是你?!」

青衣宦官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舒駿,你不知道亡國後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凰羽夫人歎息般地喃喃,「我做了敵國皇帝的貴妃;而子康他也從越國的大內侍衛變成了胤國的端康公公——我們為了活下來,都忍受了種種恥辱和絕望。」

「咳咳,好了,」忽地,濃重的陰影中一個聲音斜刺裡殺出,咳嗽著,「能不能先別在外頭敘舊?去密室再說成不……咳咳,我都傷成這樣了,還得、還得替你們淋雨把風?」

「梟?!」聽得聲音,凰羽夫人驚喜,「你回來了?」

樹葉簌簌一響,一個黑色人影悄然落地,捂著胸口不住咳嗽。

「幸好沒死,」梟拉下了風帽,居然是頗為年輕的男子,骨骼清奇,劍眉星目,只是臉色灰敗,「擺脫止水的追殺,咳咳,實在、實在太費力了……」

「止水?!」端康脫口,「他出手了?」

「那是,」梟冷笑起來,「舒駿都把那昏君的腦袋給砍下來了,止水能不出手麼?」

「什麼?!」凰羽夫人和端康齊齊失聲。

來客微微笑了笑,從背上解下了一物,捧到面前——血肉模糊的首級在月下泛出淡淡的光,酒色過度的臉上還殘留著最後一剎的貪婪表情。

「原來是你!」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相信地退了一步,忽然覺得搖搖欲墜,「舒駿,原來竟是你?!——殺了司馬元帥的是你?」

「夫人又犯病了!快進密室去!」看得她神情不對,端康連忙上前一手扶住凰羽夫人,一手撿起了地上的煙筒,將煙葉塞入了她的唇齒間——動作之熟練,出乎旁觀者的意料。

青衣宦官橫抱著貴妃退入了密室,只留下外面兩人。

「去吧……」梟在身後咳嗽著,推著遲疑不前的人,「舒駿,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我們同樣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你——進去再說。」

密室裡飄浮著一股奇特的甜香,混和著龍涎香的味道。

端康從一個小小的白玉匣子裡用銀勺挖出碧綠色的軟膏,填在了白玉煙筒裡,在燈火上慢慢的烤軟——白色的煙霧如同一個幽靈從燈上浮起,慢慢的擴大,扭曲,最終如同淡淡的薄霧消失在密閉的室內。

「這是什麼?」羿吃驚的看著,低聲。

「西竺來的阿芙蓉。」端康看著貴妃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來,聲音沉痛,「夫人昔年在亂兵之中落下了心絞痛的毛病,之後一直未曾完全痊癒,時時發作、痛徹心肺——若不是靠阿芙蓉來麻痺,只怕早已無法忍受。」

羿的眉梢劇烈的抖了一下,有複雜的表情一閃而過。

「皇上今夜在養心殿召見了四位閣老,準備連夜商議淮、朔兩州的叛亂——應該也是通宵不得安睡。」端康將水煙筒放在凰羽夫人的唇邊,淡淡回答,「所以我們在這裡,很安全。」

「對了……」許久,彷彿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羿抬頭看著室內的幾個人,「一直以來,要置翡冷翠公主於死地的,難道都是你們?」

梟沒有回答之前,一個聲音響起在密室裡,令所有人側目——

「那麼說來,一直和我們作對的,也都是你了?」

美麗的女子在榻上睜開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角還噙著白玉的煙筒,聲音裡卻帶著淡淡的失神和迷惘,看著十年後歸來的男子,眼裡不知是傷心還是茫然。

「作對?」羿蹙眉,「是說我阻礙了你們刺殺翡冷翠公主的計劃麼?」

「不止如此。」端康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某種奇特的憤怒,一字一句,「你還一連刺殺了司馬元帥和東昏侯,殺了我們幾十位兄弟——你從重新踏上東陸開始就處處和我們作對。是那個公主支使你做的麼?羿?」

羿回過頭,迎上了凰羽夫人和梟的眼神。那一瞬,他有一種被眼前這些人排斥在外的隔膜感——十年的歲月將他們分隔在兩岸。被命運的洪流衝散之後,他們各自掙扎上岸,血戰前行走到如今,已經不知道彼此的人生究竟變成了如何模樣。

「和阿黛爾無關。」羿啞聲回答,將劍握在手裡,「我不知道你們還活著——殺他們兩人是我自己的意思,只是為了給昔年的兄弟將士們報仇。」

「報仇?」端康冷冷反問,「那你為什麼不殺公子楚?」

「……」那個名字令羿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而已——他身側高手環伺。我一擊不中,便只能再潛心等待。」

「是麼?」凰羽夫人輕聲,神色漸漸放鬆下來,「難道真是天意……歪打正著,把我們全盤計劃都打亂。」

「全盤計劃?」羿微微吃驚。

「是。」凰羽夫人吐出一口氣,凝視著他,「舒駿,在國破家亡之後,我們含垢忍辱活了下來,絕非貪生怕死——為的,就是復仇和復國!」

復仇!復國!那四個字彷彿是霹靂,落在了羿的頭頂,他定定看著昔年的嬌怯怯的戀人。大胤的貴妃也在靜靜凝視著他,眼裡有他所不熟悉的神情。

「舒駿,」她說,「我們必須復國。」

羿只覺心頭一震,直視著美麗華貴的女子,聽著她一字字的說來——

「這些年來,我們暗地裡聯絡各處分散的遺民,在各處集結力量,多年經營,如今也頗有可觀——如今淮、朔兩州的動亂,號稱是饑民鬧事,其實也是我們的人挑起的。眼看星火燎原,也漸漸成了局面。」

「本來我還想留著那個昏君的性命——他雖然昏庸無能,但畢竟是越國的皇帝。將來以他名義揭竿而起,也能令遺民們更有凝聚力一些。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萬萬沒有料到你會忽然出現,斬了他的頭顱!」凰羽夫人連聲苦笑,「不過這樣也好。如今公子昭重返人間,號召大家一起反抗胤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為此熱血沸騰!」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停下來看著對方的表情。

羿定定看著她,聽著那些籌謀從她美麗的雙唇之中吐出,從容不迫、冷定縝密,眼神也漸漸起了變化——似是驚歎,又似陌生。

「只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把對復國有威脅的人一個一個拔除。公子楚,便是第一個。」凰羽夫人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公子楚的確是一個非常棘手的人物——我們幾次暗殺均告失敗,最後不得不採用了『明殺』的方式。」

「明殺?」他詫異。

「是,就是用最光明正大、他又無法反抗的方式殺了他!」凰羽夫人冷笑起來,「三年前,我便利用了司馬睿的爭權之心,拉攏他一起對付公子楚,密告其有謀反篡位之心。

「皇帝年長之後,忌兄長之能,久已有除之而後快之心,一聽此事果然龍顏大怒,便下令賜死長兄。可惜……」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微微歎息,「若不是半途殺出來一個弄玉公主,那一日公子楚便要人頭落地。」

凰羽夫人悠悠地說著幾年裡深宮中種種血腥爭鬥,眼神淡定從容。

然而羿怔怔地聽著,眼裡表情變幻著,似是陌生般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她卻沒有留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繼續冷靜地敘述著多年來的種種權謀爭鬥。

「算是他命大,居然逃過了那一劫。那之後,皇帝因弄玉之死傷心欲絕,雖依然對其痛恨入骨,卻再不肯隨意下令殺他。」凰羽夫人伸手拿起水煙筒,深深吸了一口,「公子楚也變得頹廢放浪,日日歡宴飲酒,再不過問朝政。

「但是他瞞得過皇帝,卻瞞不過我。我知道他不會就此甘心——」

她微微冷笑起來,吐出了一口白煙:「果然,如今為了削弱我的權柄,他居然暗中支持翡冷翠公主遠嫁和親!哼,試圖用新皇后來壓制我,分我之寵、奪我之位,為自己拔去眼中釘——哪有那麼容易?我要讓他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凰羽夫人微微地咳嗽,似是身體內又有劇痛。然而,眼神卻是雪亮。

「呵,你看著吧——皇帝一定會冷落那個翡冷翠的公主,很快那個丫頭就會被打入冷宮,受盡各方白眼,輾轉哀告無人援手,最終病死深宮無人過問。」她冷笑著,聲音冷靜而刻毒,似是一字字的吐出詛咒,「那就是那個丫頭的結局,再不會錯。」

羿不做聲地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死訊會傳入翡冷翠。我聽說那個丫頭的哥哥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非常愛她,曾經為她而滅亡了高黎。」凰羽夫人冷冷道,眼裡充滿了惡毒的快意,「美人傾國,大胤遲早會步高黎的後塵——那時,便到了我們一舉復國的良機了!」

「但,大胤還有公子楚。」羿沉吟。

「不,」凰羽夫人忽地笑了,眼神變得說不出的冷銳譏誚,「公子楚他絕等不到力挽狂瀾的時候了——在那之前,他便會死在自己兄弟的手裡。我可以和你打這個賭。」

「……」羿沉默下去,許久沒有說話。

「舒駿,你不在的這幾年裡,我們苦心孤詣,犧牲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性命,才一分分的佈置了這整個棋局。」凰羽夫人深深歎息,似是心力交瘁,「如今到了關鍵時刻,感謝上天,讓你活著回來了!——這樣一來,越國復國就更有希望了!」

羿停頓了許久,終於開口:「上天垂憐,讓我能活著回到東陸,我定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是……」他抬起頭,迎接四周震驚不理解的目光,一字一字:「無論如何,我不允許任何人對阿黛爾公主下毒手——你們不行,大胤皇帝也不行!」

「舒駿!」凰羽夫人失聲低呼,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我明白阿黛爾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你不苦苦相逼,她決不會威脅到你絲毫。」他輕聲分解,「我不是想破壞你們的大計,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凰羽夫人的唇角動了動,不置可否。

「說來說去,你只想保住那個丫頭的命。」沉默片刻,她忽地開口,聲音冷淡,眼神漸漸尖銳:「舒駿,既然這是你歸來後的第一個請求,我可以不殺她——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從此以後,一直到死,你都不可以再去看那個翡冷翠的公主。」凰羽夫人定定凝視著他,眼神鋒利而複雜,「如果你要她活下去,就不可以再去看她一眼!明白麼?——除非你徹底讓她置身事外,被捲進來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羿沉默下去,也看著她。

——這,還是阿柔麼?還是他深愛的那個美麗巫女麼?

當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顧掃了王室臉面,一意孤行地將她從貧寒的村落接入帝都,雖不得名分,卻寵愛有加。她是如此溫婉的女子,宛如一隻柔順的白鴿——從何時起,變成了這樣玩弄權柄於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來這十年的光陰,對他們兩人來說是完全不對等的:他已經是面容盡毀、風霜滿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宮裡的她卻還幾乎和十年前分別時一模一樣。

——只是眼神已隨流年暗中偷換。

昔日明澈嫵媚的眼波已經被冰霜凍結,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長劍,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彷彿在告訴他,如今這一盤棋是掌握在她手裡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訂進退的規則,是由她來掌握的。

那一瞬,闊別多年的喜悅和激動,彷彿被一桶冰水澆了個透。

羿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眼神漸漸的冷卻。

「只要我不再見她,你就答允保證她的平安?」他開了口,一字一字的問,「無論將來大胤是否滅亡,越國是否復國,你都保證不會對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個『外人』,就不關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絲毫不讓的看著他,「——等大事完畢,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長身而起,冷冷看著她,「我答應你。」

凰羽夫人看著他,沒有說話,眼裡的嚴霜漸漸消融,忽然間化為淚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見她。」隨著淚水的滴落,她冷定的聲音出現了一絲哽咽,手指顫慄著抓緊了白玉煙筒,低下頭喃喃,「舒駿……舒駿。求你,不要再離開了。」

房裡的人都有剎那的震驚,看著她落下淚來。

——這十年,不知道經歷過多少生死大難,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淚。

淚水軟化了所有人的心,羿歎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凝視著她——她的確還是老了,在哭泣時眼角出現了細微的紋,淚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膚蒼白無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個越溪旁明艷照人的浣紗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兒情狀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過來。

「放心,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他輕聲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淚。

她咬住唇角,極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轉頭不讓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明日天亮,天極城即將發生大變,」極力克制了許久,凰羽夫人才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凝視著室內的一角,一字一字開口,「端康,你盡快趕回養心殿,時刻隨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離,時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過了神,躬身領命。

外面的雨還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間充斥了狂暴的風雨聲,彷彿末日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