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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血直濺上他的面頰,殷紅一片,宛如地火一樣灼熱——直到多年以後,他還能感覺到那一瞬撲面而來的震動和無與倫比的恐懼。

是的,那是「無與倫比的恐懼」!

——是眼睜睜看著最珍貴東西瞬間被毀滅在眼前,卻無能為力的恐懼。

「我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公子楚終於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臉,喃喃,「其實那時候就憑徽之,怎麼可能殺的了我?十六妹並不是這樣剛強衝動的人,我沒有料到她會忽然……」

他踉蹌著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語。

——那個瞬間,這個曾經令整個東陸都為之恐懼的年輕人彷彿完全崩潰了。多年以來一直被意志強制壓抑著的記憶之門轟然洞開,那一段禁忌的回憶浮出了腦海,血淋淋的景象彷彿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賜死他的那柄劍,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無法說話,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緊他們的手——那雙染滿血的手是如此熾熱而顫慄,幾乎令他三年裡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無法呼吸。

在那個時候,其實他完全可以下殺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為她最後的囑托,他放棄了反擊和報復。所以說,她並不僅僅從皇帝手裡救下了他,更是從他手裡救下了徽之。

「那時她一定很絕望,」公子蘇喃喃,「她沒有別的辦法。」

「……」公子楚無法說話,只是痙攣地握緊了自己的衣領,似是窒息。

「舜華,我之所以憎恨你,並不僅因為你令她早逝。」公子蘇帶著某種嫉恨和怒意凝望著眼前人,一字一字,彷彿已壓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卻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問問她:在為救你而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什麼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來她最深愛的人,竟還是你!」

公子楚臉色蒼白,轉過頭去看著頤音園,手指不能控制地顫抖。

「從私心裡來說,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為衛國未來的國君,卻我還是要將最珍視的妹妹許配給你——」公子蘇鬆開了對手的衣襟,倦極地喃喃,「因為我可以預見,如果此次能逃過大劫,那麼不出十年,你將會成為東陸最強的霸主!」

「是麼?」許久公子楚才喃喃地開口:「容我再想想吧。」

「還要再想?這可真不像你的作風——」公子蘇冷笑起來,「那麼好的一筆買賣,沒有理由拒絕吧?除非……」頓了一頓,公子蘇眼神凝聚起來:「除非你有了所愛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沒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蘇搖頭,冷笑,「你這樣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過在冰上照出一個影子罷了——又怎會心有所屬。」

「雲泉,你又何嘗不是如此?」沉默許久,公子蘇才輕聲開口,「雪妃當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罷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羅,又怎可將她捲入?——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這次輪到公子蘇無言,許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願。」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還抱著幻想——但你卻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預見她嫁與我之後的未來種種,不是麼?明知如此還要推波助瀾,是真的為婉羅好,還是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彷彿被刺痛,公子蘇忽然低聲厲喝。

公子楚便也不再說話,唇角的冷笑卻更深。

「熙寧帝大婚典禮結束之前,我需要帶著你的答覆返回衛國。」許久,公子蘇才平靜下來,「事到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成為俎上魚肉;要麼,我可借你利劍以成大事——言盡於此,好自權衡。」

「我會斟酌。」公子楚頷首,「多謝。」

一語畢,兩人彷彿再也無甚可說,樓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風聲蕭蕭入耳,撥動簷角風鈴,迴旋在充滿血腥味的高樓中。

「其實,我在想,」望著遠方,公子楚忽然開口,「當年我用反間之計令越國君臣反目,借刀殺了舒駿——如果今日我也被讒言所殺,也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公子蘇微微一震,「可是……」

一語未畢,忽聽「叮」的一聲,簷鈴忽地一動,一位少年如風樣的返回,衣襟帶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聲迎了上去。

「沒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聲開口。勉強抬手攀住窗台,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裡帶著死氣:「被……被接應走了。」

「接應?」公子楚喃喃:「誰?」

「看吧……你應該認得。」止水筋疲力盡地喃喃,手一鬆,墜落在閣樓地面上——後背上的衣衫整個碎裂,彷彿有雷霆直接擊落在上面,將衣物連著血肉一起震碎!

兩位公子雙雙搶前一步,一起失聲:「這、這是……天霆之劍!」

「舒駿?——是他回來了麼?!」

越國的亡國之君東昏侯在頤風園內遇刺,這個消息在三日後震動了大胤宮廷——然而,居於九重深宮最深處的人,卻還是第一時間得知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什麼?!」密室內,凰羽夫人失聲,「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臉色也是蒼白,「今日下午,刺客潛入頤風園,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了東昏侯,並斬去了他的頭顱。」

「……」凰羽夫人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發悶,踉蹌著後退扶住了窗台。

春末的雷雨天氣,晚膳時分剛過,外頭的天已經黑如潑墨,濃重的雨氣瀰漫著,微潤的風斜斜的掃入,帶來幾片零落的牡丹花瓣。烏雲密佈在天極城上空,時有驚電下擊,沿著皇宮高脊上的避雷金線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細細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個昏君這時候一死,復國便更是無望了!」凰羽夫人臉色蒼白,「百密一疏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變數?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如果是越國遺民,怎麼不去刺殺罪魁公子楚,反而殺了越國國君?」

「梟還沒回來,」端康遲疑了一下,「等他回來,可能有進一步的消息。」

「梟是和舒駿齊名的越國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難道連他也阻止不住這一場刺殺?」

「……」端康沒有回答。

「到底是誰!是誰!」凰羽夫人越想越覺得氣悶,忽地站起,煩躁地將面前一瓶牡丹摔了個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們的計劃打亂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窗外的樹蔭深處,驚得密室內的兩人一顫——

這個聲音!

只聽喀喇喇一聲裂響,半空裡一道閃電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長劍劃開了濃重的黑幕,將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蒼穹之光,天霆之劍!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擊中,一下子從榻上站了起來,手裡的煙筒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裂響——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某處,似連魂魄都在瞬間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議地伸出手去,「你是鬼麼?」

凰羽夫人臉色蒼白,喃喃,「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雷如同戰車由遠至近而來,在帝都上空碾過。雷聲響起的剎那,雲層裡隱忍許久的雨點如同銅錢一樣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宮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聲四起,四周頓時一片單調而繁複的敲擊聲。

院子的一個角落,密密的籐蘿忽然分開,露出了濃蔭中的一雙眼睛。那人在籐蘿的最深處,凝望著回鸞殿裡的大胤貴妃,從喉間發出吃力的聲音:「不是做夢,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緩緩摘下了臉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張臉噩夢般的臉,破碎不堪,宛如被鋒利的刀刃碎裂過。一道深深的刀痕劃過了咽喉,幾乎割斷了他的脖子——在這樣的一張臉上,只有那雙眼睛還亮如寒星。那一點寒星彷彿穿透了鐵一樣的夜幕,讓時間忽然回到了十年前。

「舒駿!」在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剎,她再也忍不住地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衝入了雨簾,奔向了他,淚水從臉上長劃而落,「舒駿!」

那一瞬,又一個霹靂在他們頭頂炸響,映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砸落在他們兩人的臉上,電光劃過的那一瞬,他們自看到了彼此蒼白的臉,上面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是你!是你!」凰羽夫人緊緊地擁抱了他,低語,「天啊,你沒有死!」

「我死過一次,」他喃喃。

她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是歡喜得發狂。血彷彿在身體裡沸騰,她哽咽著,笑著,在大雨中抬手顫抖地摸索著他的面頰,一寸一寸的探過,似是要證實眼前這個人的真實——雨水從他破碎的臉上長劃而下,濡濕她的手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場她不曾親歷的慘禍,想起他和他的兄弟們曾怎樣慘死在昏君的亂刀之下,王府一片血海,滿門上下六十七口全數被燒死,沒有一個逃出來。

「你還活著……還活著。」她嗚咽般地低聲,淚水漸漸沁出眼角。

他只是深深地點頭,不能作答。

「為什麼?為什麼不來看我?——十年了!為什麼現在才來?」她喃喃,撫摩著他咽喉上的那道傷,「我以為你真的被那個昏君殺了……十年了,我、我日日夜夜在……」

「不,你早已見過我,」他忽地笑了一下,「在頤音園。」

又一道閃電劃下,她的身體忽然僵住。

「天!」凰羽夫人失聲,「難道你是跟翡冷翠公主一起來的那個、那個……」

「那個羿。」他重新將面具帶回了臉上,不動聲色,「那個因為不曾及時對你下跪,差點被處死的啞巴奴隸。」

「……」一口氣窒在喉間,凰羽夫人抬頭凝視著他。

——多年未見,生死茫茫,一身黑色的鎧甲和面具似鐵一樣的封閉了這個人所有的過往。然而,只有那雙眼睛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

為何在那個時候,坐在轎中的自己,卻沒有發覺呢?

「你以前是穿銀甲的……」她喃喃,「你的天霆之劍呢?」

羿沒有說話,舉起了手裡漆黑的劍。伸手用力一震,只聽喀喇一聲裂響,內力到處、漆黑的長劍被震開了一道裂痕,外面厚厚的鐵銹和黑漆一分分的剝落,脫落之處寒光四射。

一把純白色的長劍展現在雷霆之下,冷冷如電,帶著多年前一樣的光芒。

「就是它!」凰羽夫人喃喃,伸手去撫摩那把隱藏已久的神兵,「那麼多年,你原來一直在西域?怪不得我們找遍了天下都毫無消息。」

「阿黛爾公主救了我。」他低聲,眼神複雜。

「那個小丫頭?」凰羽夫人低聲,眼神同樣複雜地轉變。

「為了避免洩露身份,十年來我一直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他凝視著手裡的長劍,聲音苦澀:「阿柔,我以為你死了。所以在頤景園見到『凰羽娘娘』時,沒有立時與你相認——因為我還不知道十年之後、你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人?」他在大雨中輕聲開口,眼神複雜地變幻,「原諒我,阿柔,這十年來,我已經誰都不相信了。」

她哽咽著點頭:「我知道。」

「其實在龍首原那一夜,我已經從來人的招式和耳後殘留的紋身裡,認出了前來襲擊的並不是高黎人,而是越國遺民,」羿沉聲開口,「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把這件事和你聯繫起來——」

「是梟?」凰羽夫人喃喃,「是他告訴你我們的事情麼?」

「嗯。」他無言頷首。

「舒駿,你會埋怨我麼?」她抬起頭看著他,眼裡含著淚水,「我沒有死,沒有為你殉節,沒有和王府裡你的正妃側妃們那樣一死了之。我活下來了,成了大胤皇帝的妃子——你會責怪我麼?」

他凝視著她,緩緩搖頭,抬手為她擦拭臉上的雨水和淚水。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活著。」他低聲,聲音嘶啞模糊。

「是的,無論如何,我都要活著。」凰羽夫人喃喃歎息,看了一眼身側,「這些年來我一個人孤身在深宮裡掙扎,如果沒有阿康,早已被明刀暗箭害死。」

來客觸電般地轉頭,看見了一側樹蔭下默默而立的青衣宦官——那張平日裡總是帶著慇勤小心的臉上,此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也在注視著雨中忘我長談的一對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