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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公子?」阿黛爾詫異,「就是方纔你說的那個人麼?」

「是啊……驪山西南角是公子的行宮頤風園。下野後他便長居於此。」蕭女史側頭聽了聽,笑容忽地變得深不見底,「你聽,每到夜來那裡就變得如此熱鬧。如今為了慶祝皇上迎娶西域教皇國的公主,各國的使者都雲集帝都——聽說連衛國的公子蘇也來了。這一來,那裡可更加是夜夜歡宴了。」

阿黛爾有些不解:「大胤的皇室貴族,都是如此麼?」

「不……公子並非你所想的那樣。」蕭女史搖了搖頭,眼神嚴肅起來,「他是大胤皇帝的長兄,生母為先帝正宮甄皇后,出身高貴無比——他少年時便名動天下,名列東陸四公子之首,是一個非凡的人物。」

阿黛爾遲疑,望了望外面的夜色,遠處高樓上燈火輝煌,中宵不息,隱約傳來歌姬美妙的歌聲,穿透黑夜,隨著夜風散落滿了驪山。

「聽,這是阿蠻的歌聲……大胤最著名的歌姬,一曲千金。聽說昔年皇帝也曾幾度邀其入宮,卻均被婉拒。」蕭女史悠然道,「世人都說她深愛著公子,居然不惜自降身份,作為侍女跟隨左右——」

阿黛爾聽著那高樓上縹緲的歌聲,雖然聽不懂,也不禁有些癡了。蕭女史遙遙聽著,卻因了那樣的歌詞而有些神思恍惚起來,隨著節拍微微低吟: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呵,這番雄心,如今也已經被消磨殆盡了吧?」蕭女史喝了一口茶,闔起眼睛,彷彿養了一會兒神,忽地笑了笑:「公主,正好今日也閒,就讓臣妾給您說一說這大胤皇宮裡的事情吧!」

「請曼姨指教。」她坐正了身子。

白頭宮女飲了一口茶,抬眼望著驪山上沉沉如墨的夜色,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該從何說起呢?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恩怨,生生死死的糾纏在一起,就如解不開的線團,剪不斷理還亂,根本無法對眼前這個初來乍到的西域公主說清楚。

十五年前,大胤的神照帝在位時,東陸還處於諸國爭霸的時期。

當時東陸共有大大小小十七個國家,而其中魏國、越國、衛國、吳國和胤國國力最為強盛,各據一方,被稱為「五霸」。而五霸之中,胤國和越國接壤,交戰頻繁,兩國之間的龍首原便成了一片幾十年不休的戰場。

神照帝被稱為大胤中興的英主,在位的三十四年裡,採用了遠交近攻的方法,以聯姻的方式穩住了遠處的吳國和衛國,然後頻繁出兵,先後征服了周邊的多個小國,幾十年裡逐步將大胤的版圖拓展了一倍有餘。

到最後,接壤的另一個大國越國,便成為大胤不可避免的最大敵人。

當時神照帝三次率大軍親征,試圖越過龍首原擊敗宿敵,但每一次卻都被擊潰在房陵關外——三次出征,三次大敗,最後一次戰役結束後,神照帝於陣前折箭立誓:只要大胤不亡,世世代代、子子孫孫,必然要踏破房陵!

當時,神照帝有後宮佳麗三千,一後四妃十二嬪三十六貴人,一共為他生下了十六個孩子。然而,其中卻只有皇后甄氏和寵妃慕氏生下的是皇子,其餘均是無法繼承王位的公主——宮裡私下有傳言,說是因為甄後刻毒善妒,所以受孕的妃子均不得善終,有僥倖生下男胎的,也都會因為各種原因夭折在襁褓中。

而神照帝雖為一代雄主,卻偏偏是一個懼內之人,對妻子的驕橫毒辣束手無策。只有貴妃慕氏手段高超,多年苦心經營,小心謹慎,終得到甄後的信任,視其如姊妹,甚至允許其生下了第二個皇子。

甄後病逝後,慕貴妃身為西宮娘娘,便順理成章的成了後宮之首。

然而,慕氏雖費盡心機生下了皇子,其子卻羸弱無能。而甄後所生的皇長子舜華卻是驚才絕艷,弱冠之時便名動天下,門下有食客三千,能人異士不計其數,因其封在楚地,所以被世人稱為「公子楚」——在逍遙台上的聚會後,他和衛國的公子蘇、越國的公子昭、吳國的公子彥一起,被世人稱為「東陸四公子」。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當神照帝駕崩之後,遺詔裡冊立的卻非嫡皇子兼皇長子舜華,反而是慕氏所生的皇二子徽之!

當所有宮人都湧向了慕氏所在的回鸞殿,恭賀她成為新太后時,神照帝的第二道遺旨卻緊接著到達:因為皇二子年幼,為了避免西宮母憑子貴,垂簾干政,神照帝指定了四位閣老輔政,卻令後宮包括慕氏在內的嬪以上十六人殉葬!

——殘酷的旨意下達後,一時間,整個後宮為之顫慄不安。

年幼的新帝即位時,大胤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半年不到,戰爭再一次爆發,越國大軍趁著胤國新喪,大舉越過了龍首原,在一個月之間推進了七百里,幾達天極城南郊。

帝都岌岌可危,熙寧帝年紀尚幼,而國中亦無太后垂簾,朝廷上下一片慌亂。四位輔政大臣商議後,最後決定由老將霍起帶兵迎戰越國大軍,同時為了鼓舞士氣,極力遊說年幼的皇帝親臨前方撫慰將士。然而霍起尚未布完陣,便被公子昭率領的鐵騎旅迅速擊潰。那一支鐵騎甚至撕開了胤國戰線,孤軍深入,閃電般的飛馳一百多里,擄去了正在前方視察的熙寧帝!

如果不是公子楚率門客追出八十里,連斬一百多鐵騎、硬生生將胞弟奪回的話,恐怕在位不到一個月的熙寧帝便要成了大胤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在那一戰後,皇長子的光芒再無法掩蓋。

胞弟年幼,國內無人,公子楚在風雨飄搖之時挑起了重任,以弱冠之年代替霍起出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在幾度艱難的相持後,胤國的軍隊終於逐漸扳回了劣勢,一步步將越國大軍逼回了龍首原另一側。在之後的數年內,公子楚更是馬不停蹄的南征北戰,合縱連橫,權謀刀兵齊舉,終於在十年前和司馬大將軍一起滅亡了宿敵越國,一雪昔日逼宮之仇。

霸業成就後,公子繼續輔佐幼弟,執掌大胤朝政,天下漸漸康寧。然而太平光景不過兩三年,朝野上就有流言紛紛而起,說公子手握大權、功高震主,久有不臣之心;甚至有傳言說當年神照帝的遺詔被篡改過,真正該登上帝位的是皇長子舜華,而非羸弱無能的皇二子徽之——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年幼的熙寧帝在內憂外患中漸漸長大,脾氣日見乖戾多疑,日聞其毀,與兄長漸漸再不復少時的親近,幾度暗中削其權柄,甚至差一點釀成手足相殘的慘劇。

「啊……我明白了,」阿黛爾聽得出神,喃喃,「皇上是怕他哥哥麼?」

蕭女史笑了笑,意味深長:「或許,他只是恨他自己。」

「但皇上畢竟還是仁慈的,沒有真的殺了哥哥。」阿黛爾道。

「呵,誰說皇上真仁慈?」蕭女史微微冷笑,眉梢一挑,「三年前,有人再度密告公子有弒君篡位之心,皇上便命人搜檢頤風園,果然搜出了皇冠龍袍以及諸多大逆不道的書信——大怒之下,當下便賜與公子一把利劍,令其自裁。」

「什麼?」阿黛爾大吃一驚。

蕭女史歎息:「如果不是弄玉公主,公子或許早就已經死了。」

「弄玉公主?」阿黛爾詫異。

「弄玉是公子的同母妹妹。和皇上年紀相仿,也和皇上一起長大,感情倒比同胞兄妹更加親密——就算是後來公子被猜忌,她也並未因此被皇上疏遠。」蕭女史抬頭看著夜色,神情漸漸變得恍惚,「她當時才十五歲,已經和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蘇聯姻,卻在聖旨下達的當日不顧一切的來到頤景園苦苦哀求皇上,力證胞兄的清白。」

「啊……」阿黛爾喃喃,「那,皇上答允了麼?」

「當然沒有,」蕭女史冷笑起來,眼裡的譏誚一掠而過,「皇上懷剷除異己之心已有多年,此事只不過是一個引子——那套帝王冠冕,到底是誰放進頤風園還說不准呢。」

「啊?」阿黛爾倒抽一口冷氣。

「呵,弄玉公主實在過於天真——」蕭女史喃喃,「還以為後宮是兄友弟恭的地方?」

「後來呢?」阿黛爾明知如今的結果,卻還是忍不住問。

「後來……皇帝畢竟還是放過了長兄。因為……」蕭女史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歷經滄桑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某種觸動的表情,「——因為弄玉公主為了證明胞兄清白,不令兄弟自相殘殺,竟不惜自刎於皇帝面前!」

「什麼?!」阿黛爾失聲驚呼,袖子帶翻了桌上茶盞。

「是啊……那時候我剛好也正在頤音園隨駕,親眼看到了那一場慘禍,看著弄玉公主的血濺上皇上的龍袍,」蕭女史喃喃,眼神恍惚,「皇上那時候只有十六歲,自幼和這個妹妹的感情非常好,看到這個樣子登時驚呆了——弄玉在臨死之前抓緊兩位兄長的手,疊放在一起,求他們不要再手足相殘,直到皇上和公子分別點頭應允才瞑目。」

「雖然過了好幾年,我、我還是忘不了那一刻他們三兄妹的表情……」蕭女史的聲音低下去,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似是悲傷,卻又似冷嘲。

「你看,兩兄弟奪權爭霸,到頭來,葬送的卻是妹妹的性命。」她輕聲自語,「總是這樣——男人們自顧自的爭奪來去,到最後,葬送的卻是女人的一生啊……」

阿黛爾垂下眼簾,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墜子,也有剎那的失神。

「公子逃過了一劫,但從此卻彷彿變了一個人。」沉默了片刻,蕭女史拿起了一盞茶,「為避皇帝猜忌,他掛冠歸去,在自己的府邸裡日日醉生夢死,飲醇酒、近美人,再也不問朝政——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無不如此。也許因為他的無所作為,放浪形骸,皇上倒也不再為難他,多年來相安無事。」

女官的敘述到此便告一段落。室內忽然寂靜下去,只有夜風穿簾而入,桌上的《女誡》簌簌翻頁。

「公主,該就寢了。」外面傳來更漏的聲音,蕭女史彷彿回過了神,「別的事,等日後有時間,再慢慢和你說吧。」

阿黛爾卻沒有動,許久才輕輕道:「謝謝你。」少女抬起頭,看著在這深宮中耗盡了一生的蒼老女官:「曼姨,你是為我好,才對我說這些的,對不對?」

「是的。」女官微微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卻是複雜的,「公主知道麼?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蕭女史抬起了頭,凝望著頤景園外的夜色,「如果他長大,也該和你差不多年紀。可惜我沒有機會看上一眼,就已經夭折了。」

阿黛爾怔了一下,想像不出眼前這個蒼老枯槁的女子,年輕時也曾因美麗而蒙受聖眷。

「呵,其實這樣也好,」蕭女史喃喃,慢慢飲下杯中冰冷的殘茶,「總好過讓他在這種地方長大,被扭曲成野獸般的樣子。」

阿黛爾無言以對,想起片刻前她所說的三兄妹的往昔。

——如果她的孩子不死,說不定這一幕慘劇裡的主角就會換人吧?

「公主,傍晚看到貴妃的時候,你很害怕麼?」沉默片刻,蕭女史忽地問,「其實你不用害怕她——你越是怕她,她便越是要咄咄逼人。」

「嗯,」阿黛爾下意識地顫了一下,喃喃,「可是……她給我的感覺真的好可怕。」

她低聲,瑟縮著:「就好像……好像看到了我母親一樣!」

蕭女史吃了一驚,沒有回答——在新皇后入京之前,她就隱約聽說了公主的身世。那個東陸女人美貌而神秘,為當時還沒有當上教皇的格裡高利生下了一對子女,本來應該母憑子貴,最後不知為何卻被異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義燒死在火刑架上。

「我記得在母親身上,好像也有類似貴妃身上的那種紋身呢……很奇怪。」阿黛爾喃喃,「看上去——就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

茶盞從女官手裡忽然落下。蕭女史臉色煞白,定定看著翡冷翠來的公主。

「怎麼了?」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女官。

「沒什麼。」蕭女史連忙去收拾滿地的碎片,然而手指一顫,又被刺出了一滴血——她定定看著那一滴血從肌膚下湧出,鮮紅奪目,竟似失神了剎那。

「公主。」終於,她抬起頭來,看著燈下的少女,用一種極其凝重的口吻道,「記住了,剛才你所說的話,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任何人再提起了——無論如何!知道麼?」

女官語氣是如此嚴厲,竟似忘記了自己是在和尊貴的公主說話。

阿黛爾被這樣的語氣嚇了一跳,不由頷首。

蕭女史凝視著她,似乎在暗自判斷著什麼,最後卻是微微搖了搖頭,臉色緩和下來。

「有個消息,請公主聽了務必不要傷心——」她沉吟了片刻,終於緩緩道:「御醫說,隨你來的那個蘇婭嬤嬤,大約拖不過明天傍晚了。」

六、霧

更漏將盡,明黃色的軟轎穿過了牡丹盛開的花園,停在門下。

門口有大批的侍從靜靜默立,陳列著天子的儀仗。琉璃的宮燈下,一個穿著紫色宮裝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著什麼。看到轎子回來,不等轎簾捲起,便急急上前,低聲稟告:「娘娘,皇上已經等您多時。」

「哦。」轎子裡的人懶懶開口,「不是讓他去別處不用等我麼?」

「皇上堅持留下來等娘娘。」宮女低聲,「皇上今日情緒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卻不急著進去見駕,反而穿過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雲髻上,側首聽著殿中咳嗽轉急,唇角噙了一絲笑意。

「娘娘。」一個青衣人正在階下靜靜等待,「請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驚,輕聲,「怎麼了?」

青衣宦官抬起頭,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斂,明白這是一個警惕的示意,低聲:「出了何事?」

「司馬大將軍遇刺。」端康壓低了聲音,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什麼?!」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麼回事?是誰做的?難道是……」

然而一語未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裂響,有什麼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過晚膳時間了,怎麼還沒來!」一個聲音在咳嗽,嚴厲地訓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來!不然……咳咳,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