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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知道。」凰羽夫人冷然抬起了臉,凝望著碧空,一字一字開口,「她欠我們二十三條命——我都會記得的。這些血,不能白流。」

「是。」端康低聲回答,「奴才明白。」

凰羽夫人金色的尖利指甲無聲撫摩過扇面的絲綢,忽地道:「現在沒有旁人,不要再自稱奴才。」風華絕代的女子仰望天空,喃喃:「端康,我記得你是誰——你所做的一切,也絕不會是白白的犧牲。」

「是。」年輕宦官的臉上微微一動,平日奉承小心的神色褪去了一瞬,露出了誰也看不透的奇異表情來。

「如今她身邊都有誰?」凰羽夫人冷冷問,「羽翼剪除乾淨了沒?」

「除了那個叫做羿的護衛,其他都除掉了。」端康低聲稟告,「剩下一個年老的嬤嬤,也只差一口氣就要見閻王了——奴才也已經安排了兩個伶俐的侍女過去見機行事。」

「這樣啊……」凰羽夫人喃喃,「訓導女官是哪一位?是蕭女史麼?」

「是的。」端康輕聲,「一貫都是她。」

「蕭女史?」凰羽夫人眼神陰沉地望著滿院富麗堂皇的花朵,唇齒間透出冷意:「能在這個後宮安然無恙呆上幾十年,肯定不是簡單人物——只是那麼些年來,連我看不透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說,她到底圖的是什麼呢?」

「奴才不敢妄自揣測。」端康沉吟,「但至少這十年來,她不曾對娘娘有絲毫不利。」

「也是。」凰羽夫人點頭,「能活那麼久,必然是個識時務的人。」

她垂首想了片刻,露出恨恨的表情來:「都怪那個公子楚多事——呵,那麼多年來蟄伏不動,如今終於按捺不住了?」凰羽夫人冷笑起來,「我知道他遲早會動手的——他那種男人,怎麼會是沉迷於酒色之人?」

沉吟片刻,凰羽夫人一拂袖站起,來到了水閣裡:「遲早都要來,擇日不如撞日——百靈、雪鵑,備禮備轎!我要去頤景園會一會那個未來的大胤皇后去。」

「可是……」雪鵑遲疑著上前,「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哦?他都已經半個月不曾來回鸞殿了,為什麼今晚巴巴的又想起來?」凰羽夫人冷笑,卻是不屑一顧,「讓他等一等就是,或者去其他妃嬪那裡歇著也行——隨便他。」

驪山高處入行雲,仙樂聲飄處處聞。

驪山離開皇城只有五十里,山明水秀,樹木蔥蘢,向來是大胤王室的行宮。

從山腳到山腰,錯落有致地遍佈著苑囿,共有頤年園、頤音園、頤景園、頤風園四處。朱樓畫棟,金壁輝煌,連綿一直堆疊到白雲深處。山上遍佈著茂盛的森林,一直連接著龍首原,也是王室每年狩獵的區域。

其中頤年園本為大胤天子的行宮,後賜於了越國亡國之君東昏候;頤風園為皇帝長兄的苑囿,而其他二園無人居住,這次為了接待遠道而來的西域公主一行,便早早派人打掃了頤景園,佈置妥當,以便迎入貴賓。

大殿金壁輝煌,巨大的銅人立在四別院的中心,伸手托著金盤承接天上的玉露,白玉雕刻的台階一層一層似無盡頭——雖然只是王室夏日的行宮,也奢侈得令人驚歎。

阿黛爾端坐在鑲嵌著翡翠的紫檀椅子上,看著那些來拜見的大胤誥命貴婦——那些東陸的貴族女人都穿著有寬大袖口和長長衣襟的絲綢衣服,舉止端莊,走起路來衣帶飄飄,宛如御風而行,卻不發出絲毫聲音。她們穿著一種綢緞縫製的鞋,鞋底用白玉鏤空成的花朵,內中填上了香粉,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朵香氣撲鼻的花。

一切都和翡冷翠舞會上,那些穿著束腰鯨骨禮服的西域貴婦們不同。

阿黛爾保持著典雅高貴的微笑,在她們下跪的時候頷首,微微抬手,做禮節性的回應——事實上,那些人在說什麼她一句也聽不懂。

龍首原驛站遇襲以來,從西域陪嫁來的隨從幾乎死傷殆盡,蘇婭嬤嬤又重傷不起,為了讓未來的皇后不至於無人服侍,大胤皇室從宮裡派來了一隊新侍女。

領頭的是一位年長的女官。那個五十許的老婦人姓蕭,單名一個曼字,面容冷肅枯槁,沉默寡言,一雙眼睛冷芒四射。資歷頗深,聽說在先帝在位時便擔任過掌書使,如今更是宮中的司禮女官,上下均稱呼其「蕭女史」,入宮較久的宮人也稱其為「曼姨」。

東陸向來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為準則,然而這個女官卻知識淵博,通曉古今,甚至精通西域諸國的語言。入宮多年,深得聖眷,曾隨侍先帝出入上書房養心殿,每有大事輒先問其之意,凡有所詢,無不應對敏捷,深得神照帝稱許。但或許因為容貌平平,她入宮數十載,隨侍多年卻一直不曾受寵封妃。但也正因此才逃過了神照帝死後被殉葬的命運,沒有如其他十六位妃嬪一樣被白綾賜死。

自先帝死後,她更是泯然於眾,默默無聞。

在後宮那麼多年,累遷至今也只是個六品女官。但三十年來每一位后妃在入宮之前都會經過她的調教,包括如今寵冠後宮的凰羽夫人——因為資歷驚人,做事老道,歷經多次宮廷風波卻履險如平地,這個老婦在後宮凝聚起了著無形的威望,令人摸不清她的深淺。

而如今,新一任的皇后即將入宮,負責隨侍的自然又輪到了她。

每日裡,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陰影裡,不說一句話,但阿黛爾的一舉一動卻完全逃不過她的眼睛。只要白日裡有絲毫舉動不符合禮儀,無論是弄錯了進餐的次序,還是行走起坐的姿態不符合宮中標準,到了晚上的訓導時間就會被委婉的一一指出。

在白日裡,除了應酬接見朝廷命婦之外,她需要向宮中的掌書使學習東陸的華語,而每到晚膳後,還要用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來聽蕭女史講解《女誡》和《六禮》,據說這是先代大胤皇太后親自執筆留下的著作,幾十年來一直是後宮女子必須遵循的鐵律。

這種日子只過了幾天,阿黛爾便覺得自己彷彿被裹在無形的布匹裡,不能喘息。

那一天,在最後一群貴婦離開後,外面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青衣的宮女們魚貫而上,一一點燃了銅製落地燭台裡的一盞盞燈。整個頤景園瞬間燈火輝煌。

在輝煌的滿殿燈火裡,孤獨的少女坐在金座上,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滿姨,羿在哪裡?」在等待晚膳的間隙裡,阿黛爾終於忍不住——只經過十幾天的教導,她的東陸華語發音還很是生疏,至今也沒能叫對這個新來的女官的名字。

女官上前一步:「稟公主,羿侍衛應該尚在宮門外值夜。」

「我要見羿。」阿黛爾道,「我都七天沒看見他了。」

「公主,這不合宮中規矩——」蕭女史細聲回稟,從容不迫,「您是尚未完婚的皇后,在大胤皇宮,除了皇上和淨身過的宮人,任何男子都不能出現在您面前。」

「那就讓羿去淨身吧。」阿黛爾有些驚詫,「其實他很愛乾淨,一點也不髒。」

老婦人微微一怔,抬頭看著空蕩蕩大殿裡坐著的少女,若有所思,古井無波的眼睛裡忽然閃現出一絲笑意——那種笑意從深不見底的地方瀰漫出來,彷彿多年枯竭的井裡湧出了泉水,慢慢浸潤了她的整張臉。

「公主,淨身不是沐浴的意思,而是……」老婦人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解釋了一句,阿黛爾怔了一怔,明白過來後立刻紅了臉,燙著一般的跳了起來。

「那怎麼可以!」阿黛爾失聲。

蕭女史瞇起眼,微笑:「所以,還請公主不要逾規——否則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阿黛爾沉默下去,眉梢緊蹙。

女官便也不再多話,只是瞇著眼睛,在一旁靜靜打量著這個有著純金長髮的西域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陰沉的眼神漸漸有了一些改變。

「晚膳時間已到,請公主移駕。」雲板響起,蕭女史再度躬身。

作為東陸最古老的貴族之一,大胤皇室有著嚴謹的家規,一日十二時辰均有嚴格的作息:何時起身,何時梳妝,何時請安,何時用膳,何時就寢,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規矩來,一絲一毫不能偏差——這幾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樣被牽引著,完全沒有絲毫自主。

阿黛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起身隨著女官離開大殿。

外面已經是暮色降臨,驪山上的風很清新,吹拂著蔥蘢的花木,廊下的鐵馬發出清脆的聲音,遠處高樓上隱約有歌聲傳來。她坐在肩輿上,被侍女們簇擁著去往用膳的偏廂。

在轉過大殿時,她還是忍不住,冒著被女官訓斥的危險,回頭看了看宮門的方向——羿就在那裡吧?東陸的皇宮深如海,內外不過短短幾十丈的距離,卻彷彿天塹一樣難以逾越。

然而,在轉過頭時,她忽然一怔。

暮色裡,門口人影綽綽。只看到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停在宮門外,傘下是一頂八人抬的金頂明黃繡鳳軟轎。有數十名侍女沿著輦道緩步行來,手裡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在門口站住,分成了兩列。

一個穿著月白綾子裌襖的領頭宮女上前,對門口的侍衛說了一句什麼。然而門口守衛之人卻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看著那一頂落地的轎子,似是被這樣驕奢逼人的氣勢鎮住了。領頭的宮女再度重複了一遍,還不見那個侍衛回答,漸漸聲音便高了起來,隱隱有凌人之態。

「喂,你要做什麼!」阿黛爾看清了燈下的情況,忍不住失聲,「住手!」

「公主!」蕭女史吃驚的看著公主大失儀態地從肩輿上跳下,想要阻攔。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掌摑聲。

「大膽奴才!竟然見了貴妃娘娘駕到,不去通報也不下跪行禮?」盛裝的侍女站在宮門口,對著值夜的侍衛揚手就是一個巴掌,厲叱,「瞎了你的狗眼,還不快跪下接駕!」

侍女一揚手,卻抽到了冷冷的鐵盔護頰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騰。那個穿著黑色盔甲的劍士卻彷彿雕塑一般,木然的站在宮門口,沒有絲毫閃避,也沒有絲毫回應。

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頭盔的陰影裡,竟然閃爍著極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爾一時聽不懂對方用華語在呵斥著什麼,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過了花園,衝過去一把推開了那個侍女,用希伯萊語大聲訓斥,「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不許打羿!」

驚怒交加之下用力過大,竟然一下子把那個氣焰囂張的侍女推倒在宮門前。

沒料到居然宮內會有人奔出阻攔,那個侍女猝及不妨跌倒,沿著玉石台階滾落,一直滾到了轎子前才止住去勢,額頭被撞破,流出了殷紅的血。

侍女痛呼著:「誰?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親自迎出來了麼?百靈,還不快向公主殿下賠禮?」轎子明黃的流蘇在晃動,簾子裡曼妙的人影這時才開口,微笑著嗔怪,「死丫頭,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還沒進門,就打了人家的侍衛,可別怪公主生氣。」

「奴婢該死!」那個叫百靈的侍女頗為伶俐,本來以為主人這次拜訪頤景園是要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此刻一聽主人不為自己撐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的叩首,「奴婢無意冒犯,求公主饒恕!」

然而阿黛爾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也沒有理睬她,只是看著羿連聲追問。羿卻沒有絲毫的反應,眼裡的神色極其可怕——看到那樣的眼神,阿黛爾只覺的一陣涼意從內心升起。

羿怎麼了?為什麼一到東陸,他就經常會露出這樣可怕的表情?

那個該死的侍女,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喲,百靈,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賠禮,」轎子裡的女聲微微冷笑,「那可讓本宮為難了。既然公主不原諒你,本宮也保不住你了——給我拖下去吧。」

「是,娘娘。」隨轎的侍從一聲應合,上來拖起了尤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饒了我!」百靈未曾料到自己一時嬌縱大意竟惹來如此殺身大禍,不由心膽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轎簾,哀聲,「娘娘!看在百靈服侍您幾年的份上,救救奴婢——求公主饒了奴婢吧……公主!」

嘶啦一聲,轎簾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從們毫不留情,將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

隨駕在貴妃轎前的侍女們臉色慘變,噤若寒蟬,雪鵑更是幾乎將捧著的香爐摔到了地上。轎子後的貴妃卻還是淡然不動,似乎隔著明黃的流蘇簾子默不作聲的觀察著公主的反應,饒有深意。

半幅轎簾被扯下,露出絕色麗人的半面妝來——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貴妃的頭髮烏黑如墨,用七鳳攢珠簪挽了,一溜紅寶石從鳳嘴裡垂落,在臉頰附近微微晃動,寶光耀眼。時值初夏,貴妃穿著一襲淺藍色的宮裝,簾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開領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膚上竟然有某種奇特的紋身,從鎖骨開始,蜿蜒鑽入領後,美麗而誘惑。

「請公主回殿上。」蕭女史卻是絲毫不驚,淡淡的上前稟告,「您身為大胤未來國母,尊貴無比,當在大殿接受貴妃拜見,而不該迎出宮門之外。」

貴妃?阿黛爾身子一震,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的看向那頂轎子。軟轎是明黃色的,墜滿了華麗的流蘇纓絡——她剛得知明黃在東陸是天子才能用的顏色,即便是貴為皇后也不得逾越規矩。顯而易見,這個坐著明黃色轎子前來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樣的寵愛。

大概也聽到了女官的這句話,轎簾微微動了一下,簾後的目光鋒利得幾乎可以殺人。

「羿侍衛是個啞巴,無法通告,情有可原。」蕭女史話鋒一轉,看向了一邊默立的黑甲劍士,「但見到娘娘駕到卻不跪拜迎接,卻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規矩可以當場杖死。」

阿黛爾倒抽一口冷氣,咬緊了嘴唇。

「不過,念在羿侍衛初來東陸,或許尚不懂規矩。」蕭女史的聲音冰冷,目光掃向了羿,似是對雙方做著交代,「快點跪下,向娘娘賠罪吧。」

然而,羿卻還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羿?」阿黛爾僵在了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蕭女史,又看了看轎簾後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裡那條弦繃緊幾至斷裂的時,羿終於動了一下——彷彿醒過來一般,黑甲劍士單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無聲的對著轎子行了一個西域騎士的屈膝禮。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東陸規矩,覲見貴人時須雙膝下跪。」

「算了,曼姨,本宮怎麼會和區區一個奴隸計較?」簾後的人忽地柔聲一笑,聲音裡的寒意忽然化開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暫居後宮之首,平日事務繁忙,今日才來拜見公主,真是失禮了。」

侍女雪鵑慘白著臉,上去替貴妃捲起簾子,手指尤自微微發抖。

阿黛爾站在那裡,也聽不懂這個東陸的貴妃嬌聲宛轉的在說著一些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從轎中欠身走出,忽然間全身一顫,莫名地往後退了一步,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