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俠隱 > 32、斷臂 >

32、斷臂

  李天然這幾天一直在想馬姬那些話。

  尤其是禮拜二那天,她說回美國的日子改成了三月二十四,天然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半天說不出話來。

  馬姬再怎麼輕鬆地解釋,都顯得多餘,「我其實還想多住幾天,可是月底拍片……」

  她這一延期,反而增加了他的心理負擔。

  他們剛吃完了馬大夫同事送給他的牛排。李天然吃得很過癮,更佩服老劉能幹,外國玩意兒也會做。而且全套,牛尾清湯,黃瓜沙拉,煎上豆塊兒,末尾還有奶油草莓,雖然是罐頭的。

  大夥兒回到客廳接著喝。馬大夫說他前天跟藍青峰通過電話。

  「他怎麼說?」

  「沒說什麼,天津那邊挺忙……就叫我告訴你小心。」

  天然知道馬大夫全家都在為他擔憂。又因為幫不上忙,又有點無能為力的乾著急。

  馬大夫放下酒杯,站了起來,「那天開我車去,那把刀不管你怎麼包,都惹人注意。」說完就和麗莎回房去睡了。

  馬姬過來坐到他身邊,把光腳翹在咖啡桌上。她就一件短袖白汗衫,一條灰短褲。屋子暖氣很足。

  「你知道我這次回去拍什麼片子嗎?」

  天然搖了搖頭,也翹起了腳。

  「還是西部。」她笑了。

  「哦。」

  「反正你知道……英雄,美女,牛仔,牛賊,槍手,賭徒,劫匪,警長,驛馬車,騎兵隊……」她一口幹掉了酒,「可是這次不一樣,回來之前看了劇本……」她給二人添酒,「很有意思……」

  「你說。」

  「德州一個小鎮,西部片該有的全有了……牛仔,莊主,牧師,吧女,印第安人,墨西哥人,還有個梳辮子的中國廚子……突然,」她放下了酒杯,用手架起一個攝影機的姿勢,由遠搖近,「一部小汽車,嘟嘟地開進了小城……」她笑著放下了手,拿起酒杯,「別問我是哪裡開來的!」她抿了一口,「下來的是一位耶魯畢業的年輕律師,來為一個四十多歲的老槍手辯護。」

  天然舉著杯子望著她。

  「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他沒有回答,慢慢搖晃著酒杯,冰塊叮叮地響。

  「天然,時代變了。」

  李天然一下子站起來要走,硬給馬姬伸手按住,「抱歉,喝多了……」可是她又喝了一口,「說到哪兒了?」

  「正在說我。」

  「在說你嗎?」

  天然沒有正眼看她,只是注視著手中那杯酒,「你以為我的廢墟約會,是你們西部片的拔槍決鬥?」

  「我沒這麼說。」

  「你要我雙手還劍,再鞠躬道歉?」

  「我也沒這麼說!」她眼圈紅了,兩條白白圓圓長長的大腿卷在沙發上,頭靠著他的肩膀,褐髮遮住了她半邊臉,「我沒辦法這個禮拜六走……我不能等到回到美國之後,才知道你是死是活……」

  他撫摸著她的長髮,慢慢捋著,「放心……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只是怕。」

  「那你聽我說……老天有眼,我絕不會死在朱潛龍前頭。」

  她抬起了頭,眼睛濕濕地,苦笑著,「你可真會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誰了?」他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擦掉她眼角一滴淚。

  「沒有……」她的頭又靠了過去。

  「那不結了?……聽我說,」他扳起了她的臉,盯著她,「我難道不明白時代變了?又怎麼樣?我師父一家是怎麼死的?法律又怎麼樣?全都是給大火燒死的!法律就說了這麼一句話,案子就了了,四口人屍骨無存!所以,你說什麼?時代變了?可不是,現在,管你什麼罪,什麼惡,全都歸法律來管了。可是法律又能管得了多少?我又不是沒嘗過。從我們太行派幾乎滅門,到你我的洛杉磯事件,我問你,法律在哪兒?以前的王法再不是東西,還容得下我們,還尊稱我們是俠義道,可是現在,法律取代了正義,第一個給淘汰的就是我們。幹我們這一行的,如今連口飯都沒得混了。今天,會兩下子的,只能成為法外之徒,只能去幹壞事,只能投靠黑道……你等著瞧吧!」李天然深深呼吸著,久久平靜不下來。

  馬姬輕輕撫摸著他的手背,無話可說。

  「可是……」

  「可是?」

  「可是我是我師父教出來的,我還有一口氣在。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山本的事,正是我們該做的……當然,」他忍不住笑了,「絕不能扯上法律,叫警察給逮住……如此而已。」

  馬姬微微歎了口氣。

  「哦,對了,」天然拍了拍她肩膀,「你們那位耶魯律師,替那個老槍手辯護得如何?」

  她垂著頭,偷偷地笑。

  「說啊……」

  馬姬坐直了。清了下喉嚨,「好,你贏了……結果是辯護成功,可是老槍手還是給吊死了。」

  天然慘笑,「好故事……」

  他這天晚上和馬姬這麼一頂嘴,這麼一敞開談,心裡覺得舒服多了,悶氣消了不少。回家談起了這件事,師叔倒是想得開,「我反正一把年紀了。潛龍的事一了,我回我的五台……」

  德玖接下去又提醒天然說眼前的事要緊。叫天然留神,說他昨兒上午,覺得有個人,推著自行車,跟了他一個多鐘頭。

  他明白師叔的意思。一叫人給盯上了,不管自己有沒有做什麼,也不管人家手上有沒有把柄,往後幹什麼都礙手礙腳。聽了師叔又一次提醒之後,他這幾天進出都比平常更留意四周的人,盡量少在大馬路上走。羅便丞來過兩次電話找他出去,也都給他推掉了,連中午都有時候找長貴,叫廚房給他下碗麵什麼的。

  金主編不常來,來的兩次也沒什麼表情,還是小蘇看見李天然在辦公桌上吃,才問了一句,「沒應酬?」

  倒是巧紅還沉得住氣,只是在二十一號那天下午,緊緊抓著他的手,說了句,「別大意。」

  到了馬大夫家,馬姬找了條破氈子,幫他把武士刀給包了起來。馬大夫問他帶不帶羽田那把手槍。他說不。

  都沒說什麼話,也無話可說。李天然點點頭,開車走了。回家接了師叔就上路。

  進了海澱,德玖叫他開到正街西頭南拐。又過了三條小胡同,一小片空地上有座廟。德玖叫他停在一排榆樹下頭,進去打了個招呼。

  太陽已經下到了西山背後。李天然直提著給包得肥肥的刀,德玖背著小包,溜躂著上了正街。

  路邊一池荷塘,上頭嗡嗡地亂飛著一群蜜蜂。旁邊幾棵山桃都已經半開。挺美,就是塘水有點臭。

  街上很熱鬧。各種車輛東來西去。什麼燈都亮了。大大小小的飯莊酒館正開始有人上門。辦事兒的,逛街的,幹活兒的,擠來擠去。穿的更是雜亂,有棉有夾,有些大學生連單的都上身了。

  天然和德玖,一個一身黑的皮夾克,毛衣和長褲,一個一身黑的棉襖棉褲,在路邊等著一連幾輛汽車帶起來的灰土落下來,穿過正街,上了挺乾淨的小公路,朝著燕京那個方向遛過去。過了校園,上了那個三岔口,路上就沒幾個人了。他們折上了西北那條。沒一會兒,上了那條小土路。

  還是那麼荒涼。天可全黑了。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野地,不時繞過一窪窪泥水,往東北走,一直走到那幾個漢白玉的破石頭門。

  李天然找到個矮石礅坐下,把那捆刀擱在旁邊,接過來水壺,喝了口酒,又跟師叔吃了兩個饅頭,抽著煙,「待會兒咱們分頭繞繞,要是他也早到,在哪兒躲著……那就栽了。」

  爺兒倆一南一北各繞了半圈。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回到了原地,李天然把武士刀解了開來,擺回地上。二人各找了個不太濕的礅子坐了下來,盤起了腿,閉目養神。

  他們事先也沒怎麼商量,也無法商量,一切見機行事。這究竟不是埋伏偷襲。天然只是請師叔先不要露面,萬一山本帶了人,替他照顧,山本由他來應付。

  春分初九。雲層半厚不厚。月亮半圓不圓。風不大,可是冷了下來。蟲子聲沒了,偶爾一兩陣蛙鳴……

  二人幾乎同時聽見一陣陣輕微馬達聲,漸漸近了。黑暗之中亮著兩道車燈。

  李天然微微點頭,跟師叔說,「倒是正大光明地來赴約。」他下了礅子。德玖掏出了幾顆彈珠兒,起身伏到了石頭柱後邊。

  那兩道光一起一伏,時明時暗,高高低低地開過來,一直到他們前方二三十來步停住。

  引擎熄了。一片安靜。野地上只亮著那兩道車燈,照明了車前一小圈空間。

  李天然戴上了帽子,蒙上了臉,順手拿起了那把武士刀,起身下來,走到那小片光圈的邊緣。

  他站在那裡,胸前平舉著武士刀。

  兩道光一閃,直射到他眼睛,籠罩著他整個人,在他身後打印出來長長一條黑影。

  他平舉著刀,一動不動。

  車上下來一個人,瘦瘦高高的,往前移了幾步,進入車燈光陣,一身黑色和服,是山本。

  接著又下來一個人,瘦瘦小小的,慢慢移步上前,也進入光陣,一身淺色和服,是那位舒女士。她在山本左後方不遠止步。

  山本先開口,非常標準的中國話,「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李天然沒有回答。

  「是我冒犯了大俠?」

  李天然不答。

  「連面都不肯露?」

  李天然還是不答。

  「閣下有什麼意圖?」

  李天然一句話不說,左手摸到刀柄,慢慢抽出小半截鋼劍,寒光乍露。

  「哦……」山本嗓音微微一變,雙手一攤,「我手無寸鐵。」

  李天然慢慢往前走了幾步,在相隔山本四尺左右的地方停住,反拿著刀,將刀把伸到山本面前。

  山本沒有抬手去接,「既然閣下留帖自稱『燕子李三』,那我只好以『李三爺』來稱呼您了……」他也不動地立在那裡,「李三爺,您要我怎麼接?」

  李天然還是一句話不說,輕輕用刀把一點山本前胸。

  「原來如此……」山本伸出右手抓住刀把。

  李天然猛一抽刀鞘,「嗆」的一聲,刀出了鞘,在車燈之中閃閃發亮。

  他同時倒退了三步,右手緊握著刀鞘,朝下一揮。

  「閣下竟然打算如此羞辱我?」山本的聲音充滿了靜靜的憤怒。他雙手緊抓刀柄,以刀尖直指李天然的胸膛,冷冷一笑,「三爺名不敢報,面不敢露,還敢小看我山本?!」

  李天然看不清楚陰影中山本的臉,只是感覺到兩眼死死地盯住了他。他回盯過去,慢慢移動右手到胸前,以刀鞘封住上半身。

  山本雙手慢慢舉起了刀,舉到右肩上方。

  突然。「嚇!」山本兩三小步朝前一衝,武士刀閃電般朝著天然左脛刷地砍下來。

  李天然兩腳不動,上身微微向左一偏,右手一揚刀鞘,「吧」地輕輕一拍武士刀背,蕩出幾寸,同時左臂一收一送,打向山本右肘,「卡嚓」——肘骨已斷,再「嗆當」一聲,武士刀飛落在地,迸出來一溜火星。

  山本的身體搖晃了兩下,悶聲一哼,穩住了腳,伸出左手捧著右肘,呼吸很重,很緊促。

  「砰!」一聲槍響,兩聲尖叫,「噹」一聲硬器落地。

  李天然一身冷汗,向後閃了三步。

  山本舉起了左手,示意身後的舒女士不要再動。

  兩道高燈靜靜賊亮地照著。

  舒女士鼻孔嘴角流著血。她左手捂著半邊臉,搶步上來扶著山本。

  廢墟一片死寂。

  山本口音濃重,「要下手……就請下手。」

  李天然極快一掃那邊破石門,瞄見師叔一動不動地立在慘白月光之下。

  他移步彎身拾起了地上躺著的武士刀,插進刀鞘,雙手送到山本面前。

  山本猶豫剎那,左手收回了刀。他沒有動,似乎在等下一步。

  李天然還了劍,倒退兩步,「山本先生,你這個青,還沒有出藍……回你日本去吧。」

  他雙手一拱,再一甩手,猛然平地一躍,拔起了一個人高,空中翻身,輕輕落在破石頭門旁。

  月光弱弱無力。他和師叔二人並肩站在廢墟殘台上,目送著山本和舒女士上車,目送著汽車掉頭嘟嘟離去。

  沒一會兒,車聲和車燈都消失在黑夜荒野。爺兒倆取下了蒙臉。德玖找了找,拾起了那把手槍,退了子彈,天然把它給塞到石礅子下頭。二人坐下來把那半壺酒給喝完,摸黑回到海澱小廟,在車上睡了一宿。

  他們天亮回的城。李天然先送師叔回家,聽見院子裡有聲音,知道徐太太已經來上工了。

  他去還車。都在。一家人靜靜聽他說完。

  「雖然是早上十點……」馬大夫扭開了準備好的香檳,「可是這個時候不喝,什麼時候喝?」他為每個人倒了一杯。四人碰杯,各飲了一口。

  馬大夫放下了酒杯,「什麼感覺?」

  「比不上解饑,也比不上解渴……」李天然一臉笑容,「算是解癢吧!」他伸手輕輕搔著右邊面頰。

  他臨走約好明天為馬姬送行。還是「順天府」,「不想烤,就涮。回去就沒得吃了。」

  她答應替他去約羅便丞和藍蘭。

  都沒提朱潛龍,都在分享天然這片刻的興奮。

  他接著上九條。小蘇不在。金主編在說電話。講完,掛上,連頭都沒點就走了。

  他很早回家,洗洗弄弄,請師叔上前門外「便宜坊」吃了頓兒悶爐烤鴨。

  「不壞!乾淨利落。」

  出自師叔太行刀之口,這真是天大的誇獎。爺兒倆幹掉一斤白乾兒。回家不過九點。德玖睡去了。天然瞇了會兒。十二點半,他下了床,套上了衣服,去找巧紅。

  夜深人靜。全北平都睡了。

  他下了房,進了院子,各屋都沒燈。

  他也沒叩窗,摸黑輕輕一推門,開了。

  他摸黑進屋,揭開被上床,扳過來卷在那兒的巧紅,摟在懷裡。

  「我急死了……」她反摟回來,柔滑的身子緊貼著他,「昨兒急你出事……這會兒急你還不來……」

  他搞到隔壁有了聲音才走。一個人在北小街上吃了三副燒餅果子,一碗粥,回去睡到下午三點。

  師叔又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撥了個電話到畫報,響了五聲都沒人接。

  他泡了一個多小時的熱水澡。

  晚餐原班人馬,而且又是上回那張桌子。石掌櫃的親自招呼,送了一斤汾酒。

  藍蘭說她決定去紐約。現在眼看就要走了,又覺得捨不得離開北平。

  直到上了核桃酪,羅便丞才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來半張剪報,「我們那位大眾詩人又有作品了……」

  馬大夫先看,傳給了麗莎,又傳給了馬姬。藍蘭接過來瞄了下就遞給了天然。

  李天然掃了一眼……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

  山本斷臂(俠隱之三)

  將近酒仙

  卓府盜劍廢墟還,

  山本斷臂月未殘,

  武林俠隱燕子李,

  一杯老酒為您干。

  八紘一宇一狂言,

  東昇旭日落西天,

  天長地久人常在,

  蕩蕩乾坤非等閒。

  他抬頭掃視了下對桌馬大夫一家人,右手輕輕搔著面頰上那片無名的癢,沒有理會這邊催他解釋的藍蘭,也沒有理會那邊羅便丞的一臉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