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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查戶口

  小小整了卓十一那天晚上,李天然有點後悔。

  他責怪自己為什麼這麼沉不住氣,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玩兒這種花招兒。

  他知道唐鳳儀和羅便丞完全沒有覺察有人搞鬼,也知道連卓十一本人也不會想到是他做了手腳,可是不敢確定那個楊副理會不會往他身上猜。

  再想到就上個月,藍青峰還提醒他不要引人注意,就更後悔發洩這一時之快了。

  所以他這幾天上班也就特別注意金士貽的表情。

  是有點異常。他禮拜五交那篇,《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稿子的時候,老金只是半抬頭「嗯,嗯……好,好」幾聲,而沒有正眼看他。

  是不是他在卓十一身上搞的小動作有了反應?

  他不去猜了。不過,每次出門,是比平常更留意,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看有沒有人在後邊兒跟。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也都很平靜。好像連局勢都很平靜,也許是見怪不怪了。

  南京那邊還是有人主張派軍隊去攻打西安。北平這邊兒,比較引人注意的,是一批教授學生演講反對。

  這還不算,就連八號那天,日本華北駐屯軍在豐台大閱兵,也只是一兩張照片而已。還不如那天晚上那場大雪,把每個人都搞得手忙腳亂。

  倒是禮拜二下午,他給藍田藍蘭硬拖了去北海溜冰。他沒下場,冰鞋都沒換,就坐在五龍亭最裡邊那個亭子裡,遙望著他們兄妹二人,一個一身白,一個一身藍,在冰上紅紅綠綠人群之中滑來滑去。

  藍田沒事了,心情很好,還摘了溜冰帽給天然看他左邊頭髮。長得差不多了。藍田說機票買好了,二十二號飛上海。他取出照相機,請一位遊客,替他們三個拍了一張照。

  三個人並排靠著欄杆,望著遠遠對面的漪瀾堂,和再後邊襯著陰陰厚厚雲層的白塔,默默無語。藍蘭眼睛有點兒濕。

  他晚上在藍家吃的飯,都沒提卓十一。回家都快十點了。翻了會兒藍蘭先扣下來看的幾本兒美國雜誌才上床。

  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藍田現在反而是最快樂的人了。藍蘭的難過也應該只是暫時的,何況她自己夏天也要去美國……

  床頭電話刺耳地響了。是藍蘭。

  「哥哥又出去了……我睡不著。」

  「幾點了?」他扭開檯燈。

  「不知道……」聲音啞啞的。

  「沒事兒吧?」

  「我在想……」

  李天然點了支煙,等她說。

  「我是不是晚生了幾年?」

  「什嘛?」他忍不住笑了。

  「不許笑。我是不是晚生了幾年?」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只好反問,「怎麼想到這兒去了?」

  「剛剛才突然想到的。」

  「別這麼胡思亂想。」

  「誰胡思亂想?早生幾年就好了……現在大學也畢業了。」

  他感覺到她話裡有話,「慢點兒……」

  「什麼事也都懂了。」

  他又想笑,忍住了,「哪年生都一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

  「哪年生都一樣,都得過這一輩子。」

  「不能往前往後挪幾年?」

  「哈……」他還是笑了,「來不及了……就像你搭火車,搭上哪班是哪班……」他就著煙又點了一支,「好壞也就你搭的這班……」他吐了口煙,等藍蘭說話,可是沒聲音,就接了下去,「聽我說,別急,一站一站地走吧。早晚你我全都到站下車。」

  「可是你我搭的好像不是同一班。」

  「好像不是。」

  「唉……」柔柔地一聲歎息。

  「睡吧。」

  半天,半天,「好……」

  李天然掛了電話,熄了煙,關了燈,在床上翻了幾次身才入睡……

  好像才剛睡著,突然又給叫醒了……聽見是徐太太在他房門口喊……

  「啊?」他半抬起頭。

  「查戶口!」

  「查……」他眨了眨眼,看看表,八點零五。

  「在大門口兒等呢。」

  「這麼大早?」

  「是啊。」

  他掀開了棉被,坐在床邊,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問你話了沒?」

  「沒。」

  他起身去洗手間,「問的話,就說我一個人住這兒……請他屋裡坐會兒。」

  「請誰?來了四位。」

  李天然中途止步,「四位?有這麼查戶口的嗎?」

  「沒見過……四位,一位是接壁兒的孫總管。」

  「請進屋吧,沏壺茶,我就出來。」

  他很快洗漱,換衣服。好,別急,別慌,暗的來過之後,現在人家明的找上門兒了。

  李天然走進客廳。四個人幾乎同時抬頭轉頭看他。

  孫總管搶一步上來,一哈腰,「對不住,這麼大早兒……這幾位是咱這兒內三區的戶籍警員……」再偏頭跟那幾位介紹,「這位就是我們胡老爺的房客,李少爺。」他頓了頓,向其中一位警察一哈腰,「嗯……還有事兒嗎?」

  另外三個人,兩個全身草黃制服,警帽,臂章,佩帶,掛著捕繩,別著手槍刺刀。其中一個搖搖頭,「辛苦了……這兒沒你的了。」

  李天然等孫總管跟著徐太太出了屋,示意他們入坐。可是沒人坐下。茶也上了,也沒人去碰。

  兩個制服警察站在客廳中間,一位捧著像是本兒戶口冊,另一位拿著個記事本兒。只有第三位,一身黑棉袍兒,在客廳四周漫步走著,欣賞牆上的字畫。

  一個制服警察問,「李天然?」

  「是。」

  「居留證兒。」

  李天然交了給他。那個警察照著戶口冊核對了一會兒,還給了天然。

  「你是去年十月八號住進來的?」

  「是。」

  「沒自個兒去報戶口?」

  「房東給報的。」

  「打哪兒來?」

  「美國。」

  「先住哪兒?」

  「乾麵胡同十六號,馬凱醫生家。」

  「這兒一個人住?」

  「一個人。」

  「有工作嗎?」

  李天然說有,掏出來《燕京畫報》的名片遞了過去。

  兩個警察聚在一起看了看。其中一個轉頭跟那位穿便服的說,「您有話嗎?」

  穿黑棉袍的正在觀賞北牆上陳半丁那四幅春夏秋冬……「嗯……畫兒也好,字兒也好……」回身朝李天然略略點頭,用手一指西牆,「這道門兒通哪兒?進去看看?」

  李天然沒立刻回答,點了支煙,噴了一口,「檢查的話請便……參觀的話,我看免了吧。」他偏頭對著那兩個制服警察,「勞駕給介紹一下。」

  兩個警察都愣住了。

  其中一個機靈點兒,急忙說,「李先生,這位是我們偵緝隊宋探長。」又搶上去把名片雙手遞給了這位便衣偵探。

  宋探長慢慢遛過來,翻著手中的名片,「呦!可要我命了,還有英文兒……」一張長臉,黑黑的,像是剛剃過頭,個兒不高,很壯,手指禿禿的,「本來查戶口沒我們的事兒,不過……我們局長前些時候收到一份兒外交部公函……市長辦公室轉過來的……局長打發我來拜訪拜訪……」

  李天然抽著煙,沒吭氣。好,果然來了。走著瞧吧。

  「說什麼您在美國出了點兒麻煩,叫人家給趕出來了……有這檔子事兒嗎?」

  「有。」

  「犯了什麼法?」

  「公文上沒說?」

  宋探長微微一笑,「公文是給我們的,現在想聽聽你說。」

  「是公文想聽我說,還是你們局長想聽我說,還是宋探長您想聽我說?」

  「不敢當……」宋探長收回了微笑,「順便兒問問。」

  「順便兒問問的話,我想就算了。不過……」李天然微微一笑,彎身在茶几上弄熄了煙,順手拿起碟子下面那張煙卡,「如果公事上有這個需要,我倒是可以陪宋探長局子裡走一趟。」

  「那可更不敢當了,」宋探長稍微欠身,瞄了下李天然手中那張「大前門」煙卡,「那可得我們局長親自下帖子。」

  「也成……」天然一亮煙卡,「這兒也這麼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成,帖子下到這兒,下到報社,我都接。」

  宋探長盯著李天然,「有您這句話,我回去也好交代了……」他偏頭衝著旁邊乖乖等著的兩個制服警察說,「咱們在李府這兒打擾夠了吧。」

  李天然過去推開了房門,朝院子一喊,「送客!」

  再等他們三位出了正屋,下了台階,雙手一拱,「慢走。」

  他站在廊下,點了支煙,望著團團黑雲的天空,等徐太太回來。

  他招手叫她進屋,「沒再問你話?」

  「就問還有誰住這兒。」

  「你怎麼說?」

  「就說您一個人兒住。」

  「還問了什麼?」

  「有誰來過……我說馬大夫來過,還有個外國人來這兒吃過烙餅。」

  「沒問別的了?」

  「沒。」

  李天然知道這是借他美國的事來登門摸底。就算摸不到羽田山本頭上,更扯不上朱潛龍,都不是件好事,至少成了他們注意的對象……

  前幾天的懊悔,變成了今天的自責,現在的警惕。

  他當天晚上去馬大夫家談這件事。馬大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不過他認為,暗留煙卡是來嚇唬他,查戶口也是早晚的事。宋探長的出現也理所當然,南京那邊來了正式公文。倒是拖了這麼久才來,反而顯出警察局辦事的效率不怎麼高。

  馬大夫顯然疲倦了,右手揉著那雙深窪進去的眼睛,慢慢分析。羽田死了,可是他的煙土走私還是有人在搞。卓家肯定有一份。問題是,朱潛龍是不是他們一夥的?這種玩兒命的買賣,後頭總得有人扛刀背槍流汗。不是朱潛龍和那個「黑龍門」的話,你李天然可以暫時不必去理會這夥人。可是如果是,你又怎麼辦?你一個人,就算還有你師叔,能照顧得了這麼些人嗎?何況裡頭還有便衣?那個小警察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如果是的話,朱潛龍,還有卓十一,就不光是你們太行派恩仇的問題了。這幫子渾蛋根本就是民族罪人。好,南京或許鞭長莫及,二十九軍也或許無暇應付,可是藍青峰,他會怎麼想?怎麼看?

  心情本來已經相當低落的李天然,聽馬大夫這麼一分析,心情更低落了。他早就明白,在北平這麼一個大城,去找一個有意不露面的便衣,已經不容易了。現在他又可能參與了這麼一個地下組織,那就難上加難了。既然外邊沒人知道他李天然的秘密,那他又如何去知道朱潛龍的秘密?

  更使他自責的是,馬大夫說他根本不應該在「銀座」那種場所去玩這種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引火燒身的把戲,他感到萬分慚愧。馬大夫有些話,像「要沉住氣」,像「不要逞能」,跟他師父當年說的一模一樣……

  和馬大夫談了一個晚上之後,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盼望師叔能早點回來,爺兒倆說說話也好,可是德玖一直沒露面。

  李天然也就照常上班下班。他又交了三篇。其中一篇介紹美國去年十一月創刊的LIFE。本來早就可以寫了,只是藍蘭先扣了一個多月才給他。

  禮拜六他沒上班。徐太太等他吃完了午飯才進屋說她想告幾天假去通州兒子家過年。

  「打算幾號走?」

  「臘八兒前。」

  「幾號回來?」

  「過了元宵。」

  他算算這有一個多月,可是還是答應了,跟她說乾脆下禮拜就不用來了,去辦點兒年貨。他回睡房取了她這個月和下個月的工錢,又多給了二十元。

  「你兒子在通州幹什麼?」

  「在家學堂當門房兒。」

  他不想多問人家的事,就叫她走以前給蒸幾籠包子饅頭,反正有電氣冰箱,可以吃上一陣。

  「哦,關大娘說要給您熬鍋臘八兒粥。」

  李天然有點意外,可是挺高興。冬至一塊兒吃了餛飩之後還沒見過,「跟她說不用麻煩……她挺忙吧?」

  「可不是。家裡每天都有活兒,還總有人找上門兒……」

  「那夠她忙的了,不用熬了。」

  「有時候還得上人家家裡去改改弄弄……」

  他發現他插嘴也沒用。

  「今兒一大早兒就又去了前拐胡同兒……」

  「送活兒?」他記得下著小雨那回,好像就是在這條胡同口上碰見的她。

  「是啊……有時候也去改舊的……可是沒男人在家的人家兒她才去……」

  他點點頭,覺得話這種家常也很溫暖。徐太太簡直像是自己家裡人,出門遠行之前交代事情一樣說個沒完。

  「像前拐胡同兒林姐……」

  「哦。」他覺得差不多了。要去聽老媽子嘮叨街坊上的事兒,那三天三夜也聽不完。

  「只比咱們關大娘大幾個月……我見過一回,可嫩啦!又嬌!養她那位,聽說可有錢啦!給她雇了一個老媽子,兩個小丫頭,就只伺候這麼一位沒過門兒的太太……」

  李天然覺得又好玩兒又無聊,可是也只能等她說夠。他點了支煙。

  「就是哪兒也不許去……要出門兒還得那位老爺派大汽車,小丫頭陪著……」

  他慢慢吐著煙。

  「聽關大娘說,家裡可講究啦!打牌有牌房兒,抽大煙有大煙房兒……」

  他有點兒嘀咕。雖然只是去送送改改衣服,可是總覺得這個家不怎麼規矩,「去這種人家兒合適嗎?」

  「關大娘說不礙事,這半年下來也去過……好些回了,還從來沒見過她們家的男人。」

  他弄熄了煙,「哦」了一聲,表示說得差不多了。

  徐太太可沒停,「我也說過她。我說像她年輕守寡,又有個模樣兒,不出門兒都有閒話,何況……」她頓了頓。

  他只好聽下去。

  「何況還跟爺們兒養的來往。」

  「來往?」李天然覺得徐太太的話,什麼爺們兒不爺們兒的,不太乾淨,「不就是做個活兒嗎?」他皺了下眉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也發現剛才的話有點兒過分,「我是說這位林姐,平常沒人陪她說話,把關大娘當妹妹看待,還叫她關妹兒……」

  「關妹兒?」李天然微微一笑,倒是好過「關大娘」。

  「我說叫關妹兒就叫關妹兒……可是下邊兒人叫她可就不好聽了……」

  「下邊兒人?」

  「下邊兒老媽子,我菜場上見過好些回……您猜老媽子管關大娘叫什麼?」

  李天然沒問,等她說。

  「關娘。」

  「關娘?」他腦子裡繞了一圈,沒繞出什麼,只覺得有點兒刺耳。

  「哦,」徐太太發現她講得太快,「先有個東娘,老媽子背後管這位林姐叫東娘。」

  「什嘛?!」李天然這才感到一把劍剌到心窩,「東娘?」

  徐太太給他嗓門兒嚇了一下,愣了會兒才接著說,「是啊,東娘。她老媽子告訴我,司機說她們院兒叫『東宮』,還說西城還有個『西宮』,那邊兒那位叫西娘。」

  李天然逼著自己沉住了氣,又點了支煙,發現手還在微微抖著。太可怕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深深吞了兩口氣才鎮定下來,「那家男人,姓什麼?」

  「姓什麼我可不知道,反正不是皇親,就是國戚。」

  李天然打發走了徐太太,心裡越想越亂。

  得趕緊跟巧紅談談,先把姓什麼叫什麼搞清楚。

  可是內心深處又已經很確定。媽的!北平再大,遺老遺少再多,也不會巧到一個東城冒出來兩個東娘。

  沒錯。前拐胡同這個東娘,絕對就是朱潛龍那個東娘。

  那又怎麼去跟巧紅講?是全抖出來?還是只談朱潛龍?而只談朱潛龍又怎麼談?

  非得全抖出來不可。

  秘密全部公開,這可太冒險了吧?萬一她在東娘面前說漏了嘴……那連巧紅都有危險。

  還是他可以相信巧紅?

  媽的!師叔上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