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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媧登壇 嫦娥的私奔

女媧被人暗算後,嫦娥便私奔了。[13]

這是「一個人的私奔」。沒人慫恿,沒人策劃,沒人帶領,沒人追隨,沒有約會也沒人等她,但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咦?這明明是叛逃嘛,怎麼是私奔呢?

因為嫦娥其實是逃避,逃避一個她無法適應又無法反抗的環境——男權社會。她的逃避也純粹是個人和私下的,根本不會有任何結果,也不會有連鎖反應。如此自我放逐,恐怕連「不合作主義」都談不上。

嫦娥,是「惹不起躲得起」。

這當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新生的、血氣方剛蒸蒸日上的父系社會和時代,真的必須逃避嗎?

也許。

表面上來看,從母系到父系,只是改變了血統的計算方式,但二者之間的區別卻是本質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權力社會」。在那裡,只有管理,沒有統治;只有心意,沒有權力。女性首領們面對的是真正的子民,給予的是真正的關愛。她們甚至用不著刻意提倡什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為那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這就不能叫「女權社會」,只能叫「母愛社會」。

那是我們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關係自由,選擇權則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時擁有多個男友,只要她願意。唯一的「霸道」,是對性夥伴的擇優錄取。[14]

但女人擁有選擇權,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因此也不會對落選者冷嘲熱諷、趕盡殺絕。何況選擇是雙向和自由的,沒有強姦,也沒有賣淫;沒有感情糾葛,也沒有財產糾紛。

父系氏族卻不是這樣。

毫無疑問,父系氏族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權力社會」。也許,它只能叫「半權力社會」或「前權力社會」。但不管怎麼說,自從母系變成父系,權力就被發明了出來,並成為男人手裡可以生殺予奪的指揮刀。

實際上,如果沒有權力問題,變革就沒有必要;而權力一旦誕生,剎車就沒有可能。結果,也許幾百年,也許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變成統治,擁有變成佔有,安排變成指使,安頓變成奴役,監獄、軍隊、政府和國家被相繼發明了出來。母愛社會變成了男權社會,並延續至今。

女媧的時代終結,嫦娥的好日子也過完了。

也許就在這個時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來到女媧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麼呢?她會看見天邊血紅的雲彩裡,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球正在冉冉升起。另一邊那生鐵般又白又冷的月亮,則正在悄然落下。

生鐵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寫照。

是的,阿爾忒彌斯身材曼妙,兩腿修長,腰肢纖細,皮膚白皙,通身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濃密,目光澄澈而又靈動;紅唇小巧,嘴角掛著一絲莊重和威嚴。這是一種高貴的冷漠,聖潔的美麗,不容侵犯,不容褻瀆。

然而那生鐵般又白又冷的驕傲,卻與內心的柔軟包容共存。作為處女的保護神,也作為獨立自由的象徵,阿爾忒彌斯拒絕了眾多的求婚者,卻偏偏庇護那些不受愛神擺佈的青年男女。也許,蔑視權威,反抗世俗,保護弱者,這就是月亮的性格?難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見了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女兒吧!

[13]趙國華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論》認為,蟾字轉音,就是嫦,即「嫦娥」。蜍字轉音,就是兔,即「玉兔」。但嫦娥本名恆娥。因為避漢文帝劉恆的諱,才改為嫦娥。趙說似可商榷。

[14]男女雜游,不媒不聘,見《列子·湯問》;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見《白虎通·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