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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魏武揮鞭 曹袁之別

袁紹怒不可遏。

曹操當了大將軍以後,袁紹被任命為太尉。袁紹馬上就跳了起來,因為太尉位在大將軍之下。袁紹氣哼哼地說,曹操早就死過好幾回了,每次都是我救了他。這傢伙如此忘恩負義,難道還想「挾天子以令我」嗎?[11]

這大約就是所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起因,也是證據:獻帝便是他挾持的天子,袁紹則是他企圖號令的諸侯。可惜曹操並不承認。無論他或他的謀士,都沒有說過這句話,也沒有使用過「挾天子」的提法。

曹操方面的說法是什麼?

奉天子。奉天子以令不臣,奉天子以令天下。[12]

挾天子與奉天子,有區別嗎?

當然有,而且是本質區別。奉是尊奉和維護,挾是挾持和利用;「令不臣」是要地方服從中央,「令諸侯」是要別人服從自己。前者是綱領,後者是策略;前者要實現國家統一,後者要實現個人野心,豈可同日而語?

那麼,挾天子以令諸侯,是誰說的?

別人說曹操的。比如諸葛亮,就說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孫權集團的人,也說曹操「挾天子而征四方」。作為政治對手,他們都知道「挾天子」是不道德的,因此毫不猶豫地給曹操戴上了這頂帽子。[13]

其實此話的最早版本,來自袁紹的謀士沮授(沮讀如居)和田豐。沮授的說法,是「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田豐的說法,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四海可指麾而定」。這是他們對袁紹的建議。[14]

兩人使用的詞,也都是「挾」。

看來,袁紹集團幾乎從一開始就境界不高。相反,曹操這邊則不但有毛玠的「奉天子以令不臣」,還有荀彧的三大綱領:奉主上以從民望,秉至公以服雄傑,扶弘義以致英俊。荀彧說,有此大順、大略和大德,就堂堂正正,氣壯山河,無往而不勝。[15]

顯然,荀彧著眼於義,沮授著眼於利。荀彧始終緊扣一個主題:捍衛現任皇帝就是維護國家統一,這是「大義」。沮授則反覆強調一個策略:掌握現任皇帝就能擁有政治資本,這是「大利」。

格調和品位,高下立判。

謀士的格調就是東家的品位。沮授曉之以利,說明袁紹重利;荀彧曉之以義,說明曹操重義。至少在那時,曹操是重義的,或裝作重義的樣子。

不過,任何說法和決策都是雙刃劍。毛玠和荀彧設定的政治正確和正義旗幟,給曹操戴上了高帽子,也套上了緊箍咒,使他終其一生都不敢悍然稱帝。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曹操在野心膨脹時對他們產生了怨恨。荀彧被逼自殺,毛玠也下了大獄,差一點死掉。

這當然是後話,現在再看沮授。

沮授是袁紹從韓馥手裡騙得冀州之後,順便接收的謀士之一。他投靠袁紹後,兩人有過一次談話。正如毛玠的談話是「曹操版」的《隆中對》,沮授的談話也可以算作「袁紹版」的,而且說得文采飛揚——

將軍弱冠登朝,則播名海內;值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單騎出奔,則董卓懷怖;濟河而北,則勃海稽首。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眾,威震河朔,名重天下。雖黃巾猾亂,黑山跋扈,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迎大駕於西京,復宗廟於洛邑,號令天下,以討未復。以此爭鋒,誰能敵之?比及數年,此功不難。

這席話說得袁紹熱血沸騰,當即表示「此吾心也」。可惜袁紹大約只聽進去了那些溢美之詞,沮授最希望的迎奉天子和恢復社稷卻並未實行。[16]

於是,在曹操迎奉天子之前不久,沮授再次提出「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的策略,然而遭到其他人反對。他們認為,東漢王朝眼看就要完蛋,大家都在問鼎中原。與其把皇帝弄到身邊,不如先得手為王。[17]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袁紹猶豫,曹操就搶了先。

這一回輪到袁紹大跌眼鏡了:曹操迎奉獻帝遷都許縣以後,得到了黃河以南的大片土地,關中地區的人民也紛紛歸附。更重要的是,曹操成了匡扶漢室的英雄,反對派則被置於不仁不義的不利地位。從此,曹操無論任命官吏擴大地盤,還是討伐異己打擊政敵,都可以借用或動用皇帝的名義,再不義也是正義的。對手們則很被動。他們要反對曹操,先得擔反對皇帝的風險。[18]

曹操捷足先登,佔了大便宜。

袁紹則吃了個大虧。曹操剛把天子迎到許縣,就一本正經地以皇帝的名義給袁紹下了一道詔書,責備他「地廣兵多,而專自樹黨」,沒見他出師勤王,只見他不停地攻擊別人。袁紹接詔,渾身氣不打一處來,卻也只好忍氣吞聲上書為自己辯解一番。

後悔之餘,袁紹又想出一個補救辦法。他以許都低濕洛陽殘破為由,要求曹操把皇帝遷到離自己較近的鄄城(鄄讀如倦,今山東鄄城),試圖和曹操共享這張王牌。曹操肚子裡好笑,毫不客氣地予以拒絕。[19]

當然,曹操也做出了讓步。他知道這個時候不可跟袁紹翻臉,便上表辭去大將軍一職,讓給袁紹。

袁紹這才不鬧了。其實袁紹不在朝中,號令也出不了轄區的範圍,當大將軍並沒有實質性意義。何況這職位是曹操讓出來的,並沒有面子,只能徒然讓人恥笑。

更何況,曹操可以給他面子,卻不會給他實權,也不會聽他指揮。袁紹因為與楊彪和孔融有過節,便要求曹操胡亂找個茬子把這兩人殺了。曹操卻知道現在不是殺人的時候,更不能亂殺名士。何況就算要殺,那也是曹操自己的事,豈能由袁紹來指揮?

於是曹操又一本正經給袁紹回了一封信。信中說,當今天下土崩瓦解,英雄豪傑相繼並起,君臣將相既不同心也不同德,正所謂「上下相疑之秋」。這時,作為帝國的執政者,即便抱以最坦誠的心態,恐怕也難取信於人。如果還要殺他一個兩個,豈不弄得人人自危?

接著,曹操引經據典教訓袁紹:想當年,高皇帝冊封跟他有過節的雍齒為侯,就安定了整個朝廷和天下,這故事大將軍難道忘了嗎?

袁紹得信,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20]

曹操當然清楚袁紹的心思,也清楚他跟袁紹總有一天會公開翻臉。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不要以為你掌握了小皇帝,當了個大將軍,天下就是你的了。沒有的事!事實上,袁紹不聽他的,袁術不聽他的,呂布、張繡這些小軍閥也不聽他的,更不用說遠在天邊的劉表和孫策。

皇帝的旗號並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軍閥的天下只能靠鐵馬金戈打出來。

此刻還不是魏武的曹操,便又揚起了馬鞭。

[11]見《三國誌·袁紹傳》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

[12]奉天子以令不臣,是毛玠的說法;奉天子以令天下,是賈詡的說法。見《三國誌》之《毛玠傳》和《賈詡傳》。

[13]諸葛亮的說法見《三國誌·諸葛亮傳》,孫權方面的說法見《三國誌·周瑜傳》。

[14]田豐的說法見於《三國誌·武帝紀》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沮授的說法見於《三國誌·袁紹傳》裴松之注引《獻帝傳》。沮授的說法在前,田豐的說法在後。

[15]見《三國誌·荀彧傳》。

[16]見《三國誌·袁紹傳》。

[17]見《三國誌·袁紹傳》裴松之注引《獻帝傳》。

[18]比如後來袁紹要打曹操,沮授和崔琰便都說「天子在許」,攻打許都「於義則違」。諸葛亮也說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

[19]見《後漢書·袁紹傳》。

[20]見《三國誌·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