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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禪 立地成佛

南宗的優越性,在主張頓悟。

頓悟和漸悟,是南北宗根本分歧所在。簡單地說,即神秀主張「漸入佳境」,惠能主張「立地成佛」。由於主張慢慢修成正果,所以要「時時勤拂拭」。相反,既然認為可以一步到位,當然要說「本來無一物」了。

顯然,這裡沒有是非對錯。惠能也說,本來正教並無頓悟和漸悟之分,只不過人與人有個體差異。有的敏捷,有的遲鈍。遲鈍的人修漸教,循序漸進;敏捷的人修頓教,立竿見影。但只要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即無差別。[18]

這是很實在的說法。可惜沒人承認自己遲鈍,大家也都希望速成,南宗作為頓教當然大受歡迎。

問題是,頓悟成佛有可能嗎?

小乘佛教說No,大乘佛教說行。

乘(Yāna)音譯衍那,梵文的本義為道路,漢語的本義為車輛,在佛教中指抵達彼岸的方法和途徑。不過,小乘和大乘的主要區別不在運載工具,而在奮鬥目標。前者追求個人解脫,後者宣傳普度眾生。因此,後者認為自己的道路和事業都大,便自稱大乘(Mahāyāna,音譯摩訶衍那),而把前者稱為小乘(Hīnayāna,音譯希那衍那)。

當然,前者並不認賬,他們自稱上座部。

看來,大乘主張兼濟天下,小乘主張獨善其身。這當然無可無不可。但不管怎麼說,普度眾生畢竟功德無量。小乘即便不肯做,也不至於反對,為什麼不能同意呢?

關鍵在佛性。

佛性(Buddhatā)原指佛陀本性,也叫如來性,是人與佛的本質區別——佛的本性是佛性,人的本性是人性。佛性既然是佛的,就不可能是人的。否則佛與人有何區別,我們又為什麼要拜佛?因此小乘佛教認為,人不可能成佛,也不可能度別人,最多只能修羅漢果,把自己解脫出來。

據明代董其昌楷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清拓本。《金剛經》是大乘佛教般若部經典之一,在五祖弘忍、六祖惠能後的禪宗有極高地位。成書於公元前494年間,從古印度傳入中國後,自東晉到唐有六種譯本,流傳最廣的是鳩摩羅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及玄奘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大乘佛教卻認為,這種境界實在不高。學佛,就得修持佛果。即便一下子達不到佛的果位,也可以爭取做佛的「候補委員」——菩薩。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如果奮鬥目標定得那麼低,弄不好阿羅漢果也修不成。

何況羅漢也不是眾生。這就是說,人性可以改造,佛與人也並非截然對立。相反,通過修行和努力,人能夠逐漸向佛靠攏,先修成阿羅漢,再修成菩薩,最後成佛。如果不承認這一點,那麼,就連小乘佛教也不能成立。

問題在於,人又為什麼能夠向佛靠攏?

也只能承認:人性中原本就有佛性,只不過沒有被發現和開發出來。但作為可能性,它是存在的。當它因佛教的修行而被引發時,就能夠成為羅漢,甚至菩薩。如果還能夠全部引發,圓滿顯現,那就是佛了。[19]

因此,必須修訂對佛性的定義:佛性是佛陀本性,也是成佛的可能性。它存在於一切生命體中,猶如尚未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種子。唯其如此,創立佛教才有意義,普度眾生才不是騙局,建立佛國淨土才不會永無期日。

於是大乘佛教宣佈:一切眾生,悉有佛性。[20]

然而這樣一來,就同時有了三個問題:第一,如果眾生皆有佛性,請問壞人有沒有?第二,既然眾生皆有佛性,為什麼他們未能成佛?第三,佛與眾生,究竟區別何在?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壞人也是眾生。何況如果眾生都是好人,則慈航普度沒有意義。度得了惡人才是真普度,容得了小人才是真寬容。慈悲為懷不看對象,普度眾生不設門檻,認定佛性當然也不論善惡。

實際上,佛教關心的不是善惡,也不是美醜,而是覺悟與不覺悟,也就是悟與迷。因為佛的本義就是覺悟,佛陀則是覺悟了的人。相反,不覺悟,未能覺悟,不肯覺悟,那就是眾生。迷即佛眾生,悟即眾生佛。佛與眾生,不但可以相互轉化,而且只有一念之差──迷,還是悟。[21]

既然只有一念之差,頓悟便完全可能。事實上,禪宗的四祖道信,就是在剎那之間覺悟的。當時他十四歲,拜在三祖僧璨門下學佛。僧璨問他:你來學佛想要怎樣呢?

道信說:求解脫。

僧璨問:誰捆住你了啊?

道信答:沒有人捆住我。

僧璨說:沒人捆你,要什麼解脫?

道信大悟,於是入門。[22]

這叫什麼呢?

一念悟時,眾生是佛。[23]

如此說來,再苦再難也不要緊?

不要緊。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作惡多端也沒關係?

沒關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難怪那麼多人喜歡禪宗,也難怪禪宗會被罵作「精神鴉片」了。是啊,按照「苦海無邊」的邏輯,社會不公你不要抱怨,被人欺負也不要反抗,那只怪你自己不覺悟。如果你肯回頭望望,就能看見那彼岸世界的燈火閃亮。

江湖騙子、不法奸商、貪官污吏,甚至竊國大盜,則不妨依然故我。反正只要在適當的時候放下屠刀,佛界仍有你一席地位,此前則儘管紙醉金迷,殺人放火,男盜女娼。禪宗已經為你留下後路,並且準備了心靈雞湯。

如此說教,難道不是精緻的騙局?[24]

然而這是誤讀和誤解。禪宗從來就沒有說過要解決現實問題。他們沒這個能力,也沒這個願望。他們所說的一切都只在宗教的範圍內,而且只是闡明一個基本原理:眾生與佛的區別就在迷與悟,任何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所謂「回頭是岸」云云,不過為了打消顧慮的極而言之。

因此,如果你要面對現實,完全可以不理睬禪宗。

何況覺悟二字真是談何容易。它就像孔子的仁,一方面想要就有(我欲仁,斯仁至矣),另方面又難以企及(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正可謂近在眼前,遠在天邊。[25]

想想也是。真那麼簡單,豈非滿街是佛?

那麼,不能成佛,問題在哪?

在執。

什麼是執?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不開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執則迷,迷則不悟,叫「執迷不悟」。這是一切眾生的通病,就連某些號稱禪師的人也未能免俗。比如唐末禪師祖印明,便曾這樣向惠能叫板:

六祖當年不丈夫,請人書壁自糊塗。

明明有偈言無物,卻受他家一缽盂。

意思也很清楚:你既然已知菩提無樹,明鏡非台,四大皆空,萬法皆無,為什麼還要奪人衣缽?如此知行不一,罵作糊塗已是口下留情,且看他如何對答。

回答很容易,反問一句就夠了:你既然透徹了悟,又何必多管閒事?衣缽固然空無,是非何嘗不是?更何況,知道色相是色相,色相就不是色相;明白空無是空無,空無就不再空無。如此,則衣缽的受與不受,有何區別?

呵呵,既明萬事皆無物,何必管他受缽盂!

然而我們卻只能說祖印明悟性不夠,卻不能指責他批評了六祖惠能。他是可以罵的,而且應該罵,必須罵。

因為禪宗的特色就是「呵佛罵祖」。

[18]見《六祖壇經·定慧品》。

[19]請參看世親《佛性論》卷二。

[20]見《大涅槃經》。

[21]見敦煌本《六祖壇經·見真佛解脫頌》。

[22]見《景德傳燈錄》卷三,並參看《五燈會元》卷一。

[23]見《六祖壇經·般若品》。

[24]請參看範文瀾《中國通史》第四冊。

[25]孔子這兩句話均見《論語·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