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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禪 真經與淨土

李世民被尊為天可汗的第二年,大唐三藏法師玄奘歷盡千辛萬苦抵達印度,入住摩揭陀王國(Magadha)的那爛陀寺(Nālandā,梵語,以下無另注者皆同)。這座恆河以南的寺廟是佛教的最高學府,高僧雲集,學科齊全,師生人數常達萬眾。年輕的玄奘以此為據點訪師參學,譽滿印度僧俗兩界以後,才帶著一腔熱血和滿腹經綸回到祖國。

開明的太宗皇帝隆重地接待了他,儘管玄奘出國違反了他的禁令。帝國政府還為法師的譯經活動提供了種種方便和大力支持。作為在印度被尊為「大乘天」和「解脫天」的得道高僧,玄奘譯出的當然都是真經。他和弟子窺基共同創立的法相宗唯識論,在他看來當然也是真理。

然而怎麼樣呢?

沒過多久就被忘得一乾二淨。

被遺忘幾乎是必然的,因為他們那一套理論實在太專業也太難懂。僅僅阿賴耶識(Alayavijnāna)這樣一個根本無法意譯的名詞,便足以嚇退許多人。就連「外境非有,內識非無」這樣最淺顯的道理,對芸芸眾生也是丈二和尚,更不用說高等數學般的論證過程。何況就算弄懂「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道理又能如何?能立地成佛麼?不能。

那就不學也罷。

中國人從來就是講實用的,包括太宗皇帝。他首先想到的是勸玄奘還俗為官,然後才考慮到支持翻譯佛經也許有利於樹立帝國的正面形象。不過他更贊成法師將自己西行的所見所聞口述記錄下來。那樣一部《大唐西域記》在未來可能的戰爭中,說不定會起到軍事地圖的作用。[1]

民眾則是另一種心態。他們萬人空巷地歡迎玄奘法師回到長安,無非是要親眼目睹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就像爭先恐後去聽愛因斯坦演講的貴婦人,關心的只是能否收集到講課時扔下的粉筆頭。相對論也好,唯識論也罷,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真正感興趣,也沒有多少人能夠聽得懂。

沒奈何,不被理解的玄奘只好主要靠《西遊記》,次要地靠《大唐西域記》活在歷史上和人們心中。他視為生命的唯識論被舊話重提,要到辛亥革命之後。[2]

公元627年(唐貞觀元年)8月,玄奘從長安出發。公元631年秋,玄奘終於到達嚮往已久的摩揭陀國那爛陀寺,那已是他離開長安的第五年。

興旺起來的,是淨土宗和禪。

淨土宗和禪宗都是中國佛教的宗派,也都是中國人最喜歡的宗派。不同的是,知識界對禪情有獨鍾,一般民眾則多修淨土。淨土宗的最受歡迎之處,是道理通俗易懂,方法簡單易行。即便目不識丁,也能借此脫離苦海。

那麼,淨土宗的道理又是什麼呢?

求來世,求往生。

淨土宗告訴信眾,我們的人生是很苦的。那幼小的生命剛剛形成時,被安置在一個名叫子宮的空間裡,浸泡在名叫羊水的液體中,真可謂水深火熱,暗無天日。有苦難言的我們只能備受煎熬,直至忍無可忍破門而出。然而出生的道路是那樣狹窄,落到產褥上時又那樣疼痛,結果所有的嬰兒無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諸位說,是也不是?

所有信眾都點頭。

當然是。想想看,有誰落地笑呵呵?

接下來的道路也不平坦,憂慮和恐懼則伴隨終身。皇帝怕篡位,官員怕免職,商人怕賠本,盜賊怕殺頭,誰家沒有難念的經?愛人生離死別,冤家狹路相逢,好事求不來,壞事躲不掉,簡直苦不堪言。諸位說,是也不是?[3]

信眾又都點頭。

確實,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

因此佛教四聖諦(Catursatya)第一條,就是苦諦。而且佛祖當年身為王子卻毅然出家,就因為在王城的四個門看見了生老病死四種痛苦,由此得出「人生是苦」的結論。這個結論在佛教看來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叫「諦」。

問題是為什麼。

這就要查找原因。如果原因找對了,就叫集諦。淨土宗認為,原因在於我們生錯了地方,生在了東方穢土。因此解決的辦法也很簡單,那就是爭取下輩子往生西方淨土。淨土是佛住的地方。佛有無數,淨土也無數。只要從東方穢土轉移到西方淨土,就會在佛光普照之下幸福無比。

人生是苦,回答了是什麼的問題;生錯地方,回答了為什麼的問題;往生淨土,回答了怎麼辦的問題。而且這些道理簡單明瞭一聽就懂,那又何必去學什麼唯識論?

剩下的是如何操作。

那就更簡單了,只要念誦「南無阿彌陀佛」就行。南無(Namas)讀如拿摩,意為致敬。阿彌陀佛(Amitābha)則是極樂世界(Sukhāvatī)的教主,也是接引佛。只要信仰阿彌陀佛並向他致敬,他就能把你接到西方淨土去。[4]

如此當然甚好,可惜得等到來世。來日方長,我們可是眼前這道坎就過不去,請問又能如之何?

念誦「南無觀世音菩薩」。

觀音菩薩是中國的聖母,不但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還有千手千眼和萬千化身。因此,只要念誦菩薩聖號,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菩薩心腸的觀音是有求必應的。

這就有點像伊斯蘭教的念功。不過,念誦清真言是為了堅定信仰,念誦佛號則是為了解決問題。觀音菩薩解決現實問題,阿彌陀佛解決歸宿問題,今生來世都有保障。而且修行的方式簡單到只要念誦,再沒文化的愚夫愚婦也都學得會做得到,可謂無障礙通道,當然大行其時。

可惜,淨土宗仍有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不能解決佛教與中華傳統,尤其是與儒家倫理的衝突。不要忘記,在他們宣揚鼓吹的西方淨土和極樂世界中,並沒有給皇帝安排特殊的地位。那個地方可是人人平等的,這讓至尊天子情何以堪?因此,帝國的統治者便難免懷疑這很可能是一個陰謀,目的是要用誰都無法證明的所謂來世,顛覆君君臣臣的現存秩序,甚至政權。

淨土宗則偏偏為這種懷疑提供了證據。從佛教傳入中國那一天起,僧侶就堅持不向皇帝行跪拜之禮,只是雙手合十表示敬意。理由是他們已經出家,是佛弟子而非臣民。這對於「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觀念當然是嚴重的挑戰,淨土宗的始祖、東晉高僧慧遠卻還要撰寫《沙門不敬王者論》據理力爭。這不能不讓佛教與皇權結下樑子。

他們的另一做派也讓儒家不滿,那就是單身和姓釋。要知道,過不過性生活,是你自己的事;生不生孩子,卻是全社會的事。如果所有人都不生孩子,請問我們的民族將何以延續,勞動力又從哪裡來?長此以往,豈非亡國亡種?

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畢竟,中華文明是以家族為本位的,人心的凝聚靠的是祖宗崇拜。既不生孩子,又不隨父姓,西周奠定的文明基礎豈不會被徹底顛覆?那可比改穿夷狄的服裝,甚至比讓胡人當皇帝,都嚴重多了。

不敬王者是無君,不隨父姓是無父。無君無父那就是禽獸,更不用說還要斷子絕孫。因此,儘管慧遠一再申明,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維護皇權政治,在家修行的居士也仍然應該盡忠盡孝,但疑慮依然無法打消。[5]

事實上,如果佛教的教義也是忠孝,則他們多餘;如果反對忠孝,則他們危險。顯然,僅僅只有淨土宗,是無法讓佛教在中國站穩腳跟的。必須有一種與儒家倫理全無衝突又能自成體系的宗派,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禪宗應運而生。

[1]請參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2]請參看鄧曉芒《思辨的張力》導言。

[3]佛教將人生之苦總結為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總稱五盛陰,合為八苦。見《大涅槃經》。

[4]阿彌陀佛有十三個名號,比如「無量壽佛」等等,密教稱為甘露王,是「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

[5]慧遠的觀點請參看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