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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拜占庭 搖晃的帝國

公元610年堪稱非比尋常。就在這一年,再赴江都的隋煬帝開通了江南河,自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至餘杭(今浙江省杭州市)全長八百里。與此同時,伊斯蘭教的偉大先知穆罕默德(Muhammad)得到了天啟,而一位名叫希拉克略(Heraclius)的人則成為拜占庭(Byzantium)的皇帝。

新的歷史就這樣開啟了。

此後的世界,便是拜占庭、阿拉伯和隋唐帝國叱吒風雲的舞台。當然,三大帝國命運各異。一個半世紀後,大唐達到鼎盛然後衰退,阿拉伯擴張至極面臨分裂,拜占庭則跌入低谷準備復興。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都創造了影響世界的文明,而且這文明還都與宗教有關。

不妨先看拜占庭。

拜占庭又稱東羅馬帝國。不過,東羅馬也好,拜占庭也罷,都是後人的說法。正如東晉人從來不說自己是東晉,拜占庭人也從來就認為自己是羅馬。他們的國家依然叫做羅馬帝國,他們的元首也依然叫做羅馬皇帝,儘管帝國的首都早就不在羅馬,羅馬城也衰頹得不像樣子。

實際上在受過古典教育的人眼裡,新帝國就像一個破落戶私生的混血兒和敗家子,不但丟失了祖傳的羅馬城,還說著拙劣的希臘語,以一種來歷不明的宗教為國教。這種宗教的成熟和傳播雖然是在古羅馬,它的創立者耶穌基督卻是猶太人,其教義更是與羅馬文明的傳統八竿子打不著。[1]

這樣的國家,怎麼也好意思叫做羅馬?

然而拜占庭人卻不這麼看。作為當時西方世界最強大帝國的臣民,安納托利亞(Anatolia,即小亞細亞)、埃及和敘利亞以及整個多瑙河以南東歐的主人,他們跟長安城裡的中國人一樣認為自己是居住在文明世界的中心,只不過這中心在他們那裡叫做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

君士坦丁像章。約鑄於公元324-326年,金製,直徑3.6厘米。

君士坦丁堡是在公元330年5月11日成為羅馬帝國之首都的,之前的它則是博斯普魯斯海峽(Strait of Bosporus)西岸的希臘要塞,叫拜占庭。誰都沒想到的是,拜占庭雖然由於成為新首都而被改了名字,它的原名卻被後人用來稱呼遷都之後的新帝國,看來歷史確實喜歡開玩笑。

把拜占庭變成帝國新都的,當然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帝君士坦丁(Constantine the Great)。他遷都拜占庭的目的也很明確,那就是要實現「新首都,新帝國,新宗教」的政治主張和理想。這個新宗教就是信仰唯一之神的基督教,因此帝國政府必須遠離眾神喧囂又破敗不堪的老羅馬城。

於是,皇帝陛下不辭勞苦地親自跑馬圈地。看著那些疲憊不堪的隨從,君士坦丁莊嚴宣佈:在我前面引路的是不可見的神靈——上帝。當然,為了證明信仰的虔誠,新首都的城市中央建起了聖索菲亞(St. Sophia)大教堂,奧古斯都廣場上皇帝雕像的手中也既拿著地球儀,又拿著十字架——前者象徵著征服世界,後者象徵著追隨基督。

拜占庭式建築典範,因其巨大的圓頂而聞名。公元537年竣工,設計師是物理學家米利都的伊西多爾和數學家特拉勒斯的安提莫斯。公元1453年6月,奧斯曼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入君士坦丁堡後,在教堂周圍建了四座高大的尖塔。

君士坦丁的這種宗教熱情顯然需要解釋。因此,作為依靠軍隊擁戴和武裝鬥爭奪取了政權的皇帝,他聲稱自己在進軍的途中親眼看見太陽裡出現了十字架形的光芒。受這一神跡的啟示,此公便將羅馬軍旗的圖案改成了十字架。據他自己和歷史學家們說,從此君士坦丁戰無不勝。

呵呵,上帝與他同在。

可惜這種說法越是神乎其神就越是形跡可疑,君士坦丁的信仰確實值得商榷。事實上,他雖然大力扶植基督教,卻又寬容地保護異教徒,尤其是大權在握之後。他甚至一再推遲履行入教的手續,直到臨終之前才接受了洗禮。

顯然,君士坦丁是基督徒,更是政治家。在他那裡,帝國的統一和政權的穩固才是第一位的。因此,當基督教各派為教義爭得面紅耳赤時,君士坦丁卻超然物外,甚至將教士們視為命根子的神學理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當然也不會為了基督教去打擊多神教。別忘了,拜占庭的新名字是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之城),不是上帝之城或基督之城。

實際上君士坦丁推崇基督教,看重的不是教義,而是它主張一神崇拜。這種單純的性質正是大一統帝國需要的。這就正如漢帝國獨尊儒術並非多麼喜歡儒學,只不過儒家學說更適合成為統一帝國的統一思想。

君士坦丁是古羅馬的漢武帝。

不能說君士坦丁的選擇沒有道理。事實上,異教徒們很快就發現了基督教的過人之處:崇高的精神、純淨的心靈和嚴謹的組織,以及堅定不移的信仰。基督徒的行為舉止也令人尊敬。他們扶貧濟困,寬恕敵人,勇於殉道,尊重婦女並唾棄背叛。所有這些,都來自他們唯一之主的教導。

相反,古羅馬的宗教則顯得不堪,如果那也能夠叫做宗教的話。要知道,它可是連一個合適的名字都沒有,更不要說神學教義、道德規範和組織機構。那些名目繁多的神每個都來歷不明,而且不乏通姦亂倫和弒父殺子諸多罪行,根本就不足以成為帝國臣民的道德楷模。

這時不管換了誰,也會選擇基督教。

可惜,君士坦丁的上帝並沒能保佑他的帝國。基督教被定為國教不過三年,羅馬就分裂為東西兩半,西邊那半也在大部分臣民皈依基督之後不久便轟然倒塌。就連東邊的君士坦丁堡最終也未能倖免。它被奧斯曼土耳其人攻陷,並被改名為伊斯坦布爾(Istanbul),意思是伊斯蘭之城。

據意大利製圖者克裡斯托弗·保德爾門特1420年製作的羊皮紙墨水畫。君士坦丁堡的主要特徵均清晰可見:護城河、雙層城牆、大廣場,還有皇家記功柱、聖索菲亞大教堂,堪稱最早的君士坦丁堡實用地圖。

這可真讓人哭笑不得。

當然,東羅馬帝國滅亡要到公元1453年,也就是中國明朝的景泰四年。但在公元610年,希拉克略接手的卻無疑是一個爛攤子:國庫空空如也,軍隊士氣低落,敵人則從四面八方將帝國團團圍定,包括北方的日耳曼蠻族,以及來自中亞的好戰民族阿瓦爾人(the Avars)和波斯人。

波斯人是羅馬帝國的老對手和死對頭,尤其是在薩珊王朝(Sassanid Dynasty)取代帕提亞帝國(Parthian Empire)後。他們不但頻頻發動戰爭,在意識形態和宗教信仰方面也大唱對台戲。羅馬帝國迫害基督教徒時,薩珊王朝大批收容他們;基督教成為羅馬國教後,波斯人又支持其異端。被中國人稱為景教的那個派別,就是在薩珊波斯形成的。

毫無疑問,波斯人對基督教並沒有興趣,他們信仰的是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因此,收容基督徒和支持其異端,都不妨礙他們在公元614年的5月蜂擁而入聖城耶路撒冷,將基督教的古跡夷為平地。更過分的是,這些異教徒還撬走了教堂中耶穌受難的真十字架,並把它作為戰利品連同俘虜一起運往波斯首都泰西封(Ctesiphon)。

是可忍孰不可忍,何況波斯人並沒有就此收手。在橫掃了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後,他們又讓東羅馬人的埃及總督舉手投降。能夠為帝國提供四分之一收入的寶地無可奈何地落入敵手,再也沒有一粒糧食從亞歷山大港運往君士坦丁堡,希拉克略也不得不中止了對市民免費的麵包供應。

公元620年,咄咄逼人的波斯軍隊前進到了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對岸,與君士坦丁堡隔水相望。這條連接黑海和愛琴海的通道是那樣地狹窄,以至於拜占庭皇帝一眼就能看見敵營中閃爍的火光,甚至能想像出他們的飲酒狂歡。

兵臨城下國難當頭,被逼入死角的希拉克略不能不把自己變成羅馬帝國的防衛者。實際上,當他在萬眾歡呼聲中登上皇位時,也就把臣民的厚望放在了肩頭。如果不能讓搖晃的帝國重新站立,他的下場不會好過前任。

那麼,上帝會保佑他嗎?

[1]比如在著有《羅馬帝國衰亡史》的愛德華·吉本眼裡,拜占庭就像一個落魄的希臘與羅馬的雜種兒,整個中世紀也是黑暗和野蠻的時代。請參看(美國)沃倫·特裡高德《拜占庭簡史》。本章所述除參考該書外,亦請參看美國時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第七冊,(英國)拜尼斯《拜占庭:東羅馬文明概論》,陳志強《拜占庭帝國通史》,游斌《基督教史綱》,王美秀等《基督教史》,劉新利《基督教歷史十二講》,劉明翰主編《世界通史·中世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