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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乾坤逆轉 呂惠卿被誣

事實證明,呂惠卿是被誣陷的。

對於呂惠卿出賣王安石一案,最早提出質疑的是陸游的祖父陸佃。哲宗初年,陸佃由吏部調任禮部,以侍郎的身份參加《神宗實錄》的編撰。寫到這段歷史時,檢討官黃庭堅主張按照當時監察官員彈劾呂惠卿的奏折表述,陸佃卻認為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必須找到證據,核對事實。

黃庭堅說:按侍郎的主張做,豈非諂媚?

陸佃則說:照檢討的意思寫,便是誹謗。

兩人爭執不下,陸佃便上了一道奏折,請求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下令將宮廷收藏的有關文件發下,看看當年呂惠卿上繳的王安石書信中究竟有沒有「勿令上知」的字樣。

檔案調出,搜檢的結果是沒有。[16]

後來的正史卻依然認定有。對此,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解釋說: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他的話怎麼能信?

這種邏輯十分可笑。鄭俠也是王安石的學生,他的話怎麼就信?何況陸佃與王安石雖有師生關係,對於老師的改革卻是存疑的,至少態度比較客觀。他曾經對王安石說:新法不能說不好,實行的結果卻是擾民,比如青苗法就是。

王安石大吃一驚,問:怎麼會這樣?

陸佃說:因為老師聽不得不同意見。

王安石大笑:我豈是固執己見的人?

陸佃答:當然。但是外面都這麼說。

於是,王安石不再讓他參政議政,只讓他做學問。[17]

事實上陸佃的學問非常好。他對此案的重新審視,便正體現了治學的嚴謹,甚至有「重證據,不重口供」和「疑罪從無」的法治精神。否則,他有什麼必要為「欺師滅祖」的呂惠卿辯誣?相比之下,罔顧事實的人不該臉紅嗎?

沒錯,呂惠卿上繳的書信不止一封,不可能每封信裡都有「勿令上知」的字樣。但是陸佃的奏折說得很清楚,調出檔案的目的就是要查明這一事實。那麼請問,宮中為什麼要扣住關鍵證據不發?太皇太后可是反對變法,既不喜歡王安石也不喜歡呂惠卿的。說那封信丟了就更不通。如此重要的證據,怎麼會遺失,又怎麼可以遺失?難道有賊?

結論只有一個:王安石根本就沒寫過那樣的信,呂惠卿也沒有出賣他。反目為仇是真的,惡毒攻擊也是真的,但那是自衛反擊,最多防衛過當,因為先下毒手的不是他。

那麼,先出手的是誰?

王安石的兒子王雱(讀如乓)。[18]

說來王雱也是才子,甚至神童,卻又是病人。他的心理恐怕是不健康的。據說,這位公子曾在父親與程顥討論如何推行新法時衝出來大放厥詞:只要把韓琦和富弼的腦袋砍下來掛在大街上,新法自然盛行。此事雖被證偽,但要說王雱膽大妄為,王安石教子無方,則大約不誣。[19]

王雱對呂惠卿,也確實恨到了骨頭裡。原因可能是他們父子重返京師時,就聽說了呂惠卿的種種忘恩負義。按照正史的描述,此人在擔任參知政事之後就背叛了王安石,千方百計阻撓王安石復出。這種叛徒,當然人見人恨。

可惜此事查無實據,正史也只留下「凡可以害王氏者無不為」一句空話,什麼細節都沒有。唯一能夠拿出來說說的,是他曾經想借余姚縣主簿李逢謀反案大做文章,但同樣沒有細節。司馬光的記載中隻字不提,李燾也不採信。[20]

那麼,呂惠卿究竟幹過那些壞事沒有?

沒有,證據是熙寧八年六月神宗與王安石的談話。皇帝告訴王安石:呂惠卿對愛卿很有意見呢!他說以前愛卿被人污蔑,他極力辯誣。現在他被誣,愛卿卻一言不發。朕只好為卿再三解釋。他又疑神疑鬼,懷疑有人挑撥離間。

王安石的回答是:臣不知道誰要陷害呂惠卿,也許他是疑心生暗鬼吧!不過,惠卿兄弟確實得罪了一些人,有些事也做過分了。臣勸他們不要樹敵,他們不聽。[21]

這就很清楚。如果呂惠卿當真對不起王安石,他怎麼會有委屈?更何況,李逢案發生時,呂惠卿擔任參知政事還沒多少時間。就算他想做宰相,也不到時候吧?他的政治資本既然是變法,還得依靠王安石的影響力吧?這個時候就去把王安石搞臭,犯得著、划得來嗎?

呂惠卿沒有那麼傻。

神宗的話,也分明是在為鬧誤會的好朋友做調解。

但是到了七月,呂惠卿卻先是請病假,然後又幾次三番提出辭職。皇帝當然不批准,還讓王安石和另一位副宰相王珪去慰問。神宗說:什麼事情都沒有,為什麼要辭職?

呂惠卿答:沒有別的原因,力不勝任而已。

宋神宗說:天下事又不要你一人負責,何必呢?

呂惠卿答:臣確實能力有限。當年受命,只因安石外放朝中缺人,這才勉為其難。現在他已經回到相位,臣也早就該離開中樞,到地方上去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宋神宗說:安石復位,正該協力,為什麼要走?

呂惠卿答:因為臣礙手礙腳。陛下聖明,應該看得出他跟以前不一樣了,動不動就請病假。誠如陛下所言,王安石必須覺得事有可為才肯復出。復出而不作為,那就一定是有不如意的地方。不如意,只因為臣在政府。臣以為,朝廷事可以無臣,卻不可以沒有他。這就是臣辭職的原因。

宋神宗說:安石必不忌諱愛卿。

呂惠卿答:當然不。但,如果陛下專心專意只聽王安石一個人的,天下大治指日可待。臣在朝中於事無補,反倒橫生枝節,實在是於公於私都有不利。實話實說,臣也不知道臣參知的政事,究竟是陛下的,還是王安石的?[22]

誰都聽得出,這口氣只是酸溜溜,而非惡狠狠。

不過到九月份呂惠卿再次辭職時,跟王安石之間就不但有政見分歧,也有個人恩怨了。儘管皇帝一再聲明,關於他的流言蜚語並不來自王安石,呂惠卿還是說,王安石和王雱父子已被小人包圍,自己危在旦夕,只能選擇離開。[23]

可惜,這裡仍然沒有呂惠卿陷害王安石的行跡。

然而散佈和聽信流言蜚語,卻並不需要講證據,也不需要講邏輯,只需要有情緒。以王雱的性格,自然也不會像陸佃那樣去求證。那好,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對於呂惠卿這種恩將仇報的小人,王雱認為不必手軟。

呂惠卿在華亭買地一案由此興起。

這同樣是疑案。證據是熙寧九年六月初七神宗明確告訴王安石,御史中丞鄧綰(讀如晚)報告,已經查明呂惠卿借錢買地一事不實。要知道,這個鄧綰可是王安石的人,彈劾呂惠卿的也正是他。如果連他都說沒有證據,恐怕此事根本就子虛烏有。就連最早彈劾呂惠卿的御史蔡承禧,後來也承認華亭案查無實據,只不過他稱作「偶爾網漏」而已。[24]

王安石卻認為,鄧綰只是沒有找到證據罷了,不等於舉報不實,應該再派人查。王雱更是迫不及待,這才有了前面所說違法亂紀的事,也才逼得呂惠卿跟王安石翻臉。這恐怕就不能說是呂惠卿背叛,只能說是王雱坑爹了吧?

於是,當六月初七神宗出示呂惠卿奏折時,王安石也如五雷轟頂,只能如實報告做手腳的事自己並不知情。不過當他得知這是兒子干的蠢事時,其惱怒也可想而知。弄巧成拙的王雱愧對父親,更是急火攻心,終於一病不起。

當月二十五日,王雱病故,時年三十三歲。

戰友反目,愛子去世,誰能承受這雙重的打擊?王安石恐怕也不例外。但他還是又堅持了四個月,然後才在這年的十月二十三日離開相位和京師,再也沒有回來。[25]

[16]以上見李燾《長編》卷二百七十八熙寧九年十月丙午日條注、《宋史·陸佃傳》。黃庭堅當時的職務見《宋史·黃庭堅傳》。鄧廣銘《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書亦採信陸佃之說,但認可呂惠卿在王安石罷相期間做過有損於王安石的事。

[17]見《宋史·陸佃傳》。

[18]李燾《長編》卷二百七十六熙寧九年六月己酉日條即稱:(王安石)與惠卿交惡,使人告發呂氏奸利事,皆自雱發之。

[19]見《宋史·王安石傳》所附王雱傳。此事之證偽,見鄧廣銘《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

[20]以上兩說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一熙寧八年二月癸酉日條、閏四月壬子日條,司馬光和李燾的態度見李燾《長編》卷二百六十熙寧八年二月癸酉日條注。

[21]見李燾《長編》卷二百六十五熙寧八年六月丁未日條。

[22]見李燾《長編》卷二百六十六熙寧八年七月癸未日條。

[23]見李燾《長編》卷二百六十八熙寧八年九月乙酉日條。

[24]神宗此言見李燾《長編》卷二百七十六熙寧九年六月辛卯日條,鄧綰彈劾呂惠卿見《長編》卷二百六十八熙寧八年九月乙酉日條、《長編》卷二百七十五熙寧九年五月己巳日條,蔡承禧言見《長編》卷二百八十熙寧十年二月己酉日條。

[25]以上見李燾《長編》卷二百七十六熙寧九年六月辛卯日條、己酉日條,卷二百七十八熙寧九年十月丙午日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