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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十

君奭

成王時,召公為太保,自以盛滿難居,意欲告老而歸。周公留之,反覆勸諭,謂大臣當輔君德以延天命,固人心,不可求去。史臣記其語,因篇首有君奭二字,遂以名篇。

【原文】周公若曰:「君奭,弗吊,天降喪於殷,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於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終出於不祥。

【直解】君,是尊敬之稱。奭,是召公的名,古人尚質,相語只稱名。弗吊,解做不恤。棐,是輔佑。忱,是誠信。昔周公欲留召公,先呼其名而告之說:「功成身退,固人臣自靖之常;輔君奉天,尤大臣徇國之義。昔殷紂無道,上天不加憫恤,降以喪亡之禍,已墜失了天命,於是我周受之,以有天下矣。然天命無常,可受也,亦可改也。若說我周家既受此大命,其基業常信於休美,決可以保於無窮,這個我不敢知。若天於冥冥之中,果輔周之誠,而眷佑無已,卻說道後來,又將失墜而終出於不詳,這個我亦不敢知。但我等身為大臣,誼同休戚,今日只當盡忠夾輔,以共保天命,豈可捨之而去,以自遂其私乎!」

【原文】「嗚呼!君已曰時我,我亦不敢寧於上帝命。弗永遠念天威,越我民罔尤違,惟人。在我後嗣子孫,大弗克恭上下,遏佚前人光,在家不知。

【直解】君,指召公。時字,解做是字。越字,解做於字。尤,是怨後嗣子孫,指成王說。遏,是絕。佚,是墜。前人,指文武說。周公又歎息告召公說道:「天命吉凶我固不敢知,所可知者,惟在賢臣之去留耳。且君前已有言說輔王以小民而祈天命,是惟在我之責,是君之自任如此,然豈惟君有是心哉!我亦嘗思之。當今之時,萬邦鹹休,我民罔有尤怨違背,天命宜若可保矣。但民罔常懷,天無常親,今日之眷命,焉知他日之不降威乎?故我不敢便以上帝眷顧之命為可安寧,而弗永遠念天之威罰,於民罔尤違之時也。我之心亦如此。蓋天命人心,去就難必,其機實在於人。使朝廷得人為輔,則民心悅而天命固,厥基永孚於休矣;朝廷輔佐無人,則民心離而天命去,其終出於不祥矣。是大臣去留,乃國家安危所繫,非細故也。今君乃忘前日之言,翻然求去,使我後嗣子孫無人輔助,大不能上畏天命,下畏民碞,乃或驕慢肆侈,遏絕佚墜文武光明顯著之德。當此之時,君為國大臣,固有不得辭其責者,豈可謂退老在家便付理亂於不知乎!」周公言此,以見國有老成,乃社稷所倚賴,而在老成之自處,尤當以愛君體國為忠,有不容恝然捨去者,所以挽留召公之意,至懇切矣。

【原文】「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弗克經歷嗣前人恭明德。

【直解】諶字,解做信字。經歷,是踐行不違的意思。恭明德,是敬天敬民顯明之德。周公又說:「上天於我周,既降此眷顧之命,然欲保之於無窮,寔有不易者。蓋天命去留無常,或前興而後廢,或始予而終奪,豈可據以為誠信哉!惟人君有明德,乃可以嗣守於弗替耳。凡繼世之君,乃有墜失其命而不能長保者,都只因無賢臣輔佐,其君孤立於上,所以把前人敬事天顯,顧畏民巖,許多光明的大德,都棄之而不能遵行,絕之而不能嗣續。由是天心厭棄,卒蹈於喪亡之轍耳。向使輔助得人,則天命豈邃棄之哉!」觀此,則召公當此時,不惟義不當去,蓋亦有不忍去者矣。

【原文】「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於我沖子。」

【直解】旦,是周公的名。正,是正君。迪,是啟迪。施,是付與的意思。沖子,指成王說。周公自敘輔君之意以感動召公說:「繼嗣之君,必須得老成匡正,乃可以紹前烈,保天命。然正君之事,惟盛德者能之。在今予小子旦,德業聞望,不能過人,非真有格心之術,足以匡正吾君也。惟以我周文武敬天敬民光明顯著的大德,朝夕開導,而付與我沖子,使其上而事天,下而治民,一皆遵守文武之家法,庶乎前烈益以焜燿,而不至於遏佚耳。」蓋君德者,保命之本;老成者,輔德之資。故欲天命之固,不可不延世德;欲君德之正,不能不資老成也。

【原文】又曰:「天不可信,我道惟寧王德延,天不庸釋於文王受命。」

【直解】道,是為臣的道理。寧王,是武王。延,是長久。釋,是捨去。周公又申前意說:「天之禍福予奪,雖不可信,然以人事言,則在我有當盡的道理。蓋我周文王,誕膺天命以撫方夏,至武王其承厥志,既以德而凝固之,則繼志述事,固後嗣之責也。我今惟在以武王光大之德,付於沖子,自今務衍而長之,不至失墜,使文王所受的命,天不容捨之而他歸,則我周大業,永永傳之無窮,豈不美哉!夫輔君以延世德而凝天命,我之道固如此,公同此心,亦當同盡此道,豈可堅欲求去,使後人遏前光而墜大命乎!」

【原文】公曰:「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於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於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盤。

【直解】時則有,若言當時有如此之人。太甲、太戊、祖乙、武丁,都是商之賢君。保衡,是官名,保取其安,衡取其平,商時伊尹為此官。周公又呼召公說:「我曾聞在昔商家先王成湯,既受命為天子,當其時,有如伊尹者,輔佐成湯,伐夏救民,其德澤廣被,與天之無不偏覆一般。成湯既往,湯之孫太甲嗣位,當其時,伊尹受成湯之顧托,以元老舊臣,居保衡之官,能保護王躬,平章國事,王業賴之以安。在太甲之孫太戊,時則有如伊尹之子伊陟與臣扈,兩個人同心夾輔,勸太戊以圖政修德,滅祥桑之異,孚格於上帝之心,又有巫咸者,亦能左右王室,而使國家平治。在太戊之孫祖乙,時則有如巫咸之子巫賢;在高宗武丁,時則有如甘盤,即高宗舊學之師,皆能世效保乂之功,克振中興之業。夫商之諸君,或創業於前,或守成於後,皆賴六臣輔佐如此。今君居太保之位,受付託之重,當思匹休前烈,而可邃然求去乎!」

【原文】「率惟茲有陳,保乂有殷,故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

【直解】率,是循。有陳,謂有可陳列之功。陟字,解做升字。所,是語辭。周公又說:「人臣事君,自有個當盡的道理。殷家從伊尹至於甘盤,這六個大臣,都能率循此為臣之道,效忠匡輔,顯然有可陳列之功。用能保乂有殷之天下,使國勢常安而不危,民生常治而不亂。以君德則益隆,如成湯以下五王,皆以明德昭升,配享於皇天上帝;以國祚則益永,而傳世十九,歷年有六百之多也。夫德莫大於配天,治莫隆於永命。此雖殷先王世美相承之效,而六臣之保乂,其功亦何可誣哉!」

【原文】「天惟純佑命,則商實。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小臣屏侯甸,矧鹹奔走。惟茲惟德稱,用乂厥辟。故一人有事於四方,若卜筮,罔不是孚。」

【直解】純,是專一的意思。佑,是助。實,是不空虛。恤,是憂。稱字,解做舉字。孚,是信。周公又說:「國無賢才,則國空虛,而老成耆舊,又眾賢之領袖也。在昔商家盛時,有六臣輔君,因此上天眷佑之命,純一不雜,生許多賢才,使商家充實,而無乏才之患。在內則百官之著姓,與王臣之微賤的,莫不秉持其德,無偏私心之蔽,明致其恤,有憂國之心;在外則微而小臣,與侯甸諸侯為王藩屏的,況皆奔走趨事。惟此內外之臣,都稱舉其德,用以輔君之治,俾無過舉,是以德業隆盛,政務修明。人君但有征伐會同之事於四方,如龜之卜,如蓍之筮,天下之人知其出於至公,都聽從悅服,而無一人之不孚信者矣。夫天下之信服,由群賢布列於中外,而賢才之眾多,由六臣匡輔於朝廷。公必如六臣之輔商,以勉效於今日可也。」

【原文】公曰:「君奭!天壽平格,保乂有殷,有殷嗣天滅威。今汝永念,則有固命,厥亂明我新造邦。」

【直解】平,是坦然無私。格,是通徹無間的意思。固今,是凝固不墜的天命。亂字,解做治字。周公又呼召公而告之說:「天命至公,其壽人國家使之綿延長久者,豈偶然哉!必其大臣有至公無私平康正直之德,通徹於天,乃可以克當天心,而天斯壽之耳。如伊尹至於甘盤,這六個大臣,皆能盡平格之實者,故能保乂商家,久安長治,歷年至於六百之多。是天之壽商,實以六臣之故也。及至商紂繼嗣天位,乃崇信奸回,播棄黎老,無有平格之臣以維持天命,所以天降之罰,邃遭滅亡之威。國祚之長短,繫於賢臣之有無若此。今汝其無汲汲求去,勉為周家永久之念。凡所以輔君而延世德者,益竭力以圖之,使我周有平格之臣,則上天必有凝固之命,而治效亦赫然明著於我新造之邦。蓋身與國俱顯矣。彼商之六臣,又豈得專美於前耶!」

【原文】公曰:「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於厥躬。

【直解】割,是災害。由,是重。勸,是勉。寧王,是武王。周公又呼召公說:「昔者商王紂無道,上天厭棄,降災害於商家,使他失了天下。然生民不可無主,惟我武王有大德,克享天心,故天於冥冥之中,申重勸勉武王之德,佑助他無所不至。才有所思,便無不知,恰似陰有啟發的一般;才有所行,便無不順,恰似默有輔翼的一般。由是德日以盛,真足以為神人之主,遂集此重大之命於一身,而克商以有天下也。」

【原文】「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

【直解】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都是文王之臣。周公又說:「我周之得天下,雖在武王,基天命實由文王。文王庶幾能修治燮和我周家所有的中夏,使三分有二之國,處處都服從政令,無有違越,人人都涵育教化,無有乖戾。此豈文王獨以一身勞天下哉!亦惟當時佐命之臣,有如虢叔,有如閎夭,有如散宜生,有如泰顛,有如南宮括,這五個大臣,皆是名世之賢,相與同心輔佐,或為之疏附先後,或為之奔赴禦侮,故能使文王修和之澤,達於諸夏而無間也。」

【原文】又曰:「無能往來,茲迪彝教,文王蔑德降於國人。

【直解】迪,是導迪宣佈的意思。彝,是常。蔑,是無。周公又反前意說:「若虢叔等五個大臣,不能為文王往來奔走於此,勉盡職業,導迪宣佈所當行的常教,則文王雖有愛民之心,無人輔助,修和之澤,何由而降及於國人乎!於此可見主治在君,宣化在臣,有君無臣,欲以致理難矣。」

【原文】「亦惟純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聞於上帝,惟時受有殷命哉!

【直解】迪知之迪字,是踐履的意思。迪見之迪字,是開導的意思。見,是著見。冒,是覆冒。周公又說:「我文王之時,有虢叔等五臣輔佐,亦是天意在文王,純一不二以佑助他,故生這等秉持明德的賢臣。其踐履至到,著實曉得上天顯然的威命,可順而不可違。以此同心協力,只要光顯文王的德業,開導啟迪,使其德著見於上,無所不照,覆冒於下,無所不被,以致至德馨香,升聞於皇天上帝。惟是之故,遂能克享天心,而有殷之命,自此始受之,皆五臣輔佐之功也。

【原文】「武王惟茲四人,尚迪有祿。後暨武王誕將天威,鹹劉厥敵。惟茲四人昭武王惟冒,丕單稱德。

【直解】四人,是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官括,此時虢叔已卒,故止稱四人。劉字,解做殺字。丕,是大。單,是盡。周公又說:「我文王既賴五臣輔佐,以誕受殷命,至武王時,虢叔雖卒,閎夭等四人尚存,又能同心協力,庶幾導迪武王膺受天祿。其後遂與武王大奉上天之威命,往伐有商,凡殘暴虐民,與我周為敵者,都誅滅無遺。此四臣者,又以禍亂雖定,而德澤未敷,於是又竭力宣佈,用昭顯武王之德,覆冒於天下。使天下之人,涵濡教化者,大盡稱頌武王的聖德,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有一處不心悅誠服者,此皆四臣開導之功也。」夫以文武之明聖,開創大業,猶必賴賢臣以為之助,況嗣守成業者,而可無老成舊德以左右之乎!此周公所以拳拳挽留召公也。

【原文】「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予往暨汝奭其濟。小子同未在位,誕無我責。收罔勖不及,耇造德不降,我則鳴鳥不聞,矧曰其有能格?」

【直解】小子旦,是周公自謙之稱。游,是浮水。耇造,是老成人。鳴鳥,是鳴鳳,周自文王及成王時,皆有此瑞。格,是感格。周公又告召公說:「今王業艱難,幼沖在位,我小子旦,朝夕憂懼,就似浮大川的一般,茫然不知津渡所在,非一人所能獨濟也。我自今以往,須是與汝同心輔導,共濟艱難,使文武之業不至失墜,然後可耳。蓋嗣王沖幼,雖已即位,與未曾即位的一般,正賴賢臣相與夾輔,汝大不可以此專責於我,而遂求去也。若汝決然求去,不肯勉力以助我之所不及,則老成之德,不下於民,將使民心尤怨,無和氣以致祥,太平不可望了。那在郊的鳴鳳,我將不得復聞其聲矣。是今日之治,且不可保,況敢說道進此能有感格,而延天休於無窮乎?」然則召公之必不可去明矣。

【原文】公曰:「嗚呼!君肆其監於茲。我受命無疆惟休,亦大惟艱。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後人迷。」

【直解】肆,是大。茲字,指上文說。猷,是謀。裕,是寬大的意思。後人,指成王說。周公又歎息而告召公說道:「我前言文武皆賴賢臣,而望汝以共濟,此是懇切之言,君大宜鑒視於此,不可忽也。蓋我周文武誕受天命,開子孫萬世之業,固有無窮的休美,然文王以五臣而布修和之澤,武王以四臣而收戡定之勳,跡其積累締造也,大是艱難。夫得之既艱,則相與維持保守在我二人有不容辭其責者。且大臣身當重任,能不以寵利為嫌,不以潔己為高,而委身事主,以安定國家,乃見其識量之閎深。若拘拘然只圖功成身退,潔身而去,器識便狹小了。我今告君,宜謀所以自處寬裕之道,務展佈四體為國家長久之慮,毋徒狹隘求去為也。蓋君德之成就,繫於賢臣之匡輔,若汝迫切求去,則嗣王之德,何由開明,前人之光,將至遏佚。故我拳拳留汝者,正不欲使後人迷惑而失道,庶幾文王艱難之業,可以保守於無窮也。君不勉為後人留,寧不為文武大業計耶?」

【原文】公曰:「前人敷乃心,乃悉命汝,作汝民極。曰:『汝明勖偶王,在亶乘茲大命。惟文王德,丕承無疆之恤。』」

【直解】前人,指武王。民極,是下民的準則。偶字,解做配字,古時耕者以二人為耦。亶,是信。乘,是負載的意思。周公又告召公說:「我昔與汝同受武王的顧命,當時武王敷布腹心,將付託的言語盡以命汝,使居三公之位,為下民的準則。當時顧命的言語說道:『嗣王以沖幼在位,汝當精白一心,勉力不怠,以盡輔弼之道,如農夫耦耕的一般,不可缺了一人。又當彼此相信,推心相與,不要退托,如馭車的一般,併力一心,乘載這天命,使不至傾覆。蓋今日天命,文王以德受之,締造甚艱,若後人不知保守,必大有可憂者。惟當追念文王的舊德,常恐失墜,其承受此無窮之憂可也。』武王命汝如此,今汝委而去之,使我獨當艱難之任,則是耕者缺其耦,馭者不併力,何以勉輔嗣王,乘載天命乎!」

【原文】公曰:「君!告汝朕允。保奭,其汝克敬以予,監於殷喪大否,肆念我天威。

【直解】允,是誠。保,是太保,乃召公所居之官。大否,是大亂。周公又說:「如今告汝以我之誠意,汝勿視為泛常之言。」遂呼其官與名說:「我前言有殷嗣天滅威,既墜厥命,天威之可畏如此。汝其敬慎不怠,以我之言,監視殷紂之喪亡大亂,而大念我天威之可畏可也。蓋天命靡常,惟德是輔。商紂只因崇信奸回,播棄黎老,無平格之臣,所以墜失了天命。若嗣君無賢臣輔導,不能敬德,則喪亂之禍,又將移於我周,此汝不可不留也。」

【原文】「予不允惟若茲誥,予惟曰襄我二人,汝有合哉!言曰在時二人,天休滋至,惟時二人弗戡。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讓後人於丕時。

【直解】襄,是成。戡,是勝。丕時,是大盛之時。周公又說:「我前勉留汝的言語豈是不足取信於人,卻如此諄諄告汝乎?我只說周家王業之成,惟在我與汝二人,同心共濟。汝聞我言,亦必契合於心,也說如今國家的事,全賴我二人。今天眷我周,有方興未艾之勢,就是我二人竭力圖報,猶恐不能負荷。汝若獨委之我,則一人將何以勝之哉!且汝今求去,不過以盈滿難居,欲避權位耳。若以此為懼,當敬其輔君之德,益加寅畏,明揚才俊之人,布列庶位,以盡大臣之職業,以答滋至之天休,使他日賢才眾而治道隆。當國家全盛的時候,汝那時要推讓其位,以事業付於後人,我不阻汝。如今天休未答,王業未成,方以弗戡為懼,豈汝求去之時乎!」可見大臣進退,常以得人為慮,有賢者可托,而後身可退。周公斯言,真得大臣之體矣。

【原文】「嗚呼!篤棐時二人,我式克至於今日休。我鹹成文王功於不怠,丕冒海隅出日,罔不率俾。」

【直解】篤,是厚。棐,是輔。二人,是周公己與召公。率俾,是服從的意思。周公又歎息說:「朝廷之上,公卿有百執事,其人固多,然同心協力篤厚於輔君者,惟是我與汝二人,所以能保固天命,興隆王業,至於今自之休美也。然卻不宜以此自足。我與汝當夙夜龜勉,共成文王的功業,不可少有倦怠。蓋文王之功業,固嘗顯於西土,光於四方,然使今海內尚有一夫之不服從,即是功業未成處。我二人當竭力以成之,務使德澤丕冒於斯民,雖海隅日出之地,人人都率從臣服我周家。然後文王之功,可以言成,我二人輔君之責,庶幾無愧耳。今未至是,而君可以求去乎!」於此可見人臣有難盡之責,無可居之功。若以功成名遂,當全身而去,則召公之去,周公何為惓惓勉留之乎?成功不怠之言,萬世為人臣者,所當服膺也。

【原文】公曰:「君!予不惠若茲多誥,予惟用閔於天越民。」

【直解】惠,是順。閔,是憂。周公又留召公說:「我前誥汝者,豈是不順於理,卻如此反覆多言?蓋大臣一身,天命民心所繫,汝若求去,則答天命而安斯民者無人。我只為憂天命難於終保,及斯民無所倚賴,所以懇懇的留汝,則所言非不順理,而公之去志,宜為予留矣。」

【原文】公曰:「嗚呼!君,惟乃知民德,亦罔不能厥初,惟其終。祗若茲,往敬用治。」

【直解】民德,是說民心向順處。若,是順。周公又歎息告召公說:「天命之去留,繫於民心之向背。汝是個歷練老成的人,惟汝能周知民情向順之故。今日民無尤怨,固能善於始,然思其終,則民心難保處,最是可畏。汝其祗順我所言,自今以往,益務敬慎以圖治可也。」此時召公已留,周公丁寧告戒之辭如此。大抵人君嗣位之初,全在老成人輔佐。若輔佐得人,則君德可成,太平可致;輔佐不得人,則君德難成,治功難保。成王之時,老成無出召公之右者,故周公懇切慰留,惓惓言商周得人之隆,及大臣許國之義,而於天命民心,始終尤致意焉。其後召公感其言,既相成王,又相康王,以天下為任而不辭,遂致刑措之治,君臣同休,可謂盛矣。然則圖任舊人,為治者宜留意焉。

蔡仲之命

蔡,是國名。仲,是字。蔡仲乃蔡叔之子。蔡叔罪放而卒,成王以仲賢,復封於蔡。此篇所記,是封蔡仲為諸侯誥命之詞。

【原文】惟周公位塚宰,正百工,群叔流言,乃致辟管叔於商;囚蔡叔於郭鄰,以車七乘;降霍叔於庶人,三年不齒。蔡仲克庸祗德,周公以為卿士。叔卒,乃命諸王邦之蔡。

【直解】百工,是百官。管叔,是周公之兄。蔡叔、霍叔,是周公之弟。致辟,是加以誅戮。郭鄰,是中國之外地名。齒,是齒錄。庸是常。卿士,是周公的官屬。命諸王,是以成王之命封之。史臣將述周公命仲之詞,乃先敘說,初武王崩時,成王尚幼,周公為天官塚宰,統正百官。當是時,管叔、蔡叔、霍叔三個人監紂之子武庚於商之舊都,以主少國疑,乘商人之不靖,遂告作無根之言,謗毀周公,說他將不利於孺子,因相與倡為叛亂。蓋非獨以危周公,實欲動搖王室也。周公既奉命征討,罪人斯得以管叔為首惡,乃明正其罪,誅之於商之舊都;蔡叔罪稍輕,幽囚於中國之外郭鄰地方,只以車七乘隨之;霍叔罪又輕,但降為庶人,削奪其爵祿,待他三年之後,改過自新,方才齒錄。因其罪之大小,定為刑之重輕,皆天討所加,不敢以私恩廢公義也。其後蔡叔之子蔡仲,能常敬德,始終謹畏,不敢放縱,周公以其克蓋父愆,乃擢用為卿士。蔡叔既沒,周公以成王之命命他之國,以續蔡叔之封焉。蓋惟賢是舉,不以世類而棄,命德之公也。聖人義盡仁至如此。

【原文】王若曰:「小子胡!惟爾率德改行,克慎厥猷,肆予命爾侯於東土。往即乃封,敬哉!

【直解】胡,是蔡仲的名。率,是循。猷,是道。蔡在成周之東,故謂之東土。周公以王命呼蔡仲之名而告之說:「惟爾小子胡,率循爾祖文王之德,改易了爾父蔡叔之行,能謹慎其所當行之道,可謂賢矣。有德者,天之所命,故我今以爾為諸侯於東方,不失茅土之舊。爾今往就所封之國,當敬之哉!其恪謹侯度,常存率德改行之初心可也。」

【原文】「爾尚蓋前人之愆,惟忠惟孝。爾乃邁跡自身,克勤無怠,以垂憲乃後。率乃祖文王之彝訓,無若爾考之違王命。

【直解】蓋,是掩蔽的意思。前人,指蔡叔。愆,是罪過。邁跡,是超邁前人之跡。成王告蔡仲說:「爾父蔡叔以不忠不孝得罪於王室,爾蔡仲庶幾掩蓋前人的罪愆,惟思盡忠盡孝而已。蓋凡前人已行,則後人之繼述猶易。今爾父所為不善,在爾無所因襲,要超邁前人之成跡,都從自家身上做起。必須勤勵自強,不敢有一時懈怠,用以垂法於爾後世子孫,使都有所倣傚可也。然所以垂法處,又不在他求,只是率循爾祖文王之常教,不要似爾父蔡叔違背了君上之命,則忠孝之道盡矣。」蓋能敬慎以盡諸侯之職,便是忠;以此掩蓋前人之愆,便是孝,非有二也。

【原文】「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為善不同,同歸於治;為惡不同,同歸於亂。爾其戒哉!

【直解】親,是親厚。成王又告蔡仲說:「皇天上帝,於人無有私厚。只是有德的人,克享天心,便佑輔他,使其長保爵位;若無德,則天命去之矣。下民的心,無有定向。只是有恩惠足以固結其心的,便懷服他,欲其長作民主;若無惠,則民心離之矣。人之為善,如敬天法祖,親賢愛民,這等樣好事雖各不同,無一件是不當做的,若有一於此,皆能使天親民懷,國家安寧,所以同歸於治;人之為惡,如盤樂怠傲,拒諫殃名,這等樣不好的事,雖各不同,無一件是當做的,若有一於此,皆能使天怒民怨,國家危亡,所以同歸於亂。夫天人之向背靡常,善惡之從違當審,爾其可不戒哉!必也修爾之德以順天意,布爾之惠以結人心。力於從善,勿以善小而不為;決於去惡,勿以惡小而為之。則侯職既盡,而福祿可保矣。」

【原文】「慎厥初,惟厥終,終以不睏。不惟厥終,終以困窮。

【直解】惟,是思。困,是事勢之困弊。窮,是困之極。成王又說:「爾蔡仲侯於東土,實建國臨民之初,創業垂統責任甚重,其可不慎哉!若是兢業惕厲於初,不敢怠忽,凡所行的事,都思慮其終,務為久遠可繼之道,則詒謀既善,必能和民人,保社稷,與國同休,何困之有。若不能思其終,凡事都輕率慢易,只為目前苟且之計,則詒謀不臧,終必至於困窮而已。」此在蔡仲立國之初,所當敬戒也。

【原文】「懋乃攸績,睦乃四鄰,以蕃王室,以和兄弟,康濟小民。

【直解】懋,是勉。兄弟,是同姓諸侯。成王又說:「爾為諸侯,有當建的事功,則勉力修為,不要怠緩廢事;有共事的鄰國,則加意親睦,不要輕易生釁;尊而王室,則盡蕃屏之責,以防禦其外侮;親而兄弟,則敷敦敘之恩,與之同其休戚;微而小民,則發政施仁,以康濟他,使人人都安生樂業,無有失所。」這五件事,乃侯職之所當盡者,故成王悉舉以告蔡仲也。

【原文】「率自中,無作聰明亂舊章。詳乃視聽,罔以側言改厥度。則予一人汝嘉。」

【直解】中,是無過不及的道理。舊章,是先王之成法。側言,是一偏之言。度,是立身的法度。嘉,是褒美。成王又告蔡仲說:「天下有個大中至正的道理。爾之行事,但當率循此自然之中,奉以周旋,不使有太過不及。如先王本有成憲,不可易也,爾當兢兢遵守,不要妄作聰明,紊亂了先王的舊章;立身自有法度,不可改也,爾當審於聽覽,不要惑於偏言邪說,改變了自家所守的常度。內不徇己以妄作,外不徇人以偏聽,則喜怒好惡,自然得中,而侯職無不修矣。予一人豈不於汝而嘉美之乎!」

【原文】王曰:「嗚呼!小子胡,汝往哉!無荒棄朕命。」

【直解】成王又歎息呼蔡仲之名說:「小子胡,汝往之國,當用心去經理國事,圖所以蓋前人之愆,垂後人之憲者,不可荒廢棄墜了朕所告戒之命也。」按:這一篇書,雖是成王命諸侯之詞,然多與伊尹告太甲之意相類。伊尹說「皇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此篇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伊尹說「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此篇雲為「善不同,同歸於治,為惡不同,同歸於亂」;伊尹說「罔以辨言亂舊政」,此篇云「無作聰明亂舊章」。夫使人君能以敬德事天,以恩惠及民,察治亂之先幾,守祖宗之成法,則天下可從而理矣。

多方

成王時,奄國與淮夷再叛。成王親征滅之,歸於京都,作此以誥諭四國及天下。因篇中有多方二字,故取以名篇。

【原文】惟五月丁亥,王來自奄,至於宗周。

【直解】奄,是國名,即今山東曲阜縣奄至鄉。宗周,指鎬京,王都為天下所宗,故謂之宗周。成王即政之明年,夏五月丁亥日,王親征滅了奄國,自奄國班師歸來,至於鎬京。諸侯皆來朝會。周公乃傳王命告諭他,故史臣先敘其事。

【原文】周公曰:「王若曰,猷告爾四國多方。惟爾殷侯尹民,我惟大降爾命,爾罔不知。

【直解】此是周公傳王命以誥四方,故既雲周公曰,又雲王若曰,明周公不自專也。猷,是發語辭。四國,指管叔、蔡叔、霍叔及殷國。尹字,解做正字。降,是寬宥的意思。周公傳成王之命說:「猷告爾管、蔡、霍、殷四國之民,並多方百姓每知道。惟爾殷侯所尹正管理的民,反叛不常,助奄為亂,今奄國既滅,凡從逆者,皆王法所必誅。我惟不忍殺戮,大降恩赦宥爾眾人之命。爾等宜盡知感德,勿生二心也。」

【原文】「洪惟圖天之命,弗永寅念於祀。

【直解】洪,是大。圖,是謀。永,是久遠。寅,是敬畏。成王說:「爾殷民亦知商奄之所以亡乎?奄國之人,大逞私意,要圖謀上天之命,肆行叛亂,自取誅滅,不肯永遠敬念,安分守法,以保有其祭祀,至於今,宗社不血食矣。爾曾不以此為鑒,而欲蹈其覆轍乎!」大抵天命可受不可圖,自天與之,則安固而不可動搖;自人圖之,則僥倖而不可必得。故成王告諭四國多方,首以天命為言,乃一篇之綱領也。

【原文】「惟帝降格於夏。有夏誕厥逸,不肯戚言於民,乃大淫昏,不克終日勸於帝之迪,乃爾攸聞。

【直解】格字,解做正字,是規戒的意思。夏,指夏桀。誕,是大。戚,是憂。勸,是勉勵。迪,是開導的意思。成王又說:「天心仁愛人君,雖甚無道,尚欲扶持而全安之。在昔夏桀有罪,上帝乃降示災異以譴告規正他,使其恐懼修省。夏桀全然不知敬畏,反大肆逸豫以為樂,雖一句憂民的說話,也絕口不道,況望其有憂民之實政乎!然上帝猶未忍邃絕之也。蓋桀雖縱逸,其日用之間,未必無一念之明,這便是上帝開導啟迪他處,使能勉強擴充,天意尚可回也。桀乃大肆意於淫亂昏迷,雖終日之間,也不能少勉於上帝之所啟迪,況望其惟日孜孜,動循天理而不違乎!桀之殃民逆天如此,是以上帝震怒,天命去之,乃爾殷民之所嘗聞者也。知桀之亡,則知紂之所以亡矣。殷民豈可再三不靖,以妄干天命乎!」

【原文】「厥圖帝之命,不克開於民之麗。乃大降罰,崇亂有夏,因甲於內亂。不克靈承於旅,罔丕惟進之恭,洪舒於民。亦惟有夏之民叨日欽,劓割夏邑。

【直解】麗字,解做依字。民之麗,是民所依以生,如田土衣食之類。甲,是始。靈,是善。旅,是眾。舒,是寬裕的意思。叨,是貪叨。,是忿。劓割,是戕害的意思。成王又說:「夏桀矯誣上天,圖謀猜度上帝之命,謂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自分未必喪亡。以此不能開下民衣食之源,卻乃橫徵暴斂,絕其生理,乃猶大降威虐於民,嚴刑峻罰,以增亂於有夏之國。夏桀之慢天虐民如此,究其所因,寔始於內嬖妹喜,蠱惑其心,敗亂其家,故不能力行仁政,善承眾庶,不能大進用賢人而恭敬之,使洪施寬裕之澤於民。亦由有夏之民,內有貪叨掊克,忿酷虐的,日加敬信,恣其所為,以戕害於夏邑。故民不堪命,而國隨以亡也。」此節言桀失天命,由失民心。其失民心,又由於內惑嬖寵,外用貪殘。此清心任賢,所以為致治之本也。

【原文】「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於成湯,刑殄有夏。

【直解】顯,是顯明。休,是休美。成王又說:「天厭夏桀之無道,不可為民主矣,於是監於萬方,要為天下求一個有德的人,與民做主。乃眷顧有殷,大降那顯明休美之命於一德之成湯,使他為民之主,致刑罰以殄滅有夏之國。是可見為民擇君,以治易亂,此天命之至公,非圖度冀幸之可得也。」

【原文】「惟天不畀純,乃惟以爾多方之義民,不克永於多享。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於民,乃胥惟虐於民,至於百為,大不克開。

【直解】畀,是與。純,是大。義民,是賢人君子。多享,是久享祿位。保享,是保安享有其民。不克開,是閉塞的意思。成王又說:「惟上天不與夏桀,既亡其身,又亡其國,降罰如是之大者,只因他昏迷無道,屏棄賢能。爾多方雖有賢人君子,可以輔君安民的,都不能推心久任,使之長享祿位。其所恭敬的多士,都不是賢人君子,只是貪叨酷暴的人。同惡相濟,大不能明達治理,以保安享有國家之民。乃相與嚴刑重斂,以虐害其民,使民無所措其手足,至於士農工商之類,凡百所為,都有妨礙,無一條生路可開通者。政亂民窮如此,所以自速其亡也。」

【原文】「乃惟成湯,克以爾多方,簡代夏作民主。

【直解】簡,是簡擇。成王又說:「桀既自速其亡,不可以為民主矣。乃惟成湯一德格天,足以當爾多方之所簡擇,是以天命歸之,人心戴之,因以代夏桀為生民主。蓋民罔常懷,懷於有仁,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非有私也。」

【原文】「慎厥麗乃勸,厥民刑用勸。

【直解】刑,是儀刑法則的意思。成王又說:「成湯之得人心者,以其盡君道耳。蓋人君之守位以仁,仁者,君道之所依,不可一日無者也。成湯能懋昭大德,克寬克仁,謹慎其君道之所依者,以倡率勸勉其民,故其民都心悅誠服,以成湯為法則。用能以仁道勸勉於下,而成丕式見德之治也。君仁莫不仁,感應之理固如此。」

【原文】「以至於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

【直解】帝乙,是商之後王。成王又說:「成湯能盡君道,以詒謀垂統,故自成湯以至於帝乙,中間賢聖之君,不止一人,皆能遵守家法。如德乃天命所在,則務昭明之,不使昏昧;刑罰乃民命所關,則務謹慎之,不敢輕忽,都與成湯一般。故亦能用以勸勉其民,使翕然向化,而成長治久安之盛也。」蓋明德,則能使人觀法而樂於為善;慎罰,則能使人畏服而不敢為惡。所謂「厥民刑用勸」者,亦與成湯之時無異矣。」

【原文】「要囚,殄戮多罪,亦克用勸。開釋無辜,亦克用勸。

【直解】要囚,是緊要的囚犯。蓋明德之勸民,人皆知之,而慎罰之為勸,人未必知也。故成王又特明之說:「商家先王於緊要的囚犯,尤加敬謹。其中有罪惡多端,決不可宥的,必誅戮之,不敢輕縱。所以刑一人而千萬人懼,百姓都能用以為勸,而不敢為惡。有無罪詿誤,情可矜憐的,常開釋之,不致虧枉。所以赦一人而千萬人悅,百姓都能用以為勸,而勉於為善。」蓋刑不當,則良民有懼心;赦不當,則奸民有幸心。二者皆得其平,乃為慎罰之仁也。

【原文】「今至於爾辟,弗克以爾多方,享天之命。

【直解】爾辟,指紂言。成王又說:「商先哲王世傳家法,積累維持,以致天下治安,如此其久。今至於爾君,曾不能席其餘蔭,以爾全盛之天下,坐享天命,忽焉至於滅亡,不亦深可憫哉!」夫此一多方也,湯不階尺土一夫之力,而興也勃焉;紂承祖宗累世之業,而亡也忽焉。仁則興,不仁則亡,豈人之所能為哉!殷民反側之心,亦可以少息矣。

【原文】「嗚呼!王若曰,誥告爾多方,非天庸釋有夏,非天庸釋有殷。

【直解】釋字,解做去字。周公又歎息而傳成王之命說道:「如今誥諭曉示爾四方之人,非是上天用意要去了有夏,也非是上天用意要去了有商,只是夏桀商紂暴亂無道,自絕於天以取滅亡故爾。天亦何私之有。」

【原文】「乃惟爾辟,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屑有辭。

【直解】屑,是瑣屑。辭,是言語。成王說:「乃惟爾君商紂,倚恃爾四方之富庶全盛,不知戒懼,大肆淫泆非為,沉湎暴虐,以私意圖度天命,說道我生不有命在天。其瑣屑的言語,不一而足,都是飾非拒諫之辭,商安得而不亡乎!」

【原文】「乃惟有夏圖厥政,不集於享,天降時喪,有邦間之。

【直解】集,是聚集。享,是享國。有邦,指商言。間,是更代的意思。成王又說:「乃惟夏桀,凡所圖謀其國政者,都是無道的事。安其危,利其災,不能聚集眾善以享其國,乃聚集眾惡以亡其國。所以上天降是喪亂,使有商成湯代之而有天下也。」

【原文】「乃惟爾商後王,逸厥逸,圖厥政,不蠲烝,天惟降時喪。

【直解】商後王,也指紂說。逸,是安逸。蠲,是潔。烝,是進。成王又說:「乃惟爾商後王紂,不能居安思危,卻以安逸之事為逸,淫湎無度,凡所圖為其國政者,都是穢惡怠惰,不清潔不長進的事。所以上天降是喪亂於有商,而使我周代之焉。」這三節,明天之降罰於桀紂,皆其自取,非天有意於捨之也。

【原文】「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罔可念聽。

【直解】聖,是通明之稱。狂,是庸愚之稱。須,是待。暇,是寬假。子孫,是說商先王之子孫,即指紂說。成王又說:「惟通明之人,其資質雖美,苟自恃其通明,而不加省念,則私意蔽塞,反做了昏愚的人。若昏愚的人,其資質雖陋,苟自恥其昏愚而能加思念奮發,則氣質變化,便做了通明的人。聖狂之機,繫於一念轉移之間如此。紂雖昏愚,也有可以遷善改過之理,故天心仁愛,未忍據絕之,猶徘徊五年之久,以須待寬假他,冀其改圖,大為生民之主。然紂終不警悟,稔惡日甚,凡所言動,都是淫穢暴虐的事,無一善行可念,無一善言可聽,此天所以棄絕之而至於亡也。」蓋人心易危難安,道心難明易昧。一念之差,雖未至於狂,若積漸放肆將去,不至於狂不已;一念之善,雖未至於聖,若積漸擴充將去,不至於聖亦不已。所以無道如桀紂,尚可冀望其改圖,而聖如帝舜,猶有無若丹朱之戒也。

【原文】「天惟求爾多方,大動以威,開厥顧天。惟爾多方,罔堪顧之。

【直解】開,是開發。顧,是眷顧。成王又說:「紂之穢德,既無可念聽,則上天之望絕矣。於是求民主於爾四方之人,大警動以災異譴告之威,使知商家之必亡,以開發其可受眷顧之命者。惟爾四方之人,皆不足以堪眷顧之命而為民主,此所以歸於我周也。」

【原文】「惟我周王,靈承於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尹爾多方。

【直解】克堪用德,是能勝用德之事。典,是主。式,是用。教,是訓誘的意思。成王又說:「上天因紂無道,乃眷求有德之人,而天下無足以當之者。惟我周文王武王,仁心愛民,所欲與聚,所惡勿施,善能承順眾庶,於凡用德的事,都負荷克堪,可以為上帝百神之主。上天乃眷顧我文武,陰誘其衷。其思也,若或啟之;其行也,若或翼之,使我文武之德業日盛,用臻於休美。乃簡擇付畀以商家之命,代為天子,以尹正爾四方之諸侯也。夫天命未定之時,既無一能當天之眷者,今天命既歸我周而定於一矣,猶洶洶不靖,欲何為哉!」所以讋奸雄之心,而破疑貳之志者,至明切矣。

【原文】「今我曷敢多誥,我惟大降爾四國民命。

【直解】成王又說:「今我何敢喋喋多言以告汝,只是要大降恩赦,寬宥爾四國的民命,使安靜以保全其生耳。」蓋示以宥過之恩,而望其遷善之實也。

【原文】「爾曷不忱裕之於爾多方?爾曷不夾介乂我周王,享天之命?今爾尚宅爾宅,畋爾田,爾曷不惠王熙天之命?

【直解】忱,是誠信。裕,是寬裕。夾如夾輔之夾,介如賓介之介,都是扶助的意思。畋,是耕種。惠,是順。熙,是廣。成王又說:「爾四國之民,蓄疑不安,所以反側動搖。爾何不消險詐之心,平怨望之意,以誠信寬裕之道,安集於爾多方乎?天命簡畀,歸於我周已久。爾何不夾輔介助,以保乂我周家,而安享上天之定命乎?且爾等叛亂,不知天命,若據法定罪,當瀦爾宅舍,收爾田產才是。我今都寬宥了爾,還得住爾宅舍,耕爾田業,恩德可謂至厚矣。爾等何不洗心滌慮,順我王室,以廣上天之新命,而延福祚於無窮乎?」這是責殷民以所當為之事也。

【原文】「爾乃迪屢不靜,爾心未愛。爾乃不大宅天命,爾乃屑播天命。爾乃自作不典,圖忱於正。

【直解】迪,是蹈迪。宅,是安。屑播,是輕屑播棄。不典,是不法。成王又說:「爾四國之民,所行的事,屢屢不肯安靜,自取誅滅。爾等之心,將未知所以自愛其身乎?商紂無道,天之所廢。爾等乃妄覬興復,不能大安於天命乎?我周有道,天之所興。爾等乃輕屑播棄其天命而不信乎?且爾等反覆叛亂,自作不法之事,乃正人之所深惡者,乃猶以恢復為義,圖見信於正人乎?」這是責殷民以所不當為之事也。

【原文】「我惟時其教告之,我惟時其戰要囚之,至於再,至於三。乃有不用我降爾命,我乃其大罰殛之。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寧,乃惟爾自速辜。」

【直解】戰要囚,是用兵征伐而誅其渠魁。殛,是誅戮。康寧,是安靜的意思。成王又說:「爾四國之民,反側不服,我不忍盡行誅殺,只是用好言語教告爾等,只是誅討那首惡的人。蓋自武庚作叛以來,至於今日,訓告之命,開宥之恩,已至再三了。若自今以往,爾等有不能聽用我寬宥之命,還狃於叛亂,反覆不已,我當大用刑罰,誅戮爾等,前日之恩,不可望矣。這非是我周家秉持君德,不肯安靜,好為此嚴刑,乃是爾等自為凶逆的事,以速其罪耳。」蓋殷之頑民,不自以叛逆為不靖,而反咎周之遷徙討伐為不康寧,故言此以終上文之意也。

【原文】王曰:「嗚呼!猷告爾有方多士暨殷多士,今爾奔走臣我監五祀。

【直解】監,是監治殷民之官。監官管理地方的人,有上下相臨之分,所以說臣我監。祀,是年,商曰祀,周曰年,因告殷民,故謂之祀。成王歎息說:「猷告諭爾四方多士,及殷之多士。昔爾殷民遷徙洛邑之時,我嘗設官以監治之。今爾等奔走效勞,臣服於我所命監治之官,非是一朝一夕,已五年於茲矣。人情久則相孚,事變久則自定,乃猶叛亂反側,何也?」

【原文】「越惟有胥伯小大多正,爾罔不克臬。

【直解】胥、伯、正,都是周時官名。臬字,解做事字。成王又專告殷家職官說:「越惟爾殷士,受官職於洛邑,長治遷民的,有若胥、伯,小大眾多之正,與我所命監治之官,一般委任。爾等宜相體悉,無或反側偷惰,不能事事,務要竭力盡職以化導殷民,庶無負我告教之意也。」

【原文】「自作不和,爾惟和哉!爾室不睦,爾惟和哉!爾邑克明,爾惟克勤乃事。

【直解】成王說:「凡心不安靜者,其身必不和順,是不和由於自作耳。爾殷多士,務省察克治,使言動起居,各協其宜,而身無不和可也。身不知順,則家不和睦,是不睦乃爾教之耳。爾殷多士,務歡忻浹洽,使長幼尊卑各盡其道,而家無不和可也。若身既和順,家又和睦,使是身修家齊大本正了。由是爾新邑之人,都觀感興起,歡然有恩以相愛,燦然有文以相接,而百姓昭明矣。如此,則乂安順治,無有攜貳悖亂之習,乃為勤於化民之事,而不負其職任也。可不勉哉!」

【原文】「爾尚不忌於凶德,亦則以穆穆在乃位,克閱於乃邑謀介。

【直解】忌,是畏。穆穆,是和敬的意思。閱,是簡閱。謀,是圖。介,是助。成王又說:「殷之頑民,其叛亂之凶德雖是可畏,爾多士尚寬綽其心,不要畏忌他的凶德。至於臨民之際,亦須以穆穆和敬之容,端處爾位,使他都瞻仰觀法,潛消其悍逆悖戾之氣。又要能簡閱於爾邑之中,用其賢人君子,以圖他輔助,則殷之頑民,將益感慕奮發,革心向化矣,尚何凶德之可畏哉!」成王惓惓誘掖殷士之善,以化殷頑民之惡,其轉移鼓舞之機,可謂微矣。

【原文】「爾乃自時洛邑,尚永力畋爾田。天惟畀矜爾,我有周惟其大介賚爾。迪簡在王庭,尚爾事,有服在大僚。」

【直解】畀,是與。矜,是憫。介賚,是佑助、錫予的意思。迪簡,是啟迪簡拔。服字,解做事字。大僚,是大臣。成王又說:「爾殷多士,若能聽我所告教的言語,自是居於洛邑,庶幾永遠保有家業,得以竭力耕治爾之田土。這等樣安生樂業,為善之人,上天亦將畀與矜憫爾,錫以平康之福,不使陷於罪戾;我周家亦將佑助賚予於爾優厚爵賞,啟迪簡拔在朝廷之上。若庶幾勉爾之職事,竭力以乂我周家,雖進而任事於公卿大臣之列,也不難至矣。」蓋周遷殷民於洛,已嘗拔其豪俊,長治舊民,至是又言欲簡迪而大用之,無非以爵賞示勸之意。

【原文】王曰:「嗚呼!多士,爾不克勸忱我命,爾亦則惟不克享,凡民惟曰不享。爾乃惟逸惟頗,大遠王命,則惟爾多方探天之威,我則致天之罰,離逖爾土。」

【直解】享,是承奉的意思。頗,是頗僻。遠,是違遠。多方,先儒說當作多士。探,是探取。離逖,是隔遠。成王告諭將終,又歎息說:「有殷多士,爾若不能互相勸勉,信我所命的言語,是不能盡職以奉上矣。爾既不能奉上,則凡洛邑之民,也都倣傚,說在上的人不必承奉,不肯信爾之言矣。己則不忠於君,而欲下之忠於己,其可得乎?且爾等不能盡職奉上,只是放逸偷安,只是頗僻不正,以致大違了臣上之命,則是爾殷多士,自取上天之威,構害於身。我當奉天威以行罰,使爾父母兄弟妻子播遷蕩析,隔遠爾之鄉土。那時節,雖欲安爾居,力爾田,豈可得哉!」這是以刑罰警懼殷民之意。

【原文】王曰:「我不惟多誥,我惟祗告爾命。」

【直解】成王又說:「我豈是要如此多言,反覆告諭,不能自已也。只是敬告爾以天命之所在,使知安靜順受,自全其生而已。」蓋殷民反側,皆由不知天命,妄覬興復,篇首既戒以「圖天之命」,至此又云「祗告爾命」,所以深杜其亂萌也。

【原文】又曰:「時惟爾初,不克敬於和,則無我怨。」

【直解】時惟爾初,是與之更始的意思。周公又傳王命告多方說:「爾前日叛亂之罪,都已降宥,如今與爾更始,正宜改過遷善之日。爾若不能敬謹以歸於和順,還狃於舊習,便是爾自取誅戮,到那時節,切莫以我為怨。」蓋嚴其詞以警動之也。按:《多士》、《多方》二篇,語意略同。但遷洛之時,反側不靖者,止於殷人,及商奄再叛,驅煽者多天下人心,幾為搖動。向非周公屢發大號,諄切反覆,以消群疑而絕亂本,則周之王業亦危殆矣。然則成康而後得以寢兵措刑,延八百年有道之長者,周公之功,豈其微哉!卷之十一尚書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