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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對基督教的誓言

若徹底實施獨裁製,君主不但不能擁有家庭生活,同樣也無法擁有親戚關係。清朝興於東北,進入中原後,政治形態逐漸漢化,但其社會還保持著濃厚的滿洲色彩。尊崇家庭門第的風氣也是其表現之一。在滿洲貴族之中,有一個比現在的皇室更為嫡系並以此為傲的家族,那便是蘇努一族。

蘇努的血統來自清朝的始祖——太祖皇帝的長子褚英。褚英是英勇善戰的將軍,幫助父親屢立戰功,自然也應當擁有繼承父位的權利。可是,年紀相差不多的父子二人中途突然反目成仇。究其原因,大概是太祖的後妻的問題。隨著太祖逐步擴張勢力,整個東北都納入其掌握之中,太祖從原本是敵國的葉赫部迎娶了他的妻子,立其為皇后。葉赫部不是純粹的滿洲血統,他們的血統中混雜著相當濃厚的蒙古人的血統。但是在滿族人中,葉赫部是第一流的名門望族,連飛黃騰達的太祖的血統也望塵莫及。太祖把出身於葉赫部的後妻立為皇后,並寵愛她所生的第八皇子,這不單單是被年輕妻子的美色所迷惑這麼簡單。太祖在褚英出生之時還只不過是滿洲一部之長,但現在其權威遠及整個東北,視野廣闊必須號令各個種族,這導致太祖前後的立場完全不同。從政策角度來說,他需要利用葉赫部的名聲。但褚英並不明白這一點,認為太祖只不過是對擁有純粹滿洲血統的舊親戚等閒視之,而一味追捧、奉承新親戚罷了。

褚英的舊滿洲主義與其父的大滿洲主義最終發生了正面衝突。太祖逮捕並圈禁了褚英。褚英在圈禁中與世長辭。褚英之後的子孫為:杜度—杜努文—蘇努。

大滿洲主義因褚英的死而凱歌高奏。太祖死後,葉赫部出身的皇后所生的第八皇子因其母方的高貴血統,被眾人推舉即位,即為第二代的太宗。其後順治帝、康熙帝至雍正帝的歷代皇后中出身於葉赫部的佔多數。太祖以來代代相傳的家臣卻被當作鄉下人,反而不為世人所重視。

越是不被世人所重視,越是自命不凡,以其血統為傲。蘇努一家自認為是清朝的嫡系,瞧不起當今的皇室。雖說如此,他們也不能超然世外,與政治權力完全無關。若是遠離政權,自然難逃被社會埋沒的命運。蘇努利用所有機會以求接觸政權。在康熙時代諸阿哥暗鬥之際,他為八阿哥出謀劃策。雍正帝即天子位後,他受八阿哥牽連受到處罰也是自作自受。但蘇努一族時至今日依舊以他們的嫡系血統為傲,不肯捨棄自尊,加之蘇努的孩子們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這使得雍正帝對他們一家的迫害變本加厲。

蘇努在雍正元年已是七十六歲的老人,是清朝皇族之中最年長的人。他有十三個兒子,除其中兩個早年夭殤外,其餘全部長大成人,當時都已經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他還有十六個女兒,大多數已經結婚生子。這一家開始信仰基督教是從十多年前第三子蘇爾金的精神煩悶開始的。

蘇爾金在對人生問題抱有深深的疑惑之時,偶然聽到關於基督教的傳聞便產生了興趣,派遣下人到街市上尋找關於基督教的書籍,尋遍街市卻沒有找到。他在別人的指點下來到了西街的天主堂,那裡的傳教士送給他一本用漢文寫的入門書。蘇爾金閱讀之後為之動心,嘗試著和兄弟、親戚們討論,但仍有不解之處,便親自赴天主堂拜會神父,消除疑惑。兄弟們不顧父親蘇努的禁止,雖然沒有接受洗禮,但已經成為虔誠的信徒。第十子書爾陳在即將作為一支部隊的統領隨十四阿哥出征準噶爾之時,接受洗禮並被賜予教名保祿。他的妻子也同時信教,教名為瑪麗亞。第三子蘇爾金在兩年之後受洗,教名為若望。

此時恰逢康熙帝駕崩,雍正帝即位。九阿哥被派遣到西寧時,蘇努的第六子勒什亨、第十二子烏爾陳受命隨行,他們以此為契機接受洗禮,分別被授予教名類思和若瑟。伴隨著雍正帝對八阿哥、九阿哥的迫害的表面化,蘇努一家自然會受到牽連。雍正二年,蘇努舉家被流放至萬里長城的內長城以外的右衛。

年邁的蘇努每日俟候在宮門,請求天子的寬恕,但無人理睬。終於,規定的日子到了,就算再不情願也不得不出發。雖說只是一家搬遷,但其家庭成員共有六十餘人,再加上奴婢三百人,形成了一個大部隊。蘇努一家扶老攜幼在荒野之中前進。

右衛與外長城相接,是與張家口相距不遠的一座擁有五萬人口的城市,其中四萬人是駐紮於此地的駐屯兵,可謂地處前線。在這裡尋找可以容納這一家人的房屋並非易事。蘇努等男人們不得不作為兵卒在這支軍隊中當差。儘管落魄如此,但因為原本是皇族,作為軍隊長官的將軍意外地向他們示好並給予其優待。但是,將軍某次前往北京謁見雍正帝,與其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回來之後形勢急轉直下。蘇努一家又被命令遷徙到離右衛兩英里的、處於沙漠之中更加鄉下的新堡子。而這個時候,他們剛剛在右衛找到房子,並從僅有的存款中預先支付了一年的房租,修葺了破爛的屋頂。

他們在新堡子的生活比在右衛時更加淒慘。雨雪交加,生活設施不足,薪炭也無從入手,年邁的蘇努在進入十一月之後不堪寒凍最終病死。蘇努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以純粹的滿洲血統為傲的、擁有古代武士般氣質的老人,因此,他並不喜歡他的孩子們信奉外來宗教——基督教。有時他會干涉他們的信仰,至少要求他們低調行事。即使他對孩子們的真摯情感表示同情理解,但作為對外承擔全部責任的家長,蘇努也許不得不如此處理。

在蘇努離世後,孩子們終於可以一起肆無忌憚地談論信仰。家庭中的女性和大多數奴婢在離京之前就已經信奉基督教了。現在他們在新堡子的屋內設置了禮拜堂。每逢基督教節日,全家人都會齊聚於此,虔誠地祈禱。

除蘇努一家之外,在右衛的軍人中還有幾個家庭信奉基督教。一個教名馬可的退役軍人來往於右衛與新堡子之間,聯繫蘇努一家,並且往來於北京,向西洋傳教士傳遞音信。在得知蘇努一家在流放地的消息後,北京的信徒們為了慰問他們並鼓勵他們堅持信仰,籌劃去拜訪他們。但是他們是以政治犯的罪名被流放的,信徒們害怕慰問之事若被天子的密探得知,會使得事態更加不利,因此慰問之事必須秘密進行。

蘇努舊宅附近住著一位教名為托馬斯的中國醫生,他與蘇努的各位公子雖然在身份地位上有天壤之別,卻是平等親密的教友。他從蘇努舊宅的管家那裡拿到了五百兩現銀和一騾馱的慰問品,踏上了充滿艱難的冒險旅途。他順利地通過長城關口的檢查,到達右衛附近,但害怕碰到熟人,故意沒有從這裡經過,而是繞道前往新堡子。途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農曆三月的天氣依舊寒冷,不湊巧天氣驟變,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北風如刀割一般冷冷地吹到他身上。暴風雪大到連馬頭都看不到了,他握著韁繩的手也要凍僵了。

托馬斯冒著暴風雪在茫茫沙漠中毫無目的地騎馬前行,天完全黑了下來。托馬斯想,今夜如果不能到達目的地,一定會被凍死,但想要原路返回,也不知道方向,除了憑借馬的感覺向前走外別無他途。就在這時,馬猛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托馬斯差一點從馬上跌落下來。原來,馬撞上了類似黑色牆壁一樣的東西。接著,旁邊的門開了,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誰啊?

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聲音:

我。

不能稀里糊塗地說出自己的名字,於是他故意放低聲音回答。

「到底是誰啊?」

「是我。讓我進家。」

黑影默不作聲地把馬牽進門內。得救的托馬斯下馬,腰以下已經毫無知覺。這家的男人藉著門縫漏出的燈火看清了托馬斯,歡喜雀躍地一把抱住他。

哦,托馬斯,從哪裡來的?

說話的正是蘇努的第二子若望·祿爾金。聽到聲音的兄弟們立刻圍過來。這真是從天而降的天使的慰問啊。大家高興得歡蹦亂跳。多虧了這場暴風雪,托馬斯沒有受到任何人的盤問而平安到達,真是格外幸運。他們十分感謝神的指引。經過兩天兩夜的促膝交談,托馬斯從他們那裡瞭解了他們的父親蘇努臨終時候的情況,以及他們的母親隨後在孩子們的熱心鼓動下也接受了洗禮,在神的恩寵下不久就追隨她的丈夫而去等事情。考慮到在這裡久留可能會使事情敗露,托馬斯在兩天後踏上歸途。儘管家徒四壁,他們還是包了些銀子給托馬斯餞行,托馬斯卻堅決地拒絕了。他們用力地握了握手,就此分別。

蘇努的第六子類思·勒什亨和第十二子若瑟·烏爾陳之前隨同皇帝的弟弟九阿哥前往西寧,此時因為要為父服喪被送到了新堡子。服喪期滿時,朝廷對九阿哥進行了審判。因與九阿哥有共謀的嫌疑,二人也被傳喚至北京接受審判。

二人被帶上九條鎖鏈,裝進搖搖晃晃的囚車運往北京。審判超乎尋常地嚴格。結果,他們被判處終身監禁。監牢被高牆包圍,與外界隔絕,在五尺左右的地面設有單人牢房的入口。牢房橫寬六尺,進深十尺,囚徒脖子與手腕上拴著沉重的鐵鏈,只被允許在其中來回走動。高牆之上設有一個洞口,從這裡遞送食物。

除類思與若瑟外,蘇努的男性子孫們無一例外同時受到審判。他們被鐵鏈拴著帶到右衛城中,由將軍做出判決,等待天子裁決後執行。蘇努的第二子若望·祿爾金以及以下的第四子、第九子、第十子、第十三子,以及長子的一個孫子,總共六個人被流放到不同的地方監禁起來。其他人則被赦免,再度回到新堡子。

從這個時期開始,朝廷對基督教的取締日趨嚴格。早在一百多年前的明代,西洋耶穌會的傳教士就來到中國,慢慢發展了教徒。但直到康熙三十一年,傳教自由和信仰自由才真正被官方許可。其後因為羅馬教廷表示中國的傳統習俗不可理喻,清朝方面也採取報復性措施,對來華傳教士加以限制,要求他們必須取得政府的許可證書。康熙帝晚年進一步加強限制,明令禁止西洋傳教士到各省傳教。但這一禁令並沒有得到嚴格執行,各地的天主堂基本如從前一般被保留,傳教士的行動自由也沒有受到影響。

雍正帝登基之後形勢大變。像其他方面一樣,宗教政策也從放任轉向干涉。於是,一切外來宗教不得不一時隱藏起來,因為壓迫和迫害的時代到來了。在西方社會發展起來的基督教,無論在教義方面,還是在實際方面,自然有與本土的中國思想和習慣差異顯著、性質迥異的內容。君主想要在中國式的理念之上建立並施行中國式的獨裁政治,基督教就無論如何都難逃被視為障礙物的命運。特別是基督教承認女性的人格,將她們當作完完全全的信徒對待,讓她們自由出入教堂,這與中國的舊思想相衝突。這個問題不僅發生在基督教上,佛教也蒙受了同樣的責難,以至於婦女參拜佛寺的行為屢屢在法律上被禁止。男女混雜進行祈禱、聆聽布道,無疑動搖了中國聖人所教誨的「男女有別」。教徒互相幫助,意味著組織結社,若是任其發展,就可能發展成為中國社會古來便有的、經常成為叛亂中堅力量的邪教性質的秘密結社組織。人民任意結社,比起國家法律更看重宗派教義,比起尊重天子更尊重教主,為了宗教捨棄性命在所不惜。若是這樣的話,便侵犯了君主的大權,與獨裁製水火不容。

早在雍正元年,以福建發生的官員迫害基督教徒事件為開端,雍正帝發出一道敕令,命令全國的西洋傳教士集中於北京侍奉朝廷,否則就經由葡萄牙管治的澳門離開中國。西洋傳教士的傳教事業因此遭受了致命的打擊。

另外,這一敕令還命令從前誤入基督教的教徒改過自新,尤其是作為知識階層的讀書人應當率先響應號召。翌年,即雍正二年,雍正帝頒布了可以被稱為清朝教育敕語的《聖諭廣訓》——這是對其父康熙帝頒布的關於人民須知的聖諭十六條的詳細講解,其中將基督教列為異端,並訓誡被基督教誘惑的人絕不能忘記作為人民的本分。但是雍正帝並沒有將基督教視為那麼危險的邪教,如果教徒表面上表示放棄信仰,他便不打算深究。但棘手的是基督教徒們恪守不可說謊的信條,特別是他們篤信在受到壓迫和迫害之時,言不由衷地表示放棄信仰的怯懦行為最為可恥。因此,各地出現了淒慘的殉教事件,蘇努一家也是如此。

康熙帝既然曾經一度敕准信仰自由,朝廷有時便對一般民眾信教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但對於作為清朝的心腹大臣的滿洲軍人,以及士大夫、讀書人等不能聽之任之。蘇努一家是基督教徒一事在之前審判的時候已經明瞭,現在雍正帝發佈的放棄信仰的敕令正逐漸在地方推行,蘇努一家不得不再一次接受朝廷的審判。

蘇努一家十四歲以上的男子被傳喚到右衛城裡,被命令宣佈放棄信仰,但是無人回應。右衛將軍驚訝之餘只得將作為一家之主的蘇努的第三子若望·蘇爾金拘留,暫且讓其他人返回新堡子。第十一子方濟各·庫爾陳自己要求與其兄一同被拘禁。

聽到這一消息,他們的家眷們共同商議,決定製作家族內的基督教徒的名單呈給將軍。這裡面甚至包括了幾乎所有女婢。六位婦女作為代表到將軍衙署自首,讓官員們不知所措:

婦道人家,不曉道理,惟願各自聽隨夫君命運。

她們毫無推諉逃脫之意。蘇努的孫輩中又有五個八歲以上的男孩到官署自首,呈報自己是基督教徒:

沒有規定說必須到十四歲才能兌現對基督的誓言。

右衛將軍等對如何處置他們感到為難,一邊將此事上奏朝廷,一邊將年長的若望和方濟各送往北京,交由最高審判會議裁奪。

其間被監禁於北京的類思·勒什亨與若瑟·烏爾陳兄弟也同樣被逼迫放棄信仰。但二人固不從命,若瑟尤其堅強不屈。最初受雍正帝的密旨,三阿哥以及其他大臣將若瑟拖出監牢,威逼利誘其放棄信仰,但若瑟絲毫不為所動:

我曾發誓如侍奉天子一般信奉神,成為基督教徒,若如此行為激怒天子,我萬死不辭,但絕不可能改變我的誓言。

大臣們無計可施,將若瑟的話原封不動地上奏雍正帝,並奏請對他處以重刑。但雍正帝命令他們再次與若瑟見面,讓他改過自新。這次列席官員人數眾多,於是將附近的佛寺充當了臨時法庭。若瑟的僕人聽說這一消息後大吃一驚,認為最終到了不得不為主人收屍的時候了,帶著蓆子衝到了佛寺門前。萬幸的是到了傍晚,若瑟再次平安無事地被送回了監獄。這一日他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信仰,並繼續頑強地拒絕了大臣們的勸告。雍正帝聽聞此事,召來總理事務王大臣馬齊,說:

命令將伊即刻處死雖然容易,但不能說是至善之政。須讓有罪之人意識到自己的過失。由於爾等審訊拙劣,最終被伊等愚弄。你再去一次,這次這樣說:無論是滿族人、漢人、蒙古人還是西洋人,當作神明加以崇拜的對象都是同樣的天,只是不同的國民崇拜儀式各不相同罷了。朕並非意欲禁止伊崇拜天帝,惟因伊乃滿族人,欲令其依照滿洲儀式崇拜而已。惟念伊拋卻祖宗傳統而依西洋人之儀式,此乃大謬,並無他意。以錯誤的儀式崇拜天,反而是對天的侮辱。朕因此命伊改過。

大臣等帶著皇帝口諭的記錄,第三次去審問若瑟。但是若瑟毅然決然地重複了前兩次的回答:

真正的信仰是唯一的。我的信仰絕不與侍奉天子相矛盾。因為神教導我始終忠誠於我侍奉的君主。若我放棄信仰,反而陷入欺君的境地。我只想反問您,若如您所說,服從西洋人的信仰之人是西洋人的孩子的話,那麼學習孔子之道之人就是孔子的子孫嗎?

這讓大臣們感到十分棘手。無論是謾罵、詛咒、嘲笑還是威嚇,他們用盡侮辱性的語言,卻最終無功而返。雍正帝得到報告後卻沒有絲毫怒色:

必須將信仰與政治分開處理。若只因信仰問題就治其死罪,那在處治忤上叛逆之徒時,還有什麼比死罪更嚴重的刑罰可判呢?還是耐心地要求他反省吧。

於是,若瑟等人被繼續監禁,剛從新堡子被押解而來的若望和方濟各兄弟二人同樣被處以監禁。他們一家的財產被全部沒收,以往從北京送來的微薄的生活費就此斷絕,只剩下婦孺的蘇努一家在新堡子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北京的西洋傳教士聽說他們家窮困的情況,本打算盡可能收集金錢和物品秘密送往新堡子,但最終未能實現,只能寫信給自己的國家,請求為其募金。

至此為止與若瑟關押在一起、照顧若瑟飲食起居的男僕叫馬小兒。馬小兒最初得到承諾,短期就會有人來替換他,因而答應隨若瑟一同關入單身牢房。但因一直無人來替換,不管其情願與否,他與若瑟實際上已經共同生活了兩年有餘。當意識到這個沒有自由的工作似乎變成半永久性的時候,他失望得幾乎癲狂。主人若瑟時常安慰他:

不信神則心中煩悶。

若瑟指導馬小兒進行禱告。若瑟每日早晨起來,反覆背誦已經熟爛於心的《聖經》語句。馬小兒聽到後便覺得心情逐漸恢復平靜。若瑟在舉止上沒有絲毫慌亂,精神愉悅,對待下人也彬彬有禮。他的頸部和手上都繫著沉重的鐵鏈,雖然旁人想要幫忙支撐一下,但除了更換衣服和活動身體以外,他都拒絕他人幫助:

我乃罪惡深重之人,必於此世贖罪。

若瑟如是說。他嚴守天主教戒律,對肉類不動一箸,原封不動地拿給馬小兒吃,只因為獄中沒有日曆,害怕因算錯日子而打破齋戒。這單人牢房看起來不像牢房,而像是神聖的宗教場所。

蘇努一家的家產被沒收,作為僕人的馬小兒自然也被從若瑟身邊帶走,賜給了新的主人。他終於擺脫了在單人牢房中的工作,結束了兩年多的監禁生活,重新回歸自由的社會。但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幸福,反而為離開他那富有同情心的主人而感到痛苦。他即刻飛奔至天主堂接受洗禮,被賜予教名保祿。此後每天一旦有空閒,他便到監獄守候,拜託看守的士兵讓他從高牆上的洞口看主人一眼,這成為他唯一的慰藉。

雍正五年,聖母升天節(8月15日)的早上,馬小兒流著淚連滾帶爬地來到天主堂,帶來了主人若瑟的死訊。14日早上,看守正納悶若瑟最近三日都沒有來拿從洞口送來的食物,於是去牢房查看情況,只見若瑟半裸著爬到門口,最終趴在那裡一動不動了。守衛趕緊向上級報告,他們對若瑟進行了屍檢:他大概是喝了某種毒藥,大量吐血而死。馬小兒15日一早得知了這一消息。若瑟的遺骸在數日之後被送到公共墓地火葬,骨灰被撒到土裡。

中國傳教士羅薩裡奧給新堡子帶去了噩耗。蘇努一家被幽禁在家中,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繫,因此羅薩裡奧只得到和與看守他們的衛兵關係親近的蘇努家僕人秘密會面的機會。但蘇努家的女人們沒有表現出一絲心慌意亂,她們為他終於等到進入天堂的時刻而歡欣鼓舞。這在過去的中國可是難得一見的稀有現象,羅薩裡奧也為之一驚。

此時仍留在新堡子的蘇努一家的奴婢共一百九十四人,他們全部被帶回北京、分配到別的王公家。蘇努一家的經濟狀況愈發窘迫。雖然法國傳教士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恰巧收到了從法國送來的為他們籌集的救濟金,拜託中國的信徒送到了他們手上,但是他們在新堡子的情況依舊不斷惡化。蘇努一家被剝奪了奴婢,僅僅剩下六十二位家庭成員。他們被迫搬到十八間[1]大的小屋居住。他們向官員要求,至少要給他們和在監獄關押的囚徒一樣多的糧食,但這樣的要求還是被拒絕了。一家人飢寒交迫,相繼倒下。他們甚至沒有一個人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不得不躺在泥土地面上喝粥苟活。

煉獄般悲慘的生活持續了多年後,蘇努一家終於否極泰來。雍正十一年春,有一位帶著軍事使命被派往蒙古的將軍途經新堡子,偶然遇到蘇努家的婦女正在親自從水井裡打水。這位將軍甚是同情他們的窮苦狀況,回到朝廷後便上奏請求雍正帝赦免蘇努一家。不知當時雍正帝是怎樣的心情,當即同意了他的請求。流放到各地的蘇努一家的男人們除了已逝的兩三人外,全部被赦免,回到了新堡子。此時距離這悲慘的一家流離各地已經八個年頭了。從那以後,他們再次作為滿洲出身的軍人,也就是以八旗兵的身份,到各地的軍隊去赴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