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日恩怨兩千年 > 卷壹 第十三章 晁衡:混唐朝文化圈的日本人 >

卷壹 第十三章 晁衡:混唐朝文化圈的日本人

吉備真備以一介地方土豪出身最後卻位極人臣,成為了當時日本政壇的一個傳說,再加上這本來也確實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所以關於他的事跡,長期以來一直都是日本說書人的至愛。

其中有兩個故事流傳最廣。

一個是吉備真備在回國的時候,帶了一個精通音韻的唐朝少年袁晉卿回國,兩人在日本一起搞起了日本話改革,並且還從漢字隸書的偏旁裡受到啟發,創造出了片假名。

這雖然是一個知名度很高,並且還被收入中國歷史教科書的故事,但不得不說一句它不是真的。

片假名是歷經數代日本人努力才被發明出來的文字,絕非吉備真備或是袁晉卿等一兩個人就能搞定的,只不過吉備真備比較有名,在日本擁有很多鼻祖的帽子,所以也就將錯就錯再多送他一頂了。

另一個故事則說的是吉備真備還在長安留學的那會兒,因為學問好名聲高,引來了一個慕名而至的唐朝人,把他關進了一棟小樓裡要跟他決鬥。

因為大家都是讀書人,所以決鬥也自然是文鬥,具體的鬥法是下圍棋和對詩解詩。

並且事先有約,如果吉備真備兩樣都能贏的話,那麼就放他走;如果贏不了,就一輩子待在樓裡頭。

吉備真備有點慌,因為他再能耐也沒把握在圍棋和漢詩的起源之地贏得一個敢以此為賽賭上自己性命的人。

事實也確實如此,兩人先行的決鬥是圍棋,不過數招,吉備真備就落了下風。

就在這危急時刻,突然天降一靈魂,大聲喊道:「吉備君莫怕我來助你。」

吉備真備當時就被嚇得一愣,緩過勁來仔細一看,發現這靈魂原來是和自己同一期來長安留學的好朋友,再一看,發現居然還是生靈。

所謂生靈,就是人在活著的時候讓靈魂出竅的招數,因為擺脫了肉體的靈魂具有很高的行動力,所以往往被一些能人異士所使用。

但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因為一旦事後靈體無法合攏,那就真的翹辮子了。

由此可見這位朋友跟吉備真備的關係真的很鐵,不然不會冒著變成孤魂野鬼的風險來捨命相救的。

在那個朋友的幫助下,吉備真備先是贏了唐朝人圍棋,接著又在對詩解詩PK中大獲全勝,之後,吉備真備說了一句我們常見的台詞:「這下你能放我走了吧?」

但那個輸急了的唐朝人不肯就此罷休,口稱再來最後一場試煉,只要你能過了,我就放你走。

吉備真備一聽是最後,於是便連連點頭表示你放馬過來,但一定要保證是最後啊。

唐朝人也點點頭,說這真的是最後了。

說完,轉身下樓然後緊閉大門,不再露面了。

他是想把吉備真備活活餓死在那棟樓裡。

還是那個朋友再度橫空出場,傳吉備真備一秘術——日月封禁。

簡單來講就是把太陽和月亮封印起來,讓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你不放我那就等著世界滅亡吧。

唐朝人見狀甘拜下風,只得乖乖地放出了吉備真備。

雖然這個故事是個傳說,但登場人物卻是真的在歷史上存在過的,不僅存在,而且還相當有名,我指的是那個靈魂出竅的朋友。

他就是阿倍仲麻呂,同時還有一個非常響亮的中國名,叫晁衡。

前文提到過,當年吉備真備第二次入唐時主要想找的那個朋友,也是他。

如果說將無數大唐經典文化帶回自己祖國的吉備真備讓日本盛開了一朵朵文明之花,那麼阿倍仲麻呂則用自己畢生的努力,讓中日兩國之間共同開出了一朵友誼之花。

阿倍仲麻呂,也叫安倍仲麻呂或叫安倍仲縻,古時候日語裡「阿」和「安」是相通的。

他出生於文武天皇二年(公元698年)的大和(今奈良縣),爹叫阿倍船守,是當時朝廷裡的中務大輔。和吉備真備一樣,仲麻呂自幼也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十九歲就大學畢業被選為留學生,養老元年(公元717年),他和玄昉、吉備真備等人一起坐上了開往大唐的遣唐船。

和所有留學生一樣,到了長安之後,阿倍仲麻呂先進太學讀聖賢書,畢業之後又讀國子學,讀完國子學,其他留學生一般都不讀了,趁著回國前幹一些自己想幹的事情,比如吉備真備,畢業後就開始讀萬卷書了,可仲麻呂卻偏偏選擇了一條前輩和同窗們都不曾走過的路——考科舉。

然後他考中了。

雖然唐代的科舉還遠沒有後來明清時那種幾乎能把人逼到發瘋造反的殘酷地步,可一個外國人金榜題名那依然是一件足以震動朝野的大新聞。尤其是當時的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在殿試的時候已經見識過阿倍仲麻呂那一口流利的唐話,現在見他高中,更是覺得這人屬於下國之上才,連忙召進宮中,一番親切勉勵之後,又賜其唐名:晁衡。

同時也按照規矩,封了仲麻呂一個官:正九品下太子宮左春坊司經局校書郎。

簡單來說就是圖書管理員。

雖然品階不高,但還算輕鬆,而且聽起來很有文藝氣息,由此可見唐玄宗對這個日本舉子還是相當喜愛的。

這並非胡言。唐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仲麻呂升任八品左拾遺,三年後(公元731年),又官升七品左補闕,可謂是官運亨通。

唐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717屆赴唐留學生集體學成歸國,吉備真備、玄昉等人都踏上了回家的大船,但晁衡卻並沒有跟著一起走,而是選擇了留下。

後世的一般說法是由於唐玄宗的挽留,從而使得晁衡盛情難卻,不得已之下留在了長安。

這屬於貼金,其實當年李隆基留了很多人,吉備真備跟玄昉也被留過,玄昉還被賞了紫衣袈裟,卻照樣說走就走,頭也不回。實際上晁衡之所以要留下,是因為當時他前途一片大好,很有可能成為大唐史上唯一的日本高官,儘管回國後也有榮華富貴,但日本的榮華富貴畢竟是日本的,跟唐朝的一比,差距就很明顯了。

此事讓當時日本的聖武天皇相當震怒,畢竟留學生的任務就是學成之後回國報效,結果阿倍仲麻呂卻因為個人原因而滯留長安,這要成了榜樣,以後的留學生豈不是都不肯回來了?這遣唐使還派不派了?

於是天皇決定以儆傚尤,先剝奪仲麻呂的家業,順便再連坐一下他的家人。

好在吉備真備竭力勸阻,表示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更何況仲麻呂留在長安也未必是壞事,至少有他這麼一個聯絡員在,以後我們跟大唐打交道豈不是會方便很多?

聖武天皇覺得此言有理,這才收回成命,放了阿倍家一條生路,而晁衡也得以能繼續安心地在大唐做他的官。

在當官的同時,他還相當喜歡參加社會活動,比如詩友會、茶話會,以及問難。

問難,用今天的話來講就相當於學術研討辯論會,這不但對學術能力有很高的要求,同時對參加者的語言表達能力也是一大考驗。

作為外國人的阿倍仲麻呂,不僅積極參與這種連中國人都不怎麼會玩的遊戲,而且還玩得非常好,經常客場大勝,把對面的唐朝書生說得啞口無言。

久而久之,名聲也就出來了。

當時正值盛唐,經濟發達社會繁榮自不必說,文化界也是百花盛開人才輩出。晁衡作為圈中一匹新出道的黑馬,他的大出風頭很快就引起了圈內極大的關注,大家一開始先是試著邀請他參加各種頗具文藝范兒的筵席聚會,並在檯面上一起吟詩作對,本以為這個日本人在這種場面一定會怯場,不曾想晁衡才高八斗素質過硬,即便高手雲集也照樣坦然自若地出口成章落筆生花,這讓精英們又驚又喜,頓感來了圈中同道,再一接觸,發現這人不光有才,而且還風度翩翩性格豪爽,確實是一個很值得一交的傢伙。

就這樣,晁衡跟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那一撥詩人混在了一起,而且彼此間還處得相當好,既跟李太白一起上過胡姬酒肆,也跟著王維王摩詰一塊兒在竹林下偷瞄過人家小姑娘洗衣服,大家都很喜歡他,不把他當外人。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二十來年。

天平十一年(公元752年),籐原清河率遣唐使團來到長安,也就是吉備真備的第二次來唐,在這次友好交流活動中,晁衡被玄宗任命為接待事務的總負責人。

其實當年真備說得沒錯,留一個人在長安終歸有好處。

晁衡在見到大使籐原清河後,也不急著問問家鄉父老怎麼樣,而是把唐玄宗的生辰八字愛好口味給透露了個遍,所以當清河面見玄宗時,每一句話都說得有禮有節恰到好處,讓李隆基連連笑而稱善,不僅大讚日本是個人才眾多有君子之風的國家,還讓晁衡帶著籐原清河去府庫和三政殿參觀,同時又叫人把清河與吉備真備兩人的相貌畫下裝訂成冊,收藏於宮中。

第二年(公元753年)元旦,唐玄宗照例是在皇宮裡召開了新年宴會,同時有各國使節到場慶祝。

由於這畢竟也算是一種正式的外交場合,所以一切都很有講究,包括主賓之間的座次,東道主唐朝皇帝肯定坐上首席,然後一左一右兩張次席分別叫做東次席和西次席,東比西高。

通常東次席坐的是新羅,西次席坐吐蕃,然後日本的位子是在西三席,也就是排行老四。

這本來是多年慣例,結果籐原清河一看卻抗議上了,表示日本的地位不能比新羅低,要求換座位。

這是強人所難,因為比新羅地位還高的席位只有東道主坐的上首席,除非新羅肯換位子給你,不然你真想比他們更拉風那就只能把唐玄宗給趕下來自己坐龍椅去。

面對如此突發事件,玄宗轉頭就問晁衡:怎麼辦?

晁衡說:籐原清河大老遠來一次也不容易,就讓他們跟新羅換個位置吧。

雖然新羅使者內心是一百個不情願,但誰的地盤誰做主,不得已,只能乖乖地把東次席給讓了出來。

這就意味著從此以後,天下最強的大唐帝國坐下的頭號小弟,或者說是最親密的盟友,不再是新羅,而是日本。

換言之至少在整個亞洲圈裡,日本已經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顯然,這是晁衡的功勞。

見完了皇帝,爭完了座次,又安頓好了留學生,眼看著這一次的遣唐使功德圓滿就該回家了,吉備真備突然跑到了晁衡的家,說仲麻呂君啊,你在長安爽夠了沒?爽夠了就跟著我一塊兒回日本吧。

前面說了,吉備真備這次跟團來長安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在國內被籐原仲麻呂打壓得夠嗆,出國散散心外加找個可靠的盟友回國一起對陣籐原家。

晁衡想了想,答應了。

不光是為了幫朋友打天下,更主要是因為這一年他都五十多了,家中尚有老母在世,如果這次再不回去,估計就不能盡孝了。

雖然唐玄宗很捨不得,但還是放行了。

同樣捨不得的還有文藝圈中的好友們,大家一起湊份子給開了一場送別會。

都是文化人,吃吃喝喝之餘也免不了要賦詩作詞以為烘托。

第一個登場的是晁衡本人,他率先賦詩一首:「翹首望東天,神馳奈良邊。三笠山頂上,思又皎月圓。」

一片掌聲之後,唐朝友人也紛紛揮毫潑墨,賦詩送別。

其中王維作了《送秘書晁監還日該國》,以示兩人之間的深厚友情:「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九州何處遠,萬里若長空。向國唯看日,歸帆但信風。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不光有詩,王摩詰還寫了一篇序,叫《送秘書晁監還日該國序》,文中先是歌頌了晁衡的各種高風亮節,然後再大讚一番日本:「海東日該國為大,服聖人之訓,有君子之風。」

最後總結表示唐日兩國一衣帶水,友誼地久天長。

晁衡聽後,大為感動,當即回贈一首《銜命還國作》:「銜命將辭國,非才忝侍臣。天中戀明主,海外憶慈親。伏奏違金闕,騑驂去玉津。蓬萊鄉路遠,若木故園林。西望懷恩日,東歸感義辰。平生一寶劍,留贈結交人。」

該作後來被收進了號稱北宋四大部書之一的《文苑英華》中,也是唯一入選該書的外國人作品。

一篇《銜命還國作》,把歡送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但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該走的終究還是要走的。

在朋友們帶著哭腔的再見聲中,晁衡緩緩地和籐原清河一起登上了開往日本的船。

船起錨了……

越開越遠,越開越遠……

然後沉了。

且說船隊在海上沒開幾日就碰見了大風暴,吉備真備的那艘船被吹跑了,但沒沉;而晁衡跟籐原清河的船則在風暴過後就再也沒了蹤影,中國海上找不到,日本海上也看不見,所以想必是沉了。

消息傳回長安,舉城悲愴,小圈子裡更是哭聲一片,李太白揮淚寫下四句詩:「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這就是著名的《哭晁卿衡》。

詩中把晁衡比作明月,用天地變色來形容自己的悲痛,可見兩人友情滿滿,著實是一對好朋友。

就在這邊哭天搶地連唐玄宗都恨不得給他弄個國葬,那邊卻弱弱地發出了一個聲音:「我……我還沒死呢……」

晁衡沒死。

這小子命大,當日狂風捲來時,船並沒有沉,而是一路向南漂到了越南,本來以為老天開眼命不該絕,結果剛一上岸,只聽得一聲梆子響,四下裡殺出無數土人,隨行一百來號幾乎被殺了個精光,倖存下來的只有晁衡、籐原清河等寥寥數人。

拚命逃出虎口的晁衡他們頭也不回地就往北跑,長途跋涉了兩年,才又重新回到了長安。

圈子裡的友人們一看他居然大難不死,就是曬黑了餓瘦了而已,不禁欣喜萬分,也顧不得追究他裝死欺騙群眾感情,一群人一起再度歡聚一堂,賦詩奏樂找胡姬以表慶祝。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晁衡大難不死的當年,安史之亂爆發,長安被亂軍攻佔,唐玄宗不得不逃往四川避難,晁衡也隨行去了蜀地,直到兩年後(公元757年),一行人才結束了逃難生活,重新又回到了京城。

一般來講,一國之君在歷經大苦大難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總是犒賞和自己共患難的臣子們,這次也不例外。

對於陪著自己逃去四川的大臣們,玄宗基本上都給升了官,然後輪到晁衡時,皇上因為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派給他什麼差使,於是就在那裡琢磨著,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晁愛卿,你不是去過安南嗎?」

晁衡點點頭說,回稟聖上臣確實漂去過安南。

「那就封你個鎮南都護,安南節度使吧。」

鎮南都護安南節度使就是當時越南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正三品。

當然,鑒於當年在那地方所遭遇的不愉快經歷以及安史之亂後唐朝對邊疆地帶控制力的減弱,所以晁衡終究也不過是頂了個官名拿著一份薪水罷了,並沒有實際去那裡上任過。

之後,因為各種緣由,他再也沒能回去日本,一直留在了大唐。

唐大歷五年(公元770年)一月,晁衡病逝於長安,享年七十二歲。

他死後,被朝廷追封為潞州大都督,從二品。

很多人都覺得晁衡這個人要是生在中國的話,就憑他這點吟詩作賦的小能耐,能不能混到個七品縣令都還難說。這倒也不是有意貶低他,因為誰都可以去翻史書,看看晁衡這一輩子,作為一個大唐的官員,到底有沒有做出過值得封他三品頂戴的政績來,或者說他這一輩子有沒有做出過什麼正兒八經的成績來。

其實有,那就是他用自己的一生,促進了兩國的交流增進了兩國的友誼。

因為晁衡這個人的存在,使得中日兩國之間的關係進入了數千年來的第一個黃金期。日本人當然仰慕大唐,而唐朝人也同樣敬重並喜愛日本,至少在那個時候,雙方確實都認為彼此是真正意義上的兄弟之國。

如果要用什麼來比喻中日兩國之間關係變化,莫過於天上的月亮了,有時候圓滿,有時候月缺,有的時候甚至還會被完全遮擋起來讓人連一點光都看不到。

然而無論陰晴圓缺,那一輪明月卻都永不會西沉。

所以無論是三品鎮南都護安南節度使還是二品潞州大都督,這絕非僅是一個給晁衡的官位,而是大唐朝廷對這個日本人本身以及對他為唐日兩國所作出的一切的一種肯定,更是對唐日之間友誼的一種肯定。

而在日本的史書裡,對安倍仲麻呂是這樣評價的:以一介日本人的身份卻能在大唐名垂青史的,縱觀三百年來唯有兩人,一曰吉備真備,一曰安倍仲縻。

禮樂傳來啟我民,當年最重入唐人。

本來說到這裡就該算是結尾了,但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件很值得一說的事情,其實吉備真備和阿倍仲麻呂之間的交情的確相當深厚,所以在知道朋友無法回國而要長留大唐之後,真備便特地把一本原先準備獻給天皇的書當做禮物給了阿倍仲麻呂的家人。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送禮,你得明白,拋棄了使命獨自留在大唐的仲麻呂,在天皇眼裡屬於逆賊,他的家產領地要不是吉備真備在那裡拚死求情早就被沒收了,在這種時候還敢把給皇上的東西轉送給黑五類家屬,不但需要交情,更需要勇氣。

那本書的名字叫做《金烏玉兔集》,金烏就是太陽,玉兔則是月亮,連一塊兒實際上就是「陰陽」。

阿倍家的人把這本書奉為傳家寶,子子孫孫,代代相傳,並要求每一代人都刻苦研讀,早日領悟其中精髓。

後來真有一個子孫將此書完全融會貫通,成為了一代陰陽師。

他的名字叫做安倍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