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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反腐淪為權力工具

乾隆時期,每隔兩三年,朝廷都會有一次雷厲風行的反腐敗大行動,揪出一兩個巨貪和反面典型來。據說,這是乾隆皇帝授意、和珅揣摩配合的結果。

外省封疆大吏,如果不定期給和珅孝敬,幾乎沒有能長期做官的。其中賄賂最重的人,和珅往往破格提拔,授予高位。為了孝敬和珅,也為了能進步,底下的官員們不得不腐敗斂財。等到這個人貪聲日著、臭名遠揚了,和珅就將他定為反腐敗對象,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捕查抄他。其中的週期就是兩三年。

浙江巡撫王亶望被朝野認為是「和相第一寵人」,權勢一度炙手可熱。王亶望每年給和珅的炭敬、冰敬以及一切孝敬等,總數超過三十萬兩銀子,此外王亶望還不定期地向和珅孝敬珍奇古玩。可王亶望在浙江巡撫任上,被乾隆公開下詔、和珅親自下手查辦了。結果,王亶望成了乾隆—和珅「反腐週期」的一個犧牲品、一大反面典型(《十葉野聞》)。

和珅另一親信國泰的遭遇與璮望類似,卻更具戲劇性。據說國泰本是一個巨商,一次在揚州花酒叢中揮金如土時結識了一個人。兩人朝夕相處。恰好遇到漕運總督經過揚州,儀仗威嚴,車騎盛大。國泰嘖嘖稱道,艷羨不已。新朋友就說:「這有什麼好驚羨的?十萬兩銀子就能購得他的頂戴。」國泰驚問:「大官也能買?」朋友說:「行!我就能替你辦妥。你跟我到京城見一個貴人,不出三個月就能做到道台。」國泰取上三十萬兩銀子,高興地跟著他進京去了。抵京後,朋友帶國泰拜入和珅門下。原來,國泰的這個朋友就是受和珅委託,在外招徠巨富買官的。為了保險,國泰與和珅等約定,先將錢存入某店,得官後和珅才能提取。

沒幾天,朝廷就任命國泰為江蘇省糧道。後來,和珅又活動國泰調往山東(據說是國泰能力太差,而江蘇事情多,和珅怕他應付不過來)。山東政務簡單,國泰漸嫻吏事,三年內就當到了巡撫。

為了報答和珅,國泰自然是傾盡全力,將百萬家產都耗盡了。國泰就尋思著在山東大行敲剝,補償損失。很快,國泰聲名狼藉,傳到了北京,被御史彈劾。彈劾奏章內容牽涉到和珅。乾隆竟然讓和珅「檢舉」。和珅又派了一個人去試探國泰的底細,看他還有多少錢。那人告訴國泰,如果要想將彈劾的事情擺平,少說也得百萬銀子賄賂滿朝高官。國泰東拼西湊,才擠出了二十萬兩。和珅知道國泰已經囊空如洗,馬上請旨查辦國泰。國泰入獄,追悔莫及,知道自己絕無好下場,在獄中自殺了(《十葉野聞》)。從他買官到被和珅奏請查辦,正好是三年。國泰自然是冤,被和珅給利用了;可放大了看,和珅何嘗不冤?他也被乾隆給利用了,最後當成一個大反面典型被查辦了,萬貫不義之財最終進了皇帝的腰包。

於是,老百姓有理由相信,來自乾隆皇帝的週期性的反腐敗行動,極可能是皇帝控制文武百官的手段。如前所述,腐敗已經成為乾隆朝制度性的、全局性的問題,每個官員都不能保證自己是絕對清廉的。皇帝可以隨時以「反腐」的名義將官員懲辦,並將此作為懸在官員頭上的一把利劍。結果,官吏們對皇帝的反腐行為戰戰兢兢,不得不刻意效忠、討好皇帝來保障自身安全。而皇帝高調的反腐行為懲治的通常都是沒有多大權勢的中低級官員,或者是自己討厭的、已經失勢的高官,也坐實了人們的猜測。和珅在乾隆、嘉慶父子時期境遇的反差,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樣,人們將官府的許多反腐敗行為也理解為內部的權力鬥爭。

只要公權力還能獲利,腐敗現象就不會絕跡;只要沒有制約的君主專制體制還存在,大規模的腐敗就不會消失。當反腐淪為權力工具,就沒有真正的反腐敗可言,腐敗就會像癌細胞一樣在政治體制乃至社會軀體中蔓延、惡化,侵蝕財富和世道人心。

很多統治者都明白這個道理。在專制政體下,腐敗癌症是治不好的。《官場現形記》說有人揭露浙江官場弊端,慈禧太后挑選了一位老京官去做欽差大臣。她說:「某人當差謹慎,在京苦了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撈回兩個。」聖旨一下,這名京官忙向慈禧身邊太監打聽上頭派他這個差使的真實意思,應該怎麼查案。太監撲哧一聲笑道:「查案有什麼難辦的?佛爺早有話:『通天底下一十八省,哪裡來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說,我也裝做糊塗罷了。就是御史參過,派了大臣查過,辦掉幾個人,還不是這麼一件事。前者已去,後者又來,真正能夠懲一儆百嗎?』這才是明鑒萬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雖然不好辦,我教給你一個好法子,叫作『只拉弓,不放箭』:一來不辜負佛爺栽培你的這番恩典;二來落個好名聲,省得背後人家咒罵;三來你自己也落得實惠。你如今也有了歲數了,少爺又多,上頭有恩典給你,還不趁此撈回兩個嗎?」京官聽了,馬上心領神會。慈禧的態度可能代表了許多統治者對反腐敗的態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人揭發就當不存在,並且將反腐敗當成負責官員的「福利」。

「腐敗福利說」其實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人提出了,提出者是一代名臣蘇綽。北周奠基者宇文泰向蘇綽討教治國之道,蘇綽提出要「用貪官,棄貪官」。

宇文泰好奇地問:「貪官怎麼用?」蘇綽說,「為君者,以臣工之忠為大。臣忠則君安,君安則國安。然無利則臣不忠」,所以要允許官員們「以權謀利,官必喜」。緊接著,問題來了,宇文泰說:「官得其利,寡人何所得?」官員們腐敗所得,在法律上都是君王的財富,如果聽任官員貪污挪用,那君王不就做了「冤大頭」了嗎?所以,在「用貪官」的同時,還要「棄貪官」。在蘇綽看來,「此乃權術之密奧也」,「天下無不貪之官,貪墨何所懼?所懼者不忠也。凡不忠者,異己者,以肅貪之名棄之,則內可安枕,外得民心,何樂而不為?此其一。其二,官有貪瀆,君必知之,君既知,則官必恐,恐則愈忠,是以棄罷貪墨,乃馭官之術也」。

宇文泰擔心,如果任命的官員都是貪污犯,導致民怨沸騰,怎麼辦?蘇綽說:「下旨斥之可也。」君王懲治腐敗分子,「使朝野皆知君之恨,使草民皆知君之明」,既可以讓百姓知道君主的英明偉大,又可以將許多責任推到貪官的頭上,讓天下人知道「壞法度者貪官也,國之不國,非君之過,乃官吏之過也」。

最後,蘇綽總結道:「用貪官以結其忠,棄貪官以肅異己,殺大貪以平民憤,沒其財以充宮用,此乃千古帝王之術也。」宇文泰對此擊掌叫好,和蘇綽一直談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都沒有發覺。歷史上的絕大多數帝王也是蘇綽「用貪官,棄貪官」理論的信奉者、執行者。他們把腐敗當作官員福利,籠絡官員,把反腐當作權力工具,收攬人心,維護皇權。

乾隆和慈禧不同,和宇文泰等絕大多數帝王也不同,他愛慕虛榮,也愛折騰。他不把腐敗當作駕馭臣下的「福利」,而是掀起了一波波的反腐風暴。但乾隆始終逃不出「反腐工具論」的影響,根治不了腐敗,連遏制腐敗勢頭都做不到。折騰的結果是,人殺了不少,腐敗卻越來越嚴重,清王朝由盛而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