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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皇帝的家事 第4章羞澀的帝王

中國這塊土地上,盛產皇帝。皇帝雖然多,但出色的人物卻少。一個朝代排班下來,沒幾個像樣的,稍微有點亮色,馬上就會被記錄下來,放大開去。比如,那個被吹得了不得的康熙皇帝,被說成是文武全才,精通天文地理,還懂音樂,會彈鋼琴。其實,他的全部音樂才能,僅僅是一次用手指在琴上比劃了一下而已。

更多的皇帝,基本上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確切地說,是長於婦人和宦官之手。即使早早安排了老師,皇子面前,也不敢施展,能教點什麼?教成什麼樣子?天才知道。從小到大,不僅高牆深院,而且見的人不是女人,就是缺關鍵零件的男人,如此成長環境,能長成何等人物,不問可知。所以,好些帝王,都有一個通病,一方面自負,一方面自閉,對人世間的事兒,不甚了了,也不大樂意見人。

明朝的皇帝這方面的毛病最明顯,明成祖朱棣以下,多半的皇帝,都喜歡把自己關在深宮裡,日日和太監宮女廝混。即便是內閣閣老們,想見皇帝一面,也難於上青天。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跪倒在下面的臣子還沒等看清楚皇帝長什麼模樣,人家就喊聲退朝,讓你下了。皇權政治,皇帝不用出面講話、發表演說,所有該說的都用書面形式。按道理,皇帝會不會講話,問題不大,只要會坐那張椅子,會點頭、搖頭,就可以做皇帝的。但是,連自己的臣子都不樂意見,或者不敢見,還是有點過分。

當然,清朝的皇帝沒這麼過分。不管賢與不賢,都敢見臣子,不僅敢成群地見,還敢單個地見。見面時,也能說幾句整個的話,儘管如此,能夠大大方方地見外國人的皇帝也不多,也就康熙和乾隆。嘉慶、道光和咸豐,都足夠羞澀,不管外國人怎麼要求接見,都緣鏗一面。要見,也只能隨班按進貢外使之禮,在大殿之下,遙遙地看上一眼。咸豐時英法聯軍之所以打上北京,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咸豐皇帝不肯跟洋人建立「外交關係」,讓外國公使駐在北京。最後雖然屈服了,卻一直躲在熱河養病,直到把自己養死。

接茬當家的西太后,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畢竟跟過她爹外出做官,見過世面。所以,清朝第一次外國公使覲見皇帝,是在同治朝,她垂簾的時候。不過,這樣的覲見,只是禮儀性的,真正的中外交涉,還是由總理衙門的大臣們跟外國公使折騰開始的。當年總理衙門的人個個好脾氣,不管洋人是和顏悅色還是咆哮大怒,他們都一樣按部就班,以禮相待,果酒相迎。一直到庚子拳亂結束,西太后跑了又回來,總理衙門改了外務部,都是如此。頂多西太后拉幾個外國公使夫人去頤和園玩玩,搞點夫人外交。真正的交涉,還是衙門裡,不是在皇宮。畢竟,當時中國的領導人,還沒有自己辦外交的本事,更沒這個習慣。不知道出訪,也不知道接見來訪的外國政要(乾脆就不讓人來)。

1908年底,西太后和光緒皇帝在不到二十小時內先後死去,接班人是三歲的小皇帝溥儀,小皇帝的父親二十五歲的醇親王載灃做攝政王,成為實際上的當家人。這個時候,已經去美國訪問的外務部侍郎唐紹儀發來消息,說是跟美國人已經談好,準備兩國互相升格,雙方使館從公使級升為大使級。當年西方列強雖然刻意要跟清朝「建交」,但骨子裡還是看不起中國,所以後來的使節都是公使級的。現在的國與國的外交使節,已經沒有公使級的了,除非大使因事不在,由公使級人員暫時代理。但是,在那個時代,西方列強對於中國、日本這樣的弱國,都只派公使。顯然,此時美國肯平等待我,不管其動機如何,都是件好事,可以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

但是,由於此事是由袁世凱主持的,而攝政王載灃,對於袁世凱這樣的漢臣「把持」朝政,早就有看法,進而對於同光中興以來,朝野漢重滿輕的局面,大為憂慮。早就暗下決心,一朝大權在手,就要收權的。所以,即使是好事,他也疑慮重重,聞報後,要外務部和陸軍部解釋一下,一旦兩國關係升格為大使級,會有什麼後果,有哪些好處和壞處。很快,在查閱了國際法和相關資料之後,在兩個部門的匯報中,有這樣一條,說是升格之後,如果大使跟外交部門交涉感到不滿時,可以直接要求見一國的元首直接交涉。

其實,就當時的中美關係而言,這樣的情況,只能是例外,很少發生的。所以,此事經過有關部門加注之後,當時主管外交的軍機大臣袁世凱仍然極力主張要辦。加上攝政王剛剛當家,此前不過是軍機處一個學習上行走,而就軍機處而言,袁世凱已經是前輩了。所以,說話也不太客氣,斷然沒有往日見西太后那麼恭順。況且,他也實在不明白,為何這樣的好事,攝政王就是不肯,而且說不出理由來。爭執之下,看上去一向脾氣不錯的攝政王發了雷霆之怒,居然將桌案推翻。此時的袁世凱方才明白,人家這個時候已經是代理君主,跟他有君臣之分。君主掀了桌子,非同小可。震驚之下,袁世凱居然手足無措,腿都軟了,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攝政王載灃餘怒未消,儘管同為軍機大臣的慶親王奕劻和張之洞拚命地為袁世凱緩頰,還是不行。隨即,一瘸一拐下去的袁世凱,被以足疾為由,開缺回家調理養病去也。其實,袁世凱的腳並沒有毛病。

後來,朝中有傳說,載灃此舉,是為了給他哥哥報仇才這樣拿袁世凱開刀的。還有的說是原來是要殺袁世凱的頭的,經過慶親王奕劻的力爭,才改了開缺免職。這種說法,其實並沒有什麼根據。其實光緒是否真的記恨袁世凱,就不好說。當年戊戌的事,要怪也得怪譚嗣同的魯莽,不能怪袁世凱的所謂告密。這種傳說,其實不過是一種事後的解釋,在當時如果就有這樣的傳說,袁世凱無論如何都會事先防範的。載灃的確不喜歡袁世凱,但主要是因為袁世凱手中的權勢,他要的只是權勢的轉移,從漢人手裡把權拿過來。袁世凱被趕走,但跟袁世凱關係密切的奕劻卻紋絲不動,依舊做他的首席軍機,只因為他是滿人親貴。但儘管如此,驅趕袁世凱之事做得這樣的快,這樣的突然,還是跟此項外交事宜有關。攝政王載灃,雖然此前出過一次國,1903年去德國做過賠罪使臣,見過德國皇帝的,讓德國人折騰得不輕。此番屈辱的經歷,看來沒有增加他跟洋人打交道的膽識,反而讓他更羞於見洋人。跟美國外交關係升格,人家的大使可以直接見國家元首,也就是見他,這件事讓他渾身不自在。可以理解,一個從沒有過這樣經歷的代理元首,心情是如何的忐忑。雖然僅僅是王爺,但跟皇子一樣,從小也是長在深宮裡,見的都是太監和女人,雖然自負,但卻羞澀。當場議論時,自己不滿,面對袁世凱的侃侃而談,卻講不出道理,於是只好掀桌子了。

滿人好面子,王公貴族就更好面子。跟外國人打交道,在人們傳說中,對方恰恰不講面子,有話直說。一場場的外交交涉,總是外國人讓中國人面子上下不來台。一來二去,形成了刻板印象,滿人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幾乎個個不樂意見洋人,跟洋人打交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攝政王載灃怎麼可能把自己放到直接和洋人交涉的情景中去?儘管在外國人,甚至袁世凱和唐紹儀看來,這不過是外交慣例,國與國之間的尋常事,但是,對於載灃,卻是一種難堪到極點的尷尬事。

雖然一直以來就安心想去掉袁世凱,但卻辦得如此倉促,而且選擇了這樣一個不是借口的借口,說不出道理的借口,實際上也沒法明講的借口。這樣趕走袁世凱,實在是難以服人。詔令一下,除了袁世凱的政敵,沒有什麼人感到滿意,連一向對袁世凱不太感冒的張之洞都覺得不妥。當時的學部侍郎嚴修,還公開表示抗議。各地立憲派和實力派,對此更是憂心忡忡,發起立憲請願,其實就是這種憂心的一種表現。畢竟,想要開掉袁世凱這樣的重臣,即使在西太后在世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是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的,沒有這樣的借口,只能說明朝廷自己亂了章法。

袁世凱被趕走了,但他的勢力其實還在。做事如此魯莽滅裂的滿人親貴,一時半會兒,沒法收拾人心,徹底消除袁世凱的潛勢力。換上的滿人不中用,換上的漢人也不賣力,摻沙子摻到北洋六鎮裡的士官生還有叛逆危險。不用說,正是這種蠻不講理的罷黜,埋下了日後袁世凱再出山最終出賣朝廷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