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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戰後餘情

第六章 戰後餘情

夜是肅穆的,無數無計的星辰,璀璨於天際,映照著蒼穹。

巨大的皎潔圓月靜靜地掛在半空,給戰場籠上了一層白芒。

巴丹城側的一處高坡上,一對男一女正相互偎依地坐在一起。

偎依在他肩頭,流風霜正在安靜地聽紫川秀說著話,明澈的眼睛泛著談談的光華。她安靜地垂著頭,傾聽著紫川秀的說話,神情波瀾不動。她不時又抬起頭,靜靜看著他的側臉,那分明的輪廓,那消瘦、疲憊的面孔,額上兩道談談的皺紋。這讓流風霜感到,有一種滄桑已闖造了心上人生命裡,並從此無法離開。

沒見面之前,她在有很多話想當面向他傾吐,但不知為何,當真正見到他人,呼吸著他一溫一 馨的體息,她忽然覺得,像這樣就足夠了。

大多數時候,都只是紫川秀說,說著分別時候發生的事,過去的苦難,未來的日子,崢嶸歲月裡的風霜雨雪。像很多話,外人看來都很無聊的,他卻不厭其煩地反覆說啊說啊,流風霜微笑著傾聽,絲毫沒有流露不耐。但更多的時候,兩人卻只是默默地偎依著,沉默,讓晚風靜靜地掠過身邊,吹拂了斗篷的長擺。

「冷嗎?」

流風霜微笑著搖頭,紫川秀於是脫一下了深藍色的將軍大衣,披在流風霜肩頭。她把帶著他體息和一溫一 度的大衣緊緊地將自己裹起來,嘴角露出了微笑:這很像心上人的大手緊緊地將自己擁抱啊!

想到這個念頭,她羞澀地低下了頭,卻聽到紫川秀輕聲說:「後天,我們就要開撥了。」

流風霜一震,低聲說:「這麼塊?又要去打仗了?」

猜出了流風霜的心思,紫川秀安慰她說:「不必擔心,不會再有巴丹這樣的苦仗了,魔族巳不成氣候了。」

「這次的目標又是誰呢?」

「卡頓親王。只要把他打垮了,戰爭就結束了。」

「你們這麼有信心?據說卡頓可是統率了三十萬大軍啊。未必就比魔神皇的軍隊少。特別現在,遠東軍和東南軍為消滅魔神皇都是傷亡慘重。」

「觀在已不是七八一年了,人類佔領了戰略優勢。雖然我軍傷亡很大,但我們的補充也來得快,與後方的補給道路已經打通了,來自帝都的增援會源源不斷地抵達,無論是兵力還是技術裝備上,我們都超出卡頓不下一個檔次,更何況巴丹會戰不但打掉了魔族的主力軍一團一 ,更打掉了魔族的信心——其實,我不怎麼相信會發生第二次大會戰。只要卡頓智力正常,看到魔神皇垮台,他應該立即夾起尾巴跑了。收復國土,並不是很困難的事。」

「然後呢?」

「然後?」二十四歲的青年將軍躊躇滿志地微笑了:「為追擊敵寇,我不懼天涯海角,犁掃狼一穴一,劍頃血海,平蕩魔神堡,剷除戰爭余櫱,為人類千年的苦難報仇雪恨,這是歷史賦予當代軍人的使命。」

默默地看著紫川秀,英武的青年軍人顯出了堅定的自信,那種專注於自己事業的男人自有一種莫名地魅力,流風霜看得心神俱醉。她輕聲問:「再然後呢?」

默默地看著她,紫川秀一溫一 票地說:「接著,我來娶你回家。」

流風霜輕輕點頭,輕輕撲進了紫川秀懷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在那鏖殺激戰後折矛斷槍遍地的戰場上,一對戀人相互偎依著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皎潔的大圓月在他們身後升起。

戰爭是一場再殘酷不過的競賽,勝利者可以引頸高歌,失敗者卻只有黯然退場的份——前提是他們能保住一條一性一命來。比起將近四十萬戰死在沙場的同僚來說,可以黯然退場的魔族敗兵們還是比較幸運的。

在巴丹會戰的最後階段,雲淺雪隨著第三軍的敗部突圍,與卡蘭皇子向東南方突圍不同,第三軍選擇了正面突破遠東陣線衝出重圍。

這是一場殘酷的血戰,被遠東軍象狼狗一般狠狠追擊了一夜 ,到天亮時,突圍的三萬官兵剩餘不到一半。魔族殘兵潰逃到了葉丹城用邊,這裡雖然巳被人類佔領了,但並沒有人類的大部隊駐紮。面對大片的魔族潰兵,城中居民和警備隊都明智地選擇關上城門,不去招惹這群戰敗的野獸們。

雲淺雪是被凌厲的清晨寒風給吹醒的,醒來時,他只覺用身酸疼得厲害,頭疼欲裂,嗓子裡乾渴得像是有一一團一 火在燒,眼皮沉重得像壓得幾千斤鉛球。

他痛苦地呻一吟一聲:「水!」

憂惚中,有人給他嘴邊湊上了一個鐵質的水壺。聞到了水惺的味道,他用顫一抖的手貪婪抓住了壺嘴,大口大口地吞著水。但第一口只喝了一半,他就吐了出來:壺裡的水又臭又腥,帶有一種難聞的泥土和血腥混雜的味道。

有人在耳邊低聲說:「大人,克服一下,實在沒地方找水了。」

雲淺雪心下明白,強忍著噁心再吞下了一口水,卻再也喝不下第三口了。他無力地躺下,感覺身一子像在坐船一群晃動著,於是知道自己是在被人用擔架扛著前進,在那有節奏的晃動中,他陷入了半醒半昏迷的恍惚狀態中。

當雲淺雪第二次醒來時候,已是當天午後了。從擔架邊上望出去,擔架下面的褐色的道路無休無止地滑過,染著初冬顏色的光禿禿的小樹林中,最後殘留的幾片葉子在盤旋飛轉。冷風不住地從前路吹過來,帶著初冬凜冽的寒意。初升的一陽一光灑落田野上,遠方的大片樹林出現在初冬的蔚藍耀眼的天空下,大隊的魔族兵散落地行進著。

躺在擔架架上,貪婪地望著眼前的景色,一瞬間,雲淺雪陷入了莫名的迷惘中。

這是在哪裡?

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又是誰?

恍惚了好一陣,他才從記憶中搜索到了事實:我是王國的駙馬親王雲淺雪,自己如何受傷的?實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在黑暗中那一片混亂,火光、刀光劍影、慘叫和廝殺。自己究竟如何受傷昏迷,又如何被人用擔架扛著前進,那些事已經完全在記憶中失去了蹤跡。

他在擔架裡舉起了手,喊道:「停!」

有人快步向他跑來,湊到他跟前:「羽林大人,您醒了?」

「你是……」看著面前面熟的魔族軍官,雲淺雪卻怎樣也想不起他的名宇來。

軍官作自我介紹:「下官蘇木,是卡丹公主殿下的衛隊長。」

「我記得你。」雲淺雪想起來了,問:「公主殿下與我們在一起嗎?我怎麼會和你們在一起的?」

「大人。昨晚突圍時很混亂,我們與公主殿下失散了。我們回頭去找,卻再也找不到公主殿下了,卻在道邊發現了您。您當時受了傷,昏迷不醒,我們就自作主張拿擔架把您抬著走了。大人,您感覺好些了嗎?」

看蘇木隊長忐忑不安的表情,神色惴惴的。再看身邊的幾個魔族兵惶惶的神情,雲淺雪明白他們在想什麼了。按照王國軍法,皇族的護衛丟下保護的對象獨自逃生,那是大罪,按刑罰得五馬分一屍一。衛隊丟一了卡丹,他們多半是害怕軍法責罰,想把自己救回去也好將功贖罪吧。

「明白了。」

雲淺雪平靜地說。他心裡惱恨蘇木等人沒有保護好卡丹,卻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逃亡路上,這支衛隊是自己生命的唯一保障了。

若不能安一撫好他們,自己休想平安回國。

「蘇木隊長,昨晚那種混亂情況,誰也沒辦法的。保護不了卡丹公主,那也是天意吧。你放心,只要我能活著回去,將來有什麼麻煩,我一力替你們承擔了。」

聽雲淺雪這麼說,圍在他身邊的魔族兵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輕鬆表情。蘇木甚至笑了起來:「謝謝大人您了。大人您休息吧,我們定會保護您安全回去的。」

雲淺雪點頭,他也沒力氣追問蘇木「回去」到底是指回哪裡了。

若在一天前,回去的答案是很明確的:「回到陛下的身邊。」

但現在,陛下死了,自己的妻子卡丹公主也死了。

「陛下死了……」

雲淺雪陷入了極度的恐懼和混亂。他怎麼想也無法按受這個事實,就像無法接受天空失去太一陽一一般。恍惚中,淚水打濕了雲淺雪的衣襟,他真切地感覺到了痛楚:魔神王國已不復存在,自己擁有的一切,高貴地地位,權勢,美麗的妻子,自小所熟悉的一切,此刻都已不復存在了。那種感覺,就像天崩地裂,腳下可靠的大地寸寸粉碎,整個人飄蕩在空中,不得著地。

一胡一 思亂想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淺雪才想到了自己的使命:陛下臨終給自己囑托,將皇旗一交一 給皇子殿下,輔助新君登上皇位,重振國運——這是陛下一交一 托自己的遺命啊!

想到卡蘭皇子,雲淺雪如快被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整個人振奮起來了。雖然皇子有許多不是的地方,兩人不久前還發生激烈的衝突,但如今,他卻成了雲淺雪唯一的希望了。

到下午,雲淺雪巳清醒過來了,躺在搖晃的擔架上思考著前程去向。

分手時,卡蘭皇子叮囑自己到塔倫城會合,雲淺雪已打定了主意:「要與卡蘭皇子會合,那是肯定的。但在與皇子會合之前,最好能收攏一些兵力,不然自己只得一個光棍司令兩手空空地到塔倫城去,會被卡蘭那個壞蛋笑話的!」

雲淺雪找來蘇木隊長,向他詢問隊伍的情況。

蘇木報告說,公主的衛隊本來有近干人,但大部分士兵都在混亂時失散了,現在還聚攏在身邊地僅僅只有一百五十三名士兵。

「那些人呢?」雲淺雪指著與他們一同前進的大群魔族士兵:「他們是哪部分的?誰是他們的帶隊指揮官?」

「他們?」望著身後蹣跚而行的魔族官兵們,蘇木苦笑道:「他們都是被打垮的散乓。沒有帶隊指揮官,沒有紀律,雖然有好幾千人,但卻只是一盤散沙。他們紀律很壞,有些人甚至還想搶奪我們的食物和武器,但被我們打退了。」

「那他們為什麼跟著我們?」

「現在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都是跟著別人走。」

「想辦法,把他們組織起來,王國正值危難之秋,每一個兵員都是珍貴的。士兵們只是暫時被打垮了鬥志和士氣,但只要給他們希望,緩過氣來,他們還是好樣的戰士。」

蘇木有點猶豫,雲淺雪加重了語氣:「蘇木隊長,這一路都是人類敵占區,要回到瓦侖要塞,單靠我們這一百多號人是不夠的,任何一個城市的守備隊都能把我們輕易拿下,我們甚至都走不到巴特利城。但若能把散落在外的魔族官兵徂織起來,我們能組成幾個一團一 隊,甚至一個軍一團一 。一路攻城掠地打回去!」

蘇木對雲淺雪的說法不以為然。逃亡途中,人心惶惶,想要把這批喪失紀律和鬥志的魔族散兵重新組織起來,談何容易。但出於對雲淺雪的尊重,他還是派出了手下地士兵喊話,說這裡有王國的長官在,命令散乓們前來集合。喊了半天,到黃昏時,只有不到五十名士兵肯來集合。

「大人,我們盡力了,但效果實在不佳。」

雲淺雪從擔架上坐起身,他艱難地從懷中拿出一個被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鄭重地雙手遞給蘇木。

眼見雲試雪如此鄭重,蘇木也不敢輕忽,雙手接過包裹:「大人,這是?」

「王國的皇旗,陛下托付給我轉一交一 皇子殿下的。」

蘇木立即跪下,雙手托著包裹舉過頭頂,聲音激動得有點顫一抖:「大人!」

「打開吧。讓我也看看。」

蘇木小心翼翼地拆開析疊得很細心的包裹,把旗子取出來,抖開,扯住一角,撫平了旗面。他和兩中士兵合力,把軍旗好好展開,讓雲淺雪看請了這面光滑的、浸透了士兵們鮮血和汗水的皇旗,驕傲的獅子威風凜凜地注視著眾人。

風在呼一呼地刮,望著皇旗,淚水潤一濕了雲淺雪的眼睛。望著皇旗,像是看到了無數熟悉的臉孔,雲淺雪哭了起來。因為胸腹間受了傷,每一抽一泣一下都會牽痛傷口,雲淺雪痛苦地一抽一搐著,眼淚一滴滴地溢出眼眶,無聲地哭泣著。

看著這位哭泣的青年將軍,蘇木手足無槽。這個魁梧的漢子被眼前發生的事驚得慌張起來,慢慢地,他也哭起來了,淚水從眼晴裡湧一出,喉嚨哽咽著,肩膀和抓住旗幟地手因為失聲痛哭而顫一抖著。

圍在身邊的士兵也一個接一個地哭出聲來,現場哭聲一片。

最後,還是雲淺雪先恢夏了平靜。

「去吧,找個高處,把旗幟掛起來!讓大伙看看,王國還沒有被打垮,皇族依然和大伙在一起!」

在黃昏的落日映照下,皇旗孤獨地飄蕩在高坡上,黃金獅子在發出無聲的咆哮。誰也沒有想到,那面招展的皇族竟有如此大地魔力,勝過無數的話言和呼喚。看到皇旗,魔族士兵無聲無息地聚攏到了高坡前,傻傻地、癡癡地抬頭望著頭頂的旗幟。那飄揚的旗幟就像磁鐵吸引鐵粉一般吸引著他們,他們徘徊在高坡前,遲遲不肯離去。他們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地聚成了一片。

士兵們都望著他,望著黃金獅子旗下面那位被人攙扶著的、裹一著紗布的青年將領。雲淺雪眼睛通紅,看著眼前的魔族官兵,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士兵們疲憊,乾瘦,虛弱,衣衫襤褸,黑黝黝的臉露出了死人一伴慘白的臉色。他們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氣罷了。

現在,誰來理會這些離家萬里之外的孩子們呢?

本來忍住地眼淚再次抑止不住地奪眶而出,想好的那些激勵人心鼓舞士氣的話語,此刻卻像被鉛哽在了喉頭。最後,雲淺雪只能哽咽著,流著淚,斷斷續續地告訴了士兵們,王國目前剛剛經歷了慘敗,損傷慘重,王國的各主力軍都遭到人類的沉重打擊,神皇下落不明。各路軍一團一 長也失去了聯繫。

「王國戰敗,作為大本營的幕僚長官,我的責任不可推卸。在那個時候,我自然會負起自己的責任,承擔應有責罰。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把王國流一浪一在外的孩子們帶回家。士兵們,請遵守軍紀和秩序,讓我帶你們回家。」

五千多人聚集在高坡前寂前無聲,唯有 曉之暗巫sodu雲殘雪那顫一抖的聲音在低低地迴響。士兵們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雲淺雪身上。不避諱失敗,不迴避責任,這個受傷的青年將軍有一種難以言述的魅力,人們能感覺到,他含淚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肺腑,他將用生命來實踐自己說出的諾言。這是一位值得信任和托付的帶路人。

對潰兵的重新編整開始了。在皇旗下面設立了十幾個報名點,蘇木隊長帶著衛隊來維持秩序,潰兵們整齊有序地排著長長的隊列到高坡前重新編入名冊。軍官們則自動從隊伍中走出來,拿著身份牌向雲淺雪自報身份:「我是第三軍十六一團一 百人隊長切諾亞。」

「我是第五軍十一一團一 隊的副一團一 隊長,哥斯夫。」

「第十一軍第八一團一 掌旗官康西雅。」

在這艱難時期,雲淺雪表觀出了一個優秀將領的才幹和明快決斷能力。不管哪個軍一團一 什麼部隊的軍官,只要來投靠他的,他統統接受。他任命了十幾名百人隊長,命令他們自行召集散落在外的士兵前來會合。另外。他任命蘇木擔任糧草隊長,專門負責帶隊搜集糧草——說白了,就是趁士兵們還沒被餓趴下,把附近能搶的村子和城鎮純純給搶個一精一光!沒有糧食,這支倉促重編的隊伍立即就要土崩瓦解了。

因為這裡距離巴丹並不遠。遠東軍或者東南軍追兵隨時有可能殺到,雲淺雪也不敢長時間停留。搜糧隊洗劫了三個小城鎮後,隊伍連夜出發。有士兵還習慣以前的做法,沈劫時殺了三個村民,結果給雲淺雪當場行了軍法,下令把他們吊死在村口的樹上。結果他的同伴們不服,集體鼓噪起來,湧到雲淺雪跟前要討個說法。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敢那麼放肆!」對暴動邊緣的士兵們,雲淺雪態度依然強硬:「我們孤軍身處敵後,遠東軍隨時有可能追上來,我們不能不和人類留點餘地!想想,萬一將來被人類俘虜了,這些害群之馬會把把我們大家全都給害死的!想想一溫一 克拉的下場,他屠一殺 人類太多了,帝都下令,凡是第六軍的官兵,一律不接受投降!想想,你們不想也落得這個下場吧?我們要的是安全回家,不要多生枝節!」

平息了一場未遂的暴動,雲淺雪帶著士兵急行軍連夜趕路,部隊走了三十多里,到第二天清晨,天空先是下起了小雪,繼而雨雪一交一 加,本來泥濘的道路更加難走,士兵們在泥水裡打著滾,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苦不堪言。隊伍裡少得可憐地十幾匹馬馱著糧食,累壞了,走在路上不斷地撅蹄子。一匹戰馬終於支撐不住肩上的重負翻身側倒了,瘦骨嶙峋的戰馬在泥水裡猙紮著。

在一個紅著眼睛的軍官指揮下,十幾個魔族士兵圍著那匹戰馬在泥水裡面翻滾著,他們努力地想把戰馬扶起,將散落在泥水裡的糧包背出來,好搶救出馬背上珍貴的糧食。

一時間,雨聲、人聲、馬嘶聲混雜成一片,誰也沒往意到,就在道旁的坡上,被擔架隊扛著的羽林將軍雲淺雪已在那停留了好一些。

看著士兵們筋疲力盡地滾在那泥水裡,渾身上下濕個一精一透,被清晨的寒冷凍得發一抖。酸楚的感覺湧滿了雲淺雪心頭,怎能料到呢?偉大的魔族王國竟淪落到了這種地步,一匹戰馬和區區百來斤大米,竟然牽動了整個隊伍的心。

考慮到還在敵占區,必須讓士兵們留下一體力應變和趕路,雲淺雪下令隊伍休息。命令剛下,士兵們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在泥水橫流的道邊隨便找塊稍微乾燥點的地方就躺下了,連正在下著小雪都顧不上了,把大衣蓋在頭上就睡著了。

看著士兵們的疲憊,雲淺雪深感憂慮。隊伍的情況實在是淒慘。差不多一半人都是受傷的士兵,因為缺少乾淨的水和食物,隊伍裡疾病流行,傷寒、霍亂、敗血症、破傷風和發燒症困擾著所有人。隊伍裡有兩個軍醫,但卻沒有任何藥材,連乾淨的紗布也沒一塊,於是軍醫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傷員們被劇疼折磨得吼叫如牛,病患們奄奄一息地死去,死去的士兵都顧不上掩理,只能丟棄在路邊用荒草蓋住。

糧食也快吃光了,雲淺雪不得不限制供一應,士兵們飢腸漉漉,眼裡像狼一樣泛著綠光。隊伍處於崩潰邊緣。雲淺雪派人去塔倫城向皇子殿下求援了,雖然大家同是突圍,但皇子是成建制地突圍出去的,景況比自己好上很多。雲淺雪懷疑,卡蘭皇子若不派人來接應,自己這支士氣低落的隊伍未必能堅持到塔倫城。

隊伍前進的唯一動力只剩下雲淺雪的堅強和熱情了,這位擔架上的將軍雖然受傷,但他高昂的鬥志卻鼓舞著隊伍裡地每一個人,他不住地宣揚:「不怕累,不怕餓!加快步代,卡蘭殿下就在前路!會合了殿下,我們就有吃的了!」

全是靠了這位擔架將軍熱切的鼓舞和鬥志,這支體力透支了的部隊才能繼續艱難的前進。走了兩天一夜 ,總算雲淺雪運氣好,沒碰上人類的軍隊,七八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清晨,雲淺雪率領人馬距離塔倫城已不到五十里了。

離會合地地點越近,雲淺雪的心裡就越是忐忑。他不知在心裡暗暗祈禱多少次了,保佑卡蘭皇子能順利突圍,羽林軍不要損耗太大;他更在擔心,害怕卡蘭皇子候他不到已經帶著兵馬先走了,擔心兩人會錯過——不知怎的,他心裡總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前路不會像自己料想中那般順利。

前方灰濛濛的雨幕中出現了一些身影,戰馬奔馳的震動聲從道上隱隱傳來,前路的警戒哨兵高聲叫道:「是自己人!我們派出的先遣隊回來了!」

道邊的士兵們讓開一條路,名叫魯卡的信使直奔雲淺雪跟前。

魯卡被雨水淋得濕一透,雨水不住地從頭髮上往下滴落。他的臉色發白,嘴唇哆嗦得厲害,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他眼睛裡有著一種讓雲淺雪琢磨不透的味道。

「你可找到羽林軍了?」雲淺雪迫不及待地問道。

魯卡回答的聲音中帶著顫音:「找到了,大人。」

「你見到卡蘭殿下了嗎?你可把我們的情況告訴殿下了?」

魯卡緩緩搖頭:「大人,我沒法見到卡蘭殿下。」

「為什麼!」激怒地紅暈湧上臉龐,雲淺雪生氣地叫起來:「我不是給你寫信證明身份了嗎?我不是告訴你,一定要親手把信一交一 到皇子手上嗎?我們只有那麼二十一匹戰馬,我就已把八匹馬給了你們,就是因為這任務事關重大,關係到數千個弟兄的一性一命!你怎敢如此懈怠!沒完成任務,你怎麼敢回來,就不怕我砍你腦袋?」

魯卡站在路迫站得直直的,臉色發白,任憑雨雪澆淋在他的身上,淋了個濕一透。對著雲淺雪憤怒的咆哮,他慢慢地扣上了軍服上的一個紐扣,隨即又把它解一開了。

「大人,」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但聽眾無不感覺到,這麼小的聲音也是集中了他全部意志力才說出來的:「我沒法與死去的人見面。」

「你說什麼?」

「卡蘭殿下已經死了。」

即使一萬個霹靂同時打在雲淺雪頭上也不能使他更震憾了,在那瞬間,他甚至反應不過來「死了」是什意思,只能呆呆地重複著魯卡地話:「卡蘭殿下死了?死了?死了?」

清晨的天空灰濛濛的,佈滿了鐵青色的烏雲,看不到一絲一陽一光。

整個平原和丘陵都籠罩在一片濛濛的雨雪中。彷彿身上的某些東西突然被打了個粉碎,初冬的東風是如此刺骨地寒冷,冷得連他的心臟都凍結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雲淺雪啞口無言,他沒有再問下去了。皇子死了,這個巨大的事實已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維能力。至於卡蘭怎麼死的,雲淺雪已經不再關切了——沒必要問了,卡蘭皇子死了,王國也滅亡了。

但還是有人關心這個的,蘇木隊長出聲問:「殿下是怎麼死的?他被人類害了?」

「不是,他是被大皇子卡頓殺了。」

「卡頓殿下到這來了?」

「倖存的羽林軍士兵告訴我們,前兩天晚上發生了很多變故,卡蘭殿下帶著羽林軍突圍,卻在塔倫城碰到了卡頓親王——親王帶著大軍就駐在城裡面。親王的兵馬駐在城裡面,卡蘭皇子的羽林軍在城外不得進。兩個皇子在城門口會晤過一次,但不知為什麼事談不攏,卡頓親王就關上了城門不讓羽林軍進城。就在前天晚上,入睡後,親王的兵馬突然開進羽林軍地營地,說要接管指揮權。羽林軍不服,雙方衝突起來了。混亂中,卡蘭殿下被卡頓親王的兵馬抓走了,當晚就殺了,腦袋就掛在羽林軍大營的旗桿上——卡頓親王是想用這個來警告那些不服的羽林軍官兵。」

「這畜生!」蘇木隊長狠狠地罵道:「王國現在都這樣了,他還在鬧內訌!這傢伙不會有好下場的!」

「大人,你說對了。」魯卡苦澀地說:「卡頓親王也沒能得意多久。卡蘭的腦袋掛上去沒多久,他自個地腦袋也跟著上去了。」

「什麼?誰殺了卡頓?羽林軍的官兵為皇子報仇嗎?」

「不是羽林軍干的。殺了卡蘭以後,卡頓親王和蒙汗舉宴慶祝,慶祝羽林軍落入了他掌握中,結果蒙汗在酒席上理伏了人手,把卡頓和隨從們全殺了——那時卡蘭殿下的血還沒凝固呢!」

魔族軍人目瞪口呆,蘇木忍不住問:「卡頓殺了卡蘭,是為了趁機剷除能和他爭奪陛下繼承權的人選罷了,但蒙汗又是為什麼突然對卡頓親王下毒手?大家同為神族一脈,如今大難臨頭,正是一團一 結一致對外的時候啊!」

幾位軍官輕聲議論著,雲淺雪一陰一沉著臉沒有出聲。他沒心情說話,但心下卻是雪殼:蒙汗野心勃勃,鮮卑寡恥,眼見塞內亞族實力在巴丹會戰中喪盡,陛下陣亡了,塞內亞族的力量降到了最低點,那個志大才疏的卡頓怎麼放他眼裡。他不趁這時候下手,那才是怪事。

蒙汗對卡頓突然下毒手,這預兆著又一輪殘酷的皇權戰爭即將展開。蒙族趁火打劫,塞內亞族面臨滅頂之災。

「魯卡,那邊情形現在如何?」

「很亂!蒙汗殺了卡頓親王后,想趁機吞掉他地舊部,但遭到了親王舊部的抵抗,一交一 戰從昨天早上就開始了,蒙汗和卡頓親王的舊部在城內一交一 戰,城外則是復仇的羽林軍和卡頓親王、蒙族的軍隊大打出手。塔倫城內外一片混戰,神族的子弟兵們大打出於,昔日的兄弟戰友白刃相見,毫不留情,那種廝殺令人痛心,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了!因為塔倫城正在一交一 戰,我沒法進城,只能在城外轉了一圈,碰到羽林軍的人馬,知道您在附近,他們都很高興,讓我們快回來報信,求大人您快帶人馬過去支援他們!」

雲淺雪無聲地在嘴角露出一個冷笑。先前自己還期望羽林軍前來接應自己呢,真沒想到,自己帶著的這支殘軍,竟然成了別人期待的救星了!

他坐在原地,昂頭望天,讓豆大的雨點冰冷地打在自己臉上,臉色鐵青得像戴了一張金屬面具。

部下們都在殷切地望著他,此時,這個擔架上的青年將軍已成了他們最後的希望了。他們都在期待著雲淺雪能想出中什麼法子來,帶領他們走出這個困境。沒有人敢出聲,都害怕打擾了羽林將軍的思考。

他們不知道,此時此刻,雲淺雪什麼都沒想,只想死。

家破人亡,國家淪喪,內憂外患,接踵而來,最尊敬的魔神皇陛下死了,一愛一妻和兒子也死了,最後,連自己寄托最後希望的卡蘭殿下都死了,王國所剩無幾的一精一銳部隊正在忙著自相殘殺——打擊一個接一個過來,即使堅強如雲淺雪也崩潰了。他已經放棄繼續抗拒命運了。

「沒辦法,這是天意要滅王國。上蒼的意旨,凡俗人無法揣測,無法阻擋。多麼玄妙啊!曾經鼎盛無雙,領土覆蓋半個大一陸 的龐大帝國,竟然如此輕易地覆亡了。若早知結果如此,當初我就該和陛下一同去了。」

雲淺雪平淡地想著。當下定最後決心時候,他心頭並無多少波瀾。望了眼身邊圍著的眾人一眼,他摸一向了腰間的劍,吃力地一抽一出了佩劍。

凝視著劍鋒上那一抹鐵器的鋒銳光競,雲淺雪苦笑著,慢慢地把劍鋒例轉過來,單手用力握住了劍一柄一。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動作,唯有那個信使魯卡看出不對來了,他猛然撲上來,一把抓住雲淺雪握劍的手,失聲喊道:「大人,不要!」

但他的動作還是慢了點,雖然受傷,但雲淺雪的力量依然不是一個普通士兵能比擬的。幸好這時,蘇木隊長也反應過來了,雙手閃電般抓住了劍一柄一。

眾人合力,依然還是檔不住雲淺雪決意尋死的一劍,劍鋒刺破了雲淺雪胸口的制一服 ,深深地刺八了肉中,血急速地湧一出,染濕了胸口的衣裳。

有人奪過了雲淺雪手中的劍,有人高呼:「軍醫!軍醫!軍醫快過來!」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和忙亂中,雲淺雪安靜地躺在擔架上,像是旁邊的喧囂與他一點關係沒有。雖然肉一體還停留在人世,但他的思想,已經飄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在那裡,沒有戰爭,沒有飢餓,在那裡,有他尊敬的陛下,有他的妻子和兒子,還有他的擎友。在那喧嚷的人群縫隙中,他看到了,看到了卡丹公主窈窕的身影,妻子臉上那驚駭欲絕的表情,還看到兒子那紅撲撲的臉蛋。

他不解地想:難道我已經到天堂了嗎?

雲淺雪猛然從擔架上坐起來,失聲叫道:「卡丹!」

俏一麗的卡丹公主抱著懷中的孩子,定定地望著雲淺雪淚水不住地從她眼中流一出。飄飛的雨雪不住地打在公主皎潔的瞼上,一滴滴淚水被凍成了晶瑩的冰珠。

雲淺雪也不知從哪來的力量,猛然從擔架上躍起來,單手將卡丹母子擁入懷中,兩人都是泣不成聲。卡丹一溫一 柔地撫一摩著雲淺雪的臉龐,昔日的翩翩少年此刻已滄桑滿臉,巨大的苦難在他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卡丹哭著說:「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幹這種傻事!」

雲淺雪只是一個勁地搖著頭,他使勁地抱住公主的肩頭,聞著一愛一妻一溫一 謦的氣息,不住地吻著妻子懷中的小孩,粗一硬的一胡一 子茬將孩子刺得生疼,大哭起來,於是雲淺雪就像孩子一般失聲痛哭,淚水不住地順著凍得僵硬的臉龐往下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