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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恨生第二十一 3

    距離不近,但藍曦臣和藍忘機的容貌一模一樣,他絕不會看錯。
    魏無羨猜到金光瑤也許會想辦法把藍曦臣挾制在身邊,但沒想到藍曦臣能夠不帶枷鎖、不受捆綁,如此平和地站在一群蘭陵金氏的修士之中。連他的佩劍和洞簫裂冰也都佩在他腰間。
    澤蕪君若是要出手,光憑觀音廟外巡邏的這幾個修士,又如何能擋得住他?雖說魏無羨願意相信,作為姑蘇藍氏家主,藍曦臣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但他還是為藍忘機感到略微不安。
    藍忘機沒來,現在他手頭邊也沒有供驅使的屍或凶靈,若是陰虎符還在金光瑤手裡,怕是不好正面應對。於是,魏無羨咬破手指,將滴血的指尖往腰間的鎖靈囊口送去。
    他本想誘使幾隻小鬼,幫他悄然無聲地召些陰煞之物過來。誰知,正在此時,從他身後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
    魏無羨當場魂飛天外。
    他幾乎是肝膽俱裂地忍住了躥上樹去直衝雲霄的衝動,打著哆嗦趴到了地上,聽著那陣犬吠越來越近,滿心恐懼,不由自主地念道:「救命啊藍湛,藍湛救命啊!」
    念完之後,彷彿從這名字裡稍微吸了點膽子,又哆嗦著勉強爬起,逼自己冷靜。然而觀音廟外的數名修士已如臨大敵地搭弓上弦,朝他這邊的高坡聚來。魏無羨千盼萬盼,盼望這狗是條無主的野狗,趕緊來個人一箭射飛。豈料天公到底不作美,犬吠之中,又響起了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斥道:「仙子,給我閉嘴!你怎麼又往回跑了,到底是哪兒?!」
    金凌!
    那些蘭陵金氏的修士大多都聽得出金凌這位小少主的聲音,也知道他養了一條黑鬃靈犬,箭在弦上,依舊警惕,卻收住不發,似在等待指令。可這其中大約有一人從未見過金凌,或是存了滅口一切闖入者的決心,鬆手一箭,呼嘯著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出!
    聽那尖銳的破風聲,魏無羨便知射箭人是高手,若是被這一箭射中,金凌非被穿胸透骨不可。他手邊能立刻格擋的東西只有一樣,情急之下,魏無羨倏地躍出,在黑暗之中,用一管竹笛準確無誤地截住了那支來勢洶洶的飛箭。
    金凌聽到了前方異響,勒住滿地亂轉的仙子的繩子,警惕地道:「誰?!」
    魏無羨喝道:「跑!」
    剩餘的數只羽箭都調轉箭頭,已對準了他。竹笛雖是截住了那一箭,卻也已四分五裂,不能再吹奏。魏無羨疾退數步,手指捏了個圈兒,正準備抵到唇邊以哨聲代替,一個聲音卻驀地在他背後響起,笑道:「我奉勸你最好不要。笛子裂了沒什麼,若是手指或者舌頭沒了,那多難過。」
    魏無羨立即收了手,贊同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那人道:「請吧?」
    魏無羨點頭道:「金宗主客氣。」
    金光瑤笑道:「應該的。」
    他們狀似若無其事地下了坡,步行至觀音廟前,幾名修士也把金凌帶了下來,並不粗魯,也是很客氣地拔出了劍包圍著他。金凌看著他們,遲疑片刻,還是先叫了一聲:「小叔。」
    金光瑤道:「你好啊,阿凌。」
    金凌又去偷偷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見他身旁沒狗,這才收攏三魂七魄。無語片刻,道:「你這孩子……這麼晚,一個人帶著狗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卻不知,他和藍忘機、溫寧乘船離開蓮花塢後,金凌偷偷地去找他,想和他說話,人卻沒了蹤影。於是衝他那不知道發什麼瘋到處抓人讓人拔一把破劍的舅舅發了一通脾氣,便決心牽著那黑鬃靈犬去追蹤魏無羨他們。仙子循魏無羨等人氣味追到近處,卻猛地覺察到了這一帶潛伏的騰騰殺氣,突然調轉方向,咬著主人衣服要逃,狂吠示警,金凌這才呵斥它。
    金光瑤轉頭問屬下:「靈犬呢?」
    一名修士道:「那黑鬃靈犬凶悍非常,逮人就咬,屬下不力,讓它跑了。」
    金光瑤道:「追去殺了。這靈犬聰明得很,別讓它引人來。」
    「是!」
    金凌脫口道:「你要殺它?仙子是你送給我的。」
    金光瑤不答反問:「阿凌,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問這話時,他們已進入了廟宇庭院,藍曦臣站在觀音廟前,道:「金宗主,金凌尚且是個孩子,而且是你侄子,並無威脅。」
    金光瑤怔了怔,啞然失笑道:「二哥,你在想什麼?我當然知道金凌是個孩子,也是我侄子。你以為我會做什麼?殺他滅口?」
    他搖了搖頭,對金凌道:「阿凌,你聽到了,如果你亂跑或是亂叫,或許我會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吧。」
    雖然金凌過往和這個小叔叔關係不差,金光瑤看上去也和以前一樣和顏悅色,但這幾日裡聽了無數關於他的恐怖傳聞,金凌難免無法再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他,默默走到了魏無羨和藍曦臣身邊。
    金光瑤提聲喝道:「還沒挖到嗎?加快動作!」
    廟中有齊齊人聲應道:「是!」
    魏無羨留神想去看那廟中光景。金光瑤到這座觀音廟裡來幹什麼?他在挖的是什麼東西?驚天邪器?以一當萬的神器?這時,藍曦臣走到了他身邊。
    魏無羨這才注意到,藍曦臣腰間佩劍是出鞘了一寸的,然而,沒有靈光流轉,心中登時鬆了一口氣。
    藍曦臣沒有靈力。在亂葬崗上蘇涉彈奏的那使人喪失靈力的邪曲,這曲子自然是金光瑤教給他的,恐怕藍曦臣也是中了這一招。就算佩劍和洞簫都在身上,沒有靈力也毫無威脅。方才是一時著急,才沒想到這一層。
    藍曦臣低聲對他道:「魏公子,忘機呢?」
    聽到這個名字,魏無羨瞬間沒有再去思考其他事情的**了。他道:「啊,含光君?」
    金光瑤就站在附近聽著,魏無羨腦中還在飛速盤算是該說實話,還是該撒謊說他不在這裡,好讓金光瑤放鬆警惕。誰知金光瑤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自然是也在這附近了,難道魏先生覺得說他不在你身邊待著,我會相信嗎?」
    魏無羨道:「聰明人。」
    藍曦臣卻怔了怔,道:「他既然在附近,為什麼沒有和你在一起?」
    魏無羨道:「我們分頭行動了。」
    藍曦臣道:「我聽說你從亂葬崗下來,剛受了傷,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和你分頭行動?」
    魏無羨愕然道:「你聽誰說的?」
    金光瑤道:「我說的。」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對藍曦臣道:「是這樣。今晚我睡不著,到客棧外來走走,機緣巧合才撞到這裡來。含光君住另一間房,他不知道我出來了。」
    金光瑤卻奇怪了:「你們住兩間房?」
    魏無羨道:「誰跟你說我們一定會住一間房?」
    金光瑤但笑不語,魏無羨道:「哦我知道了。」藍曦臣說的。
    魏無羨道:「你們還真是什麼都說。」
    藍曦臣卻半點沒有玩笑的意思,道:「魏公子,你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臉上沒了和煦的微笑,轉為嚴肅,看起來和藍忘機更像了。可魏無羨沒明白,為什麼他們沒有住一間房,藍曦臣就立刻猜出他們有事了?
    魏無羨道:「藍宗主,我們能有什麼事?眼下還是先應付這位吧。」
    他眼神示意金光瑤,經他提醒,藍曦臣才道:「是我心急了。」
    金光瑤道:「含光君苦守那麼多年,若是還不能修成正果,藍宗主確實有理由心急。」
    魏無羨猛地看他:「什麼苦守?什麼修成正果?」
    聞言,金光瑤和藍曦臣倒是都驚訝了。
    魏無羨的心猛地狂跳起來,覺得有一個死了半個晚上的東西又漸漸在活過來。他強作鎮定著道:「你們在說什麼?」
    金光瑤道:「我們在說什麼,魏先生,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無論真假,這要是讓含光君聽到了,那可有點傷人啊。」
    魏無羨道:「我是真不明白。你直接說!」
    藍曦臣錯愕道:「魏公子,你別告訴我,你和忘機在一起這麼久,對他的心意一無所知?」
    魏無羨抓著他,幾乎快要跪下來求他一次說個清楚了:「藍宗主,藍宗主,你,你說藍湛他的心意,他的什麼心意?是不是,是不是……」
    藍曦臣猛地把手抽回,道:「……看來你是真的一無所知。可你這就忘了他身上那些戒鞭痕是怎麼來的嗎?沒看到他胸口前的烙印嗎?」
    澤蕪君一向極有涵養,可此刻涉及藍忘機,他卻是動了真氣。
    魏無羨道:「戒鞭痕?!」
    他重新抓住藍曦臣,道:「藍宗主,我真的不知道,請你告訴我,他身上那些傷究竟是怎麼來的?」
    藍曦臣原本已臉現慍色,可仔細看了魏無羨的神情過後,怒意微斂,試探著問道:「你……記憶有損?」
    魏無羨道:「我的記憶?」他立刻拚命去想有什麼東西是自己忘了的,道:「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記憶有……有!」
    他確實有一段記憶模糊不清。
    血洗不夜天!
    當年那一晚,他以為溫情和溫寧姐弟已經被挫骨揚灰,看到各大世家慷慨激昂的討伐陣勢,更是親眼目睹了江厭離死在自己面前--之後狂性大發,合併了陰虎符,放任它大開殺戒。
    被這枚虎符操縱的死者殺死的人,又變成了新的凶屍,由此製造出源源不絕的殺戮傀儡,才造就了一個血塗地獄。
    然而魏無羨經歷過這些後,肉身和精神都嚴重受創,雖然還能勉強支撐著站立不倒,恍惚間感覺自己離開了這片屠宰場一般的廢城,整個人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意識不清。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夷陵亂葬崗附近的一座小山下。
    藍曦臣道:「你記起來了嗎?」
    魏無羨喃喃道:「不夜天那一次?我,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迷迷糊糊中走回去的,難道……」
    藍曦臣氣得幾乎要笑了:「魏公子!不夜天當晚,你與之敵對的,是多少個人?三千之眾!縱使你再怎麼不世奇才,在那般境況下全身而退?怎麼可能!」
    魏無羨道:「藍湛他做了什麼?」
    藍曦臣道:「忘機他做了什麼,若你自己不記得,我怕他永生永世也不會主動告訴你。那好,便讓我來說。」
    他道:「魏公子,當年那一晚,你祭出兩半陰虎符,合併為一隻,殺夠了性之後,卻也已是強弩之末。
    「忘機被你發狂時操縱的凶屍所傷,情況比你好不了多少,也是勉力支撐,靠著避塵才能勉強站穩。饒是如此,他一見你搖搖晃晃地離開,又立即跟上。
    「當時在場已沒有多少人還能清醒,我也幾乎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靈力分明快耗至枯竭的忘機一拐一瘸地追上你,把你抓起來就帶上避塵,一齊御劍離去。
    「兩個時辰之後,我才恢復靈力,趕回姑蘇藍氏尋求支援。我擔心若被其他家族的人先追到你們,忘機會被當做是你的同夥,輕則留下終身污點名聲大損,重則被不由分說格殺勿論,便和叔父一起點了三十多位往日對忘機賞識有加的前輩,請求他們保密此事,御劍搜尋了兩日,這才在夷陵境內找到你們的蹤跡。
    「忘機把你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們到的時候,你呆呆地坐在洞內的一塊石頭上,忘機握著你的手,正在給你輸送靈力,低聲不知在問你什麼。
    「自始至終,你對他重複的都是同一個字。
    「『滾』。」
    魏無羨喉嚨乾啞,眼眶發紅,說不出一個字。
    「我叔父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一頓呵斥,讓他解釋。他像是早就料到會被我們找到,卻說,沒什麼好解釋的,就是這樣。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用這種語氣頂撞過我叔父。可為了你,忘機不光頂撞他,還和姑蘇藍氏同脈同源的修士們刀劍相向,將我們請來的三十多位前輩們都打成重傷,險些喪命……」
    魏無羨雙手插|進頭髮裡,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
    除了重複他真的不知道,他也說不出別的什麼。藍曦臣隱忍半晌,還是道:「三十多道戒鞭痕!一次盡數罰完,一道一個人。你總該知道,打在身上有多痛,要躺多久!」
    這個,他卻知道。
    藍曦臣又道:「你可知他一意孤行把你送回亂葬崗之後,黯然回來領罰,在規訓石前跪了多久!那幾年說是面壁思過,卻根本是重傷難行。他將你藏在洞中時,如何對你說話,如何看著你,哪怕是瞎了聾了,都不可能會不明白他是什麼心思,所以我叔父才怒不可遏。忘機他小時候是子弟楷模,長大後是仙門名士,一生都雅正端方不染塵埃,這輩子唯一犯下的一個錯誤就是你!你卻說……你卻說你不知道。」
    「魏公子,你被獻捨回來之後,是對他如何百般表白,諸般糾纏的?每晚……每晚都要和他……你卻說你不知道?你若不知道,你又為什麼要做這些舉動?」
    魏無羨真想回到過去那些時刻殺了自己。正是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才敢做這些舉動啊!
    他忽然生出一個極其可怕的想法。
    如果藍忘機不知道他根本不記得前世血洗不夜天後那幾天裡的事,如果他以為自己一直知曉他的心意,那自己回來之後,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啊?
    一開始用那樣浮誇的態度做盡醜事,為的就是讓藍忘機盡快噁心自己,扔他出雲深不知處,然後兩不相見,各奔東西。藍忘機不可能看不出來他真正的態度如何。
    但即便如此,藍忘機還是……執意把他護在身邊,不讓江澄有機會接近他、為難他。有應必求,諸般包容。面對魏無羨花樣百出、堪稱惡劣的戲弄撩撥,還能克制有禮,從不越矩。
    那麼剛才在客棧裡,他忽然推開自己,會不會也是因為……以為這是他更加放肆的一時興起?
    還有那句「謝謝」,究竟怎麼回事?!
    魏無羨實在是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猛地朝觀音廟外衝去,數名修士立刻攔到他面前,金光瑤道:「魏公子,我可以理解你激動的心情……」
    魏無羨此時只想衝回客棧,衝到藍忘機身邊,語無倫次地告訴他自己的心情,被人阻攔渾身暴躁,咆哮道:「你能理解個屁啊!」
    金光瑤堅持把話說完:「……我只是想告訴你,沒必要跑得這麼急,你的含光君,他已經來了。」
    一陣瘋狂的犬吠之聲響起,避塵呼嘯而來,逼退了這群拔劍在手、欲圍攻魏無羨的修士。
    看著那道從天而降的白衣,魏無羨喃喃地道:「……藍湛。」
    藍忘機落在廟宇庭院之內,看了他一眼,魏無羨一陣緊張,方才要說的話忽然又都皺成一團縮在了肚子裡,腹部一陣痙攣。
    那黑鬃靈犬還在遠遠大叫,金光瑤道:「畜生壞事。」
    金凌原本聽藍曦臣的話都聽得驚呆了,一聽到黑鬃靈犬的叫聲,回過神來,想起金光瑤方才說過的話,一個激靈,喊道:「仙子,別過來!」
    魏無羨這邊則道:「藍湛,你過來!」
    藍忘機召起避塵,正要動作,金光瑤卻笑道:「含光君,你最好別聽他的。」
    魏無羨道:「你給我滾開!算了,我過去!」
    他剛要邁步,便感覺從脖頸處傳來一陣細微的銳利疼痛。
    藍曦臣低聲道:「別動。」
    動手腳不是他,他只是在提醒魏無羨,當心。
    金光瑤客客氣氣地道:「含光君,退後五步吧。」
    藍忘機的目光凝在魏無羨脖子上,臉色霎時隱隱發白。
    一根細不可察的淺金色琴弦正繫在魏無羨喉嚨間。
    這根琴弦太細了,還塗上了特殊的色料,導致肉眼幾乎捕捉不到,再加上魏無羨方才心神大亂,根本沒心思注意別的,這才讓它套上了自己的要害。
    藍忘機立刻依言退後了五步。
    魏無羨卻舉手道:「藍湛,別!別退,我,我有話對你說。」
    金光瑤道:「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吧。」
    魏無羨道:「不行,很急。」
    金光瑤道:「那這樣說也可以。」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句,誰知,魏無羨恍然道:「說的也是。」
    說完,魏無羨便聲嘶力竭地吼道:「藍湛!藍忘機!含光君!我,我剛才,是真心想跟你上|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