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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往昔

從後山下來的時候,已到了晌午時分,張小凡走在前頭,王宗景跟在後面,身上背了好大一捆砍下綁好的黑節竹,看去頗為驚人。兩人順著山路走下,只見大竹峰守靜堂前,那一片寬闊的平地上,小鼎正興高采烈地與大黃小灰追逐玩耍著,口中喝呼不停,笑聲響徹了整個山頭。

玩耍中,小鼎轉眼看到山路那頭張小凡帶著王宗景走了下,頓時興奮起來,一溜煙向他們跑了過來。張小凡看到小鼎,臉上露出疼愛的笑容,伸出手將他抱了起來,旁邊的大黃小灰也跑了過來,在他腳邊蹭個不停。

「你娘呢?」張小凡笑著問小鼎。

小鼎指了一下守靜堂,笑道:「還在敏姨那兒呢。」

張小凡點點頭,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去叫幾位師伯他們過來吃飯吧。」

小鼎跳了下來,笑嘻嘻道:「好啊。」說著,便是一路奔跑而去,然後又是他那招牌式的清脆童音響徹山頭:「大師伯二師伯三師伯四師伯五師伯六師伯,娘,敏姨,吃飯啦吃飯啦…」

大黃汪汪叫著,跟著小鼎跑去了,倒是小灰搖晃一下腦袋,沒有跟過去,反而是抓住張小凡的衣襟,蹭蹭兩下躥上了他的肩頭,然後坐了下來,看著十分滿足,不曉得是不是小鼎出生以後,這位置便被小主人佔了,難得才輪到他坐一次。

張小凡笑著摸了摸小灰的腦袋,向著廚房走去,王宗景跟在他的身後,走到廚房外頭後,便將背負著的一大捆竹子放到地上,張小凡微微一笑,道:「進來休息一下吧。」

王宗景答應一聲,跟著他走進廚房。洗過手,擦了臉,張小凡走向灶台,動作熟練地開始準備飯菜,王宗景站在旁邊,一時也不知道能幹什麼,同時也覺得自己的右手臂上仍是隱隱有些酸疼,那是前不久在後山對付黑節竹時用力過度的後遺症。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在灶台邊的張小凡忽然淡淡地道:

「你開始修煉『太極玄清道』了嗎?」

王宗景怔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到:「是,七日之前,蕭真人已經傳了我第一層的功法法訣。」

張小凡沒有回頭,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下的跡象,只道:「這功法是極好的,乃是天下頂尖的無上真法,你能修煉也算是一種機緣,日後多加苦修,不會吃虧的。」

王宗景站在那裡,老老實實地道:「是。」

張小凡拿過鐵勺,在大鍋中放了冷油,稍等片刻待油溫變熱後,便將手邊的嫩筍薄片與肉絲一起倒入鍋中,頓時只聽嘩啦一聲輕響,輕煙飄過,一陣清香飄散出來,看著不過是簡單至極的食物,不知怎麼卻有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用鐵勺翻炒了幾下後,那香氣越發濃烈,張小凡凝視片刻,卻是將旁邊的鍋蓋拿過來蓋上,隨後又道:「你要從我這裡學到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心裡是有數的吧?」

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心裡忽然有一絲莫名的感覺,原本早已下定決心的一個簡單答案卻一時說不出口,遲疑了片刻後,他終究還是斬釘截鐵地道:「是。」

張小凡沒有再說話了,站在灶台前安靜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就連鍋蓋都已經遮蓋不住那奇異而饞人的香氣時,他猛地掀開鍋蓋,頓時一股誘人而帶著原始清新的香味撲鼻而來,轉眼間,便在他的收拾下裝盤端上了飯桌。

香氣騰騰,動作飛快,鍋碗瓢盆乒乓作響,在王宗景紛亂帶著驚訝的目光中,張小凡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飛快地做著飯菜,一道接著一道,轉眼間如仙法一般變出了七八盤美味誘人的菜餚,每一道食材都是天然質樸的材質,少加調料,卻自有股天然去雕飾般的美味,令人不由自主地垂涎三尺。

王宗景便是如此了,在那山下青雲別院中呆了兩月有餘,整日裡差不多都是服食辟榖丹養元丹之類的丹藥,哪裡有見過如此豐盛的美味。不管是不是修道中人,只要是人,通常便會對美味有所反應,所謂食色性也,便是如此了。這一見之下,便是口舌生津,眼睛看得有些移不開了。

只是看著看著,他心中卻也有個疑問不住地冒出來,忍不住向張小凡問道:「前輩,如今青雲門內不是由曾長老主持煉丹事宜,煉製了許多丹藥嗎,譬如辟榖丹,服食一粒便可一日不饑,為什麼你還要這麼辛苦做菜呢?」

張小凡笑而不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在他們二人身後,這個時候卻有有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好幾個人走進廚房,當先一人笑容可掬,抱著小鼎,正是杜必書。只聽見他搖頭哈哈大笑道:「辟榖丹,哈哈哈哈,那不過是曾書書這些年來才搗鼓出來的玩意,吃了不餓而已,哪裡有什麼好處了?」

王宗景一時愕然,只覺得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杜必書先是抱著小鼎走到飯桌邊坐下,身後還跟著吳大義何大智等人,只有宋大仁、陸雪琪和文敏還未到來。眾人都是微笑坐下,搖頭輕笑,只有杜必書看來性子活絡些,一邊跟小鼎打鬧著,一邊笑著道:「不懂了吧?覺得堂堂青雲門就該出手豪闊,給你們吃的都該是仙丹靈藥嗎?」

王宗景默默搖頭,回想起自己當日剛剛進入青雲別院的心情,突然覺得有種奇怪的滄桑感覺,那邊杜必書孩子嬉笑,但這是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男子沉聲道:「老六,別在小孩子面前胡亂說話。」

那聲音沉穩而帶了幾分威嚴,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卻正是如今大竹峰上名列五長老之位的宋大仁,進來之後,便是先瞪了一眼杜必書。只是杜必書看起來不怎麼害怕這位大師兄的,包括其他幾位大竹峰一脈的師兄弟,這時也多是嘻嘻哈哈坐在飯桌邊,鄭大信還嚷道:「老七,好了沒,好了沒,肚子餓了啊。」

張小凡轉過身來,將最後一盤清炒青豆端上飯桌,微笑道:「好了。」

旁邊何大智對鄭大信笑道:「師兄,你都修煉這麼多年了,便是不吃不喝十數日也無妨,急什麼?」

鄭大信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張小凡微笑著搖搖頭,卻是轉頭對宋大仁道:「大師兄,雪琪與師嫂呢?」

宋大仁咳嗽一聲,道:「她們說肚子不餓,不想吃飯。」

張小凡「啊」了一聲,面上有些奇怪神色,王宗景在旁邊看得有些奇怪,卻聽到杜必書在那邊哈哈一笑,卻是笑得有些怪異,哼哼兩聲,道:「哪裡是不餓,肯定是怕小凡做的飯菜太好吃了,她們過來會吃得太多,一不小心便變胖了…」

旁邊眾人哄堂大笑,張小凡笑罵了他一句,也沒在意,旁邊宋大仁啐了他一口,沒好氣地道:「瞎扯什麼,她們兩人都是什麼道行了,怎麼還會怕胖?」

這一屋子人又是一陣笑聲,王宗景站在一旁,看得有些驚訝,原本想像中的仙家氣派高人氣度,在這裡看去,卻是如此的煙火氣十足,渾然便似凡俗人間最普通也最親切的大家庭一般。只是看著那站在灶台邊微笑著收拾的張小凡,面帶著淡淡微笑,神色間一派溫和,彷彿在如此地方,有這樣一群人,卻才是他最喜歡的日子。

這一場午飯吃的安然無事氣氛祥和,這麼多年的師兄弟們齊聚一桌,說說笑笑,小鼎更像是大家的開心果一樣,在飯桌上不時叫嚷幾句,杜必書等人也很喜歡他,時不時便逗他一下,惹得小鼎嚷嚷不停,更是笑聲不斷。王宗景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後來卻慢慢融入了進去。而對於突然多出的這個少年,大竹峰諸人並沒有表示出任何奇怪異樣之色,也許是事先已經打過招呼了吧,總之大家笑著說著,也沒怎麼對他見外,就這樣吃完了這一頓飯。

飯後諸人散去,包括小鼎也被張小凡趕出廚房,被杜必書抱著玩耍去了,屋中便只剩下張小凡與王宗景二人。張小凡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王宗景自然不敢就這樣站在一旁,趕忙上前幫手,也幸好他這些年來並不在龍湖王家生活,那森林裡掙扎求生的三年早就磨去了他從小出身世家的一點驕縱之氣,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便幫著張小凡收拾桌子洗刷飯碗了,只是這手頭活卻不甚熟悉,幹得有些磕磕碰碰。

張小凡看在眼中,淡淡笑著,也沒多說什麼,就在旁邊幫著做完了,然後站在灶台邊,看著忽然又煥然一新的廚房,他慢慢伸了一個懶腰,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再桌子邊上,緩緩坐下了。

王宗景看看周圍,確定沒什麼自己能做的了,一時有些忐忑,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便訕訕走到桌邊,猶豫著該不該說些什麼的時候,便聽到張小凡在桌子的另一側,靜靜地問了他一句,道:「宗景,你殺過人了嗎?」

王宗景心頭一跳,抬頭向張小凡看去,只見這位面貌普通氣度卻隱隱沉穩如淵的前輩面色沉靜,看不出他心裡正在想些什麼,當下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老老實實地道:「沒有。」

張小凡點了點頭,道:「蕭真人傳你太極玄清道以為根基,至於其他的手段,卻是命你過來我這裡,讓我教你,這些你都想明白了?」

「是。」

「青雲別院中那麼多人,別人走的都是正道,就你一人要走這前途叵測的小道異路,你不後悔?」

王宗景默默低下了頭,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前些日子蕭真人曾與我長談過一次,說了很多話,但並未有瞞騙我什麼,一切都是明明白白與我說了。天下看似安穩,但魔教仍是蟄伏欲起,天下間邪魔外道更是無數。數千年來,魔教餘孽總如野草,燒之不盡,春風復生。天下蒼生苦痛已久,而青雲一門歷代祖師前輩,更是為此付出了絕大犧牲。

「他說:多年之前,他已在祖師靈前立下重誓,定要剷除魔教,將這危害人間正道的妖門連根拔起,為此計,便只好做一些與過往迥異之秘事。

「他說:堅守本心固然重要,持心守正也是好的。但這世間總有些事,是持心守正的人不會做也做不了的,所以,便要有人去做旁人做不了做不得的事。」

王宗景抬起了頭,面色平靜目光卻明亮,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他對我說,人性或黑白,萬事有對錯。只要堅守本心,縱然身入地獄,黑墨染身,也算不得什麼了。」

張小凡深深地看著他,良久之後,卻是再不言語。

「天下世間,中土正道中人說到邪魔外道四字時,往往深惡痛絕,言辭痛切,但真的明白這四字背後含義的,其實卻沒有多少人。千百年來,因為魔教勢力最為興盛,人才輩出,其中頗有驚才絕艷的人物,是以造成的威脅也遠大於其他,以至於到了如今,天下人說到妖邪時,往往首先便想到了魔教。」

張小凡帶著王宗景,在這個陽光溫暖安靜的午後,來到了大竹峰上一處僻靜的山崖邊上,坐於青青竹林之下,似回首往事,又似輕聲自語,眺望著遠處蒼穹天際,青山白雲,緩緩地道:

「與那些普通為惡世間的邪魔外道不同,魔教是一個傳承久遠的門派,具體起源何時已不可考,但發源之地在中土西北域外,那一片人跡罕至號稱天險絕地的蠻荒之地,卻是沒什麼疑問的。據說在那蠻荒之地深處,有一座神秘的古老聖殿,便是魔教起源之處。而魔教中人自稱的也非妖魔,而是聖教。

「千百年來,魔教傳承枝葉蔓延,已然分出了無數分支別脈,雖然於信仰上都是信奉天煞明王與幽冥聖母兩位神明,但教義傳承上早已千奇百怪,許多分支也早就各立門戶,互不統屬了。想要明白這其中淵源糾葛,並非是一件易事,不過待我慢慢告訴你便是。除此之外,魔教歷代傳承下來的奇功異法,與中土修真諸門派迥異不同,可以說是集諸般陰毒殺戮奇術之大成,是以要修習外道功法,魔教便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大山。

「知己知彼,才是你未來行事的根本。從今日起,每隔七日,你便隨小鼎一起上山一次,莫要讓旁人知覺,我便教你這些東西。種種異術詭道,你都要一一記在心中,但不可修習,以免被人看破。至於將來出山之後如何,既然你決心已下,未來的事,便看你自己的機緣了。」

說到此處,張小凡頓了一下,眉宇之間似有幾分若有似無的情緒掠過,落在王宗景的眼中,卻是渾然不明所以。只聽他沉默片刻之後,又淡淡地說了下去:

「今日我先跟你說一下魔教這千百年間傳承下來的歷史,還有一些曾經大放異彩顯赫一時的有名宗門。其實最初時候,也有一些古老宗派名動一時,但到如今早已湮沒,傳承斷絕,只在絕少有人懂的『古聖文』書卷記載中,才能偶爾略窺一二痕跡,這些就不用說了。比較有名的是數百年前,魔教中煉血堂一脈獨大,門中異人黑心老人更是不可一世的絕頂人物,除此之外,合歡派也是傳承極遠的一支神秘宗門,昔日金鈴夫人與黑心老人算是同一時代的人物,也是頂尖之人,更有諸多奇人異士名動天下,那時候的魔教,以煉血堂和合歡派為首,縱橫天下,可以說是一個極盛時代。

「那一代人凋零之後,魔教便陷入低潮,但於數十年前,卻又興盛起來,形成了以四大名門為首的又一個興盛局面,那四大門派分別是萬毒門、合歡派、長生堂和…鬼王宗。」

低聲絮語,舒緩而平和的語調中,卻是將昔年已經漸漸湮沒的那一段歲月煙塵,慢慢地重新說了出來,一個個已然逝去的人物,彷彿也在這一刻,在這清淨午後青青竹林下,重現於人間,如浮光掠影,悄然而過。

翌日清晨,在大竹峰客房住了一宿的王宗景早早就起了床,隨意洗了把臉後,便跑到廚房那邊。因為天色才剛亮,廚房裡並沒有人,兩扇木門倒是虛掩著,王宗景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進去,正好眼角餘光看到廚房外頭不遠處堆著好大一捆黑節竹枝,正是昨日自己從後山背下來的,還沒來得及砍成竹片堆砌起來。

王宗景便挽起袖子,拿了放在一旁的柴刀,在這片清晨微光中,掄起臂膀做起砍柴功夫來。

只是這大竹峰上特產的黑節竹委實是堅韌異常,沒砍幾片,王宗景便覺得有些吃力,同時砍出的竹片也渾然不似那些堆砌好的竹片都是大小相同整整齊齊的摸樣,歪七扭八,一頭大一頭小的倒是隨處可見。王宗景看著從自己手中出來的這些怪模怪樣的竹片,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自顧自微微一笑,卻仍是繼續堅持了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天色漸亮,腳步聲響起來,卻是張小凡從住處過來了。

他首先看到了王宗景在廚房外劈著竹片,隨後目光向地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竹片瞄了一眼,王宗景這是才顯出有些赧然,抓了抓頭,乾笑了一聲。張小凡微微一笑,也沒多說什麼,叫他丟了柴刀,跟著進了廚房。

接下來便是準備早飯,一應事務多是張小凡一人做的,王宗景在旁邊看著打打下手,兩人在廚房中都沒怎麼說話,但氣氛卻彷彿有一種淡淡的平和。如此又過了一會兒,坐等吃早飯的一眾傢伙們就來了,喝了香噴噴的小米白粥,讚不絕口那是必然的,便是小鼎也是放開肚子,一口氣喝了兩大碗。

可惜的是這天早上,來到廚房的仍是一眾男子,大竹峰上如今的兩位女主人,仍是沒有過來。

用過早飯後,便到了小鼎與王宗景回青雲別院的時候,雖然在這大竹峰上只待了一日,但不知為何,王宗景心中竟生出了幾分不捨來,反倒是小鼎小小年紀卻是灑脫得很,小手一揮,叫上大黃小灰,便準備出發了。張小凡叫過杜必書準備送這兩人下山,一路送到山崖邊上,杜必書自在旁邊祭出那顆古怪的骰子法寶,小鼎帶著大黃小灰跳了上去,王宗景卻是停頓了一下,轉身向張小凡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幾分猶疑之色,欲言又止。

張小凡淡淡一笑,那一雙明亮彷彿看盡滄桑的眼睛在他身上一掃而過,微笑道:「去吧,七日之後,再來就是。」

王宗景心頭一跳,不知為何原本的淡淡愁意轉眼便消散而去,精神一振,卻好像是從這一刻起,便有些盼望著那七日之後的再次到來。他對著張小凡深深行了一禮,隨後再不多說什麼,轉身走到杜必書的骰子法寶邊,跳了上去。

杜必書對著張小凡揮了揮手,法訣一握,骰子法寶滴溜溜一個轉圈,便載著眾人飛了起來,破空而去。

這一路下山,卻是比昨日上山的過程要舒服太多了。也不知杜必書是用了什麼法術,這骰子法寶比昨天又大了兩圈,所以眾人站在骰子上,哪怕是比昨日還多了一個人出來,可站的位置仍是寬敞了許多。除此之外,杜必書操縱法寶飛行,那可比昨日猴子強得太多了,至少一路之上平穩無比,讓人不必提心吊膽,生怕在高空之上就這麼摔了下去。

一路無事,安安穩穩愜意無比地飛到了山下,杜必書特意停在了那條山道上的一處僻靜角落,同時離山下那塊巨石山門也沒多遠,這才把王宗景他們放了下來。

才跳到地上,王宗景還沒怎麼活動,小鼎已經是一個轉身,一把拉住正想偷偷溜走的杜必書,嘻嘻笑道:「六師伯,來來來,咱們來打個賭不?」

王宗景在旁邊聽得一愣,隨即只見杜必書把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只是說不,看去面色堅決無比。小鼎瞪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嚷道:「六師伯,你這麼大個人還怕我一個小孩不成,來賭一把!」

「不賭,你這個臭小子人小鬼大,每次總出些稀奇古怪的題目,說什麼我也不跟你打賭了。」

小鼎說了好幾次,杜必書卻只是不肯,把小鼎氣得跳腳,直到最後杜必書才呵呵一笑,道:「好啦,你不就是想騙個法寶回山舒服點嗎,師伯答應你,七日之後,我就在這裡等你,把你們幾個接回大竹峰去,可好?」

小鼎眼前一亮,登時放開了杜必書的手,然後又兀自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道:「那你可要記住哦,一定要來接我,不然的話,我就告訴我娘上次你背著他們帶我去…」話未說完,只聽「嗯」的一聲,卻是杜必書眼疾手快,一把就蓋住了小鼎的嘴巴,把下面那些話兒硬生生給蓋了過去,隨後只聽他苦笑道:

「小祖宗,那話是能隨便說的麼,說出來會死人的,記住了,以後可斷斷不能說!」

「嗯嗯嗯嗯…」小鼎連連點頭,卻是發出一陣支吾聲,杜必書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捂著他的嘴,哼哼乾笑兩聲,鬆開了手,隨後又轉過身對王宗景揮了揮手,笑道:「小王,七天之後,你還來不?」

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氣,點頭朗聲道:「來!」

杜必書哈哈一笑,祭起骰子法寶,在空中轉了一圈,隨後飛馳而去,看那飛去的方向,是回大竹峰了。

看著杜必書駕馭法寶消失在天際,王宗景轉頭看看小鼎,只見這小鬼對剛剛威脅了一次自己的長輩師伯絲毫沒有愧疚之意,笑嘻嘻一拉王宗景的袖子,兩人並肩向山下走去,一路之上,王宗景忍不住向小鼎問起山上的事,小鼎倒也沒什麼隱瞞,大概說了說,反正不外乎從記事開始大竹峰上就這麼些人,大家都很疼愛小鼎,整日裡日子過得平靜溫馨。

王宗景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中卻是掠過那個山頭的景色人物,一時間有些怔怔出神。

兩人一路走回了青雲別院,這時是白天,來往走動的弟子也是不少,他們並不算引人注目,不過在大門口處是柳芸當值,看到小鼎她卻是跑過來笑呵呵「調戲」了小傢伙一番,這才讓他走了,王宗景也沒管他,從旁邊繞過先走了進去。只是順著道路走回去的路上,走著走著,他心中忽然卻想起蘇小憐來。

上一次見到蘇小憐,還是巴熊意外身亡於後花園中,眾人趕過去時,看到蘇小憐意外地待在死人的身旁,面帶驚容、全身發抖,似乎是嚇壞了。在那之後,蘇小憐被青雲門帶走,想來應該是詢問當日情況,直到過了數日之後她才回來。這期間王宗景也曾打聽過蘇小憐的消息,但只聽說她看起來與往日並無什麼不同,仍是一副孤僻模樣,時常獨自待在房中,加上很快王宗景自己這裡又是接連發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南山忽至,蕭逸才才傳功指路,甚至還上了一趟大竹峰,見了一次那個神秘莫測的廚子。

種種忙亂之中,他一時卻是將蘇小憐暫時忘了,此刻從大竹峰回來,算是暫時鬆弛了一下,便記起蘇小憐那邊多日未見,想想也的確有些擔心,猶豫了片刻後,王宗景便轉過身子,向蘇小憐的住處走去了。

蘇小憐的住處是最遠的庚道十七院,與王宗景一樣,住的也是火字房。說起來,青雲別院的規模是頗大的,從乙道走到庚道,再找到蘇小憐住的第十七個院子,也花去了王宗景不少時間。

走上十七院的台階,院門是敞開的,一眼看去。這院子的格局與王宗景自己所在的乙道廿三院並無區別,金木水火土五間房平分其中,抄走遊廊環抱院子草地,樹影搖曳,門扉緊閉,流露出一片清冷景象。

或許這裡住的人,也是性子安靜不喜歡熱鬧的人吧!王宗景放眼看過去,五間房中倒有四間都是門窗緊閉著,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唯一一間打開的屋子,卻正是想來有些孤僻性子的蘇小憐所住的火字房,遠遠看去,那房中除了蘇小憐外,似乎還有個男子的身影。

這卻是王宗景沒想到的情景,一時間他不由得有些猶豫起來。但遲疑片刻之後,他還是走了過去,來到門外,雖然門扉敞開著,但他還是敲了敲門。

「咚咚」兩聲,屋中在桌旁相對面坐的兩個人都是轉頭看來,一男一女,女的容色安靜,但眼神中不知怎麼卻似有淡淡惶然,像是心神不定,正是蘇小憐;而在她對面的男子英俊瀟灑,卻也是王宗景曾見過的人物,但他根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蘇小憐的房中見到此人,赫然是名列青雲門五大長老之一的曾書書。

突然在此處看到了曾書書,王宗景也是詫異莫名,一時說不出話來,站在門口也不知該不該進去,倒是裡頭的蘇小憐看到他後,眼眸深處掠過一絲驚喜,站了起來,對著他叫了一聲:「王大哥,你怎麼來了?」

王宗景答應了一聲,卻見曾書書也是轉頭向他看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顯然對王宗景也有幾分印象,微微皺了皺眉後,語氣還算溫和,也問了個差不多的問題,到:「你怎麼會到此處來了?」

王宗景不敢怠慢,便將往日自己與蘇小憐相識的過程簡略說了說,末了又道:「弟子是見當日蘇姑娘受驚頗深,心中有些擔憂,雖算不得深交,但總是相識一場,便想著今日過來看望一番,沒想到正好遇上了曾長老在。」

曾書書緩緩點頭,收回目光,卻是重新落到蘇小憐的身上,道:「原來如此,不過我也是過來隨意問問。當日那巴熊死得有些蹊蹺,兇手至今還未找到,所以我想有些事還是要過來問問你。」

蘇小憐低聲道:「是,請前輩儘管問吧,弟子一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曾書書「哦」了一聲,站起身來,在這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同時目光在這屋中淡淡掃過,中間看到擺放在床上枕邊的那一個裝著辟榖丹的葫蘆時,他的目光明顯停了片刻,隨後又移了開去。

「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是說當日早上睡不著,這才大清早起床去後花園中走走的?」

蘇小憐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頭顱微垂,低聲道:「是。」

曾書書負手轉過身來,淡然道:「你事後跟我們說,是在那處山壁下發現巴熊屍體的,只是那處山壁十分偏僻,平時極少有人過去,你怎麼會走到那裡?」

站在門口的王宗景聽到此處,登時一怔,目光不期然地落在蘇小憐的身上。蘇小憐似乎也被這問題窒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王宗景,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接觸了一下後,蘇小憐又移開了視線,沉默片刻後開口道:「啟稟前輩,弟子性子不善與人交往,平日心中煩悶,常常就在後花園中行走,無意中發現那一處地方,喜其僻靜,每至其間便感覺…感覺心境平和,心中煩悶之意往往便消散了,是以常去那裡。」

她低聲訴說著,放佛是在說著一件平凡無奇的事情,只是那言語之中,她眼角餘光仍是忍不住向房門口處悄悄地看上一眼,那個男子的身影,依然還面帶著一絲詫異之色站在門外邊。

王宗景有些遲疑,正想著自己該不該先行離開,但就在這時,曾書書卻好像已經問完了所有的問題,淡淡道:「好,就這樣吧,我也沒其他事,只是當日事多蹊蹺,還是要細細查探一番才行。」

蘇小憐趕忙也站起身來,道:「我明白,曾長老若還有什麼想問的,隨時來找我都可以。」

曾書書點了點頭,轉身欲走,但隨即目光忽然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重新看向蘇小憐,面色溫和地道:「對了,當日看你受驚不小,最近身子可還好嗎?」

蘇小憐道:「多謝長老關心,弟子一切都好的。」

曾書書眼光向她床上看了一眼,道:「你一直都在吃辟榖丹嗎?」

蘇小憐怔了一下,道:「是。」

曾書書走了過去,卻是在蘇小憐與王宗景的目光注視下,拎起了那個葫蘆,隨即擺動幾下,裡面便響起了丹藥滾動的低沉聲響。他想了想,回頭對蘇小憐微笑道:「你身子有些虛弱,當日又受驚,這樣吧,既然我今日過來,也算有緣,這裡另有一葫蘆丹藥名叫『養元丹』功效比辟榖丹要更好一些,你且吃這個吧。」

說著也不見他如何動作,眾人眼前一花,便看見曾書書手中多了另一個葫蘆,笑吟吟地放在床上枕邊,然後不動聲色自然無比地將原來的那一葫蘆辟榖丹收了起來。

蘇小憐微微張開了嘴,不知為何身子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但隨即恢復了平靜,深深低下頭去,帶了幾分感激之意,道:「多謝曾長老。」

曾書書微微一笑,擺擺手,隨後走出了房門,路過王宗景身邊時,他目光轉動看了他一眼,其中頗有些意味深長之意,只是終究沒有多說什麼,就這麼飄然遠去。

王宗景回過頭來,正好看見蘇小憐也走到了門邊,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正仔細地看了蘇小憐一眼,只見這好些日子沒見的少女,明眸秀眉間似有淡淡哀愁凝於眉梢,但氣色容顏,仍是比當初剛見面時又好了許多,望去似一朵依然綻開花蕾的美麗花朵,正日漸散發處嫵媚而秀麗的風姿。

他心中原本有些關懷緊張之意,但此刻看著蘇小憐的容顏,忽然又放鬆了許多,對著她笑了笑,道:「你還好吧?」

蘇小憐凝視著他,片刻之後嘴角一抿,露出一絲溫柔笑意,道:「我很好,謝謝你啊,宗景哥哥。」

王宗景怔了一下,道:「謝我什麼?」

蘇小憐微笑道:「謝謝你來看我呀。」說著,伸手輕輕一拉王宗景,卻是將他拉進了屋子,然後雙手抓住門扉,將房門關上。當那兩個門扉緩緩合上的時候,她的目光淡淡,面上笑容也緩緩斂去,面無表情地望向這個院子的大門口處,那裡空無一人,曾書書的身影早已消失,只是她眼中若有所思,卻是不知道心中正在想些什麼。

「啪」的一聲,房門關上,屋中顯得有些暗了,但蘇小憐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光線照進,頓時這屋中又變得明亮起來。

王宗景站在屋中環顧四周,這還是他第一次走進蘇小憐的屋子,只見屋中擺設大都和自己那邊住處一樣,除了更乾淨整潔些外,也沒有看到屋中擺放有什麼少女通常喜歡的一些小玩意小東西,清淨之中,仍是隱隱透出一股苦修寂寞的味道。

王宗景皺了皺眉,他年歲也不大,但那森林中三年,讓他比常人更能體會到這種滋味,只是這種孤寂的感覺並不應該出現在蘇小憐這樣一個少女身上,他遲疑了一下,卻還是不知該怎麼對蘇小憐勸說,反倒是蘇小憐看著他時,眉目盈盈中,多是喜悅之色,微笑著請他坐下,問道:

「宗景哥哥,我們好久不見了啊,最近你在做些什麼呢?」

「哦…其實也沒做什麼,無非就是待在屋中修煉,有些悶了便在別院內外走走,要不就是去後山巨樹森林裡面爬爬樹什麼的。」

蘇小憐目光忽然亮了一下,似乎聽到王宗景說去後山森林裡的時候,她心中便有一股由衷的喜悅突然散發出來,忍不住道:「宗景哥哥,你什麼時候有空了,再帶我去後山玩一下好不好?」

王宗景遲疑了一下,卻是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蕭逸才往往便約了自己在那片森林中,而且當日那場蹊蹺的戰鬥中,森林裡突然出現了四隻奇怪的妖獸,也是讓他有些後怕,雖然如今想來,他心中覺得或許有很大可能就是蕭逸才安排試探他本領的考驗,但心中總是有一些不安。

更何況,萬一帶著蘇小憐去後山,碰見蕭逸才的話,豈非是一個極大的麻煩?

沉吟片刻,他心中掠過這些念頭,面上不顯,但還是遲疑了一下,隨後對蘇小憐搖了搖頭,道:「小憐,最近我也要忙著修煉,不怎麼想去後山了。要不過一陣子吧,等上兩三個月,再找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們一起去,好不?」

蘇小憐面上掠過一絲失望之色,但很快她便再度露出笑容,帶著一絲溫柔,看著王宗景,微笑著道:

「好啊,我等你。」

王宗景微微一笑,心中卻不期然地想到蕭逸才,然後又想起了大竹峰上那一眾人,特別是其中身份莫測的張小凡,想到了自己即將要開始修煉的那些奇功異法,心中便忍不住有些激動起來,一時之間,面上露出嚮往之色,怔怔出神起來,卻渾然不覺身邊的蘇小憐,正安靜地看著他。

安靜、溫柔,與她平日間所表現出來的模樣截然不同的神情,蘇小憐默默地望著那個男子。

然後,她慢慢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