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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蘋煙  14

  14

  “皇上”被刺殺了,山中大亂,大家趁機逃離,只除了在山口處從林中潛行了一段,避開哨卡。之後便如鳥出囚籠,盡情奔跑起來。

  此時戰亂頻生,不僅右金軍南下,各郡郡守諸侯間也爭戰併吞,路上儘是城中向山郊村落逃難的人群,攜家帶口,包袱滿車,而路匪也趁機大肆出動,一路上路邊常可見被推落坡下的屍首和被翻撿過的雜亂行李,蘋煙害怕,一路緊緊抓著牧雲笙。可他們孤身破衣又沒有大件行李,倒也沒有路匪盯上他們。

  來到蘋煙家所在的山村,蘋煙領著少年向她家中走去,少年卻發現蘋煙好像並沒有歸家的喜悅,卻反而越接近家,越是心緒低沉。

  一處田畔的木屋泥牆,便是蘋煙出生之地了。蘋煙在院口止步,探頭向裡張望,院中有一女人正在洗菜,生得粗壯。蘋煙走上前,怯怯的打量許久,才叫一聲:“姐……”那女子抬起頭來,大聲道:“你是誰啊?”

  “我……我是小五……”

  “小五……”那女子站起身來,把菜往木盆中一摜,濺起水花。“你回來做什麼?”

  “我……是這位公子贖了我。我現在……外面戰亂,我想帶公子回來暫避。”

  那女子打量一身破衣的牧雲笙,冷哼一聲,回頭大叫:“娘,小五也回來了。”

  蘋煙一家人對蘋煙的漠視超出了牧雲笙的想像。她從小被賣出當童養媳,離家五年多,就好像是一條出門散步的狗回到家中,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一點激動或歡喜。她們幾個姐妹仿如陌路,蘋煙都認不清她的大姐二姐,她們之間也沒有幾句話好說。蘋煙家八個女兒除了最小的老八都已嫁出去,其中二姐三姐嫁得尚好,嫁去了鎮上,現在兵亂,也都帶著夫兒跑回了家中,但二姐夫是鎮上殺豬匠,三姐夫是巡更的,這好歹都是山村中人羨慕的“正經人家”,這次回來,也都帶回來若干錢米,老爹老娘也就樂於接待了,可這蘋煙回來,卻只帶回一個破衣衫的流浪少年,更有傳聞說她是棄了丈夫和人跑了。二人又沒能帶來一分錢,她的爹娘恨不得一腳把她踢出門去,狗還能看家呢,回來個女兒,除了多添個搶飯的,還能有什麼用處?

  木屋中早住滿了。蘋煙娘對她說,便和你這夫君先在那廢豬棚中住一住吧。說罷捧著碗呼嚕著離去,也不說招呼先吃點什麼。原來這家從來就是有飯大家搶,搶不著的餓死活該。蘋煙從小也是這麼過來的,這回重拾往日時光,挽起袖子對牧雲笙,你等一等,我去與你拿吃的來。

  她衝入大屋中,立時引來罵聲一片,姐姐們一罵,姐夫們便上來推搡,蘋煙忍著一言不發,只死死的抓住了鍋勺,搶了一碗紅勺飯,卻被老娘嫌添的太多,上來一巴掌,抓著她的手拔回半碗。“搶,搶什麼搶!長到多大還是這幅死德性,全無用處光會吃飯拖累爹娘,你怎的也跑回來?還帶了個不知什麼樣人,被婆家趕出來了吧,怎不去找條河跳了,倒也乾淨?還在這現眼做什麼?”

  蘋煙紅腫著臉走出門來,望著手中那糊糊飯,想怎麼也是不該給牧雲笙吃的,可又還有什麼呢。心一酸,眼淚才潑落落的掉下來,全掉進碗裡。

  牧雲笙上前拉了她的手,說:“走吧,他們不要你,我要你便是了。”蘋煙抱住牧雲笙痛哭:“是蘋煙不好,連一口米飯也找不來,讓你受氣受餓。”牧雲笙心痛,抱著她道:“是我不好。連一個身邊的女子都照顧不了,我不該再讓你受氣受餓才是。”

  她老娘衝出來道:“小五,你吃完趕快給我滾回你婆家去,再看你帶著個野漢子亂跑,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你爹在裡面磨刀要砍你,你還是快滾吧!”

  蘋煙氣得嗚咽道:“我是這位公子用了許多銀錢贖出來的,你們一頭豬仔五斗米便把我賣了,那算是什麼婆家,把人當牲口使!”

  “你現在混個出息來啦,銀錢在哪裡?你二姐三姐的官人回來,提了肉買了布的來孝敬,你卻就帶回來兩張嘴,要跟了漢子跑便跑遠些,還好意思回來吃我們的飯,你那漢子咋養不了你,還跟著女子跑回來吃,真不害臊……”蘋煙老娘手指戳點,唾沫橫飛。

  牧雲笙一聲冷笑,拉過蘋煙的手:“她嫁的人家好不好,你們將來便知,只是今天你們趕她走,將來也莫怪她再不認得你們。”

  他緊握了蘋煙的手,大步而去,蘋煙雙眼含淚,望著少年,卻是滿腔欣喜。聽到他今天這樣的話,哪怕將來跟了他一輩子行乞流浪,也心甘無怨了。

  他們走出村子,在山中露縮,蘋煙不忍少年挨餓,去偷了幾個苞米來,燒與他吃。卻只是自己不肯吃,望著少年吃,卻自己也不餓了似的。少年看著手中苞米,歎息了一聲:“當年宴席吃小半倒棄了大半,珍餚奇味猶嫌不足。原來物事的珍貴,只在來得容易還是艱難。”

  他又定要蘋煙也吃些,蘋煙卻只吃了小半個,把剩下的小心裹入火灰中,備著晚上再吃。牧雲笙看得心痛,笑道:“你儘管全吃了,我去尋晚飯來。”蘋煙笑道,“你貴人家出身,哪裡懂得這些山野生計,你儘管歇著,只要我蘋煙還能動能爬,也定不能讓你受餓受累。”

  少年歎道:“蘋煙,你跟在我身邊,卻只怕危難重重,若是另尋生活,或許還有口飽飯吃。”蘋煙瞪大眼道:“咦?你不是說要娶我為妻?嫁夫歸夫,我這輩子哪也不去,可跟定你了。”看少年默然,忙又笑道:“傻瓜,誰要你真娶我了,說笑而已,你既然花錢贖了我,我便是你的奴婢,將來你定會娶個大府人家的千金,就像戲文評書中那樣,我知道的……現在只是上天暫時降的磨練,你將來終是還要回到天上去的……”她不由眼圈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