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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落春茶和碎瓷器

方一勺和沈勇駕馬車來到了長樂庵的山腳下,小石頭和小結巴跟在後面。

小結巴仰起臉看了看山頂的廟宇,問石頭,「石頭,你怎麼住在廟裡?」

小石頭回答,「靜怡師父養大我的呀,怎麼了?」

「沒。」小結巴道,「那你不就是小尼姑?」

石頭瞪他一眼,「尼姑怎麼了?」

小結巴皺皺鼻子,「倒是沒啥,就是……尼姑和窯姐兒一樣,都不容易嫁掉啊。」

「你胡說!」石頭不高興了。

小結巴道,「我……又沒說什麼,再說了,你現在也不是小尼姑呀。」

「討厭,不理你。」石頭提著食盒兒,虎著臉就往山上跑,小結巴見自己多嘴闖禍了,趕緊追去。

沈勇和方一勺在後頭跟著,沈勇搖頭,方一勺不解地看他,「怎麼了?」

「別說,其實小結巴說的話,挺有意思的。」沈勇自言自語道。

「哪兒就有意思呢?」方一勺邊走邊道,「世人總不容人有幾分清靜,窯姐兒不行,姑子也不行。「「我說的就是這地方有趣啊。」沈勇笑道,「要說窯姐兒不好嫁,那我信,畢竟自古討人歡喜的是貞潔烈女,放浪形骸的女人,都是不遭人待見的。可這姑子,大多都是聖潔女子,為何也不被人待見呢。」

「相公,這話可是沒有根據呢。」方一勺搖了搖頭,道,「誰說窯姐兒就一定是放浪形骸的啊?」

沈勇回想了一下,他以前在飄香院認得的那些晴兒月兒們……大多都是火辣辣的。

剛想到這裡,沈勇就覺得胳膊上讓方一勺掐了一把,轉臉看她。

「你剛剛想什麼?」方一勺瞇起眼睛看他。

「呃……沒,娘子,你接著說。」沈勇乾笑,揉著自己的胳膊問。

「哦,我是說,姑子也可能出家之前是窯姐,窯姐也可能以後出家做姑子,人不能一概而論。」方一勺說,「也許昨兒個是好人,今兒個就十惡不赦了,人是會變得麼。」

沈勇聽後,笑著點了點頭,就好像自己一樣吧,以前是小惡霸,如今是個還算過得去的回頭浪子。

不過人忘性都大,沈勇以前挺喜歡那些窯姐兒們的,總覺得她們和自己差不多,都不被人待見。可如今自己被人抬起來說了幾天金不換,竟然就有些飄飄然了,還覺得比以前的自己高貴了些。可沈勇仔細一想,有什麼啊,昨日你穿著敗絮乞討,今日穿著錦衣揮霍,那也不過是皮子,真正的瓤兒,還是你自己。

「那……娘子,你覺得,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哪個比較好?」沈勇問。

方一勺瞄了他一眼,「相公又說笑了呢,沒有變。」

「哦?」沈勇佯裝不高興,笑問,「他們可都說我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方一勺笑了笑,道,「換的只是衣裳而已,金子永遠不會換的,回不回頭什麼的,也不是誰說了算的。」

沈勇盯著方一勺看了一會兒,點頭,「嗯!娘子說得對」

……

到了長樂庵的廟門口,石頭已經飛奔進去找靜怡師太了。

靜怡留下了石頭和小結巴在院子裡吃點心,聽說沈勇他們來找鸞兒,便輕輕歎了口氣,道,「果然這丫頭有什麼心事啊。」

「師太,鸞兒怎麼了?」方一勺問。

「她樣子看起來心事重重,來了就說要剃度。」靜怡歎息,「剃度不是小事,這麼漂亮一個姑娘剃了頭太可惜了,我就先收了她做俗家,在後頭的小院子裡住著呢,每日做些蠟燭折些紙花,終日不說話,問她,也不過是一句罪孽深重。」

方一勺和沈勇聽了靜怡師太的話,都覺得有些淒涼,本來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究竟是什麼人在後面作怪,比翼鳥變成了陌路人,這樣的結局讓天下有情人情何以堪?

別過靜怡,沈勇和方一勺到後院去找鸞兒了。

「應該讓張文海也來就好了。」沈勇對方一勺道,「不過他似乎有些怕,總說等等。」

「為何啊?」方一勺有些不解,「既然已經查明了梁夫子不是自殺的,他與鸞兒現在又都是自由身,為何不來相會呢?」

「也難免吧。」沈勇道,「那秀才現在一身落魄,鐵定是想要把自己打點好了,案子真相大白了,才來接姑娘。」

「這是什麼想法?」方一勺皺眉,似乎不解。

「很正常呀。」沈勇道,「男人自然不能在喜歡的女人面前丟臉,得自己出人頭地了,才好風風光光的來迎接她,這和女孩兒們都收拾得漂漂亮亮了才去會情郎,不是一個道理麼。」

方一勺聽後大笑,嘖嘖了兩聲搖頭,「相公呀,男人們瞎想而已,誰說女孩兒都喜歡這心思的?」

「不對麼?」沈勇有些納悶。

「收拾漂亮才多少時辰?一兩個時辰都能畫出花兒來了!」方一勺認真道,「可是真的要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那要多久?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年,到時候,妙齡少女早就成人婦了。」

沈勇想了想,覺得也是。

「若是十天半個月後,案子查清楚了張文海才來接鸞兒,萬一鸞兒這幾天說動了靜怡師父,把頭髮剃了呢?」方一勺反問。

「哎呀!」沈勇一驚,「那可就完了,剃頭了和沒剃頭,那心境完全不一樣的啊,到時候真的無法挽回了。」

「可不是麼。」方一勺道,「男人總怕在女人面前丟醜,其實是怕自己丟面子,女人會看輕自己。但事實上大可不必,你想啊,狂風暴雨中趕去接心愛的姑娘,弄得狼狽不堪,和等到風和日麗了,再一身錦衣華服地去接姑娘,哪個更讓人心動呢?」

沈勇摸著頭,「是這麼回事啊,娘子,你看得好透徹呀。」

「不是我。」方一勺笑了笑,道,「是我娘,我娘就是窯姐兒,她比誰都清楚。」

沈勇點頭,每次提到方一勺的娘,都會有些淡淡的傷懷在裡頭,沈勇時常想,若是那位丈母娘沒死該多好呢?一定是個精彩的人物。

兩人來到了後院,就見院子裡的山茶花樹下,坐著一個穿著黑色海青的年輕女子,盤著頭髮戴著個帽子。遠遠看去,超塵脫俗,好不清麗。

沈勇暗自咋舌,這哪兒能看出以前是個窯姐兒啊,就說是宮裡的金枝玉葉也有人信的,這麼一想,方一勺說的都是對的,人的貞潔與否,看的是心境。

坐在院中綁著白紙花的,正是鸞兒。

佛門中人的日子是非常清苦的,哪怕有的寺廟香火再旺,僧侶們也照樣是清苦,清苦便是修行。香火錢,是要賑濟苦難百姓做功德的。佛門中人也不講究不勞而獲,平時都會做香蠟燭火和紙花來維持生計,所以時不時還要下山化緣去,就算皈依我佛,人要活下去,依然離不開個俗世。

方一勺和沈勇的到來,打擾了鸞兒。

她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兩人,嚴重些微的警惕。

沈勇示意方一勺——娘子,你說吧。

方一勺走了過去,問,「鸞兒麼?」

鸞兒點了點頭,她還沒有剃度,所以沒有法號,說白了,長樂庵不過是她的一個暫時棲身之地罷了,靜怡師太心腸好,收留無家可歸的她。

「我們是衙門裡頭的人,想問你些事情。」方一勺邊說,邊坐在了鸞兒的對面。

鸞兒一聽到官府,顯得有些緊張,看著方一勺問,「官府的……找我做什麼?」

方一勺回頭看沈勇,沈勇走了過來,把事情的原委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給鸞兒聽。

鸞兒聽得睜大了雙眼,連連道,「怎麼可能的呢?竟然是有人行兇作惡。」

「所以我們想問問你。」方一勺道,「這個人,很可能在煙翠樓裡頭,你知不知道一些線索?」

鸞兒微微皺起眉頭,低頭思索起來,嘴裡喃喃,「在煙翠樓裡……怎麼會?」

「你覺得,有什麼人可能去下毒?」方一勺問。

鸞兒想了良久,搖頭,堅決地道,「不可能的。」

「哦?」沈勇不解看她,「如何不可能。」

「煙翠樓是什麼地方?」鸞兒苦笑了一聲,「沒有贖身的姑娘在樓裡就跟坐大牢一樣,不可能跑出來做這種事情,下毒?姑娘們上哪兒弄毒藥去?若是能輕易弄到,早就有一半想不開的自盡了。」

沈勇和方一勺聽後對視了一眼,都是眉間一緊,沈勇問,「你的意思是,並非是煙翠樓裡的姑娘干的?那煙翠樓裡頭,有能自由出入的人麼?」

「這個麼……基本都是不可以的,連護院也大多住在樓裡,當然,一些打雜的,或者媽媽……他們應該是可以出去。」

「那你仔細再想一想。」方一勺問,「有沒有什麼人是比較可疑的?」

鸞兒冥思苦想,半晌,也沒想出什麼來,只是說,「我想不明白,娼寮裡的姑娘們,一旦有人能好命被贖身,別說姐妹了,連媽媽都會燒香拜佛祖的,為何還要用這種手段陷害?」

沈勇想了想,問,「有沒有特別小氣的?見不得別人好,所以就從中作梗呢?」

鸞兒笑而不語,良久才道,「這位公子,其實娼寮這種地方,一旦入了,就終身入了,贖出來了又能如何,很多遲早還是會回去的。」

「這是什麼原因?」沈勇不解,心說,嫁了人生了孩兒,這不就是良家婦女了麼?

鸞兒站了起來,從屋內拿出了一個茶壺來,隨手掰下了幾顆山茶花放在茶壺裡頭,泡上熱水,給沈勇和方一勺倒茶。

「這樣喝呀?」沈勇有些好奇。

「這叫落春茶。」鸞兒輕輕笑了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來喝。

「名字挺好聽啊。」沈勇端著茶杯抿了一口,就覺得這茶水有淡淡的甘甜,夾雜著一股茶花香味,突然就想起那日方一勺做的茶花卷兒來了,若是一個茶花卷兒配上一壺落春茶,那可就妙哉了!

「落春茶這名字有什麼好聽的。」鸞兒淡笑,「花兒經過了春就注定是落。」說話間,她看了看方一勺,笑問,「小姑娘,這是你的相公麼?」

方一勺臉微微一紅,點點頭,「嗯,是。」

鸞兒不無羨慕地說,「真好啊……女孩兒就跟花骨朵兒似的,有些還沒開,就有人細心照料著,有都些謝了,落了,歸了塵土,都沒人多看一眼。」

「怎麼說的如此淒涼啊?」沈勇道,「張文海不也是一心一意戀著你還將你贖身了麼?」

鸞兒微微一頓,臉上的笑意更淡,「可是……梁夫子死了,他便沒再見我了,夫子死了,他便不打算再跟我在一塊兒了。」

「他只是自責呀。」方一勺道。

鸞兒搖搖頭,「不一樣的,情愛這種東西,有時候比這瓷杯子還脆呢,輕輕一碰就碎了,拼不回去。」

與鸞兒說了一下午,沈勇和方一勺再回去的時候,除了多了幾分感慨外,卻是一無所獲。

眼看著天已經黑了,馬車行駛在東巷府的大街上,兩旁夜市喧囂,河上畫舫如織。

方一勺忽然問沈勇,「相公,你說,鸞兒姑娘,會不會有些怨恨張秀才?」

「一定有的吧。」沈勇歎氣,問,「若換做你呢,你怨恨麼?」

方一勺想了想,點點頭,「嗯,會的。那賣了地契的秀才,還有之前那些死了親人的……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吧。鸞兒真是說得沒錯,這情愛,比瓷器還脆。」

沈勇見方一勺突然低落起來,便也不做聲。

兩人相對靜坐了一會兒,突然,沈勇抬頭問,「娘子……你猜,那個用這樣法子來害人的人……是不是也是這種想法?」

方一勺愣了愣,琢磨,「嗯……有可能呀。」

「誰也不會平白無故有這種想法吧?」沈勇道,「這人肯定為情所傷過。」

方一勺點頭,問,「有理,那……相公你覺得這人在煙翠樓裡?」

「煙翠樓裡的人,能出來的就那麼幾個,如果不是出來的人……那就有可能是進去的人啊。」沈勇一笑,「你說,會不會是某個經常去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