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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茶花卷和長樂庵

晌午,往東山的小道上駛來了一駕小馬車,車裡坐的,正是趕往長樂庵燒香拜神的沈夫人、方一勺……以及一臉興味索然的沈勇。

黑桃木的車身,雖然小巧,看起來卻很是結實穩重,車頂是拱形的棚頂,柔韌的籐條撐開一整張的牛皮,塗上黑桃木顏色的漆彩。車廂四壁是鏤空的桃木雕板,花紋簡單,只是最普通的百花而已,顯出一種簡單的精緻。裡頭有兩卷竹簾子,是用來擋風的,只是天不涼,陽光又暖,因此高高捲著。車轱轆很大,上好的紫楠木做成,中間的橫軸是一整根的烏木。

整輛車子價值不菲卻又不至於過於奢華,上等而非張揚,就好它的像主人知府沈一博的性格一般,雖然也算年輕有為,但保持著一份文人的勤儉與清高,甚至是有一些些古板的迂腐。

方一勺初見這輛馬車的時候,就很喜歡,上了車子,這兒摸摸那兒摸摸。沈勇也跟了上來,坐在車門口,對一臉興奮的方一勺道,「有什麼好摸的,我下次帶你去坐描金嵌玉的大馬車。」

方一勺抬眼,對沈勇笑,點頭,「嗯。」

沈勇伸手搔了搔腮幫子,這丫頭怎麼總是在笑,有什麼事好讓她如此高興的?

沈勇殊不知,方一勺現在真是萬分感謝當年打暈她讓她來替嫁的方老爺子,以前她無父無母四處流浪,如今她有了好夫婿,還有了疼愛自己的公婆,怎麼能不高興呢?!

馬車一路顛簸,沈夫人在馬車的座位上墊上了厚厚的墊子,還不停地囑咐車伕,趕慢些、穩些,千萬別顛簸。

方一勺和沈勇對視了一眼——果然有了麼?!

……

車子行了半個時辰,終於是到了長樂庵的山腳下,接下去的山路要步行登上,馬車是上不去的。沈夫人下了車,仰起臉看了看長長的台階,有些擔心方一勺走上去會不會有事。方一勺見狀,輕輕推了沈勇一把,對沈夫人努努嘴。

沈勇有些不解,卻見方一勺對他皺了皺鼻子,做了個背的姿勢……示意沈勇,背他娘親上去。

沈勇反應過來了,他雖然平時吊兒郎當不學好,不過對他娘還挺孝順的,就走上一步道,「娘,我背你上去吧。」

沈夫人睜大了眼睛看沈勇,有些震愣……他兒子這是開竅了還是怎麼的了,竟然心疼他這個做娘的!心裡更加一百二十分地相信了沈一博之前說的,那個神道士說的……賢媳進宅,沈勇必然脫胎換骨!樂得眼圈都紅了。

沈勇想走到前頭去彎腰背,沈夫人卻道,「那怎麼行,娘老歸老,還有把骨頭呢,也不至於四十多歲就走不動山路了,你啊,背你媳婦兒才是。」

沈勇轉臉看一旁已經準備蹦蹦噠噠上山的方一勺,心說……她伸手比我還矯健呢,要我背?!

方一勺也笑,道,「娘,不要緊,讓相公背您就行,我走得動!」

沈夫人見方一勺蹦蹦跳跳的,急得趕緊攔,道,「慢點兒慢點兒,別亂動啊,小心身子。」

方一勺失笑,沈夫人把她當做那種嬌滴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兒了不成?自個兒可是老虎都打得死呢。

「勇兒啊!」沈夫人沉下臉來,道,「從今日起,凡是有遠路、陡坡、水潭,你都給我背著你媳婦兒走,否則就是不孝,聽到沒?!」

「哈?」沈勇睜大了眼睛看他娘,問,「為什麼?」

沈夫人瞪了他一眼,道,「明知故問,都那麼大人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呢?要好好疼你媳婦兒!」

「我……」沈勇還想爭辯幾句,卻見沈夫人像是要沉下臉來,沈勇也不能多說什麼了,他娘要是發起脾氣來,說不定也得抽他……只好歎氣點頭。

方一勺也眨眨眼,心說……婆婆真好呀,怎麼那麼疼兒媳婦呢,自己真是有福氣啊。

隨後,沈夫人讓蓮兒扶著她,拄著枴杖上山,車伕提著兩個大食盒在後頭跟著。

沈勇無奈走到方一勺前面彎下腰,「來吧。」

方一勺看看他,問,「你真背啊,我可重呢。」

「行了。」沈勇瞄了一眼方一勺,也還行,不胖,個子屬於偏嬌小的類型,估計不能重到哪兒去吧。

方一勺見沈勇真要背自己,忍不住笑彎了眉眼,湊上去,扒著他脖子趴在他背上。

「喂……」沈勇被她壓得一沉,忍不住道,「你屬秤砣的啊?這麼點兒個子怎麼那麼沉啊?」

方一勺趴在他肩膀上,道,「我胖,肉多不過都藏起來了,看不到。」

「藏哪兒了?」沈勇好奇地回頭瞄她,方一勺伸手掐住他耳朵,「再看!」

「嘶……」沈勇被掐得直唑牙花,「你怎麼那麼凶啊。」

上方的台階上頭,沈夫人回頭喊,「唉,你倆要打情罵俏等上了山慢慢來,快些,別耽誤時辰了!」

「哦。」沈勇和方一勺一起仰臉對沈夫人點頭,沈勇托了托背上的方一勺,往山上走去。

方一勺雙手摟著沈勇的脖子,道,「相公啊,你若是走不動了要記得告訴我啊,我下來自己走。」

沈勇鼻子皺了皺,道,「那我現在就走不動了。」

方一勺笑瞇瞇捏他耳朵,「什麼?」

「沒……」沈勇長歎一聲,繼續往上走,心說,他爹給他找的是媳婦麼?分明就是另一個娘……

遠在知府衙門書房裡頭審案的沈一博……打了一個噴嚏,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語道,「嗯,一定是個孫兒!」

好不容易,沈勇氣喘吁吁背著方一勺上了山頂,將方一勺放下後,沈勇癱坐在地上,仰天不停地喘氣。

再看他,就見他臉漲得通紅,滿腦門子都是汗。

方一勺掏出帕子來給他擦,蓮兒也遞上了水壺給他喝水。

沈夫人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候,長樂庵門口掃地的小姑子也看到了沈夫人,趕緊迎過來道,「沈施主,燒香麼?」

沈夫人趕緊對小姑子合掌行禮,道,「小師父,靜怡師父在麼?」

「在的。」小尼姑點點頭,道,「師父在裡頭坐禪呢,沈施主要見她麼?」

「對的對的。」沈夫人趕緊點頭,道,「我先去拜拜菩薩,等師父坐完了禪,我們在敘談。」

「好呀。」小尼姑趕緊引著眾人往裡頭走。

方一勺跟在後頭,沈勇在一旁小聲嘀咕,「尼姑廟就是荒涼,香火一點都不旺,菩薩肯定不靈。」

方一勺橫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再胡說八道,小心得罪菩薩啊。「「切。」沈勇撇撇嘴……剛想說他才不相信,就被腳下突出的一個塊石頭絆了一下……

「哎呀……」沈勇一個跟頭摔到了地上,好險牙齒沒磕掉。

「小心點兒啊。」沈夫人在前頭走著,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回頭看被方一勺扶起來的沈勇,「這麼大人了,都沒個穩當勁!」

沈勇站了起來,膝蓋都摔破了,方一勺趕緊給他拍拍,道,「天呀,阿彌陀佛,佛祖菩薩你們不要怪他,他無心的。」

沈勇也摸著後腦勺看左右,心說……沒那麼邪門吧……阿彌陀佛了啊!

進了寺廟裡頭……方一勺發現這裡香火的確不是很旺,大多是一些老太太在拜送子觀音,還有一些大肚婆。

沈勇一看到大肚婆就緊張,站得老遠,一臉的不痛快……膝蓋摔疼了,眼前還滿是尼姑。

沈夫人也不搭理他,拉著方一勺進廟裡去。

長樂庵的送子觀音是白玉雕的,有別於其他佛像的莊嚴肅穆,這尊送子觀音,慈眉善目,說不出的和善,單手捏著佛家的蘭花指,另一隻手裡,托著一個白白胖胖,笑瞇瞇的可愛娃娃。

沈夫人拉著方一勺跪在蒲團上,虔誠地拜菩薩,保佑他家可以添丁進口,子孫平安。

方一勺也拜了拜。方一勺從小就有個很奇怪的毛病,就是每次她拜拜的時候,腦袋裡都是一片空白的,不知道要許什麼願,卻是會很開心。她總覺得自己跪下去拜的時候,菩薩就能看到她的心願,在她自己還沒弄明白什麼的時候,菩薩已經答應了她的要求了……於是,每次方一勺拜的時候都笑瞇瞇,拜完之後更是開心。她拜的每一個菩薩都很靈,因為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許了什麼願,所以應該大部分的願望,都實現了吧。

之後,沈夫人讓沈勇和方一勺在廟裡添香火、佈施,再多逛一會兒,晚上留在這裡吃齋菜,過了夜,第二天一大早再回去。

沈夫人走了之後,方一勺和沈勇大眼瞪小眼,沈勇蹲下撇嘴,「沒勁死了。」

方一勺見他膝蓋上面還有擦破,就問了小尼姑,這附近有沒有活水?

小尼姑說後山有小溪,方一勺就讓蓮兒和車伕佈施,拉著沈勇去了後山。

「幹嘛去?」沈勇興味索然地問,「在原地等著到天黑得了。」

方一勺拉著他道,「你傷口裡頭都是泥,不洗掉以後該爛了。」

「切,小丫頭見識。」沈勇不滿地嘀咕,被方一勺拉到了後山的小溪邊。

方一勺讓沈勇坐下,將褲腿捲起來,自己則是蹲下掬起水,給他洗膝蓋。

沈勇無聊地坐在地上,雙手支著地面,仰臉四外打量……就見這兒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林子,還有一邊是懸崖。看著看著,他突然注意到一旁的林子裡,隱約有煙冒出來。

「唉,那裡怎麼有煙啊?」沈勇指著問方一勺方一勺轉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的確有淡淡的煙冒出來,又不像是著火,煙還是比較稀薄的。

「去看看吧?別是火星子,一會兒要是真燒起來了那可不得了的。」方一勺用帕子給沈勇抱上了傷口,兩人站起來,往林子裡頭走去。

撥開濃密的灌木,方一勺和沈勇往裡頭一看……驚了一跳,就見在林子中間,有一個墳墓。墓前正有香燭在燃燒,地上還有燒成灰了的紙錢堆……冒煙的,正是那紙錢堆,可見是剛剛有人祭拜過的。

「晦氣!」沈勇忍不住道。

方一勺看了看那墓碑,不解問,「唉,相公,為什麼這墓碑上面沒有字啊?這人沒名字麼?」

沈勇笑了笑,道,「無字碑很多啊,大概死的人生前沒什麼好名兒,或者是作奸犯科之類,怕殃及子孫後代,又怕有人來翻屍搗骨,所以才弄了塊無字碑。」

「這麼可憐啊。」方一勺自言自語道。

「這有什麼可憐的。」沈勇拽了她一把,道,「走了,這兒太晦氣了!」說完,拉著方一勺要走。

「等等。」方一勺道,「香燭歪掉了。」說著,跑上去,將那墳前的香燭扶正,沈勇在一旁沒什麼耐心地等,卻見方一勺盯著地面對他招手,「相公相公,你快來看呀!」

沈勇湊了過去,問,「怎麼了?」

方一勺指著地面,道,「你看這戒指,眼熟不?」

沈勇瞇著眼睛蹲下去,就見地上,在焚香落下的灰堆裡頭,若隱若現的,有一枚白色的玉戒指。這戒指玉質細膩,一看就是上等貨,戒指的上方,有一段用金線小心翼翼地裹起來了,看來是曾經斷過的。

「咦?」沈勇盯著那戒指看了半晌,伸手拿了起來,吹掉表面的那層灰,又看了看,睜大了眼睛道,「這不是死掉的那個掌櫃的手上戴的麼?上次搶吃食時弄斷了,金絲不還是你給他裹的麼?」

「對啊。」方一勺點點頭,就覺得寒風陣陣,站起來挽住沈勇,道,「相公……莫不是那掌櫃的鬼魂?」

「鬼魂什麼呀。」沈勇道,「鬼魂還給自己燒紙啊?再說了,案子還是懸案,屍體現在應該在衙門仵作房裡頭停著呢,怎麼可能上這兒來?」

「那……戒指怎麼會在這裡?」方一勺問。

「莫不是被人拿了……或許是,兇手?」

「啊!」方一勺叫了一嗓子,沈勇讓她嚇了一跳,問,「幹嘛?」

「唉,快走快走!」方一勺拉著沈勇就跑,「別一會兒遇上了!」

沈勇無奈,沒想到方一勺還有害怕的時候呢,就被她拉著跑回長樂庵去了。

……

當天晚上,兩人在長樂庵吃了廟裡師父做的素齋,沈夫人跟靜怡師太晚飯後,一起去佛堂坐禪了。

方一勺和沈勇沒地方住,沈勇又不能睡在尼姑們休息的房間裡頭,最後,只好和方一勺睡在禪堂的大櫃子裡頭。

這種櫃子是出家的尼姑們平時用來放被褥的,很寬大,裡頭鋪上鋪蓋,正好可以睡上人,方一勺睡在上頭,沈勇睡在下面,一人一層,櫃門一關,安靜又暖和。

方一勺頭一回睡這種地方,覺得挺新鮮,趴在枕頭上,通過隔板間的縫隙瞄下面的沈勇。沈勇正仰面躺著,手裡拿著那枚戒指出神。

「相公,你想什麼呢?方一勺問。

「唔?」沈勇哼了一聲,答非所問地說,「餓了,沒吃飽。」

「誰讓你剛剛只吃那麼一點兒的?」方一勺道。

「那些姑子做的菜跟你差太遠了,難吃。」沈勇不滿地道。

方一勺聽得瞇瞇笑,問他,「唉,那現在還餓麼?」

「餓啊。」沈勇點頭。

「我們去找吃的吧?」方一勺輕輕推開櫃門,探頭看沈勇。

「現在上哪兒去找吃的啊?」沈勇道,「這裡又比不得家裡,清湯寡水的。」

「你看到院子裡的茶花了沒有。」方一勺問,「廚房裡別的沒有,鐵定有麵粉吧,我給你做茶花卷兒吃,好不好?」

「好啊!」沈勇一聽到這名字就來了食慾,一下彈起來……沒提防上頭是隔板,撞地「咚」一聲,疼得他揉著頭直呲牙。

方一勺穿好衣裳和沈勇一起出門,摘了兩朵大茶花,悄悄跑到後院的廚房裡頭去了。

方一勺驚喜地發現了發好的面,大概是準備明天一早做素包子用的,就取過了一團來揉。

沈勇按照她說的,將茶花的花瓣揪成碎末。方一勺將花瓣的碎屑都揉到了面裡頭,又從隨身帶的小包裡,拿出了一瓶子東西來,往面裡灑了點,沈勇好奇地湊過去問,「這是什麼?」

方一勺笑瞇瞇,「胡椒面兒。」

「唔,胡椒面兒還隨身帶啊?」沈勇好奇問。

「是我自己調配的,吃麵吃餛飩的時候灑上一點,那味道就吊起來了!」說著,方一勺將做好的茶卷兒放到了蒸籠裡頭。

沈勇在一旁等著,方一勺還從廚房裡頭找出了一缸子醃菜來,說了聲阿彌陀佛,便取出一棵,切碎,翻炒。

沈勇在一旁流口水,方一勺炒的鹹菜都比別人做的肉要香啊。

很快,水開了,蒸籠也開始冒熱氣,方一勺將蒸籠蓋子打開,一股清甜的香味四溢。

「哇,好香啊!」沈勇迫不及待地伸手進鍋裡拿花卷兒……燙得直蹦,不過還是送到嘴裡咬了一口。

方一勺看著急,「唉,你小心燙啊!」

「呼呼……沒事……嗯!」沈勇咬了幾口,點頭,「好香!好吃!」

茶花淡雅的清新香甜滲透到了面裡,咬在嘴裡綿軟回甜,再加上那特殊的胡椒鮮味,沈勇頭一回知道了什麼叫其味無窮。

方一勺自己也拿了一個,和沈勇一起在廚房裡吃了起來,轉眼,看到了廚房外面有一棵銀杏樹。

「相公。」方一勺推了推沈勇,道,「樹上有百果!」

沈勇看方一勺,「百果?」

「對!」方一勺道「我去摘幾顆下來,我們炒百果吃!」說著,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去爬樹。

沈勇哭笑不得,這哪門子的才女啊,不是野丫頭麼,爬樹掏雞窩樣樣來!

「等等!」沈勇將剩下的花卷塞進了嘴裡,拉住方一勺道,「我來!」

說完,往外跑,方一勺跟出去,不忘喊,「唉,你少掰幾個啊,吃多了有毒的!」

「放心!」沈勇從小上房揭瓦瘋慣了,爬個樹是不在話下的,爬上去之後,摘了那麼二十來個的百果,直接滑了下來。

交給方一勺,方一勺拿在手裡,轉身進廚房,放到灶台裡頭烘。

卻聽沈勇「咦?」了一聲。

「怎麼了?」方一勺抬頭看他。

沈勇摸著腦袋,盯著灶台上的蒸籠看,問,「剛剛剩下的那三個花卷兒呢?」

方一勺抬頭……就覺得頭皮子發麻,脖梗子汗毛直豎,蹦起來拉住沈勇的胳膊道,「呀,花卷兒呢?」

原本還有三個花卷兒的蒸籠裡……竟然是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