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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脫胎換骨

姑射仙子心神恍惚,游移不定時,十丈之外,纖纖正木無表情地望著案上玉杯,對週遭一切惘然不聞,一言不發。

廊風穿窗,燭火跳躍,杯中美酒輕輕晃蕩,倒映著她蒼白而俏麗的臉容,變幻不定。

漸漸地,那琥珀色的酒水變幻作翡翠般淡綠而純淨的海水,月華在海浪裡漾開道道銀亮的光漪……

海風徐徐,她與拓拔野、蚩尤坐臥在雪白的沙灘上,圍著跳躍閃爍的篝火,仰望閃閃的星群,聆聽遠處樹葉沙沙的響聲、海鳥若有若無的鳴啼。

她彷彿看見拓拔野與蚩尤抱滾一團,嘻哈纏鬥,白龍鹿歪著頭,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她的身側……

篝火漸漸地熄滅了,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湧過她的赤足,拓拔野忽然笑著將她抱起,順手拍了拍她的臀部,不顧她掙扎反抗,扛在肩上,與蚩尤一起並肩朝島上的小屋走去。

月光迷離,四周的景物影影綽綽,淡藍、混沌而模糊,但卻又是如此真實鮮明,每一次呼吸,都能聞著拓拔野陽光似的氣味,甚至還能感覺到那堅實的肌肉、穩定而清晰的心跳。

她軟綿綿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懷裡,雙頰滾燙,透過眼睫的縫隙,悄悄打量他俊秀開朗的臉容,那感覺如此幸福、滿足而又溫馨、甜蜜……

突然,一顆碧色的椰子鏗然掉落,擊碎一灣瑩亮的月色。波光激盪,所有的景物登時迷濛起來,那碧翠的侮水又漸漸幻化為琥珀色的果酒,輕輕搖蕩……

她怔怔地凝視著,心痛如割,木無表情,又一顆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倏然掉入玉杯中,將那迷濛的倒影再次擊碎。

這時,誇父忽然放下罈子,打了個奇響無比的酒嗝,直薰得周圍眾人暈乎昏花,險些仆倒。

他喘著氣哈哈怪笑,醉意惺忪地瞪著拓拔野,捲著舌頭,嘟嘟囔囔地叫道:「哈哈,拓拔小子,這回你輸定啦!我已經喝了九十九……九十九壇啦,我……我……」話音未落,突然搖搖晃晃,一頭栽倒,鼾聲大作。

眾人莞爾,陸吾笑道:「拓拔太子為人光明磊落,謙和親切,難怪便連桀驁難馴的誇父前輩也與你成了至交。」

群雄紛紛點頭,均想,這癡癡癲癲的瘋猴子除了拓拔野,恐怕當真誰也無法收治。拓拔野苦笑不已,大感慚愧,他對誇父乃是連哄帶騙,實在談不上「光明磊落」,但這瘋猴子卻偏偏與他頗為投緣,黏纏不放。

烈炎笑道:「陸虎神所言極是。拓拔兄弟俠義正直,坦蕩無私,不過短短數月,已恩澤五族,得天下英雄擁戴,實是難得之至。當年神帝陛下托他重任,果然高瞻遠矚,慧眼識珠。」

眾人正自附應,聽到最後一句,大感尷尬,紛紛飲酒挾菜以作掩飾。烏絲蘭瑪等水族貴侯更是微微變色。

昔日朝陽谷水妖大舉圍攻蜃樓城,其他四族基於種種原因袖手旁觀,未發一兵一卒,終使得大荒自由之城毀於一旦,可謂見死不救。眼下各族受燭龍野心陰謀所害,同仇敵愾,對當年之事雖已暗自悔悟,但這般明揭傷疤,不免仍有些刺痛難耐。

烈炎心直口快,一時倒沒有想到許多,眼見眾人變色,方知所言不妥,頗為尷尬。

姬遠玄咳嗽一聲,笑道:「炎帝陛下,依我看來,神帝挑選拓拔兄弟,除了他是五德之身,俠義心腸之外,還有一個至為重要的原因:他並非五族中人。蜃樓城分裂出木族之後,便不再是大荒城邦,根據《大荒書》所約,其他各族自然不好插手相管;雖然都想派遣救兵,奈何師出無名。而由拓拔兄弟做為聖使,迫使天吳退兵,再為合適不過。當年聽說神帝使者抵達蜃樓城,朝陽谷被迫退兵,我們都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輕輕拍了拍案桌,搖頭道:「誰想燭龍、天吳膽大妄為,奸歹如此,竟乘著天下人麻痺大意時,突襲蜃樓城,來了個先斬後奏。我們想要相助,也為時晚矣!」歎息不已。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直鍥入眾人心裡去了,群雄紛紛展顏附應。

雨師妾微微一笑,柔聲道:「姬公子說的極是,當時各族確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拓拔太子與蚩尤公子也斷無怪責各族的意味,否則又何必一再拔刀相助?事過境遷,深究無益。眼下最為緊要的,便是大家同心協力,打敗燭龍,平定族內叛亂,恢復大荒和平。」

烏絲蘭瑪碧眼凝視著拓拔野,忽然微笑道:「不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此事的罪魁是燭真神,這些年大荒動盪的禍首也是燭真神,他為了一己野心,黨同伐異,塗炭生靈,實是大荒公敵。我們大家都應盡釋前嫌,精誠團結才是,萬萬不可節外生枝,自行分裂。只要打敗了燭真神,不但各族可恢復安定,蚩尤公子與拓拔太子也可重建蜃樓城,完成神帝陛下的遺願。拓拔太子,你說是嗎?」

拓拔野知她弦外有音,乃是藉題發揮,與自己求和,微微一笑道:「『盡釋前嫌,精誠團結』這八字說得妙極……」眼角正好瞥見盤谷、成猴子等人,心中一動,朗聲道:「燭龍神通廣大,爪牙甚眾,又和烈碧光晟、句芒等人朋比為奸,勢力極強。我們要想取勝,必須盡釋前嫌,不計恩怨,團結四海志士……」

五族豪貴最怕他咬著蜃樓城之事不鬆口,見他無意糾纏於此,無不暗自鬆了口氣,他每說一句,群雄便轟然稱是。

拓拔野道:「……東海湯谷的四族流囚,當年雖然犯了大過,但流放海外這麼多年,悔過自新,懲罰得也已夠了;倒不若還他們自由,收為義師,一同對抗燭龍老妖。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盤谷、成猴子等人失聲低呼,又驚又喜又憂又懼,屏息凝神,四下觀望,心底不住暗暗祈禱。眾人愕然,想不到他竟突出此言,面面相覷,沉吟不語。

武羅仙子蹙眉道:「拓拔太子此言只怕有失輕率。那些人都是十惡不赦的狂徒凶人,桀驁不遜,陰狠毒辣。若非無可救藥,各族又怎會將他們送往湯谷?倘若將他們放回大荒,無異養虎為患。依我瞧來,這些人多半反會與燭龍沆瀣一氣,為非作歹,反咬我們一口,那時可就悔之晚矣!」

眾人紛紛點頭附應。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想再行勸說,忽聽西王母沉吟道:「我倒覺得拓拔太子的建議頗有些道理。湯谷流囚雖然多是桀驁狂人,但在島上待了這麼多年,凶性大減,想來也不敢再以自由為賭注,自毀前程。若能將他們招至麾下,一來可以壯大聲勢,吸引、團結天下志士;二來可以誘降燭龍陣營,分而化之。試想,連這些罪不可赦的惡賊我們都可既往不咎,燭真神的那些黨羽還顧慮什麼呢?」

眾人恍然大悟,精神大振。

姬遠玄微笑道:「王母高瞻遠矚,實非小侄所能企及。遠玄願聽從王母與拓拔兄弟之言,赦免湯谷土囚之罪。」

其他各族首領見狀,亦紛紛表態赦免本族流囚。拓拔野大喜道:「多謝列位成全!」成猴子等人心花怒放,流亡東海數十載,時至今日,才算真正重獲自由;狂喜之下竟險些痛哭失聲。

西王母忽道:「且慢!我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殿中寂然,成猴子等人驀地頓住叫聲,心彷彿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又是緊張又是難受。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珠冷冰冰地凝視著拓拔野,微笑道:「這些人既是拓拔太子所救,歸於太子麾下,便當由太子約束節制。倘若他日出了什麼差池,我們便唯太子是問。不知太子願意負此重責嗎?」

拓拔野心下一凜,湯谷群雄良莠不齊,難保將來不捅出什麼漏子。遲疑間,眼前驀地閃過湯谷群雄那殷切渴望的臉容,忖道:「我既已答應恢復他們自由之身,豈能只管自己周全,置他們於不顧?」當下猛一咬牙,朗聲應諾。

雨師妾微微一顫,杯中的果酒險些潑了出來,柳眉輕蹙,心底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殿中轟然,歡呼、掌聲雷動鼓舞,與金石鼓樂競相並奏。

當夜,眾人盡興歡宴,大醉而歸。

※※※

次日黎明,天幕如海,晨星寥落,雪山白光閃爍。科汗淮與龍神、六侯爺等龍族群雄離開貴賓館,決意乘著眾人猶自熟睡之時不告而別,悄悄返回東海。

崑崙守軍已從西王母處得到旨令,早早大開山門,橫空辟道,八百飛騎夾行相送經過崑崙宮時,眾人騎鳥盤旋,牆外等候;科汗淮則隻身進入玉螺宮,在纖纖閨房外隔窗默默道別。

絲幃低垂,人影朦朧,瞧不清她的臉容。想到從此與女兒相隔萬水千山、天遙地遠,杳無相見之期,科汗淮心如刀剜,難過已極。有一剎那,幾想喚醒女兒,帶她一同離去。但他心中卻又歷歷分明:纖纖既已貴為公主,又與未來黃帝訂立婚約,唯有留在崑崙,才有似錦前程。

彷徨良久,眼見東方魚肚翻白,暗霞湧動,將是破曉時刻,科汗淮方才強按不捨、感傷,黯然離去。

等到纖纖午後前往貴賓館尋找父親時,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幾張羊皮信箋釘在牆上,隨風輕輕翻舞。

她顫抖著取下信紙,讀了幾行,驚愕迷茫,週身冰冷,卻喘不過氣,哭不出聲。一日之間,她竟被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先後遺棄了!當辛九姑含著淚,緊緊地將她抱住,她才突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悲苦,淚如泉湧。

此後幾日,纖纖一直閉門不出,鬱鬱寡歡;雖有瓊漿玉露、龍肉鳳脯,亦不沾一口。西王母見她形容憔悴,極是擔心,卻深知其心病根源,無可奈何,唯有讓辛九姑日夜陪伴其側,勸導開懷。

過了三日,「冰鉤蠶蛭」結繭產卵,陸吾等人依照流沙仙子之言,將蟲卵混合冰水,注入群雄血脈,清除殘餘的九冥屍蠱。

「冰鉤蠶蛭」乃至陰至毒之蠱,一經孵化,立時破入九冥屍蠱的蟲卵,吸食漿液,寄體生存;眾人劇痛欲狂,如萬千蟻蟲瘋狂咬噬,一日之內竟腹瀉數十次,週身虛脫無力,心下驚懼懊悔,只怕中了流沙仙子毒計,飲鴆止渴,命不久長。

所幸如此過了兩日,痛楚漸消,神智清明,所有屍蠱蟲卵果然清除乾淨。眾人大喜,疑慮盡去。

蟠桃會後,大荒動盪、對峙之勢已不可逆轉,為防止燭龍、烈碧光晟等人乘隙襲擊,第六日起,群雄陸續辭別崑崙,返回各族境內。

拓拔野等人則在崑崙多盤桓了數日,候守蚩尤脫胎換骨,完全還復本真神識。

拓拔野以五行相生之法次第激生真氣,經脈復原頗快,但體內的另外四屬真氣卻果然如白帝、西王母等人所言,日漸逸散消失,只餘下小半殘留於經脈之內,困囿不出。五日之後,他體內的真氣已不過是「小神級」,遠不如那夜激戰黑帝時驚人強沛。金族群雄大感可惜,但他自己卻並不如何在意,對他而言,是否天下第一殊無所謂,眼下更為重要的乃是蚩尤的安危,以及如何修復雨師妾的容貌,減消她心底的自卑之意。

拓拔野悄悄央請靈山十巫為雨師妾整顏復容,巫姑、巫真雖對雨師妾妒恨交加,賭氣不從,但又耐不住拓拔野一再軟語央求,氣鼓鼓地答允應承。

雨師妾先是中了燭龍的「北海千仙蠱」,又受雙頭老祖「千蟲鼎」內的萬千毒蟲咬噬,而後再被老妖以九十九種劇毒草藥刺字染色。可謂千傷百毀,嚴重已極。

十巫逼出她體內的千仙蠱蟲後,又以數千種養顏神藥融合西海泥、火山灰、玲瓏冰等大荒奇物,製成絕頂美容藥膏,供雨師妾敷膚治療。

但她畢竟毀傷嚴重,雖有不世奇藥,亦遠非一夕一旦可奏之功。以巫姑、巫真的話來說,那便是:「到底什麼時候能完全恢復?哼,我怎麼知道?說不定等這些疤痕瞧不見時,她已經滿臉皺紋啦,哈哈!」

眼見天下第一至第十神醫也無萬全良計,雨師妾心底不免黯然失望,但外表卻是笑語晏晏,殊不在意。

拓拔野見了,心下越發難過,暗暗打定主章。無論如何,定要從《百草注》中尋得妙方,徹底恢復龍女那顛倒眾生的絕世容顏。

※※※

晴空澄碧,晚霞流舞,又是夕陽紅。東海萬里,金光閃耀,海鷗歡鳴飛舞,沖波逐浪。

險峻高崖臨海迎風,峭立綿連,山腳礁石密集,黝黑錯落,蜿蜒十里,蔚然壯觀。無數海鳥棲息於此,在礁石巖洞之間橫飛跳躍,睥睨旁顧,啼聲如浪起伏。

波濤翻湧,層疊推進,轟然撞擊在礁巖上。碧浪迸碎,白沫噴舞,群鳥沖天飛起,烏雲似的盤旋飛舞。

當空突然響起「哈哈一笑聲,如驚雷迸爆,地震山洪,近千隻海鳥慘叫悲啼,簌簌如雨墜落,掉入鼓舞奔湧的波濤之中。

一個十二尺高的巨漢驀地從石隙之間蹦了出來,連翻觔斗,哈哈狂笑道:「九百八十七!我笑死了九百八十七隻!小丫頭,這回你可輸定啦!」

只聽巨石後傳來一個慵懶柔媚的聲音,格格笑道:「那可未必。」一個黑衣女子翩然起身,轉過臉來。紅髮勝火,秋波如水,黑絲面紗隨風拂動,隱約可以瞧見妖嬈嬌媚的笑靨。雖瞧不見真容,但那眼角眉梢的妖冶風情已足讓晚霞失色,海浪失聲。

又聽一個女子笑道:「雨師姐姐可別讓他,否則他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啦!」姿容俏麗,紫裳飄舞,從礁石之間款款走出。

「嗷——嗚!」一隻似龍似鹿的怪獸隨之跳出,在兩女身邊溜溜打轉,甚是親暱;抬頭不屑地斜睨巨漢,哈哈冷笑嘶鳴。

那黑衣女子嫣然一笑,斜舉淡青色的透明彎龍角,「嗚嗚」吹響!曲調蒼涼詭異。漫空海鳥驚恐號啼,發狂似的四下亂撞,如黑雲翻滾,怒浪疊陳,漸漸化為幾個巨大字陣,在空中搖擺鼓舞。

那巨漢歪著頭,瞪大了眼睛,一邊比畫手指辨認那幾個大字,一邊結結巴巴地讀道:「誇父又輸啦!誇父大呆瓜……」

話音未落,號角急轉而下,那萬千海鳥「轟」地一聲崩散開來,瀑布似的筆直朝海上衝墜而下。黑影繽紛,水浪沖天,那些海鳥鑽入海面,忽地一齊破浪而出,滑翔飛舞,驀地又當空結成巨大字陣:「崑崙輸到東海,誇父天天耍賴。」

巨漢瞠目結舌,娃娃臉紅白不定,既驚且佩,突然拍掌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這些呆鳥居然會識字!」

紫衣女子忍俊不禁,格格笑道:「說得不錯,想不到這呆鳥居然會識字。」她少說了一個「些」字,意思卻迥乎兩異。

忽聽「嗷嗷」鳥鳴,尖銳刺耳。漫空鳥群驚慌失措,轟然炸散。兩隻巨大的火紅怪鳥盤旋飛舞,驀地閃電衝下,穩穩地落在礁石之上,撲煽巨翅,昂首睥睨。

兩個少年從怪鳥背上一躍而下,哈哈笑道:「好大一隻呆鳥,把太陽烏都比下去啦!」太陽烏「嗷嗷」怒叫,巨翅輕輕拍打他們的背脊,似是對此比較頗為不滿。

左首那少年俊秀挺拔,笑容溫暖親切,右首少年英挺桀驁,臉上一道斜長的刀疤;並肩站在一處,英姿勃勃,神采飛揚跳脫。

兩女大喜,齊聲道:「你們回來啦!找到他了嗎?」

那俊秀少年笑容稍稍一黯,搖頭道:「四下找遍了,始終沒有瞧見,當真奇怪之極。」

這五人自然便是拓拔野、蚩尤、雨師妾、晏紫蘇與誇父。

三日前,蚩尤終於脫胎換骨,恢復本真神識。盤結體內的萬千木族妖靈被十巫抽離之後,封入椎骨伏羲牙中,再也不能淆亂其元神、令他分裂為惡。相反,蚩尤卻可以通過「靈犀訣」與「攝神訣」等法術御使這些妖魂木靈,化為己用。

換而言之,他雖恢復本真,念力與真氣卻與魔化之後並無太大差距,當在「小神」一級,與現在的拓拔野不相上下。

蚩尤既已痊癒,拓拔野一行再無牽掛,當日拜別各族群英,騎乘太陽烏趕回東海,籌商收復蜃樓城之大計。臨行話別,金族群雄依依不捨,一直送出百里之外,唯有纖纖不曾現身。拓拔野、蚩尤尋她不見,想到與她竟成陌路,都極難過,原本歡躍的心情大受影響。

誇父吵嚷著要與他們同行,順道返回家鄉古田。誇父離鄉背井六、七百年,歸心似箭,一路狂奔,速度竟絲毫不在太陽烏之下。

相處這些時日,拓拔野等人與他早已成為「忘年」至交,關係甚篤,晏紫蘇更是經常逗弄他為樂。五人結伴而行,路途平添諸多樂趣。

這日臨近東海之濱,遠遠瞧見高矗碧波的南際群峰,拓拔野驀地想起當年與神農邂逅的情景,心下感傷,想要故地重遊,拜祭神帝。不想到了龍牙巖頂,竟找不到神帝石像。

五人遍尋諸峰,一無所獲,拓拔野生怕神帝石像被山風吹落懸崖,粉身碎骨,心底不免忐忑不樂。

倒是誇父聽說神帝一笑震落飛鳥,登時來了興致,聲稱自己的笑聲威冠古今,遠勝勞什子神帝!被雨師妾、晏紫蘇一頓譏嘲,老大不甘,吵著要與二女比試,是以才有了方才一幕。

※※※

海浪聲聲,涼風習習,拓拔野五人捕了許多海魚飛鳥,在礁石上生火烤食,飽餐一頓。誇父食量奇大,一口氣便吃了十七、八條魚,滿嘴都是魚骨魚刺,哇哇大叫,鼓著腮幫胡亂噴吐。

白龍鹿被封印許多日,未曾出來透氣,早已憋得頗為難受。此番重回東海,極是興奮,忽而挑釁太陽烏,與它們四處奔竄跳躍,嬉戲為樂;忽而撲入碧浪白濤,叼了條大魚跳將上來,濕淋淋地將水花抖了眾人一身;忽而傲立凸巖,昂首嗷嗷高呼,借景抒情。

晚霞飛舞,落日西沉,夜色漸漸地籠罩了大海。眾人坐在濕漉漉的礁巖上,吃著鮮美的魚肉,吹著涼爽的海風,彼此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塵心盡滌,煩惱悉消。

拓拔野心道:「不知何時才能平定大荒動亂,永遠過著這般逍遙太平的日子?那時扁舟散發,和雨師姐姐一起在海上隨波逐流,任意東西,找個美麗的海島住上一年半載,豈不悠閒自在?」想到酣妙處,嘴角微笑,心情漸好。

雨師妾似是察覺他的心意,眼波溫柔,笑意盈盈,輕輕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纏。

數尺之外,晏紫蘇坐在蚩尤身旁,親暱地挽著他的臂膀,雙腿一蕩一蕩,笑吟吟地低聲說了些什麼,蚩尤忽然哈哈而笑,極是暢快舒爽。

拓拔野和雨師妾相視一笑,心道:「他們苦盡甘來,經歷重重劫難,終於可以在一起了。」突然想到自己二人何嘗不是如此?心中一陣甜蜜,說不出的幸福。

星子出來了,寥寥落落,在淡藍色的夜空閃閃發光。幾道黑影橫掠飛過,無聲無息。遙遠的天邊傳來一陣陣悠遠而清脆的鳥鳴。

這些日子以來,眾人飽歷腥風血雨,時刻提心吊膽,少有這般悠閒愜意的光景,恍然世外,喜樂安平。拓拔野取出笛子,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笛聲清揚婉轉,如林間晨霧,空山夜雨。在這朦朧而清涼的夜色裡聽來,更覺清新出塵,飄飄欲仙。蚩尤等人止住低語,側耳聆聽。

唯有誇父毫無雅意,嘖嘖大嚼,口沫四濺。狼吞虎嚥地吃完了最後一條烤魚,舔舔手指,意猶未盡地打個飽嗝,拍拍肚子,忽然「哎呀」一聲,慌不迭地起身叫道:「我要去大便!」

語出粗鄙,大殺風景。拓拔野忍俊不禁,笛聲登時走調。蚩尤哈哈大笑,雨師妾、晏紫蘇則頓足氣笑道:「快去快去!有多遠走多遠。」

誇父捧著肚子上竄下掠,到了數百丈外的礁石群中,正要蹲下,忽然叫道:「不成不成,萬一被水母咬到,那就爛木奶奶不開花了!」提著褲子,慌慌張張地朝岸上樹林奔去。

蚩尤笑道:「灌木草叢裡毒蛇蠍子多得很,千萬小心了!」

誇父哇哇大叫,深以為然,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喜道,「是了,我蹲到樹頂上大便,豈不安全、痛快?哈哈……哎呀,糟糕!快屙出來了……哎呀!」怪叫連聲,狂風似的朝樹林中奔去。

眾人齊笑。拓拔野被他這般攪和,早忘了後面的曲子,當下收起笛子,與蚩尤說話。四人聊了片刻,忽然聽見樹林中傳來誇父淒厲的慘叫:「蛇!有蛇啊!」

四人一愣,哈哈大笑,想不到這單純天真的絕頂高手居然如此膽小。

雨師妾失聲道:「不好!」晏紫蘇吸了幾口氣,俏臉倏地變色,拓拔野、蚩尤一凜,齊聲詢問。

二女蹙眉道:「腥氣瀰散,只怕林子裡當真有什麼古怪。」

卻聽誇父慘叫迭聲,驚恐萬狀,情勢似乎頗為凶險。四人急忙封印白龍鹿,騎乘太陽烏,朝岸上密林飛去。

南際群山東南面臨海,西北面綿延圍合,山谷幽深,森林綿綿如浪,月光鍍照其上,如煙籠紗罩,迷迷濛濛,越發神秘莫測。誇父氣急敗壞地大呼小叫,突然高聲嘶吼,戛然而止。

拓拔野吃了一驚,大聲叫道:「瘋猴子!」蚩尤等人一齊呼喊,山風呼嘯,海浪隱隱,卻杳無應答。

四人心下忐忑,加速驅鳥急飛。林海撲面,枝葉橫斜,腥臭之氣越來越濃。所幸雨師妾善於辨識男人味道,辨息追尋,貼著綿綿蔭蓋,往林中深處滑翔急掠。

飛了片刻,雨師妾道:「是這兒啦!」四人御鳥下衝,驀地穿透密集枝條,凝空盤旋。

晏紫蘇「啊」地失聲驚呼,繼而格格嬌笑。蚩尤心下大寬,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等五穀輪迴的姿勢倒是曠古絕今,歎為觀止。」拓拔野二人也忍不住笑將起來。

只見右前方一株巨鱗木上,纏繞著一條青灰色的粗壯籐蔓,誇父雙腳捆纏其中,身子倒懸晃蕩,左手緊緊地拽著褲子,右手握著一端籐蔓,臉色慘白,雙眼緊閉,竟已暈迷。姿勢狼狽古怪,令人莞爾。

四人凝神細望,微微一驚,原來那「籐蔓」竟是一條直徑三尺餘的巨蟒,林中光線幽暗,它的蛇皮花紋又與樹枝極為相似,乍一望去與籐蔓枝條絲毫無異。被誇父握在手中的一端,正是巨蟒的頭頸,早被他捏得骨碎肉爛,一命嗚呼。

眾人心下瞭然,誇父多半是急於出恭,心急火燎地竄入樹林,直奔上樹,沒有瞧見纏在樹上的乃是一條罕見巨蟒。等他脫了褲子,正自酣暢之際,那巨蟒突然襲擊,嚇得他哇哇亂叫,一面慌不迭地提起褲子,一面伸手將蟒蛇生生捏死。但他想必生性懼怕蛇蟒之屬,雖然將巨蟒握殺,自己卻也被嚇得昏了過去。

眾人笑了一陣,拓拔野揮劍劈斷巨蟒,將他接了下來。雨師妾忽然「咦」了一聲,奇道:「那是什麼?」

林間草地凹凸起伏,隆起一道道長長的丘線,蜿蜿蜒蜒地朝西面滾滾彙集。

拓拔野指間一彈,勁氣飛舞,草地登時迸裂開來,一蓬花花綠綠的蟲子四射迸飛,密密麻麻地摔落一地,慌亂四散。竟都是些蛇蠍蛛蟻劇毒之物,難怪林中腥氣如此濃烈。

晏紫蘇、雨師妾臉色微變,對望一眼,齊聲道:「流沙妖女!」她們都是驅役蟲獸的個中老手,深諳此道。能將如許多劇毒蟲豸神不知鬼不覺地經由地底彙集一處,普天之下除了她們,只有流沙仙子洛姬雅。

拓拔野聽聞是她,心中反倒微微一寬,微感詫異,沉吟道:「那日崑崙山上,她為何忽然不告而別到了此處?難道出了什麼事嗎?」頓時又緊張起來。眼角轉處,見雨師妾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臉上莫名一熱,笑道:「好姐姐,你笑什麼?」

雨師妾格格一笑,柔聲道:「你這般關心她,難怪她肯賣你那麼大的面子,出手救人。」見他紅了臉,笑道:「傻小子,我可不是笑你。快走吧!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

循著毒蟲彙集的路線,五人騎鳥低飛,約莫過了小半時辰,忽然聽見淡淡的號角聲,淒寒妖詭,果是流沙仙子的玉兕角。

越行越近,號角聲越發清晰,草地下爬行彙集的毒蟲也越來越多,腥臭之氣濃烈欲嘔。

晏紫蘇一路細數,心下暗驚。毒蟲漫漫,千奇百怪,有些竟是數千里外「皮母地丘」與南海諸島才有的獨特凶蟲,竟被流沙仙子千里迢迢、穿山渡海地召喚到此處。她自負蠱毒之術天下無雙,對於排名在流沙仙子之下,一直頗為不滿,但今日親見,方暗自驚服。

號角淒寒森詭,四下激盪。前方樹木漸稀,絕壁萬仞環立,已無去路。月光雪白地照在石壁上,一條細長縫隙斜斜蜿蜒,約有三寸來寬,萬千蠱蟲毒豸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沿著石壁洶洶上爬,泉水似的鑽入石隙。

蚩尤青光眼凝神探掃,嘿然道:「這山壁忒厚,少說也有百來丈,咱們從山頂繞進去吧!」

眾人御鳥沖天,越過兀石橫斜的山頂,四下盤旋。但見尖崖磷峋,亂草漫漫,矮矮的灌木叢如朵朵碧雲,密集錯落。號角忽止,唯有風聲呼嘯。四人凝神探掃,山崖連著山崖,荒草接著荒草,卻不見半個人影。

拓拔野心中一動:「難道她在山腹之中?」念力探掃,果然在山頂潼木叢中發現一道七丈來寬、百丈餘長的縫隙。四周灌木茂密,遮擋得嚴嚴實實,若不是山腹中冷風呼呼上灌,吹得草木起伏不定,一時倒難以發覺。

五人大喜,騎鳥從那縫口俯衝而下。山腹巨大,外小內寬,如水壺形狀,四壁不知由什麼怪石構成,雪白如冰!月光斜斜照入,折射反光,倒也頗為明亮。

俯身下望,萬千毒蟲色彩斑斕,如一道五顏六色的滾滾洪流在山壑谷底洶洶奔流,蜿蜒折轉,頗為壯觀可怖。

冷風吹來,腥臭如大浪撲鼻,誇父「哈乞」打了個噴嚏,機伶伶一抖,醒將過來。低頭一望,「哇哇」大叫,險些掉了下去,忽然又轉駭為喜,連連拍手大叫好玩。

五人俯衝低掠,隨著蟲流迤邐前衝。眼前一暗,穿入幽深甬洞。刀石交錯,潮濕森冷,蝙蝠交錯紛飛。

過了那嵯峨洞穴,豁然開朗,竟是一個極為隱秘的海灣,峭壁交疊環矗,綠浪翻湧,白沙綿綿如一彎月牙。

崖下綠樹綿延,一座木屋掩映其中。滾滾蟲流從洞穴湧出後,又紛紛鑽入沙石地底,環繞木屋四周,源源不斷地拱起一圈圈草坡土丘,形成古怪陣形。

拓拔野五人騎鳥飛至木屋前,海浪層湧,樹影錯落,四周草地、沙灘上微微起伏拱動,也不知有多少邪蠱毒蟲在地下穿梭爬行;木屋破落,柴扉緊閉,月色下望去,尤覺陰森詭異。

誇父大聲叫門,無人應答。拓拔野躍下鳥背,踏步上前,便欲伸手推門。雨師妾、晏紫蘇齊聲叫道:「小心!」

拓拔野一凜,手掌已經觸及門扉,登時一陣燒灼刺痛。縮回手來一看,掌心赫然多了數十個微小的細口,斑點紅腫,隱隱可以看見數百隻針尖大小的小蟲急速蠕動。

想必這門上早已塗抹了劇毒微蟲,稍一碰觸,立時破膚鑽入。所幸他已是百毒不侵之身,這些蟲子沾著他的血液,登時乾癟枯死,過了片刻,紅腫便自行消失。

雨師妾搶身上前,仔細端詳他手掌,見他無恙,舒了口氣,心裡卻是一陣懼怕,蹙眉嗔道:「傻瓜,你不要命了嗎?你……」眼圈微微一紅,說不出話。

誇父哈哈笑道:「地裡種芝麻,長出大傻瓜。我來開門!」伸手「啪」地一掌,將那柴扉炸成萬千木屑,繽紛飛舞。身影一閃,搶先衝了進去。

晏紫蘇叫道:「瘋猴子小心!」四人怕他有失,一齊衝入。

屋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張木桌,一個木椅。桌上一盞銅燈,火光跳躍;木椅上斜斜坐了一個老者,背對眾人,身影在牆壁上搖晃閃爍。

誇父叫道:「老頭兒,有客人來了還不迎接?爛木奶奶的!擺什麼臭架子!」雙手凌空交錯,氣旋轟然飛舞,那老者連人帶椅倏地旋轉,正面相對。

燭光明亮地照在他的臉上,鶴髮童顏,雙眉入鬢,星目炯炯有光,唇角掛著一絲神秘的笑意。

眾人大震,失聲道:「神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