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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月飛雪

清晨,天色昏暗,赤彤色的雲海洶湧起伏,沉甸甸地擠壓著巍峨連綿的雪嶺冰峰,時而亮起一道道雪亮的閃電,悶雷隱隱不絕。

狂風怒舞,大雪紛揚,八百里崑崙銀裝素裹,皚皚蒼茫。

「嗚嗚」的風聲中,東面忽然傳來一陣陣高亢而激越的鳥鳴獸吼,驚雷似的在群山之間轟隆回震,滾滾不斷。一道熾光紫電似的劈過,雲層迸飛裂舞,「轟」的一聲,漫漫飛騎呼嘯衝出。

那群飛騎約莫兩千之眾,銀盔素甲,旌旗獵獵飛捲,狂飆似的穿梭下衝。當前三人共騎一鳥,白衣玉帶,身姿婀娜,臉容秀麗凝肅,竟是三個英姿勃勃的孿生女子。

當中女子桃紅纏頭,斜背赭紅龍角長弓,玉帶上纏繞可七條赤紅怪蛇;左首女子翠綠纏頭,腰懸淺綠玉柄彎刀;右首女子鵝黃纏頭,掌心托著一面黃銅圓鏡,鏡面搖晃,橙光閃耀。

三女所騎怪鳥形如巨雕,一首三身,六爪如鉤,雙翼舒張時長達五丈,黑羽如漆,頸毛赤紅,威風凜凜,鳴叫聲如金石並奏,赫然是西荒凶禽赤頸鴟雕。

雲海鼓舞,風雪茫茫,眾飛騎正叱呵齊呼,洶洶穿掠,忽聽鴟雕扭頭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怪叫。

鵝黃纏頭女子柳眉一蹙,喝道:「是誰?」銅鏡一亮,黃光電射,劈入右前方那滾滾翻騰的彤紅色的雲層,立刻化作一道紫色熾芒,將四下照得通紅亮堂。

桃紅纏頭女子倏地翻手張弓,閃電似的抓起一條赤紅怪蛇,「咻」的一聲,朝著紫光最盛處怒射而出。

眾飛騎齊聲大喝,隨之彎弓射箭,一時萬矢齊發,銀光電芒,直如流川飛瀑。

那奼紫嫣紅的雲層之中,驀地響起「榴榴」的怪叫,既而「叮叮噹噹」脆聲爆響,箭矢激彈,沖天亂舞,一人淡淡道:「三危仙子匆匆忙忙,趕去哪裡?」

話音未落,赤紅怪蛇「嗚嗚」尖叫,突然急電飛回,「僕」的一聲,穩穩當當地纏在桃紅纏頭女子的玉帶上。

三女齊聲道:「金門山神?」神色大松,躬身抱拳。眾飛騎轟然盤旋,一齊行禮。

雲濤分卷,雪花四散,一個素衣老者斜身側騎在巨翼赤犬之上,八字灰眉,細眼如絲,滿臉怠懶神態,右手撐舉著一桿銅骨大傘,正是聞名大荒的金族「天犬黃姖」。

此人原為金族四大將軍之首、金族長老,亦是族中僅次於白帝、金神、王母、蓐收與陸吾的第六大高手。當年曾是西王母的三大授業恩師之一,後來卻因與她不和,辭去官職,隱居於金門山上,終日游手好閒,以鬥獸飲酒為樂,不復問金族之事。

桃紅纏頭女子道:「原來神上也收到青鳥的信訊了,那真太好啦……」

話未說完,杏花仙子已搶著道:「姐姐你真糊塗,神上趕來,多半是因為天犬吠兵哩。」桃花仙子白她一眼,似是嗔怪她多嘴攪事。

原來黃姖騎下天犬乃金族神獸,凶烈無匹,更有一奇怪習性,可感應天下刀兵烽火,只要有戰事發生,它必定朝其方向怒吠不止。

黃姖細眼一翻,嘿然道:「什麼青鳥?我可一概不知曉。今日是蟠桃會最後一日,老夫是去崑崙山找人鬥狗的。桃花仙子,你們這般心急火燎地,難道也是去崑崙山斗鳥麼?」

三女齊聲道:「不敢。昨夜得青鳥報信,崑崙山遭妖魔襲擊,諸族賓客危在旦夕,三危姐妹謹遵聖旨,趕往崑崙護駕。」

這三個孿生姐妹乃是金族鎮守三危山的城主,世稱「三危仙子」,大姐桃花仙子,其「龍角赤蛇弓」有雷霆霹靂之威,變幻莫測,素有「大荒第五名弓」的美譽;二姐綠梅仙子,善使「碧玉流冰」刀;三妹杏花仙子,其神器「電光鏡」與白帝的「金光照神鏡」、赤霞仙子的「流霞鏡」、百里春秋的「春秋鏡」……並稱天下五大名鏡,光若流電熾火,直可蝕金化鐵。

綠梅仙子柔聲道:「神上既已來此,不如和我們姐妹一齊前往瑤池救駕罷?」

黃姖哈哈一笑道:「我乃六族之身,逍遙自在沒人管,何必和你們小丫頭去趟這混水?結伴無妨,但我只管鬥狗,救人護駕那可不關我事。」

三危仙子齊齊抿嘴一笑,知他嘴硬,當下也不辯駁,脆聲道:「多謝神上。」眾飛騎轟然附應,盤旋片刻,倏地朝下方衝去。

風雪更狂,白茫茫一片,三丈之外渾然不可視物。虧有杏花仙子電光鏡眩光縱橫,照耀出一條迷離萬狀的空中道路,眾人方得以駕鳥御獸,摸索衝掠。

這場大雪來勢突兀迅猛,四更時分方才飄起第一片雪花,短短一個多時辰之內便蒼蒼茫茫地覆蓋了整個世界;其風暴之大更是十年罕見,時有龍捲風迤儷呼嘯,引得雪崩山塌,轟隆巨震。如此頂風飛行,以三危飛騎之神速高效,亦覺艱難險惡,稍有不慎,便會被捲落摔飛,一命嗚呼。

眾人心下焦急,想到五族群雄受困風雪,與萬千妖魔苦戰,更感忐忑不安,恨不能瞬間抵達。只有黃姖騎乘天犬,怡然自得,斜撐銅傘,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兒。

飛了小半時辰,隱隱聽見遠處群山間鼓號喧嘩,一浪又一浪,越來越響。眾人心中陡然高懸,細細辨聽,那鼓樂號角雄壯高越,竟似是金族軍樂,登時又驚又喜:難道其他援兵也已經趕來了麼?當下齊聲高呼,加速飛行。

三危飛騎翻過巍巍雪嶺,忽聽「砰」一聲,一道紅光沖天飛起,雲海如霞,群山盡赤,崑崙主峰歷歷在目。萬千飛騎密密麻麻地環峰繞舞,烏雲似的起伏;瑤池水光波蕩,人影憧憧,金族旌旗四處翻捲飛舞,遠遠望去,少說已盤集了兩三萬之眾。

一行巡兵騎鳥急速飛來,那隊長高瘦如竹竿,腰間懸了兩個紅葫蘆,「匡當」作響,遠遠便躬身行禮,大聲道:「拜見三危仙子。」突然瞥見黃姖,面色一變,又驚又喜,顫聲道:「黃將!」

黃姖皺眉道:「五糧液?」那人喜道:「正是末將。想不到黃將竟還記得末將。」

黃姖哼了一聲,笑道:「忘得了你的人,也忘不了你的酒。是了,你不是升作尉將了麼?怎地變作巡兵隊長?莫非又是貪杯誤事?」

五糧液面上一紅,嘿然道:「黃將果然神機妙算,末將佩服。末將上月操演前,一不小心多喝了兩杯,喊錯了口令,故被王母貶罰,戴罪立功……」

此人原名伍涼野,乃是當年黃姖部下將佐,好酒如命。曾經以五糧自釀美酒,取己姓名諧音,名為「五糧液」,一時風靡金族。族人從此喚他為「五糧液」。

杏花仙子聽得不耐,大聲道:「五糧液,戰況究竟如何?陛下、王母現在何處?」

五糧液咳嗽一聲,道:「啟稟仙子,虧得陛下、王母運籌帷幄,五族群雄團結奮戰,我軍方得大獲全勝,全殲三萬鬼兵。陛下、王母現已返回崑崙宮歇息,各族貴侯也已回到貴賓館各自調養療傷……」

杏花仙子心下失望,皺眉道:「這麼說我們來得晚啦。」

綠梅仙子微笑道:「既然陛下、王母無恙,大家也都平安無事,我們便放心啦。」

杏花仙子瞟了瞟遠處歡呼吶喊的金族各路援兵,心有不甘,又道:「到底哪路人馬來得最為及時?今次是誰立了大功?」

五糧液微微一愕,嘿然道:「實不相瞞,族裡各路援軍趕來之時,鬼軍已經被盡數殲滅。今次立下大功的,都是族外之人。」

杏花仙子登時大為放心歡喜,格格一笑。

黃姖哼了一聲道:「既然不必借助援兵便可輕易殲滅,聖女又何必興師動眾,讓大家平白跑這一趟?」

桃花仙子抿嘴笑道:「神上既是來崑崙鬥狗的,又何必抱怨?五糧液,你說的族外之人究竟是誰?」

五糧液道:「說來話長……」

忽聽花炮轟響,絢光沖天,將漫天雪花映照得光怪陸離,有人「嗚嗚」吹角,高聲叫道:「各巡兵隊長聽令:速將眾城主、將軍領入『集賢閣』接風洗塵;各部弟兄隨巡兵使前往樂遊山八百樓休息。」

人語嘈雜,一隊隊巡兵次第飛旋,將盤集主峰的諸多金族將領、士兵有條不紊地分別引往西、南兩方。

五糧液不敢怠慢,立即命巡兵將三危飛騎領往樂遊山,自己則引著黃姖與三危仙子飛向南峰「集賢閣」。

黃姖怪眼一翻,正欲推辭,但聽五糧液說閣中有五十年陳釀無限量供應,登時灰眉一跳,心花怒放,將蹦到嘴邊的話也嚥了下去。

※※※

南峰由數峰綿延交疊而成,成馬蹄形狀,又叫「馬蹄峰」。其勢高峻雄偉,絕壁萬仞,沿著山崖鑿有一行廊洞,迤儷蜿蜒,直轉入內壑。

內壑有一較為矮小的山峰,沿山脊建了大小七十二間玉石殿閣,綿延盤旋,煞是壯觀。此刻雖風雪狂肆,群山茫茫混沌,但那赤紅色的屋簷如紅線曲繞,仍若隱若現。

眾人騎鳥盤旋直下,在山脊雪地上立定,紛紛封印坐騎。金族眾將瞧見黃姖,都又驚又喜,一面寒暄交談,一面隨著各巡兵隊長朝那巍峨連綿的殿群走去。

大殿內爐火熊熊,溫暖如春,早已圍坐了數百名城主、將領,人頭攢動,語聲鼎沸,極是熱鬧。

眾人方甫邁入主殿大門,便覺暖風撲面,聲浪襲人。身上的冰屑雪花迅疾融化,一道道地順著衣褶滴落在地,又蒸騰為絲絲白汽。

幾個迎賓使急忙上前,將各人引入坐席,熱酒果菜隨之次第上桌。

杏花仙子秋波四掃,卻見一個高大胖子正盤腿坐在殿心,口若懸河,誇誇其談,四周的將領凝神聆聽,時而緊張,時而大笑;她見那胖子唾沫四濺,舉止輕浮,心下不悅,轉身詢問五糧液。

五糧液恭聲道:「此人是偵兵隊長游痕,正向各位將軍詳細講述昨夜戰況。」

杏花仙子對昨夜之事頗感好奇,聞言登時來了興趣,當下豎耳傾聽。

游痕道:「……誰想那歹毒狡辣的流沙仙子到了拓拔太子面前,竟變得嬌滴滴嗲兮兮的可愛模樣,一口應承幫助我們清滅蠱蟲。他奶奶……敢情這就叫作一物降一物,花貓吃老鼠。」

鹿台城主白夜擊掌歎道:「他奶奶的,拓拔太子定是本族古元坎轉世。否則焉能平白得了天元逆刃,兩天之內接連以『天元訣』擊敗雙頭老怪與黑帝鬼魄?又怎會如此風流多魅,將流沙妖女迷得服帖乖巧?」

眾人心有慼慼,嘖嘖稱奇,讚歎不已。

杏花仙子心下大跳,這幾月時常聽聞拓拔野之事,早已嚮往;此刻聞言更感好奇,不知其究竟有何魔魅之處,竟能擊敗那幾近天下無敵的黑帝汁光紀,引得天下第一、第二妖女齊齊折腰?

又聽游痕突地提高嗓音,大聲道:「正當此時,那黑帝汁老妖驀地坐起身來!」

眾人失聲驚呼,游痕道:「我突然醒悟,大叫道:『三生石!快刺碎他丹田的三生石!』大家這才醒覺,紛紛操刀挺矛,衝上前去。不料那老妖忒也厲害,忽然昂首長嘯,使出『攝神御鬼大法』。陰風怒吼,腥氣大作,那些僵鬼『劈哩啪啦』全被吸了過去,屍蠱飛舞,妖靈凶魄全被吸入體內。衝在最前的弟兄們不堪妖法,慘叫飛起,紛紛被他攝去魂魄……」

他不自主地捏細了嗓子,繪聲繪色地描摹當時情狀,臉容煞白,連聲音也變得陰惻惻飄忽起來。眾人雖是經歷百戰的悍將勇士,但聽他說得凶厲可怖,宛如身臨其境,心下不由得大凜,冷汗涔涔,手中的杯盞輕輕地顫抖起來,酒水潑灑滴落。惟有黃姖自斟自飲,眉花眼笑,彷彿只言未聽。

游痕道:「那些僵鬼屍兵發了瘋似的衝將上來,乘機又朝我們發動了劇烈猛攻。姬公子吹角指揮,大家一邊後退,一邊與鬼兵激鬥。只見血肉橫飛,稀里嘩啦,這一頓好殺!我越戰越勇,單身衝入鬼軍大陣,抓住那僵鬼將領的脖子,『喀嚓』一聲,擰斷了他的脖子……」

有人笑道:「他奶奶的,老子才喝了三杯酒,就聽見你擰斷了六個脖子了,游隊長這等身手,屈身作偵兵豈不忒也可惜?老子明年正好要討伐西荒長脖子番國,游隊長倒不如到我麾下作個將佐,專門教人怎麼擰脖子。」

眾人大笑,緊張的氣氛登時緩解。

游痕嚇了一跳,連忙嘿嘿乾笑道:「劉將軍見笑了。小人素來安分,豈敢有其他奢望?只要能竭盡本職,為陛下、王母效忠、分憂,就開心得很了,作不作將佐那倒是無妨。這個……說到哪裡了?是了,我正奮勇殺敵,忽地聽見『啪』的一聲巨響,燭龍蛇身倏地破皮沖天,雷霆似的將汁老妖打個正著!」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紛紛罵道:「石頭奶奶不開花,燭老妖倒狡猾得緊,裝死撿了個大便宜。」

游痕憤憤道:「可不是麼?只苦了我們這些拚死血戰的將士。汁老妖被這般重創,登時無法攝取妖靈,突然怒吼轉向,朝拓拔太子猛衝而去,妄想據佔他的五德真身。拓拔太子經脈斷裂,哪有力氣回擊閃避?頓時被他打得沖天飛起,昏厥不醒。眼看著老妖就要衝入拓拔太子的身體,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啊不,四個人!這四人每一個都是眼下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

見眾人緊張而好奇地盯著自己,張口結舌直等下文,游痕心中大感得意,故意賣個關子,端起酒杯「汩汩」地喝了幾口,然後瞇著眼睛,重重地巴咂巴咂嘴唇,意猶未已。

突然放下酒杯,大聲道:「四道人影閃電似的衝來,兩道碧光交錯飛舞,重重地撞在汁老妖的身上,登時將他打得齜牙咧嘴,屁滾尿流。其中一人搶身下衝,將拓拔太子抱個正著,姿勢之熟練,力道之溫柔,就像是練習過無數遍一般,正是拓拔太子的正妃、龍女雨師國主……」

眾人哄然一笑,頓時放下心來。自聽說拓拔野以「天元訣」擊敗水族一帝、一神,眾將便篤信他是古元坎轉世之身,心底隱隱之中早已將他視為己人。

游痕道:「當先一個少年高大魁梧,臉上一道刀疤斜斜翻捲,乍看之下極是猙獰醜陋,但再一細看,卻覺得英氣逼人,威風凜凜……」

話未說完,已有人叫道:「定是蚩尤!」

游痕一拍大腿,大聲道:「不錯,正是蚩尤!這位將軍果然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小人五體投地。只是另外那兩人,嘿嘿,不是小人吹牛,在座各位就算是拍破了腦門也想不出是誰!」

眾人被他這話勾起好奇心,紛紛胡亂叫喊猜測,杏花仙子大覺有趣,心中一動,忍不住也叫道:「我猜其中一個多半是東海龍神!」

游痕倏地轉過頭來,滿臉驚歎、佩服、不可置信與無限崇拜的表情,眼珠滴溜溜地打量著她,吞了口口水,搖著頭長歎道:「天,小人服了。仙子定是天仙下凡,這等難題竟也被你猜中!比起適才這位將軍更讓小人佩服。小人五體……啊不,六體投地,甘拜下風。」

眾人轟然而笑,又暗覺詫異。都聽說龍神中了南淵獸毒,正由靈山十巫治療,怎地又會在這等危急關頭趕到?

杏花仙子笑靨如花,心下得意,忖道:「這胖子雖然猥瑣,但說話倒也有趣,什麼『六體投地』,比起『五體投地』還多了一體……」

桃花仙子白她一眼,傳音道:「傻丫頭,被死胖子嘴上討了便宜,居然還這般歡喜?」

杏花仙子一怔,驀地明白他言下所藏的齷鹺之意,雙頰騰地通紅,又羞又怒。雙眉一擰,便待發作,但驀地想到群雄在座,有些人只怕還未曾想到此節,自己若說穿此語,豈不是自取其辱?恨恨咬唇不語,心道:「死胖子,等到沒人之時,本仙子非讓你六體投地不起。」想到惡毒之處,心情轉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游痕渾然不知,精神抖擻,大聲道:「你們猜另外一人究竟是誰?他長得清瘦挺拔,白髮披散,穿了一身破舊的青布長衫,將東海龍神抱在懷中,右臂斜舉,一道青光氣刀吞吐飛舞……」

「噹啷」一聲,一個杯子陡然掉落摔裂。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黃姖面色慘白,手指跳顫,目光直愣愣地瞪著游痕,那神情又是古怪,又是可怕。

杏花仙子笑道:「神上,酒不好喝也不必摔杯子嘛……」

黃姖忽然閃電似的探手虛抓。「僕!」游痕登時憑空飛起,被他緊緊掐住脖頸,只聽他在耳邊厲聲喝道:「科汗淮?你說的這人是不是科汗淮?」

三危仙子靈光霍閃,齊齊驚咦,眾人大震,游痕所描述之人果然與斷浪刀科汗淮的形容相差無幾!

游痕漲紅了臉,身懸半空,雙腳亂踢,不斷地用手指著喉嚨,「赫赫」作響。

黃姖驀地醒悟,鬆開手掌。

游痕「撲通」坐倒在地,雙手摸著喉嚨驚魂未定,半晌方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地道:「神……神上說得……不錯,他……他……就是科……科汗淮。」

眾人轟然,面面相覷,忽然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他們雖然不曾參加今年蟠桃會,但那日龍神突然從天而降、指責西王母殺死科汗淮之事早已傳遍天下,鬧得沸沸揚揚。

金族群雄雖不敢相信西王母與科汗淮之間有什麼曖昧恩怨,但隱隱之中又覺得龍神當非空穴來風、無理取鬧之人,因此不免心下揣揣。此刻聽聞科汗淮「復活」,驚訝之餘不禁大為慶幸歡喜,既然科汗淮未死,龍神所言自然非實,西王母的清譽也可安然無損了。

鹿台城主白夜指尖一彈,將一杯美酒穩穩當當地送入游痕的手中,笑道:「游小子,快接著往下說,斷浪刀與蚩尤出現之後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

眾人轟然催促。

游痕戰戰兢兢地看了黃姖一眼,見他驚疑不定,怔怔不語,對自己殊不理睬,膽子稍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定了定神,接著道:「眼見科大俠與蚩尤公子合力將汁老妖震退,大家都是說不出的激動、歡喜。西陵公主更是激動難抑,突然衝出五角星陣,哭著朝科汗淮奔去。汁老妖惱羞成怒,竟乘隙直衝西陵公主,妄想擒她作為人質……」

群雄大怒,紛紛拍案喝罵。

游痕道:「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蚩尤公子、科大俠、姬公子、應真神和燭龍老妖突然一齊出手!」眾人大喜,轉為拍掌呼喝。這五人無一不是當今大荒頂尖高手,汁光紀縱有通天之能,也絕難捱得聯手一擊。

果聽游痕道:「狂風忽起,碧光、黑氣、黃芒一齊縱橫亂舞,晃得小人睜不開眼睛;耳邊轟隆隆一片,什麼也聽不見了,心肝腸肚好像被萬鈞氣力壓得絞在一起,難受得差點背過氣去。忽然聽見大家驚呼亂叫、『撲通嘩啦』的落水聲聲,我只覺腳下一空,頓時被迸爆開來的氣浪撞得平空飛起,連翻了七八個觔斗才摔落到冰凍刺骨的湖水裡……

「等到我緩過神來,睜開眼睛,汁光紀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蜷縮著身子在冰地上簌簌顫抖,眼見是不活了;花花綠綠的蠱蟲發狂似的從他體內激射而出,密密麻麻掉了一地。」

「蚩尤公子仰天大笑,淚水不住地湧出來,驀地跪倒在地,朝著北面接連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爹,孩兒已經殺了這老妖,為您報仇了……』姬公子聽到此言,也跪了下來,朝著東南方拜了幾拜,含淚不語,想來是在心底默默祭告黃帝。」

杏花仙子皺眉道:「這就結束了?」原本以為這場驚世之戰,游痕會說得異常詳細精彩,不想竟只寥寥數語,不由大感失望。

游痕道:「蚩尤公子哈哈大笑,擦乾淚水,轉身朝姬公子昂然道:『蚩尤殺了黃帝,罪責難逃。你殺了我罷!』眾人頓時靜了下來,晏國主極是焦急,頓足叫道:『呆子,你……姬公子,殺死黃帝陛下的真正兇手是汁老妖,與他無關……』話音未落,姬公子突然喝道:『殺父大仇,焉能不報!得罪了!』黃光一閃,鈞天劍閃電似的朝蚩尤刺去!」

金族群雄轟然大驚,想不到姬遠玄竟果真出手。

游痕道:「這一劍速度極快,眾人阻之不及,無不失聲驚呼,晏國主更是駭得花容變色。蚩尤公子卻昂首立身,避也不避。『哧』的一聲輕響,黃光閃爍,衣帛撕裂,蚩尤公子毫髮無損,只有肋間衣裳破了一道小縫。姬公子回身持劍,劍尖上釘了一隻色彩絢麗的九冥屍蠱,尚在輕輕顫動。

「姬公子手腕一抖,將屍蠱震落在地,微微一笑,轉身朝著土族群雄朗聲道:『大家聽好了,殺死陛下的,是蚩尤兄弟體內的蠱蟲,現在我已經殺了它,為陛下報了大仇。從今往後,誰再輕言蚩尤兄弟弒殺黃帝,挑撥離間,姬某絕不輕饒!』突然揮臂舞劍,迎風怒斬。『砰』的一聲,瑤池水面陡然劈裂,深達數十丈,水浪裂口凝結翻滾,過了半晌方才徐徐彌合。土族群雄一齊揮舞刀戈,轟然應諾。龍族群雄大喜,高聲歡呼起來。」

金族眾將聽到此處,方才鬆了一口大氣,哈哈大笑,均覺本族有這麼一個寬宏仁厚的金刀駙馬,實是一大幸事。

游痕又道:「這時寒風大作,頭頂倏地一陣冰涼,我抬頭一看,天空中不知何時竟已佈滿了彤雲,雪花正一片一片地翻舞飄落。汁光紀喘著氣,碎裂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天空,忽然嘶聲厲笑道:『六月飛雪,天下奇冤。賊老天,我還以為你瞎了聾了!既然你長了眼睛,為什麼不讓我報仇雪恨?』反覆大叫,淒厲憤怒,那聲音比鬼哭還要淒慘難聽。」

眾人一凜,想到他全因被燭龍所害,方變成這等偏狹歹毒的妖魔,落得這等下場,心下不由得一陣惻然,轉而起了幾分憐憫之心。

龍首城主廖威知「呸」了一聲,怒道:「他奶奶的,最為惡貫滿盈的便是那燭龍老妖。只可惜這次又平白便宜了這奸賊!」

游痕眉飛色舞道:「廖城主這次可是說錯了。燭龍老妖作了這麼多缺德事,哪還有他的好果子吃哩!水聖女烏絲蘭瑪聽得汁光紀怒號,當即離陣走出,大聲說道:『陛下放心。常言道「不以河濁怨清源」,陛下今日雖誤入歧途,成為五族之敵,但當年在位之時仁厚愛民,卻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燭真神弒帝篡位,人神共憤,罪當萬死。縱使陛下無力伸冤雪恨,烏絲蘭瑪也絕不會放過他去。』聽到此話,水族中倒有一半的人群情激憤,一齊叫道:『殺了亂臣賊子燭龍!殺了亂臣賊子燭龍!』」

金族眾將聞言大喜,俱拍手笑道:「石頭奶奶不開花,燭龍老妖四處挑撥離間,分裂各族,此番終於惹得報應上身了!」又道:「老賊惡行一旦昭告天下,必成眾矢之的,且看水族中還有幾人會支持他!」一時歡呼四起,杯觥交錯。

諸將中也有些老成持重者暗搖其頭,憂心忡忡。桃花仙子道:「燭老妖這些年黨同伐異,族中對他有二心的要人幾已被清除乾淨,域內各城多半由他爪牙把持。只怕水聖女有心討賊,無力回天。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白夜一拍大腿,皺眉道:「不錯。燭老妖野心勃勃,終日想著獨霸大荒,只是礙著臉面不好強來,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出諸多奸謀詭計。既被戳破假面,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索性拋卻廉恥道義,赤裸裸地鎮壓異己,而後四出征伐。倘若如此,大荒從此將永無寧日了!」

眾將大凜,深以為然,一齊瞟向游痕,示意他繼續往下述說。

游痕咳嗽一聲,接著道:「燭老妖淡淡道:『水聖女,當年你凡心暗動,苦戀龍牙侯,老夫念你年少懷春,不忍耽誤前程,一再規勸安撫,用心可謂良苦。不想你表面假意應承,暗暗懷恨在心,竟妄想除我以滅口。這些年來勾結族內奸惡之徒,想出種種卑鄙毒計,蓄意陷害老夫。今日也不知從哪裡找來這麼一個妖魔,自稱黑帝,捏造事實;又夥同這些大逆不道的叛賊,妄想眾口鑠金,玷我清譽,篡奪族中大權。』」

金族眾將聞言無不大罵老妖奸猾無恥,到了這等境地居然兀自強辯狡賴。惟有杏花仙子聽到拓拔野重傷暈迷,黑帝敗北,便覺寡然無味,對於燭龍托詞殊無興趣,托著香腮,沒精打采地纏捲衣帶。

游痕道:「燭老妖說完這幾句話,忽地變回人形,轉身看著科大俠,說道:『龍牙侯,聽說你被妖鬼變作窫窳,生死未卜,讓人好生擔憂。現在見你安然無恙,我便放心了。』科大俠微微一笑道:『誰說科某遭人陷害、變作窫窳了?科某四年來浪跡天涯,雖然餐風宿露,卻也逍遙自在,多謝燭真神掛心。』」

金族眾將大喜,廖威知笑道:「我說得不錯吧?龍神所得的那淚影蟲定是汁光紀偽造之物。科汗淮這等厲害角色,豈會被人封印獸體?王母又怎會好端端地取他性命?都他奶奶的是謠言,無稽之談!」

桃花仙子蹙眉道:「燭老妖惺惺作態地岔開話題,不知又有什麼陰謀?」

游痕嘿然道:「仙子果然明察秋毫,洞徹玄機,小人七體投地,八拜之交……」被她冷冷一瞥,嚇了一跳,急忙咳嗽道:「燭老妖故作詫異,皺眉道:『是麼?這麼說來,那段大俠的元神多半是胡說八道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八角珊瑚盒,輕輕打開一抖,登時掉出一個人來。大家陡然一驚,木族朋友紛紛失聲叫道:『段狂人!』那人魁偉威武,赫然是蜃樓城的段聿鎧!」

金族諸將大為吃驚,奇道:「怎地是他?」段聿鎧雖不過真人級高手,但因生性膽大包天,豪爽仗義,俠名頗為卓著;又常常遊歷天下,結交廣泛,大荒中無人不識。

游痕道:「段狂人躺在地上,目光呆滯,動也不動。蚩尤公子又驚又怒,衝上前將他抱住,不斷地呼喊他的名字,輸送真氣。燭老妖嘿然道:『蚩尤公子想必也知道是誰將他害得如此罷?他屍蠱發作,形如妖魔,若非燭某昨日在崑崙山下無意間邂逅相救,他已經化作僵鬼了。』蚩尤公子霍然起身長嘯,憤怒難抑,忽地轉身,一口痰重重地吐在黑帝的臉上,汁老妖避讓不開,厲聲怪嚎。大家見狀心下瞭然,想必段狂人也是被汁老妖所害。

「燭老妖道:『燭某救醒段大俠之後,以靈犀照神法得知一件頗為有趣之事。原來當日與段大俠一齊被放蠱魔化的,還有喬羽城主和龍牙侯斷浪刀。段大俠的神海中甚至清晰地映著龍牙侯被封印入窫窳的情景。龍牙侯倘若不記得此事,燭某現在便可用三生石照出,讓大家瞧個清楚。』他奶奶的,他這不是話裡藏話,暗指科大俠有意隱瞞真相,庇護王母麼?」

金族眾將無不轟然,紛紛拍案大罵。黃姖面色慘白,八字眉低低下垂,右手驀地緊握銅骨傘,青筋暴起。

游痕「呸」了一口,道:「大家聽了都是群情激憤,水聖女也聽不下去了,淡淡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當,燭真神何必推脫抵賴?幽天玄金碑都可偽造得出,何況區區神識幻象?至於段狂人究竟是被誰魔化,你心底裡最為清楚。九冥屍蠱可不是陛下所創,幾十年前真神便已運用得爐火純青了。』言下之意竟是指燭老妖給段狂等人下蠱。

「燭老妖嘿然道:『水聖女,你這瞞天過海、移花嫁木的計謀果真高明之極。你假借燭某的名義,和這自稱黑帝的妖魔一齊施蠱害人,挑撥離間,栽贓陷害,使得燭某孤立於天下英雄之外,然後又布下連環毒計,必除我而後快。若不是蟠桃會之前,燭某及時得聞風聲,只怕當真要被你奸計所乘,死得不明不白……』」

眾人登時噓聲大作,道:「老水妖居心險惡,又想污蔑、嫁禍水聖女!」

游痕道:「燭老妖見我們哄然不信,便轉身對陛下說道:『白帝陛下可知燭某為何直到今日才抵達崑崙麼?燭某與北海真神、天吳水伯一行月初離開北海,原想早早來此拜會各族朋友。但那夜到了單狐山驛站,忽然發生了連串怪事,非但耽擱了燭某行程,還險些要了燭某性命。』

「大家聽了只是冷笑,燭老妖又道:『白帝想必也知道,燭某所修行的「北冥神功」有一奇特之處,每隔三十六周天的午夜,必定逆行血液、真氣,足足一個時辰不可動彈,少有不慎,立有走火入魔、神識潰亂之虞。這一時辰謂之「逆氣節」。那夜恰恰是「逆氣節」,是以燭某不敢連夜趕路,在山下驛站安頓歇息。』」

金族眾將「咦」了一聲,紛紛笑道:「竟有這等事?他奶奶的,那豈不是比女人的月事還要麻煩麼?」見三危仙子柳眉倒豎,秋波凝煞,紛紛咳嗽連聲,三緘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