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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檮杌虎倀

纖纖又是驚懼又是噁心,淚水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轉,險些哭出聲來。雙手顫抖著緊握寸心折刀,兩腿發軟,幾乎便要癱坐在地。

那妖魔眼白淒淒慘慘地望著她,口中赫赫作響,口涎從豁嘴與舌頭上不住地滴落,腸子悠蕩搖擺,無聲無息地朝她飄移而來,腥臭陰風隨之撲面捲舞。

纖纖尖叫一聲,厲喝道:「不要過來!」折刀亂舞,淚水撲簌簌滾落。

被她這般驀然哭叫,那妖魔竟似吃了一驚,頓住身形,喉中發出低沉的嘶啞聲響,白骨十指緩緩收攏下垂,畏縮不前。

纖纖心中驚怖狂亂,後悔害怕,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當年在古浪嶼海域,被一隻虎皮鯊所追時,拓拔野所說的話來:「傻丫頭,越是危險之時,你越需要鎮定,切切不可自己慌了手腳。或許它還更怕你呢!」當下強自鎮定,凝神聚意,挺直了身子,動也不動,冷冷地凝望著那妖魔。但那妖魔實在太過丑怖,盯了片刻,忍不住想要彎腰幹嘔。

那妖魔「赫赫」低嗚,似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縮起頭來,眼白翻動,不敢直視纖纖。見纖纖妙目瞥向他的破肚,蹙眉嫌惡,掩嘴欲嘔;白骨雙手連忙遮遮擋擋,彷彿想將那搖擺於體外的腸子收回去。

對峙半晌,那妖魔始終畏縮不敢上前,怯生生地望著纖纖。纖纖膽子稍壯,刁蠻淘氣之心又起,心想:「這妖怪似乎也膽小得緊。我且嚇他一嚇。」突然尖叫一聲,揮刀疾衝上前。

那妖魔果然駭了一跳,倏地朝後退去,如綠風飄舞,在石筍巖洞之後飄忽遊蕩,眼白翻動,悄悄打量纖纖。

纖纖懼意大消,格格笑道:「原來你是個膽小鬼!」正得意洋洋,忽聽那妖魔發出一聲轟隆怪吼,眼白崩爆,血舌飛探,驀地增大數倍有餘,猙獰可怖地閃電撲來!

纖纖大駭,尖叫聲中,胡亂一刀刺出。綠風撲面,腥臭難當,她的寸心折刀穿入那妖魔體內,竟如穿越一縷煙霧。妖魔怒吼著從她頭上撲過,濕答答的口涎和綠色的粘液密雨般滴落。纖纖尖叫不已,癱坐在地,險些是厥。

那妖魔瞬息穿掠,在她身後發出凶狂的怒吼,「劈噗」之聲大作,似乎與什麼怪物殊死搏鬥。

纖纖驀地回頭望去,只見那妖魔狂暴吼叫,正與一條巨蟒纏抖,森森骨爪緊緊箍住那巨蟒的七寸,使之動彈不得。巨蟒則亦將他死死交纏,一口咬住妖魔體外的腸子,死命拖拽。妖魔眼自翻滾,狂吼一聲,猛地張開血盆大口,殘缺不全的利齒如尖刀般瞬間沒入巨蟒體腹!

巨蟒發出震耳痛吼,突然劇烈抖動起來。妖魔瞇起雙眼,「噓噓」有聲,貪婪吮吸不止。那巨蟒的蛇皮驀地皺起,如波浪般急速起伏!忽而鼓起,忽而塌癟。剎那之後,巨蟒軟綿綿地趴倒在地,只剩下扁扁的蛇皮。其中血肉,竟被那妖魔吸粥似的吸到體內。

妖魔瞇著雙眼,血污大口吧圈有聲,意猶未盡地從黑黝黝的鼻洞中噴出兩道白煙,然後打了一個響嗝,腥臭奪人。巨蟒的血肉從他懸掛於體外的腸子裂口不斷滴落,紅白稀軟,堆積一地。

纖纖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妖魔聽到聲響,彷彿突然驚醒,猛然翻動眼白,探爪抓起那薄扁的巨蟒蛇皮,輕飄飄地朝纖纖移來;喉中赫赫怪響,似乎在同她說些什麼。

那妖魔醜惡若此,纖纖驚怖交集,連忙朝後退去,突然淚水滾滾,淒聲大叫:「拓拔大哥!拓拔大哥!」一時恐懼悲苦,難過已極。

那妖魔連連擺手,赫赫嘶叫,甚是焦急。見纖纖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縱橫,他似乎也頗為惻然,放下雙爪,垂頭喪氣,不敢上前。

纖纖所有的委屈、傷心、難過、恐懼似乎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索性伏地大哭。滿地的女童駭然訝異地望著她,淚水滾滾,卻哭不出聲。

纖纖哭了半晌,悲苦稍減,突然想起那妖怪怎地還沒撲上前來,當下抬頭望去。只見那妖魔怯怯地望著她,極是狼狽。見她抬頭望來,連忙舉起那軟綿綿的蛇皮,咧嘴微笑。眼白翻動,森牙畢現,血盆大口咧到耳際,長舌耷拉擺舞,這一笑比哭還要可怖。

纖纖忍不住又是一聲大叫,朝後退縮。

妖魔喉中赫赫半晌,突然探出白爪,在空中輕輕比畫。爪尖劃過之處,碧光閃爍,在空中形成一句話,赫然是「這條蛇想要吃你,我把它吃了」。寫完之後,畏畏縮縮地望著纖纖,不再言語。

纖纖微微一愣,難道適才這妖魔暴怒撲來,竟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與這巨蟒搏鬥麼?心下又是駭然又是難以置信,但那強烈的恐懼之意卻已大大消散。纖纖咬唇道:「真的麼?」

妖魔見她不再害怕,喜色浮動,表情卻更顯猙獰,連連點頭。

纖纖又奇又疑,慢慢地爬起身來,心道:「這怪物不知是什麼妖魔!半人半鬼。」心中又想,既然這妖魔並無害己之心,趕緊帶上這些女孩離開此地。

當是時,忽聽洞外遠遠地傳來怪鳥嗷嗷叫聲,又聽見一聲似乎頗為痛苦的怒吼。纖纖一震,全身剎那凝固。那些怪鳥回來了!

妖魔也彷彿驀地震駭,滿臉恐懼,喉中赫赫連響,雙爪突然急劇舞動。「哧」地連聲輕響,纖纖身上的紫裳登時抽絲剝繭,瞬間迸散開來,光芒閃動,在她週身之外盤繞飛舞。纖纖又驚又怒,喝道:「你幹什麼?」話音未落,那妖魔骨爪飛舞,一道碧光擊中纖纖咽喉,纖纖只覺脖頸冰涼,彷彿突然被冰封凝固,登時說不出話來。那冰涼之意從喉嚨瞬間瀰漫全身,登時週身麻痺,動彈不得。

絲絲縷縷從衣裳剝離飛舞,頃刻之間,她只剩下貼身褻衣,雪白一身地站在山洞中。而那紫裳抽離出的絲線則在她身外團團包裡,猶如春蠶結繭,將她緊緊纏縛其內。妖魔白爪一指,絲囊高高飛起,青絲纏繞頂壁,將纖纖穩穩當當地吊在半空。

纖纖驚怒恐懼,這妖魔好生奸狡,竟乘著自己不備突施暗算。透過絲囊的交織空隙,看見那妖魔白爪不斷舞動,地上的二十餘個女童又紛紛被纏縛人業已破裂的青絲囊中。碧光閃動,絲囊接二連三地高高飛起,吊在半空,輕輕搖蕩。

※※※

陰風陣陣,怪鳥叫聲越來越近。妖魔將洞內收拾乾淨,見一切恢復如初,驚惶的神色方才安定下來,眼白滾動,瞟了纖纖一眼,忐忑不安,飄飄悠悠地到了甬道洞口,低頭垂臂。

嗷嗷怪叫聲中,幾隻巨大的黑鳥闊步奔入,前爪上都提了一個青絲囊。眾鳥撲翅亂飛,絲囊橫舞,一一懸掛在頂壁之下。怪鳥掛好絲囊後,紛紛收翅倒懸,後爪勾在巖壁凸石上,彷彿蝙蝠一般搖曳輕擺。

卻聽甬道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帶著一種妖異的節奏,若有若無,彷彿貓過橫樑,霧鎖大江。不知為何,纖纖的心突然抽緊,森寒恐懼之意油然而生。屏住呼吸,透過絲囊空隙朝外凝望。

「嗚嗚」風號,一道森冷白氣從洞口蓬然飛舞,那妖魔在洞口旁側隨風搖擺,戰戰兢兢,滿臉懼意。陰風鼓舞,一個白衣男子搖搖晃晃地從甬道中走了進來。一股莫名的陰冷肅殺之氣登時如濃霧一般瀰漫於山洞中,纖纖不由打了個冷戰。

那男子碩長高,面目清秀,臉色蒼白。斜長的雙目,灰白的眼珠,顧盼之間眼神凌厲兇惡,又彷彿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厭倦。他冷冷地瞟了一眼那妖魔,逕自走到山洞之中。妖魔眼白翻轉,簌簌發抖,飄忽尾隨。

白衣男子經過纖纖那絲囊時,突然凝身,鼻翼微微聳動,灰白的眼珠冷冷地瞥了纖纖一眼。纖纖大吃一驚,心跳瞬間停止,血液也彷彿突然凝固,大氣不敢出,閉上眼睛,害怕得不敢朝外觀望。那妖魔也駭然驚怖,骨爪微顫。

白衣男子徐徐掃望了其他絲囊一眼,冷冰冰地道:「今日就只有這些麼?」妖魔「赫赫」連聲,似乎頗為畏懼。白衣男子雙眉一擰,灰白的眼珠中爆射出凶厲無匹的光芒,右手閃電般探出,猛地箍住那妖魔的咽喉,手掌上登時間起一道耀眼白光。

妖魔嘶聲慘叫,青煙繚繞,綠色的身形動盪不已。纖纖大駭,若非喉嚨被那妖魔以法術封住,早已尖叫失聲。見那妖魔痛苦難當,不知為何,竟頗為擔憂同情。那些黑色怪鳥見狀嗷嗷驚叫,紛紛撲翅衝出甬道,一路怪叫著朝外飛沖。

白衣男子突然大叫一聲,鬆開右手,坐倒在地。妖魔「赫赫」叫著奔躍開去,驚懼匍匐於地。白衣男子面容扭曲痛苦,嘶聲狂吼,又像是在大聲嚎哭,吼聲悲鬱、狂怒、痛苦、哀慟,在山洞中迴盪如轟然巨鐘。

纖纖心中狂跳,屏息而望,越看越是心驚,駭然若木。

那白衣男子悲吼聲中,全身骨骼「嘎嘎」作響,劇烈聳動變形,皮膚龜裂,滿臉長出銀白色的絨毛,嘴唇瞬間裂為三瓣,牙齒迅速變長。「嗤嗤」連聲,衣裳寸寸撕裂,全身彷彿灌氣般地急速膨脹,片刻間便成了三丈餘高、四丈多長的龐然怪物!與此同時,遍體錯落長出銀白、深黑的粗長毛髮,如野草破土蔓延;尾骨飛速延長,白毛繚繞生長……

驀地一聲淒厲吼聲,白衣男子爬起身來,碎衣迸飛,赫然成了一隻巨大的人面虎身的怪獸!

只見它昂首怒吼,虎步緩行,頭頸幾已碰到山洞頂壁。一雙灰睛凶光爆閃,巨口張處,上撩牙竟長達一丈六尺,如森然長刀;刀牙交錯,厚厚長長的舌頭上,滿佈肉刺倒鉤。全身銀毛黑紋,斑斕華麗,毛長三尺有餘,拖曳在地。兩丈餘長的白尾忽而蜷卷,忽而繃直,掃過之時如風雷電舞,岩石應聲崩碎。

纖纖心中駭異,驚怖莫名,突然想起傳說中西荒凶獸;是了!這是檮杌!檮杌乃是獸中極惡,人面虎身,凶狂好鬥,至死不休!其中又尤以寒荒檮杌最為凶暴,這種妖獸極為稀少,銀毛黑紋,長牙鋼尾,是自古以來的寒荒七大凶獸之一。但最後一隻寒荒檮杌早在七十年前已被西荒群雄殺死,封印元神於眾獸山上,今日又怎會在這洞中見著呢?

正驚疑不定,卻見那檮杌悲聲狂吼,長尾橫掃,裂石崩壁,地動山搖。

洞中劇震,塵土瀰漫,檮杌嘶吼連聲,轟然倒地,偌大的怪物竟蜷縮在地上顫抖不休。皮毛波動,突然紛紛迸裂開細小的裂口,膿血流淌。疼痛如狂,遍地打滾,巨尾胡亂掃舞,登時又是一陣天崩地動。

那妖魔在一旁看得簌簌發抖,白爪飛舞,將幾個絲囊解下,徐徐橫空,送往那妖獸身前。

妖獸顫抖著探出虎爪,將絲囊撕裂開來。囊中女童驚怖欲狂,張大嘴,無聲地號哭。

檮杌灰睛中凶光閃動,張口狂吼,虎爪一分,竟將那赤裸女童剎那撕成兩半!

纖纖眼前一黑,險些昏厥。心中驚怒如狂,淚水滾滾而下。

卻見那妖獸喉中「呵呵」悶響,瞇眼大嚼,格格有聲,口涎流了滿地。女童那細嫩的斷肢殘體被交錯刀牙瞬間絞碎,鮮血噴濺。長舌翻捲,連骨帶肉一點不剩地吞入腹中。

妖獸口中「吧嗒」作響,舌頭一卷,將唇邊殘渣舔淨,睜開凶睛,寒光閃爍。虎爪撕處,兩個絲囊都被抓裂開來,兩個女童在囊中瞧見適才慘狀,都已驚嚇得尿水失禁,一個女孩不過八歲大小,被妖獸獰厲的目光瞪視,登時嚇得昏死過去。

寒荒檮杌瞇起雙眼,虎爪抓起另一個女童,將她送入口中;那女孩懼怖之下,竟然號哭出聲,震天動地。妖獸大怒,尖牙錯落,將那女童的天靈蓋硬生生咬切下來。腦漿迸飛,鮮血激射,女童慘叫一聲,全身抽搐,不再動彈。妖獸長舌探入女童腦中,貪婪吮吸,將白漿一一吸盡,然後虎爪一探,將半頭女童整個塞入口中,瞇起雙眼,格格大嚼。

纖纖駭怒交集,恨火熊熊,若非被那妖魔以法術封閉經脈,早已不顧一切地割開絲囊,衝出去與那妖獸拚命。見那妖魔戰戰兢兢地垂立一側,猥瑣不堪,心中更加惱恨憤懣。這妖魔適才對自己頗為留情,還道是他良心未泯,不想竟是如此助惡肆虐的卑劣小人。倘若自己一旦脫身,首先殺了那妖魔,再殺這妖獸,祭奠這幾個女童亡靈。

正咬牙切齒,花容變色,突然想起自己真氣稀疏平常,倘若當真與之相搏,只怕也是「喀嚓」一響,被這妖獸咬得粉碎,成為它腹中美餐。又想到自己也如那些女童一樣,被捆縛於絲囊之內,等著送命,不知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那熊熊怒火登時又化為無窮無盡的驚懼。

憂懼之下,淚水簌簌,腦海中立時浮現出拓拔野的身影。這薄情寡義的臭烏賊,過了大半日了,竟然還不能找到自己!或許他此刻還在哪個火族女子的溫柔帳裡,美孜孜地銷魂,絲毫不知自己身處險境……想到此處,纖纖更覺傷心痛楚,突然覺得還不如被這妖獸一口吃了來得乾淨。

那妖獸頃刻之間吃了十五、六個女童,竟連骨頭也沒有剩下一根。凶睛光芒大作,精神熠熠,懶洋洋地直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在洞中徘徊了數圈,蹲踞在地,聳動雙耳,然後寂然不動。週身銀毛油光發亮,閃起淡淡的白芒。

突然白芒大盛,光暈蕩漾,妖獸倏地如水波幻化,重新變成一個裸身男子蜷伏於地。陰風四起,散落洞內各處的衣裳碎片紛飛杳來,在那男子周圍環繞飛舞,一片片飄落拼合,轉眼間又化做完整的白衣,將他緊緊包裡。

那男子躺在地上,動也不動,彷彿睡著了一般。妖魔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

纖纖心道:「究竟是這男子化做了檮杌,還是檮杌化成了這男子?」她雖知大荒之中,會變幻獸身的人亦有不少,但今日親眼見這男子變化,仍然頗為駭然驚訝。又想:「這妖孽此刻睡著,倘若現下能出得這絲囊,立刻將他一刀殺了!」但週身經脈被嚴實封閉,真氣流動不暢,連手也抬不起來,心下沮喪,見那妖魔畏縮膽怯,恨恨忖道:「也不知這妖怪使了什麼妖法,過得多久經脈才能通暢?」

心中默算時辰,此時當已是黃昏。那臭烏賊與笨魷魚也應當趕來了吧?心裡好生後悔,沒有在這路上留下些什麼蛛絲馬跡,否則也好讓他們順籐摸瓜,一路尋來。又想:「那臭烏賊詭計多端,倘若當真想要追尋自己,豈有找不到的道理?」心下大寬,牙根癢癢,盤算著拓拔野來了之後,怎麼給他臉色看。但轉念又想:「倘若那臭烏賊找不到此處呢?那妖孽醒來之後,腹中飢餓,萬一拿自己果腹……」寒意森森,又不自禁地害怕起來。

胡思亂想,心中又是恐懼又是委屈又是難過,淚水涔涔而下,傷心不已。

又過了片刻,忽然聽見洞口外傳來巨鳥振翅之聲,隱隱夾雜著吶喊呼嘯。纖纖猛地一震,又驚又喜,側耳傾聽,那叫聲稍縱即逝,辨別不出究竟是否拓拔野、蚩尤。

正忐忑不安,聽見那聲音越來越近,彷彿有巨鳥逕自飛入石洞甬道之中。巨翼扇動之聲此起彼落,「僕僕」連響,一隻巨大的血紅色蝙蝠從甬道閃電飛入,繞壁盤旋,倒懸在白衣男子頭頂。

纖纖大失所望,蹙眉心想:「這不知又是哪裡來的怪物。」她對蝙蝠、毒蛇之類醜怪禽獸均有莫名厭憎之心,見這血蝙蝠體長近丈,雙翼完全張開時足有四丈寬,鼠頭紅肉、撩牙利爪、翼膜透明、醜惡之極;當下扭轉頭頸,不願再看。

那血蝙蝠收起巨翼,微微抖動,紅光眩目,剎那間竟化為一個瘦小結實的黑衣少年,背負暗紅鐵劍,輕飄飄地躍落在地。纖纖大震,心念一動,只盼那黑衣少年是白衣男子的仇敵,追尋到此,與之火拚。但見那妖魔佇立一旁,木無表情,似是與之相識,心中一沉,僥倖之意蕩然無存。突然又是一凜,想起傳說的寒荒七獸中,便有一隻血蝙蝠,百餘年前吸人鮮血、敲食腦髓,作惡無數。後來被寒荒群雄圍剿,亂箭射死在雪山頂巔,元神亦被封印於山腹之中。難道這只血蝙蝠便是當年那只嗎?

想不到今日在這山洞之內竟接連遭遇兩大寒荒凶獸!但它們分明已被毀滅肉身、封印元神,又怎能復活呢?又為何躲藏在這山洞中?又何以抓了這些女童?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果腹嗎?纖纖又是害怕又是驚疑,隱隱中覺得其間必有什麼頗為可怕之事,當下凝神察看。

黑衣少年藍眼長眉,滿臉冷酷凶悍的神色,負手而立,低頭望著白衣男子,嘴唇翕動,不知說了些什麼。白衣男子微微一震,彷彿突然驚醒,緩緩地爬起身來,冷冰冰地道:「金龜子?果然來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陰冷而又歡悅的神情,一閃即逝。

黑衣少年點頭不語。白衣男子又低聲問了數句,黑衣少年只是點頭或搖頭,不發一聲。纖纖凝神傾聽,只聽見「神女」、「祭祀」、「老祖」等詞;其中夾雜許多暗語,語意聽不連貫,無法揣測。心中大是好奇,不知這兩人在說些什麼。

白衣男子輕輕擊掌,灰眼光芒大盛,冷冷道:「妙極!受了這麼多苦,等了這麼多年,便是為了今日了!」衣裳鼓舞翻飛,心中激動,真氣隨之蓬然四溢。轉身對那妖魔說道:「這些娃兒已經分好了麼?」

妖魔「赫赫」連聲,點頭不已,骨爪比畫一通。白衣男子袖袍飛舞,一個銀白色的絲袋從掌心飛出,袋口翻捲,射出一道耀眼銀光,陰風大作,洞中懸掛的絲囊急速搖擺,懸結的絲帶紛紛斷裂,「呼呼」連響,絲囊密雨般地飛向那銀絲袋,瞬間沒入。

頃刻之間,洞內只剩下十來個絲囊,輕輕搖晃。白衣男子目光徐徐環視,從這剩下的絲囊上一一掃過,纖纖心跳如狂,連忙閉上雙眼,屏住呼吸,不敢與他對視。

過了片刻,聽那白衣男子淡淡道:「走吧!」「僕僕」連聲,步履飄忽,終於復歸一片寧靜。

※※※

纖纖慢慢地睜開雙眼,透過絲囊空隙朝外望去。見那妖魔在甬道洞口悠蕩,探頭朝外張望,似乎如釋重負。轉頭望了她一眼,倏然飄來,骨爪一張,纖纖所在的絲囊登時飄然落地,自動翻裂開來。

纖纖穿著褻衣白玉玲瓏地站在青絲囊中,見那妖魔直愣愣地望著自己,又羞又怒。妖魔突然醒悟,「赫赫」叫了幾聲,轉頭不敢看她,指爪比畫,「嗤嗤」作響,那絲囊青絲飛舞,繞著纖纖盤旋穿梭,片刻之間又變為一件紫衣,翩翩飄然。

妖魔轉過頭來,爪尖一點,碧光閃爍,纖纖「啊」地一聲,喉嚨的冰冷之意瞬間消融,全身麻痺感也隨之消散,霍然起身,怒視妖魔,嬌叱道:「你是人是鬼?」原想揮舞折刀,乘隙偷襲,但轉念一想,這妖魔既將自己放出,似無惡意,當下隱忍不發。

妖魔舌頭擺舞,「赫赫」作響,口涎飛濺。見纖纖滿臉厭憎,登時一愣,眼白翻動,似乎頗為羞慚。忸怩片刻,朝後飄退,爪尖在空中比畫;碧光連綿,形成「虎倀」二字。

「啊!」纖纖失聲醒悟。傳聞被猛虎吞噬之人,他的神魂必將為虎役使,成為鬼奴虎倀,助虎為惡,替之覓食。除非此虎殞命,否則其魂靈永不能超脫,故世間有「為虎作倀」之說。想來這妖魔便是被這惡獸檮杌所吞殺的虎倀冤魂。

這虎倀渾身血污,開膛破肚,手腿白骨森然,想必被檮杌吞殺時,死狀淒慘。

纖纖雖然任性妄為,但卻頗為善良,極富俠義心腸,見這虎倀慘狀,心下惻然,厭憎之意逐漸轉為同情之心,也不再害怕。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虎倀畏縮羞怯,見她非但沒有厭懼,神態反而轉為溫柔,登時大為歡喜,抓頭撓耳,白爪比畫,寫道:「猊飛泠。」

纖纖心念轉動,曾聽父親說過,寒荒八族中便有一族猊姓,以六角犛牛為圖騰,想來這虎倀猊飛泠便是此族中人,當下發言相問。那虎倀猊飛泠大喜,接連點頭,似是沒料到她竟也知道寒荒猊族。

一人一鬼這般交流了片刻,纖纖方知這虎倀身世。原來這猊飛泠乃是猊族長老猊岱之子,年僅十八,頗為勇武,又精通寒荒法術。數月前寒荒國凶兆橫生,傳聞妖獸將肆虐橫行,猊飛泠與眾少年見獵心喜,想要借此一戰成名,當下瞞著父母結伴潛往眾獸山。豈料到了眾獸山下,恰逢雪崩,十六人中立時被壓死了十一人!餘下五人又相互失散。猊飛泠孤身入谷,夜半便遭遇這惡獸檮杌,慘遭戮噬,從此成為冤魂鬼奴。

纖纖心下憐憫,忽然想起一事,眨眼道:「既是虎倀,你為何不將我送給那檮杌充飢?還要將我從那巨蟒下救出?」

猊飛泠眼白亂翻,忸怩不安,搖頭不語。纖纖追問再三,他才比畫道:「你像是天上的仙女,可不能讓這些妖怪吃了。」

纖纖一怔,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又是感激,嫣然道:「謝謝你。」這一笑猶如春風徐來,牡丹盛開,俏麗不可方物。猊飛泠眼白直愣愣地瞪視,豁嘴大張,癡癡凝望。若是平時,芊芊見著這等醜怪妖魔癡癡相望,早已惡向膽邊生,將之大卸八塊了。但此時一則同情這虎倀命運;二則感激他相救之恩,只是抿嘴一笑。

猊飛泠雖為虎倀,但畢竟時日不久,良性尚未泯滅,愛美之心尤在。他生平從未見過這等俏麗的少女,初見纖纖,便為之神魂顛倒,震撼莫名。是以不自覺間,便拚死相救,並且甘冒被檮杌識破玄機、毀滅神識的危險,將纖纖藏入絲囊之中。此刻見她殊不嫌棄,漸轉溫柔,還笑若春花,登時魂飛魄散,覺得即便為她立刻神識消亡也心甘情願。

纖纖突然想起那些女童,柳眉擰蹙道:「你既是被檮杌所害,又怎能幫他害人?這些女孩豈不可憐!」

猊飛泠見她嗔怒,頓時蔫萎,極為羞慚,「赫赫」低聲。纖纖心想,他既為虎悵,神識已檮杌控制,倒也不能全然怪他,當下道:「那兩個妖怪是什麼人?抓這些女孩來做什麼?」

猊飛泠全身一顫,簌簌發抖,只是搖頭。纖纖見他恐懼害怕的猥瑣之態,登時有氣,怒道:「你不敢說嗎?」

忽聽一個冰冷的聲音淡淡地道:「他自然不敢說,只要我伸出一個小指頭,就可以讓他灰飛煙滅。」

纖纖大震,猛地扭頭望去,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甬道洞口,灰色的眼珠冷冷地望著自己,目光凶厲寒冷,如冰刀直刺纖纖心中,纖纖恐慌駭異,不由朝後退了兩步。但驀地想起拓拔野所言,越是面臨強敵,越是不可示弱,當下強忍驚懼,抬頭挺胸,傲然相望。素手負背,緊握折刀,掌心滿是汗水。

猊飛泠「赫赫」大叫,銅鈴白眼幾將凸出!滿臉怖意,突然匍匐在地,不斷叩頭。

白衣男子嘴角一撇,冶冶笑道:「要我放了這丫頭,你道自己是閻王嗎?小鬼奴,既然你喜歡這丫頭,我便成全你,讓她化做虎倀,終日與你相伴便是。」話語陰森,纖纖不寒而慄,握刀的手竟不住地顫抖起來。

猊飛泠大駭,「赫赫」狂叫,連連搖頭,又連連叩首。

白衣男子灰眼寒芒爆射,冷冷道:「小丫頭,到我肚子來做客吧!」右手一探,指爪如鉤,森冷寒光瞬間爆放;纖纖只覺呼吸驀地窒堵,一股強大的螺旋吸力猛地將自己拔地拉起,憑空拽去,當下驚駭欲狂,大聲尖叫。

猊飛泠「赫赫」狂呼,猛地跳將起來,如綠風碧霧橫掃而過,重重撞向白衣男子。此舉突兀,快逾閃電,白衣男子亦未料想他竟膽大若此,猝不及防之下,右手已被猊飛泠一雙白爪緊緊抓住,虎口一痛,這虎倀鬼奴竟然不顧一切地咬住他的手掌。

白衣男子劇痛攻心,掌中光芒登時收斂,驚怒交集,大喝一聲,銀光一閃,左手急電般扼住鬼奴咽喉,將他猛地拉扯開來。猊飛泠眼口翻動,「赫赫」有聲!咬得甚緊,雖被扯開,但那白衣男子的虎口竟被硬生生撕下一塊肉來,鮮血直流。

白衣男子狂怒咆哮,飛起一腳,白光爆舞,踢在猊飛泠破裂的肚腸上,鬼奴淒厲慘叫,綠光渙散,倒飛而出,彷彿瞬間碎裂迸散,又剎那癒合如初。

纖纖重重摔在地上,骨骼猶如散開一般,驚懼迷茫,知道那虎倀少年再次冒死救了自己。淚眼迷糊中,瞧見猊飛泠朝著她翻轉眼白,白爪比畫,直指裡側山洞頂壁;心中一動:難道那裡面竟有逃生出口嗎?

卻見那白衣男子昂首咆哮,臉目突然裂變開來,撩牙交錯,週身膨脹,銀毛破體蔓延,又將變成那凶暴可怖的妖獸檮杌。纖纖尖聲大叫,想要爬起身,但兩腿發軟,站不起來。

此時那白衣男子已經幻化成巨大的人面惡虎,銀毛黑紋,巨爪長尾,仰頸凶吼。驀地扭頭,灰睛凶芒怒射,朝纖纖望來。

纖纖用盡週身力氣爬了起來,朝洞中奔去。檮杌狂吼聲中,長尾如銀鞭捲掃,閃電般劃過一個圓弧,將纖纖攔腰纏住。纖纖尖叫一聲,纖腰彷彿被陡然折斷,劇痛難忍,面色煞白,連氣也喘不過來。

猊飛泠見狀大吼,漆黑鼻洞中驀地冒出森冷白氣,猛地朝檮杌疾風般衝去。

纖纖顫抖著雙手齊齊抓起折刀,真氣聚集,猛一咬牙,將那檮杌長尾瞬間鍘斷!

檮杌痛極狂吼,長尾登時朝後彈飛蜷縮。當是時,猊飛泠已經閃電撲到,白爪張舞,將檮杌脖頸攀住,怒吼一聲,張開血盆豁口,殘缺尖牙猛地咬入妖獸頸中。

「嗷——嗚!」檮杌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虎爪橫拍,千鈞霹靂般掃中鬼奴腦袋,猊飛泠的怪頭登時粉碎半邊,綠漿橫飛,連那耷拉的舌頭也被一齊打飛。猊飛泠緊緊咬住妖獸脖頸,死不松融。

纖纖大聲驚叫,淚水洶湧,怔怔佇望,見猊飛泠顫抖著伸出白爪,指向洞中深處,似乎在催促她逃跑,更加悲傷難抑。想不到這萍水相逢的虎倀鬼奴,竟如此情深意重;突然明白,倘若自己再不乘隙逃離,猊飛泠只會遭受更多折磨。當下抹去淚水,發足狂奔。

身後傳來妖獸狂吼,繼而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裂響,整個山洞劇烈地震動起來,碎石簌簌。

纖纖不敢回頭,含淚咬牙,奔入洞中深處,仰頭四望,果然瞧見頂壁上有一處狹窄的裂縫,四尺來寬,直通山頂,眩目的亮光晃得她張不開眼。

纖纖突然想起辛九姑給她的情絲,當下顫抖著在懷中胡亂探尋,抓出那情絲,在絲梢繫上折刀刀柄,朝頂壁縫隙中拋去,但丟了幾回,都不能拋出山頂縫隙。心中焦躁恐懼,頓足不已。

回頭望去,轟然巨響,那半堵洞壁突然粉碎,亂石激飛,一聲驚雷似的咆哮險些將她震得暈倒。煙塵碎土中,那銀毛黑紋的凶獸如狂風霹靂狂吼奔來,所過之處尖石巖壁無不迸散碎裂。

纖纖大駭,用盡週身真氣,猛地將情絲高高拋起;白光一閃,折刀拖曳著情絲筆直地衝出山頂縫隙,「咄」地一聲,牢牢鉤住。纖纖凝神聚氣,默念「移形換影訣」,猛一用力,尖叫著朝上電沖而去。

此時,那妖獸堪堪衝到,咆哮聲中,巨爪轟然拍擊,山裂石崩,頂壁轟塌一塊。纖纖閃電上衝,尖叫不止,腳掌火辣辣地生疼。低頭望去,見那妖獸暴躁彷徨,突然仰頭怒吼,長尾倏地彈射而上,但恰好與她差了數寸,重又蜷縮收落。

妖獸巨尾彈掃,山石迸裂坍塌,反而將纖纖身後的裂縫嚴實堵住。

耳旁呼呼風嘯,身體不住地撞到縫壁凸石上,劇痛攻心。眼前豁然一亮,狂風撲面,終於到了山頂。

穹蒼似海,晚霞如火;萬里群峰,如撩牙般將殘陽吞沒。荒寒漠漠,白雪皚皚;寒風吹來,身後雪松震動,雪沫紛飛撲面,清寒入骨。

纖纖掙扎著爬起身來,擔心那妖獸追來,慌忙收拾情絲、折刀,從頭上摘下雪羽簪,解印雪羽鶴。鶴聲清明,靈禽從簪中閃電飛出,繞著青松飛了一周,輕盈地落在雪地中,曲爪獨立,扭頸撲翅。

纖纖躍上鶴背,叫道:「鶴姐姐,快走吧!」雪羽鶴嗚叫一聲,白翅煽動,優雅滑翔,朝著西邊飛去。

霜風勁舞,纖纖凍得簌簌發抖,想起那虎倀多半已被妖獸打得魂飛魄散,登時一陣難過。珠淚劃過臉頰,立即凝凍為兩行冰柱。

忽聽身後傳來嗷嗷怪叫,回頭望去,瞿然色變。十餘隻黑色巨鳥高低起伏,急速包抄追來。

那群怪鳥來得甚快,轉眼之間便衝到周圍。錯落夾擊,紛紛橫撞、俯衝,想要將纖纖抓獲。

眼見一隻怪鳥閃電般從頭頂衝下,四隻怪爪張舞探來,纖纖大驚,掏出折刀,全力揮斫,砍中巨鳥長爪。折刀極為銳利,登時將鳥爪斬斷;那怪鳥哀嗚一聲,朝上衝去。

纖纖驚魂未定,又見兩隻巨鳥嗷嗷叫著左右夾擊而來。當下故技重施,揮舞折刀劈斬怪鳥巨翅。突然想起那怪鳥巨翅如萬刀攢集,甚是鋒利,念頭方甫閃過,便「噹」地一聲脆響,手臂酥麻,虎口震裂,險些從鶴背上翻落。折刀沖天飛起,高高地劃過一個弧線,掉入萬丈山崖之中。

纖纖暗呼糟糕,緊緊抱住雪羽鶴脖頸,催促飛行。雪羽鶴突然一聲悲嗚,左翅潔白的長翎竟被一隻怪鳥錯身之際以鋒銳巨翅斬斷數尺。雪羽鶴一陣搖晃,登時失去平衡。纖纖尖叫一聲,倏地從鶴背上滑落,雙手緊緊地鉤住鶴頸,雙足懸空,迎風搖蕩。

怪鳥嗷嗷大叫,交錯俯衝,一隻巨大的黑鳥短爪一探,抓住纖纖背心衣裳,將她猛地朝上拖去。

纖纖尖聲大叫,費力抓住鶴頸,但終於抵受不住那怪鳥的驚人氣力,眼看就要被它拖上半空。

當是時,忽然聽見「呼」地一聲輕響,彷彿有什麼銳利之物破空怒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