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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乙火真

不知過了多久,烈炎只覺耳邊一片寧靜,心中說不出的安祥澄明。微風輕輕地摩挲著臉頰,溫柔得如同母親的手,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冥冥之中觸及烈炎心底最深處,讓他莫名地想要笑,想要哭。他驀地睜開眼睛,四下環顧。

明月當空,流螢飛舞。

他站在一條橫亙於虛空中的無盡長廊上,那長廊看不見起始,看不見終結,透明如水晶的廊頂與欄杆閃爍變幻,彷彿有,又彷彿沒有。俯視下方,透過那若有若無的長廊地板,可以看見深不可測的黑暗,彷彿隨時要跌落下去一般。心中突然一陣寒悸,這場景好生熟悉,像是久違的夢境。剎那間森冷的恐懼爬遍全身,忍不住想要大聲吶喊。

突然聽見赤帝的聲音從虛無縹緲間傳出:「你見過這裡嗎?」

烈炎急速轉身,四下掃望,看見赤帝倚立於數步之外的欄杆,身體也如同那長廊一般,透明閃爍,似有似無。一蓬流螢從他身體內無聲地穿過。心中又驚又怕,點頭道:「這裡好生熟悉,像是夢裡到過似地。」

赤帝嘿然道:「夢裡?人生虛渺,究竟何時是夢裡,何時是夢外?」烈炎聽他說話的聲音無比蒼涼,與先前那狂傲的姿態迥然兩異,彷彿換了一個人,心中更覺詫異驚恐。他膽子素來頗大,剛直勇敢,但此時在這虛幻如夢的地方,如萬里夜空中的一顆微塵,心中無依無傍,說不出的害怕。

微風吹來,漫漫流螢閃閃飛舞,穿過那水晶透明的廊頂,在他身旁環繞盤旋,然後穿過他的身體,飛到外面那黑暗的虛空。他冷汗遍體,將手探入流螢飛過的身體,發現竟然輕而易舉地伸了進去。自己竟與赤帝一樣,化做了青煙薄霧一般的軀體。他猛地退了幾步,失聲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這不是琉璃金光塔內裡嗎?」

赤帝道:「這裡是幻界,是傳說中人間與仙界的交接。嘿嘿,可是仙界在哪裡呢?寡人在此修行幾十年,卻沒有看見半扇通往仙界的大門。」

烈炎心中「咯咚」一響,幻界!據說人的肉身毀滅之時,元神便要通過幻界回歸仙界。想不到琉璃金光塔竟是通往幻界的通道!但赤帝為何要帶自己來此呢?

正疑惑間,聽見赤帝淡淡道:「烈小子,你在想寡人為何要帶你來此吧?」烈炎一凜,點頭恭聲稱是。赤帝嘿然一笑,指著那天上的明月道:「那是什麼?」

烈炎心下疑惑,他既如此相問,答案必不是月亮,但想不出其他回答,當下依舊恭聲道:「月亮。」

赤帝道:「小子,你再看清楚一些。」

烈炎凝神眺望,忽見那潔白圓月水波般蕩漾開來,「轟」地一聲,突然成了一團紫紅色的烈火!烈炎大吃一驚,猛地朝後退去。那紫火熊熊燃燒,越來越大。

赤帝嘿然道:「小子,這是赤火神識的本神太乙火真。」

「太乙火真?」烈炎腦中轟然一響,似乎想起了什麼,但又說不出來。驀地靈光一閃,是了!兒時曾經聽烈碧光晟說過!傳說創世之初,天地間分為混沌界、仙界、幻界、人界、鬼界。混沌界有五大元神,即白金神識、青木神識、黑水神識、赤火神識、黃土神識。又稱為太乙金真、太乙木真、太乙水真、太乙火真、太乙土真。

這五大神識為天下萬物元神魂魄的源主,如日月一般逸射發散出各自的元神,附著於天地萬物之上,萬物始有靈力。人界萬物,尤其人類,因自身體內附著的五大元神比重不同,而分為金、木、水、火、土五大種族。肉身毀滅之後,弱小的元神回歸混沌界五大神識,融合後重新分散逸出,強盛的元神則直接登入仙界,成為永恆的個體神識,而腐朽的元神則墮落於鬼界,難以返回混沌界,更無法登入仙界。

回歸混沌界,融合逸散的元神重新附著人體,即為來生。仙界不滅神識重新進入人界,附著人體,即為轉世。

這「五界五神說」,烈炎當年曾聽烈碧光晟說過,心中也是將信將疑。想不到今日自己竟果真置身於幻界,目睹遙遠而又邇近的太乙火真。

赤帝道:「小子,你可知祝火神與赤霞仙子為什麼挑中你們兄妹做為徒弟麼?」

烈炎道:「烈炎曾聽師父提及,我們二人天生火靈,頗為少見。」

赤帝道:「嘿嘿,豈止是頗為少見?簡直是震古爍今。」

烈炎一震,赤帝向來自大狂傲,極少褒譽他人;既然說出這般話,那必有其道理。心中不由一陣狂喜。

赤帝又道:「人體因經脈與心、腦、氣海不同,所附著的五大神識也有所不同。本族中人的身體構造注定了附著的赤火神識要多於其他四神。但其中又有一些人天生火靈,附著的赤火神識遠勝他人,生來便可以御火通神。這些人數百年也不過寥寥幾個而已。這些人中又有些許赤火神識猶為強盛的,只需太乙火真感應激化,就可以成為千古難逢的火德之身。」他凝望著烈炎,赤須戟張,似笑非笑道:「嘿嘿,寡人便是一個,你兄妹二人恰巧也是。」

「火德之身!」烈炎聽他說得一半時已經猜到,但親耳聽他說出,仍不免心神大震。古往今來,有火德之身的,莫不是火族聖賢人物。除了當年的隧人氏與當今的赤飆怒之外,屈指數來也不過六人而已。即便以他師父火神祝融之真元神識,也不過是紫火真身,比之火德之身仍遠有不如。想不到自己兄妹二人竟有如此福氣。又驚又喜,說不出話來。

赤帝緩緩道:「祝火神與赤霞仙子將你們兄妹收為徒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你將是未來的赤帝,而你的妹妹將是未來的聖女。」

「什麼?」烈炎大吃一驚!烈煙石將為聖女,他亦有耳聞,但他將為赤帝傳人,卻是今日首次聽說,又是從赤帝口中說出名震撼不可謂不大。一時間驚訝、狂喜、擔憂、恐懼一齊在心頭交雜翻湧。

赤帝微微一笑道:「你很好,不僅天資奇佳,又剛直厚道;這次烈碧光晟叛亂,你寧死不從,臨危不懼,果然沒有辜負祝火神的期望。聽說平素也愛民如子,將來會是一個好君主。嘿嘿,寡人做了兩百多年的赤帝,世人罵我黷武窮兵,狂妄自大,現在想來確實很有不對之處。將來這一百零六城的百姓幸福,就交付給你了。」

烈炎聽他淡淡說來,又是歡喜又是淒涼,知道他明知形神將滅,在囑托交接。一代威霸赤帝,終將登仙化羽;心中震撼,說不出的難過,低聲道:「陛下!」

赤帝抬頭眺望那絢爛耀目的太乙火真,嘿然道:「不知今夜,寡人是要登入仙界呢?還是返回這一團烈火之中?」聲音竟有些淒涼。指著那在漫漫虛空中無聲飛舞的閃閃流螢,肅然道:「瞧見了嗎?這些便是本族先輩殘留於幻界的元神。千萬不要小看這些螢光,他們是連接你與仙界、混沌界的唯一橋樑。」

赤帝轉身凝望著烈炎,一字字道:「寡人帶你到此,就是要借助這太乙火真的神力,以及這些殘留的先輩元神,喚醒你體內的赤火神識,讓你脫胎換骨,成為火德之身!」

※※※

「轟」地一聲爆響,光芒萬丈。

吳回、因乎、不廷胡余齊齊翻騰倒退,赤松子微微一震,橫刀哈哈大笑。眾人見他又是隨手一刀,便將三仙雷霆萬鈞的圍攻剎那迫退,無不驚駭。

卻不知赤松子心中正暗暗叫苦。他以「斷續訣」兩傷法術,勉強將週身經脈暫時接通,但重傷未癒,體內真元損耗極大,適才幾次看似輕鬆的刀勢已經耗費了極大的真元,眼下莫說將這火族五大高手打敗,能支撐小半時辰已屬奇跡。

祝融與赤霞仙子環繞著琉璃金光塔凝神施法,無暇他顧;拓拔野以狂浪險峰般的笛聲阻擋玉勾雙真與南荒四凶的圍攻,護衛蚩尤等四人,一時也無法相助;若不能將這三仙擊退,他又怎能救出南陽仙子?

心中焦躁,眼角瞥去,看見南陽仙子雖被赤炎金猊獸逼迫得險象環生,但一雙妙眼始終凝望著他;臉上淡淡的笑容,淡淡的淚痕,撞見他的目光,她嫣然一笑,雙靨飛霞,喜洋洋的神情一如往昔。赤松子心中痛如刀絞,淚水驀地湧了上來,仰天哈哈狂笑,將那湧到眼眶的淚水重新壓了下去,心中狂喜、悲涼、苦痛、無奈……翻江倒海。

相隔一百零七年又五日,他終於見到了她。雖然臉容全非,但那眼波神情卻絲毫未改。當他聽見拓拔野的叫聲,望見烈煙石真身的時候,心中霍然明白,為什麼今日下午在那瑤碧山谷中邂逅這女子時,會有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當時他只道是自己對南陽的強烈思念,讓他故地重遊時產生的幻覺。如果那一刻他已知道沉睡於這女子體內的,有他生死愛戀的元神,他還會不會懷著滿腔悲憤怒火趕到這赤炎城中,與自己的父親,自己銘心刻骨的仇人對決呢?當他狂怒地與赤飆怒決鬥之時,心中究竟是想著自己含冤死去的母親多些呢?還是想著那被赤帝親手燒死的妹子情人更多些呢?

在洞庭湖底暗無天日的一百多年裡,讓他痛不可抑的,不是壓於身上的萬丈高山,不是寸寸絞緊的混金鎖鏈,而是那雙烈火般熾熱、春水般溫柔的眼睛,那雙在瑤姬房裡那熊熊情火中悲苦淒絕的眼睛。在他耳邊,時時刻刻響徹的,是那崑崙山頂的星夜,她在耳畔哭泣的低語。「我不要做月亮。如果你是流星,我也做一顆流星,和你一起墜落到沒有其他人的地方去。」

那溫柔的話語曾經在崑崙山頂的夜色裡粉碎了他充滿仇恨的冰冷的心,他幾乎便要放棄一切,放棄恩仇,與她一起做平行飛舞,永不分離的流星。但天意弄人,她竟成了他的親生妹子。當他在風嘯樓看見赤飆怒拉著她的手,向眾人宣佈他的女兒,將是下一任的聖女時,他幾乎便要窒息昏厥。對赤飆怒的仇恨從未有如那一剎那般熾烈,是他令母親含冤而死,又是他令自己喜歡上了自己的妹子。

一百多年黑暗的煉獄,他懷著怎樣深重的罪孽啊!但讓他恐懼的是,明知是罪孽,卻深陷沉淪,難以自拔。瑤碧山裡的相識,崑崙山頂的日夜,南陽在情火中含淚歡喜的笑靨……每一刻的回憶都如千萬座洞庭山壓在他的頭頂,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苦苦累積的防線瞬間崩潰。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縱然那是千夫所指,萬世唾罵的沉淪。

在黑暗中,他無數次地默想:如果上蒼讓時間倒轉,他可以重新選擇,他會讓時間在那崑崙山頂的朝霧中靜止,然後與她一起乘風飛去,到沒有人相識的天涯海角,哪怕那裡荒無人煙、荊棘遍地……

在今夜之前,他本已了無生意。原想拚死殺了赤飆怒後,從此天涯流浪;但此刻,狂喜與強烈的求生意志如烈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燒。嘿嘿!蒼天有耳,竟能聽見他心中的吶喊麼?這該死的老天原來也不是那麼冷酷可恨。這次,他決計不能讓南陽再受到一絲的傷害。

「好妹子,再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了。」赤松子心中自語,仰天大笑,淚水終於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眼下經脈毀傷,大敵環伺,不敢與她即刻接近,免得擾亂心志。

凝神斂意,努力將南陽仙子的眼波從腦中抹去,想道:「一群兔崽子忒也可惡,等到老子經脈修復,將他們一個個大卸八塊。」心中恨恨,計議道:「罷了!先一刀殺了那獅子狗,再做打算。」

卻聽吳回冷冷道:「原來大荒雨師也不過如此。吳火正半個時辰之內就可取你首級!」他陰騭深沉,不似因乎、不廷胡余被赤松子先前嚇破了膽,始終戰戰兢兢。與赤松子交手中察覺他的真氣一次比一次衰弱,跳脫游移,料想他重傷未癒,必不久捱;倘若將赤松子殺死,他必定威震天下,坐這火神之位眾人也再無異議。當下乘著因乎與不廷胡余尚未察覺,口出狂言,搶先下手,以攬巨功。

麒麟怒吼,奔踏飛來。紅袖飛舞,暗紅色的火正尺破空飛出,急電怒射。

赤松子大怒,哈哈笑道:「兔崽子,吃了洋蔥嗎?好大的口氣!」傲氣上湧,水玉柳刀霍然怒斬;白光耀眼,凜冽的氣芒呼嘯破空,如霹靂橫掃。他這一刀殊無花俏,直來直去,真氣狂霸驚人。

「嗤」地輕響,火正尺突然半空反捲,朝後疾退。狂風隨之例卷,紅光亂舞。

赤松子微微驚咦,只覺一刀劈空,一股強大的吸力猛地拖拽。自己這一刀力道猛烈,彷彿突然劈入漩渦,登時被倒吸卷溺。倘若他未受內傷,絲毫不會畏懼,多半是大吼著不顧三七二十一,一刀劈入,直取這兔崽子性命。但眼下真元不過平素的十分之一,不敢大太托大,猛地凝神沉氣,將刀氣驀地反捲收回。

吳回臉上驀地閃過陰冷的獰笑,喝道:「狂徒受死!」手掌驀地拍出,那火正尺呼嘯翻轉,猛地增大數倍,閃電般疾刺而入。紅光爆舞,炙浪滔天,洶湧真氣如霹靂飛虹。正是他最為霸冽的「天地一尺」。

赤松子微微一驚,哈哈大笑,水玉柳刀反撩而上。

「轟」地一聲巨響,氣浪崩爆,光芒怒射。

火正尺沖天飛起,嗚嗚亂轉。烈焰麒麟驚吼跳躍,吳回仰頭噴出一口鮮血。赤松子哈哈大笑,突然朝後翻倒,驀地向下墜落!

南陽仙子臉色大變,尖叫道:「赤郎!」不顧一切地朝他御風飛去。

吳回先以火正尺陰面吸引拖拽赤松子的水玉柳刀,然後乘著他將刀芒反捲收回時,將火正尺轉為陽面,奮起全身真氣使出「天地一尺」。赤松子原本已經真元大耗,收刀之後立時再行出刀,真氣更加不逮。吳回身為火族七仙之首,真氣念力都是火族翹楚,若在平時自然遠不是赤松子對手,但此刻力量懸殊,又施以奸計,這一交手,佔了老大的便宜。

刀尺相交,赤松子餘下的真元都被剎那打散,劇痛攻心,真氣岔亂,經脈又崩斷開來。雖然強自硬撐著大笑,卻終於抵受不住,朝下墜落。

吳回大喜,收斂崩散的真氣,冷笑道:「原來連我一招也招架不住!」驅策烈焰麒麟,朝赤松子衝去,火正尺呼呼飛旋,半空翻轉,隨著他的指尖電射而下。

眾人大詫,因乎與不廷胡余更是驚異。那赤松子凶狂無匹,雖然受傷,但真氣尚足,又怎會被吳回一尺打落。他們原本對吳回頗有輕視之心,以為不過憑藉其兄祝融,才揚名天下,排列於他們之上,但此刻不由起了凜然敬畏之意。

烈碧光晟哈哈長笑,赤銅、火玉盤驀地合二為一,彩光飛旋,鏗然清鳴。赤炎金猊獸狂吼聲中扭閃挪躍,朝著南陽仙子側後方猛撲而去。

南陽仙子牽掛赤松子生死,心亂如麻,不及閃避,登時被那妖獸轟然撞中,巨頭雙爪齊齊拍在她的背上。

紅光爆舞,一道氣浪驀地炸裂開來。南陽仙子悶哼一聲,口噴鮮血,紫色元神霍然震出體外,險些破體崩散。反手一掌,赤氣如電,將緊隨而來的妖獸迫退。身形如落葉般悠然飄飛,猛地一沉,朝著赤松子飛去。紅袖翻飛,將赤松子緊緊抱住。

太陽烏嗷嗷怪叫,交錯飛行。兩隻太陽烏轟然齊撞,硬生生將吳回的火正尺震退,另一隻展翅俯衝,將緊緊相擁的赤松子與南陽仙子穩穩接住。

叛軍歡騰,士氣高漲。戰神軍群龍無首,赤帝等人又連遭折敗,士氣大轉低迷,逐漸有潰亂之勢。

當是時,卻聽那笛聲激揚高越,浩浩奔舞,忽然萬山傾倒,千江沸騰。平空驀地一聲狂雷崩爆般的怒吼,眾人心中大震。烏雲崩散,狂風頓止,漫山遍野混戰的軍士心神為之震顫,驀地停止,紛紛仰天眺望。

拓拔野騎乘在太陽烏上,橫吹珊瑚笛。笛聲高昂奔瀉,氣勢如虹。一隻巨大的紅色怪獸在他頭頂昂然怒吼。那怪獸如紅色犀兕,頭頂上一支彎月似的珊瑚角凜然激立,幽藍的凶睛在火光映襯下更顯猙獰兇惡。深紅色的厚褶皮如鋼盔鐵甲,巨尾如箭一般筆直豎起。突然仰頸怒吼,一團青光從森森白牙之間噴射而出。

※※※

太乙火真刺眼閃耀,微風中帶著奇異而溫暖的香味,彷彿冬日裡曬過太陽的棉被,將烈炎緊緊地包裹。那無盡的透明長廊,四周黑暗的虛空,以及那閃爍飛舞的流螢元神,讓他意識飄渺,似乎隨著環繞的螢光緩緩飛起,在幻界的虛空中柳絮般地漂浮。

耳中聽到赤帝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遙遠而清晰。「烈小子,寡人要在赤火神識尚未逸散之前,進入你的體內,用靈犀法術喚醒你的赤火神識;不知道你眼下的經脈和真元能否經受得起?嘿嘿,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烈炎迷迷糊糊地回答,又聽見赤帝說道:「意守丹田,不要讓我的元神衝散了你的意識。」眼前紫光紅芒絢爛閃耀,突然頭頂一熱,彷彿有萬道暖流洶湧注入,驚濤駭浪似地沖卷而下。

烈炎「啊」地一聲呻吟,立時意守丹田,凝神聚念。

那滔滔暖流醍醐灌頂,在他週身經脈奔騰遊走,彙集到丹田氣海,波蕩迴旋。過了半晌,腦中聽到赤帝的聲音:「睜開眼睛,凝視太乙火真,隨我念法訣。」烈炎睜開雙眼,朦朧中看見太乙火真如一團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似乎就在自己的身前,觸手可及。

聽到赤帝朗朗說道:「混沌之界,五神之識,天地魂魄,其出於此。太乙火真,我神之源,天道感應,魂魄導引,五界之門,幻界穿行……」

烈炎隨著他朗聲複述,凝神注視那太乙火真。突然,那無盡長廊之外的漫天流螢如銀河飛旋,從他身邊環繞彙集,無聲無息地化為一條銀光閃爍的螢光橋樑,朝著那熊熊燃燒的太乙火真蔓延伸展。

心中「咯咚」一響,似乎有春芽破土,花蕾綻放。一種奇妙的感覺隨著赤帝聲浪的每一次跌宕而生長蔓延。

忽然,他慢慢地飄起,沿著那流螢編織的虛空幻神橋徐徐飛向太乙火真。無數螢光在他腳下、在他頭頂、在他周圍環繞閃爍,眼花繚亂,引導著他朝那耀眼的紫色光球急速飛去。

疾風撲面,他飛行得越來越快,流螢元神猶如流星雨般在他四周飛掠而過。鼻息中滿是奇異的香味,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心中充滿了溫暖而幸福,彷彿將要回家的浪子。

紫光跳躍,赤帝的元神在他的體內隨著那火焰跳躍的節奏而搖曳激撞。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撞擊,他的體內彷彿都有什麼迸裂開來;彷彿無數的春草爭先恐後地穿透潮濕的大地,在驚雷與細雨中招搖生長。

突然「轟」地一聲悶響,恍惚中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崩爆開來,耳中驀地聽見無數的聲音,像是風聲、笑聲上有無數熟悉而陌生的說話聲,彼此交織,混淆難辨,繼而眼前突然一亮,在那流星般飛舞的螢光之後,那原本漆黑一片的虛空中,霍然出現了無數的幻象。

險峻奇峰、漫漫雲海、落日大河、林中明月……無數瑰麗風景在四周變幻閃過,在這些生平見也未見的地方中,站立著眾多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無數的臉容在他咫尺之距飛閃而過,錯身的剎那,耳中還能清晰地聽見他們的呼喊與話語。

那些人究竟是誰呢?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為什麼他的心中突然充滿了莫名的快樂、悲傷、狂喜與感動?烈炎苦苦地思索,在萬千幻象中急電飛舞。

突然他明白了。

他是在飛往回歸的路上,這些幻象都是他前生中難以忘懷的剪影,隱藏在他赤火神識的最深處。當此時,無限接近太乙火真的時刻,這些深埋的前生往事一一破土紛搖而出。

紫光閃耀,天旋地轉,無數個聲音在他心中一齊轟響,赤帝的聲音如驚雷般滾滾奔騰;突然心中一緊,眼前豁然開朗,光芒刺目,一種強烈疼痛而又快意的感覺崩爆開來。他仰天大吼,似乎瞬間破體而出……

※※※

「珊瑚獨角獸!」眾人突然想起這不可一世的凶狂怪物,與那傳說中三百年前為害甚巨的大荒十大凶獸之一的妖獸並無二致。沒想到一夜之間,竟在這高空上出現了兩大凶獸,心中均寒意陡生。

獨角獸肆虐跳躍,吼聲如狂,驀地從拓拔野頭上呼嘯掠起,恣意咆哮衝撞。

拓拔野這「金石裂浪曲」也不過吹奏過幾回,對駕御這凶獸的法門仍然不甚明瞭,只能照著那曲子一路吹去,是以究竟能否完全控制這凶獸,又能讓這凶獸發揮幾成威力,心中也沒有太大把握。心想:「這『金石裂浪曲』既是封印之曲,主要在於封印解印,如何駕御這妖獸,恐怕與這曲子也沒有太大關係。倒不如依照那日在風雷海上與夔牛靈犀感應的法子,感應這獨角獸的元神,然後恣意吹笛。」

心中突然一凜,稍轉躊躇。靈犀法術乃是感應彼此立思念元神,心智相通,輔以神器傳達意念,遙相感應。但其凶險之處在於雙方彼此絕無惡意,一旦一方突然反噬,另一方神識處於不設防狀態,必深受其害,動輒有魂飛魄散之虞。這珊瑚獨角獸凶狂不羈,未必就如當日夔牛,感恩之下,心智相通;倘若它突然發狂反噬,那豈不糟之極矣?

正尋思間,聽見祝融在耳旁傳音道:「小子,御獸之道,在於心智相通。瞭解它的心思,才能加以誘導,隨心駕御。老朽眼下真元不足,無法降伏那赤炎金猊,傳你『心心相印訣』,能不能駕御這獨角獸,降伏赤炎金猊,就看你的造化了。」

拓拔野大喜,火神祝融與龍女雨師妾、水族百里春秋並稱當今大荒三大御獸神人,獨創的「心心相印訣」在五族靈犀法術別具一格,即便是神帝的「五行譜」上也不見記載;他既肯傾力傳授,自是自己的大福氣。再者,祝融所言與神帝當日所說的伏獸根本之道完全一致,深得己心,遠比那百里春秋以念力鏡鎮伏控制猛獸的魂靈來得正大得多,當下傳音拜謝。

火神祝融一面與赤霞仙子施法琉璃金光塔,一面傳音授教「心心相印訣」。那法訣不過兩百餘字,文辭淺白,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宛如楔子一般打入拓拔野的心中。所述精義便是如何感應凶獸元神,將心比心,以意策應。他聽一句,在心中複述一句,歡喜不勝。片刻之間,便將那「心心相印訣」爛熟於胸。

當下默念法訣,凝神感應珊瑚獨角獸的元神心智。他天資奇佳,又極富同情之心,對這靈犀法術可謂一點即通。當日在風雷海上收伏夔牛,對於與凶獸的彼此感應,已頗有心得,此刻得了祝融真傳,更是醒酬灌頂,瞭然於心。念力及處,對獨角獸的精神全然洞悉。

拓拔野心中大喜,笛聲突然急促洶瀉,滔滔不絕。珊瑚獨角獸震天狂吼,聲浪如雷,口中青光連接爆舞,轟然擊中那揮舞鬼頭刀的南荒凶人。那凶漢哼也未哼,頭顱便如西瓜般炸裂開來,斷頸上連皮帶血,搖晃了剎那,直挺挺地掉落下萬丈高空。

珊瑚獨角獸聞見血腥,狂性更發!轟地閃電奔躍,乘風飛沖。南荒眾凶的飛獸坐騎驚叫怪吼,肝膽欲裂,發狂似地四下奔竄。那提著黑銅戈槍的凶漢轉身遲了一步,登時被珊瑚獨角獸的珊瑚角霍然刺入。

凶漢嘶聲痛吼,被珊瑚獨角獸貫穿拱起,珊瑚角透胸穿過四尺來長,鮮血噴射,汨汨四溢。在空中手舞足蹈,如小雞一般被那獨角獸高高甩出,半空抽搐,早已殞命。那坐騎飛獸悲嗚哀叫,巨翅簌簌,不敢動彈。

笛聲狂野恣肆,如奔雷錘擊怒海,激起千層巨浪,萬頃波濤。獨角獸肆虐狂吼,剎那之間青光爆吐,又連殺數人,巨口森然,硬生生將兩隻飛獸撕扯成碎片。玉勾雙真花容失色,雙雙後退。

烈碧光晟適才見祝融口唇翕動,拓拔野面帶笑容,猜到多半火神傳授這小子什麼御獸秘訣,心下恚怒。突然一凜,祝火神與赤霞仙子在那琉璃金光塔旁施什麼法?驀地靈光一閃,是了!定是在幫赤飆怒與烈炎借助塔中歷代赤帝的元神靈力修復經脈,補充真元。

寒意徹骨,冷汗爬遍全身。倘若被赤飆怒那老妖怪喘過氣來,重新從塔中殺出,赤炎金猊獸也未必是他對手。驚駭之下,驀地想出一個點子來,當下高聲道:「先將這一對無恥亂倫的狗男女殺了,祭奠赤炎神明!」

赤銅、火玉盤呼呼旋轉,赤炎金猊獸狂吼著甩鬃擺尾,拍開太陽烏,疾撲赤松子與南陽仙子。

腥風血雨,咫尺鼻息。赤炎金猊的森森撩牙眼看就要咬到。赤松子與南陽仙子躺在太陽烏上緊緊相擁,四眼相對,悲喜交集,對週遭一切視若無睹。此時就算天崩地裂,他們也看不見,聽不著了。

拓拔野哈哈笑道:「烈老賊,咱們針尖對麥芒,烏龜碰鴨蛋。看看究竟是你的獅子狗厲害,還是我的獨角獸威風!」笛聲一轉,如霹靂風雷,氣勢凌厲。獨角獸轟然咆哮,驀地轉身俯衝,閃電似地撞向赤炎金猊獸。

迅雷不及掩耳,兩隻凶獸剎那間撞在一處。

轟然巨響,氣浪翻騰。眾人驚呼聲中,只見鮮血漫天噴射,獨角獸的珊瑚巨角深深地扎入赤炎金猊的側肋之間,牢牢卡住,不得掙脫。赤炎金猊痛吼如狂,驀地一爪橫掃在獨角獸的厚甲上。獨角獸也是一聲狂吼,猛地翻震開去,厚甲竟然裂開一個大口,血肉模糊。但它凶悍無匹,依舊死死地頂著不放。

赤炎金猊劇痛之下,凶性大發,紅睛噴火,巨頭甩擺,張開血盆大口,猛地一口咬住獨角獸的脖頸;數十隻長刀一般鋒銳的撩牙瞬息破開獨角獸血紅盾甲,深深地切入頸骨之中,紅血如山洪爆發,噴飛到十餘丈外。

拓拔野喝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開你膛,破你肚!」笛聲狂冽激越,獨角獸怒吼聲中,猛地甩頭扭頸,朝下一劃,彎彎長長的珊瑚角驀地將赤炎金猊獸的側肋破開一道九尺來長、六尺餘深的大口子,皮開肉綻,血如飛瀑。

赤炎金猊痛叫狂吼,猛地咬牙甩頭,將獨角獸的脖頸咬去一小半。兩隻凶獸劇痛狂怒之下,跳躍糾纏,撕斗一處。驚天震吼不絕於耳,皮肉紛飛,鮮血洶湧,一時間旗鼓相當,難分高下。

笛聲激越高亢上雲裂霧,赤銅、火玉盤鏗鏘交擊,風雷隱隱。兩隻曠古凶獸在高空上、炎風中咆哮相鬥,聲震天地。漫山遍野的軍士只覺耳膜震痺,心跳如狂。

眾人凝神屏息,緊張觀望。只有赤松子與南陽仙子渾然不覺。

兩人肢體交纏,咫尺相望。在這萬丈高空之上,突然忘了一切,忘了生死。眼中看到的,只有對方百感交織,熱淚盈眶的眼睛;耳中聽到的,只有彼此急劇狂亂的心跳。那溫暖而熟悉的氣息,像春風一般滲入彼此的肌膚,震顫著傳導入各自的心裡,所過之處,猶如春草蔓延,百花齊放。

百多年中,那日日夜夜所想要傾吐的千言萬語,此刻突然不知從何說起。張開嘴,風刮在舌間口壁,熱辣辣地生疼二直痛至心裡。洶湧的思緒,突然都化為滾燙的淚水,接連不斷地劃過臉頰。

過了半晌,南陽仙子方才顫聲道:「赤郎!赤郎!我又是在做夢嗎?」

赤松子心中悲苦,輕輕地擦去她滾滾落下的淚珠,微笑道:「好妹子,不是夢,如果是個夢,我們就永不醒來。」

南陽仙子歎息一聲,緊緊地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語道:「適才我真擔心是個夢,不敢叫你,不敢走近你。因為每次夢中將要觸著你的時候,總是突然醒來……」溫熱的眼淚流入赤松子的耳中,似乎是她在無聲地傾述百年的相思。

赤松子心中甜蜜、苦澀、歡悅、疼痛,直想將這懷中的女子緊緊抱住,揉碎了,融化了,鑲嵌一體,永不分離。體內劇痛,經脈火燒火燎,但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歡暢。遠處火山噴爆,轟雷滾滾,那血紅色的夜空、烏黑色的滾滾雲層,還有那發光奔騰巨浪似的雲層,此時看起來,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動人。熱淚突然模糊了視線,他要將這一刻、這一刻所有的美景,永誌於心。

當是時,烈碧光晟嘿然微笑,眼神驀地掃望吳回等人。吳回、因乎、不廷胡余微微點頭,心領神會,突然朝著祝融、赤霞仙子,以及那不斷轉動的琉璃金光塔疾衝而去。數道紅光氣浪洶湧呼嘯,瞬間崩爆。

拓拔野心中驀地一凜,這老賊故意以赤炎金猊獸引開珊瑚獨角獸,然後再乘我無力回顧之時,讓三仙擊殺毫無防備能力的祝融與赤霞仙子……當下大喝一聲,珊瑚獨角獸沖天飛起,狂吼著朝三仙衝去。

烈碧光晟笑道:「烏龜鴨蛋還沒碰完,閣下又豈能逃之夭夭?」赤炎金猊獸咆哮如雷,紫光爆舞,轟然撲到珊瑚獨角獸的背上,一口咬住了它的另一半脖子。獨角獸嘶聲痛吼,甩舞跳躍,掙脫不得。

眼見三仙的赤火真氣已經急電奔雷般朝著祝融與赤霞仙子圍攻而至,拓拔野再也不及多想,猛地御鳥轉身,電沖而去,但為時已晚,他的心驀地沉到谷底。

忽聽一聲山崩地裂似的驚天爆響,琉璃金光塔驀地急旋沖天,奼紫嫣紅,溢光流彩;無數道眩目的霓光閃電四射,耀眼奪目;一團赤紫紅光從那霓彩絢芒中崩爆開來,驀地化為一道十餘丈長的弧形紅光,猶如長刀一般迎風怒斬!

「轟!」空氣波蕩,當空如被霍然劈開。一股驚天動地洶湧而凌厲的炙熱氣浪縱劈而下,三仙的三道赤火紅光猛地迸碎開來。吳回三人悶哼一聲,口噴鮮血,齊齊朝後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