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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帝赭鞭

眾人大驚,蚩尤彷彿當頭被敲了一板棍,全身一晃,猛地跳了起來,叫道:「拓拔!」衝了上去。洛姬雅、六侯爺等人也紛紛跳起躍上。真珠全身大震,淚眼盈盈,張大嘴發不出聲來,腦中嗡然,險些便要暈倒。

靈山十巫除了巫咸、巫彭哈哈大笑,幸災樂禍之外、其餘八巫也紛紛露出不忍的神色。巫真、巫姑更是尖叫著飛奔而去。

蚩尤一把將拓拔野扶住,雙掌疾拍他的後背,雄渾真氣澎湃湧入。拓拔野微微一震,長身仰頭,費力吞嚥,面色登時好轉,擺手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好大一塊石頭,險些將我噎死。」

眾人登時舒了一口氣,笑罵不己。蚩尤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沒咽死,先將我們嚇死了!」

姬遠玄微笑道:「這一局雙方又平了。五局雖然沒有結束,但前四局拓拔太子贏了兩局,平了兩局,已經提前勝出,這大荒第一藥神的名號便是神農弟子拓拔野的了。」

蚩尤等人大喜歡呼。靈山十巫個個面色鐵青,說不出話來。想不到竟徹徹底底栽在這小子身上了。巫抵、巫盼悻悻將那赭鞭遠遠拋飛,喃喃道:「他奶奶的,若非這狗屁赭鞭,我早就贏了這臭小子。」

洛姬雅笑吟吟道:「我們雖然已經贏了,但這第三局、第四局的賭注還沒有著落,只能在第五局中一併決定。不知十位老妖精還敢不敢比這第五局呢?」

巫抵叫道:「他奶奶的,臭丫頭,這小於拿了赭鞭自然佔盡上風,這般比試太不公平。不比了,不比了!」

靈山眾巫紛紛叫道:「太不公平,不比了!」

洛姬雅拍手笑道:「早知靈山十妖又膽小又無賴,輸不起了。」成猴子等人限著起哄,嘲笑不已。拓拔野與蚩尤心中均想:「倘若不決出第五局勝負,烈煙石的怪病就無法醫治了,當下也跟著叫起來。

靈山十巫氣得暴跳如雷,巫咸、巫彭哇哇叫道:「他奶奶的,靈山十巫乃是天下第一神醫,難道會怕你們這些乳臭小子嗎?」

巫真叫道:「若是要再比第五局,俊小子就得丟開那赭鞭,和我大哥、二哥公平比試。」眾巫紛紛附和。

拓拔野大喜,與洛姬雅使了個眼色,心領神會,故意裝做滿臉為難之色,沉吟半晌,方勉強道:「既然仙女姐姐開口,那麼拓拔野就不用師父這赭鞭,與你們比試一回吧!」

眾巫大喜,巫咸、巫彭眼珠亂轉,又叫道:「倘若要比試第五局,你們的賭注還得加上一加!」

洛姬雅怒道:「什麼?說好之事,又想耍賴嗎?」

巫咸、巫彭道:「臭丫頭,你那藥神鼎怎能與我們伏羲牙匹配?倘若加上你們那赭鞭還差不多!」

拓拔野用這竹鞭比試了四局,知道這竹鞭殊無靈力,見他們眼饞此物,心中暗暗好笑。洛姬雅滿臉不情不願,與十巫爭執了半晌,方才大呼倒楣,做出重大讓步,同意以這神帝赭鞭替代藥神鼎,做為第五局的賭注。靈山十巫眉飛色舞,暗自歡喜。

當下眾人坐回原位,重新開始第五局的比試。姬遠玄又將規則重新說了一遍,雙方將賭注各自壓上。拓拔野神色恭敬地將那竹鞭捧過頭項,口中唸唸有詞,端端正正地放在左側。十巫目光發直地盯著那竹鞭,滿臉貪婪。

巫咸、巫彭雙手揮舞,一顆三尺長的青色獠牙緩緩飛到眾人面前,光澤隱隱,敲之有青銅聲響,顯是洛姬雅志在必得的伏羲牙。

巫咸、巫彭冷笑道:「臭小於,倘若這五顆藥草你也能分辨得出來,我就服了你啦!」話音未落,草地突然裂開,五棵幼綠的嫩芽從裂縫之中緩緩地鑽了出來,在夜風中簌簌抖動。細枝擺舞,裊娜上升,逐漸變大;枝幹上突然長出嫩枝,迅速生長,瞬間綠葉繽紛開放。

月光如水,這五株幼嫩的細草瞬息之間就長成了三尺高的蔥籠藥草。

眾人無不瞧得目瞪口杲。一陣風吹來,五棵草輕輕搖擺,細枝上忽然次第長出淡紅的花蕾,無數花瓣徐徐張開,奼紫嫣紅。又一陣涼風吹來,落英繽紛。那紅色花瓣紛紛凋零,掉了一地。

真珠輕呼一聲,撿起一片花瓣,眼中滿是惋惜的神情。突然夜風拂面,滿頭青絲飛揚捲舞,漫漫落紅從她眼前、耳邊飛過,黏在她的髮鬢與肩頭,略作停頓,又隨風飄搖。

那五株花草在風中急速蔫萎,剎那之間花落葉枯,垂落在地。只有細枝上懸了兩顆艷紅色的小果子,輕輕搖晃,色澤鮮艷依舊。

這五株花草從發芽、生長、開花、結果直至枯萎,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拓拔野心中突起悵惘之意,忽然想起當日在玉屏山中峰天湖小亭中,看見的《剎那芳華》的歌詞來。「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這花草枯榮於剎那,人生縱有百年,相比浩瀚時空,不亦復如是?心中驀地一陣悲涼,怔怔不語。

洛姬雅道:「老妖精,從哪兒尋來這『剎那芳華』?」

拓拔野一震,心道:「原來這花果真也叫『剎那芳華』!」

卻聽巫咸得意道:「臭丫頭,你號稱大荒第一毒女,當真是浪得虛名了。這五株花草中只有一株是『剎那芳華』,另外四株乃是『彈指紅顏老』。」

洛姬雅大吃一驚道:「彈指紅顏老?」

巫姑、巫真歎道:「不錯!相傳這是仙界才有的奇花,與『剎那芳華』外觀絲毫沒有差別,但是果實中卻有劇毒。傳說是天上仙子犯了天規,要被謫落凡塵時所化的魂魄寄生草,因此這果實中都是怨毒。」

洛姬雅瞇起眼睛,凝視那五株花草,將信將疑。「彈指紅顏老」乃是傳說中的異草,不想卻當真出現在眼前。

拓拔野見姬遠玄望著那五株藥草,皺眉不語,滿臉惑然。心道:「想來這仙界奇花之毒,就連人間神器辟毒珠也無法辨別出了。」

巫真、巫姑凝視著拓拔野,蹙眉道:「俊小子,你可要想清楚啦!這『彈指紅顏老』乃是仙界奇毒,人間可沒有解救之藥。即便是在這靈山上,也找不出一味可以稍稍緩解的藥草。倘若你選錯了,姐姐想救你也救不得了。」

眾人間言無不大凜。拓拔野見洛姬雅與那姬遠玄滿臉都是擔憂惶急之色,微微一笑;心想:「這『彈指紅顏老』,大荒毒神洛姬雅不知,懷揣辟毒珠的黃帝少子不知,即便是《百草注》中也尋不著。天底下除了這十個妖精,只怕再沒有知道的人了。倘若當真選中『彈指紅顏老』,那也是上天亡我,無話可說。」他適才見那花草瞬間凋零之後,觸動感懷,心緒大為低沉,一時間竟似對生死大為淡薄。當下微笑道:「紅顏既已老,要解藥何用?」便欲隨便選擇一株。

眾人大急,蚩尤傳音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烏賊你瘋了麼?輸了便輸了,十日鳥送給這十個小侏儒,不消幾日就飛來找我們了,八郡主的病可以到其他地方……」

拓拔野微笑傳音道:「魷魚,既已答應比試,又豈能臨陣脫逃?換了是你,你會麼?」蚩尤登時語塞,急怒之下猛地一掌拍在地上,「轟」地一聲,登時將草地打出個巨大的裂縫來。對著靈山十巫厲聲喝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小子若是有個閃失,我將這鬼蛋靈山連帶你們這十個妖精一齊燒個乾淨!」

靈山十巫冷笑道:「原來輸不起的是你們,想要耍賴嗎?」

拓拔野哈哈笑道:「誰說我們要耍賴?我兄弟說的只是氣話。生死有命,與你們何干?與這花草何干?我就要這一棵啦!」施施然彎腰,隨手將一株花草的紅果摘下,往口中送去。

眾人齊齊驚呼。拓拔野扭頭望去,見六侯爺、成猴子、卜運算元、辛九姑滿臉憂懼;洛姬雅面色蒼白;真珠緊咬嘴唇,淚眼迷濛;蚩尤橫眉怒目,又急又氣。心道:「原來我拓拔野的生死,竟有這麼多人為我擔憂,縱然死了,也是值了!」腦海中突然又閃過雨師妾的含淚笑靨與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然後是纖纖春花似的笑容。在這剎那間,他突然將許多似乎已經遺忘的事情盡數想起,十幾年的時間浮光掠影,瞬息閃過。耳旁響徹的,都是白衣女子寂寞淡遠的簫聲。

拓拔野微微一笑,將那紅果送入了口中。

一股奇怪的滋味在舌上泛開,先是清甜,繼而酸澀,轉為辛苦,又變為麻辣。當那果肉吞入咽喉,唇齒留香,餘味則是淡淡的酸甜。

眾人見他閉目站立,微笑不語,心中極是緊張。

忽聽巫真、巫姑歎道:「傻小子,你贏啦!」眾人間言大喜、狂呼跳躍。蚩尤仰天長嘯,十日鳥在那狂吼聲中沖天飛起,嗷嗷盤旋。真珠淚水洶湧,心中激動得迸爆開來,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奔上前去,從背後緊緊地抱住拓拔野,但終究不敢。

洛姬雅笑道:「原來如此。那五株想必都是『剎那芳華』吧?你們這些老妖精想嚇唬我的情郎麼?」

巫咸、巫彭翻了翻白眼道:「他奶奶的,老子又不是神仙,哪兒摘『彈指紅顏老』去?」

卻聽拓拔野喃喃道:「甜酸苦辣,果然是剎那飽嘗人生滋味。」睜眼笑道:「再來一顆成不成?」眼見眾人歡悅,適才心中那悲涼森寒之意也登時消散,重新談笑風生起來。

洛姬雅格格笑道:「好啦!現在輪到我們出題了。」從袖中取出五株鋸齒長葉的藥草,橫鋪在草地上,甜聲笑道:「這五株草中,四株是斷腸草,只有一株是無毒的斷愁草。你們能分辨得出麼?」

斷腸草號稱天下至毒之草,即便是當年神農,也險些死於這斷腸草下。但這奇毒藥草偏生又有三種同屬同形但卻無毒的姊妹草。想要分辨出彼此,實是極為困難之事。

靈山十巫圍繞在那五株草藥面前嗅聞不己。嘰裡咕嚕地商議了半晌,巫咸冷笑道:「臭丫頭,你也想詐我們哪?這五株都是斷腸草。我們自然不敢吞服,這臭小子敢嗎?」

洛姬雅笑道:「這麼快就認輸了?好情郎,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將第三株草藥憑空拋向拓拔野。

拓拔野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今天也不知吃了幾根草,都快變成山羊了。」微笑接過,放入口中咀嚼吞服。滋味辛寒苦澀,入喉如刀割,但臉上卻是笑容不減。

靈山十巫緊張地望著他,見他過了許久仍是臉色如常,心中沮喪失望,登時紛紛跌坐地上。

六侯爺等人齊聲歡呼。洛姬雅撿起那伏羲牙悠然道:「這伏羲牙乃是靈山至寶,你們竟連它也輸了,當真是愧對祖宗呢!」

十巫鬱怒懊悔,無以復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巫謝、巫禮仰頭長歎道:「噫乎兮!斯可痛……」「矣」字還未說出,突然被巫咸、巫彭齊齊跳起,分別當頭擊中,口中喝道:「他奶奶的,老子讓你痛!」巫抵、巫盼也跳了起來,渾水摸魚,卻被巫即、巫羅猛地指住脖子,扭做一團。一時間,八兄弟氣急敗壞地扭打在一處,「劈撲」之聲大作。「嗟夫!」「噫乎兮!」不絕於耳,只有巫姑、巫真跺足呼叫不己。

拓拔野走到洛姬雅身旁,微笑道:「仙子,我只答應你到此處搜集三百六十種天下奇毒。你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伏羲牙就還給他們吧!」

洛姬雅笑吟吟地瞟著他,紅撲撲的蘋果臉上酒窩深深,甜聲道:「你倒心軟得很!好吧!反正這勞什子蛀牙也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就送了你做人情吧!」竟果真將那伏羲牙遞送給拓拔野。

拓拔野想不到她如此乾脆,倒是一時愣住,正要伸手去接,洛姬雅突然又將伏羲牙稍稍一縮,笑道:「是了,這等寶物,也不能白白送了給你,你需得拿一樣東西與我交換。」

拓拔野笑道:「什麼?」

洛姬雅側頭冥想,突然燦然笑道:「眼下你還沒有,等到日後你有了,我自然會向你要的。」

拓拔野心想:「眼下我沒有的東西?那又是什麼?」他心中自覺友情、愛情這一切最為在乎的東西,現在皆有。眼下所沒有的東西也並非是他想要之物。因此即便那時這妖女當真跑了來取,送她也無妨。當下笑道:「一言為定!」

洛姬雅抿嘴微笑,搖頭道:「傻小子,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那就是太過心軟,也太容易輕信人啦!這般隨口答應,知道將來會後悔嗎?」嫣然一笑,將伏羲牙遞了給他。

拓拔野雲裡霧中,見她背著雙手,一蹦一跳地走開,微微一笑,不再多想。轉頭笑道:「十位前輩,想要回這伏羲牙嗎?」

靈山十巫聞言登時跳了起來,盯著他齊聲道:「自然想要!」

拓拔野笑道:「那麼你們需得答應晚輩一個條件。」

巫咸、巫彭喜道:「他奶奶的,別說一個,十個我也答應。」

拓拔野微笑道:「只要你們答應從今往後,免收任何草藥,盡心盡力地為所有到山下問診的病人看病,這伏羲牙我便雙手奉還。」

靈山十巫哇哇亂叫,爭吵了半晌方才平靜下來。巫咸、巫彭瞪眼道:「他奶奶的,那些草民的命豈能抵得上這些珍稀藥草?」見拓拔野揚眉而笑,連忙收嘴,喃喃道:「倘若大荒所有病人部跑來找老子看病,老子豈不累死?」

拓拔野笑道:「這有何難?你們不能立書講學,讓你們弟子幫你們為百姓看病麼?」

十巫面面相覷,紛紛大喜道:「是極是極!」

※※※

明月朗朗,夜風簌簌。拓拔野、蚩尤等人在兩株手掌巨樹之間徘徊,等候真珠與烈煙石的消息。巨樹洞中光芒晃動,人影伸縮,拓拔野的心也隨之跳動。

六侯爺歎道:「想不到真珠瞧起來嬌嬌怯怯,關鍵時刻竟如此勇敢決斷。」瞟了拓拔野一眼傳音笑道:「現在她為了你捨卻一切,你可不能再負她了。」

拓拔野沉默不語,耳中迴響的滿是龍神那句「若無呷蜜意,切勿攀花枝」。突然又想起適才洛姬雅搖頭歎息道:「傻小子,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麼?那就是太過心軟……」。雖然那日與雨師妾重逢之後,他心意已決,但面對真珠如此深情、如此拋棄一切的生死追隨,他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

適才真珠隨著巫抵、巫盼進入那巨樹之時,他幾次三番想要將她叫住,但突然想起那日纖纖因受拒而羞憤自刎,這人魚羞怯嬌弱,倘在此時決意拋棄一切時遭拒,豈不是更加……心中煩亂,終於還是沒有喊出聲來。

蚩尤皺眉歎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這烏賊……」又氣又惱,說不出話來。心道:「當日對纖纖忍心拒絕,今日卻不忍拒絕這人魚,這小於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當是時,突聽成猴子叫道:「真珠姑娘出來了!」拓拔野心中一震,回頭望去。只見真珠低著頭裊裊娜娜地走出。六侯爺「咦」了一聲訝然道:「你……你沒有換一雙腿嗎?」

眾人紛紛凝注她那雪白纖巧的雙足,絲毫分辨不出。但心想:以六侯爺對女人肢體的眼力,應當決計不會看錯。拓拔野心中又驚又喜,不知她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真珠低頭不答,紅著臉從眾人中間穿過,突見巫抵、巫盼從她身後追出,吵吵嚷嚷道:「喂!怎地又不換了?他奶奶的,是不相信我的醫術麼?」

巫抵埋怨道:「都是你,那雙腿上的腿毛也沒有刮乾淨,豈不是嚇壞這美人魚嗎?」

巫盼怒道:「他奶奶的,沒刮毛的自然是最新鮮,難道拿一雙去年的陳腿嗎?」

巫抵道:「錯了錯了!誰說長毛的最新鮮?難道發霉長毛的東西也新鮮嗎?」兩人面紅耳赤爭論不休,忘了去追真珠。

拓拔野見真珠低頭朝林中走去,連忙大步追上。見她低頭疾行,雙頰暈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登時驚道:「真珠姑娘,怎麼了?」真珠聽他關心發問,登時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拓拔野憐心大起,抓住她的手,低聲道:「是那兩個精靈嚇壞了你嗎?」真珠咬著唇接連搖頭,淚水一顆顆從尖尖的下巴上滴落。

拓拔野最看不得女人掉淚,連忙伸手輕輕地擦拭她的臉頰。真珠全身顫動,輕輕撥開他的手,朝後退了一步,紅著臉低聲道:「別……」

拓拔野微微尷尬,微笑道:「對不住,我輕浮了。」

真珠連連搖頭,低頭半晌,幾次欲語還休,終於鼓起勇氣低聲道:「不!我……我……我喜歡……」聲音細不可聞,臉羞紅得如熟透的蘋果,全身顫抖,那一個「你」字終於還是沒敢說出來。

拓拔野心中一蕩,湧起無限柔情,微笑道:「我知道。」

真珠「啊」地一聲,靠在一株樹上,羞不可抑,不敢抬頭望他一眼。突然眼圈又是一紅,低聲道:「拓拔城主,真珠真是自私,你一定討厭我了吧?」

拓拔野大奇,訝然道:「真珠姑娘何出此言?」

真珠低聲道:「拓拔城主的心裡只有雨師姐姐一個人吧?」

拓拔野一呆,腦中突然又閃過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時間竟無法回答。

真珠道:「真珠知道,喜歡……喜歡一個人,是應該不計較自己,全心全意地為他好,讓他快樂。」話音細微顫動,實是鼓足了萬分的勇氣。

「但是真珠明知拓拔城主心中只有雨師姐姐,卻依然自私地想要……想要……想要陪在拓拔城主身邊,甚至連爹爹、姥姥、鮫人國的鄉親百姓都不顧……卻沒有想到,這樣會讓拓拔城主多麼地為難。」說到此處,已是珠淚簌簌。

拓拔野想要開口,真珠急忙搖頭道:「拓拔城主,你先聽我說完。」擦了擦眼淚,柔聲道:「真珠又膽小又懦弱,許多話憋在心裡不敢說出來。但是,但是今日再不說,只怕拓拔城主就要越來越討厭我啦!」她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雖然依舊羞紅著臉,但已經勇敢了許多。

「真珠在那龍鯨肚子裡第一次瞧見拓拔城主的時候,就像……著了魔一般,不知道害羞,每天每夜腦海裡,心底裡,都是你的笑臉和聲音。姥姥說我是人魚,這樣的念頭荒唐可笑,讓我不要再想了。我知道她說得對,但是……但是就像魚兒離不開水,真珠實在無法讓自己不想你。」她不敢抬頭,怯生生道:「拓拔城主,我這樣不知羞恥地胡說八道,你會瞧不起我麼?」

拓拔野雖然早已知道這人魚的情意,但第一次聽見她不顧羞澀與矜持,勇敢地朝自己吐露心事,仍不免心神大震,又是憐惜又是感動,當下搖頭微笑道:「自然不會!真珠這麼勇敢,讓我好生敬佩。」

真珠紅著臉道:「謝謝你。」似乎更增勇氣,頓了頓,又道:「你和蚩尤大哥來到大荒以後,我的心就空蕩蕩的,好像連魂魄也飄散了。雖然鮫人國復國了,爹爹重定了;我也搬回了宮裡。但是我的心裡,一點也不歡喜。那天候爺笑嘻嘻地來找我,說龍神陛下要我們去大荒找你和蚩尤大哥,我聽了好生快樂,恨不能立時飛到大荒去。今天想來,多半是候爺在騙我吧!候爺,他這麼做也是為了讓我開心吧?看他平時那麼風流放浪,其實卻是個又細心又溫柔的好人。」

真珠低聲道:「候爺從龍神陛下那裡拿來『天足丹』,問我願不願意忍受一些疼痛。拓拔城主,只要……只要能見到你,就算每天在刀尖上行走,真珠也願意。」

拓拔野見她低頭紅臉,將心事一點一點地吐露,心中大為感動,忍不住想要將她摟入懷中。

真珠道:「在雷澤城見到你,我好生歡喜,那些疼痛都絲毫感覺不到了。拓拔城主,我知道你的心裡只有雨師姐姐,何況,何況即使沒有雨師姐姐,你還有纖纖聖女。真珠從來沒有奢望能……能與拓拔城主……如何。只要能默默地跟在拓拔城主身旁,遠遠地看著你,聽聽你說話的聲音,真珠就歡喜不盡了。即使你始終沒有注意我,也不打緊。

「這些日子,真珠跟著你走了好些地方,無論颳風,還是下雨,心裡始終快樂得很。這是十幾年來,真珠最為幸福的日子了。真珠多麼想,能永遠這麼跟隨在你的身邊,哪伯到天涯海角,哪怕進火海刀山。」

她的眼淚忽然又一滴一滴落了下來,低聲道:「適才在那樹洞中,當那兩位精靈前輩要為真珠換上一雙真正的腿時,真珠的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姥姥說過,人魚倘若要變成人,要受無窮的苦病,還要減少幾十年的壽命。但是真珠害怕的,卻不是這些。倘若要變成人,那麼真珠就將永遠地離開鮫人國,再也回不去了!爹爹、姥姥、那裡的百姓,真珠再也見不著了!自私地放棄一切的真珠,會不會成為拓拔城主討厭的負擔呢?」

拓拔野正要說話,真珠含淚搖頭道:「你聽我說完,否則我就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啦!拓拔城主,真珠這般一廂情願地喜歡你,從來沒有其他的奢望。我只希望能天天看到你的笑臉,心裡就像你一樣快活了。但是真珠倘若當真自私地放棄一切,不知羞恥地跟在拓拔城主的身邊,即使拓拔城主不會厭憎我,真珠也會瞧不起自己的。真珠不想做一個讓你討厭的人,更不想因為自己,讓你和雨師姐姐變得不快樂。」

她靠在那樹上,眼睫潮濕,滿臉淚痕,彷彿沾了雨露的夜草,在風中搖擺,瞧得拓拔野不住地心疼。

真珠擦擦眼淚,靦腆微笑道:「我當真不害臊,竟然向拓拔城主說了這些沒趣的事。只希望拓拔城主心裡,不要看不起真珠才好。不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啦!明日起,真珠便要讓候爺帶真珠回東海,回到真珠的世界裡去,以後再也不會拿這些話來讓拓拔城主心煩了。」

拓拔野大吃一驚,道:「真珠姑娘,我可絲毫沒有討厭你。我……」他雖然巧舌能辯,但這一剎那也想不出說些什麼才好。

真珠咬唇微笑道:「那我就放心啦!真珠回到東海,會將這些記憶好好地埋藏在心裡,希望拓拔城主能盡快地救出纖纖聖女,早日和雨師姐姐團圓。」淚珠滾動,低聲道:「大荒四處都是危險,你也多多保重。」低頭疾行,從拓拔野身邊走過。

拓拔野心亂如麻,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難過又是疼惜,猛地伸手抓住真珠,道:「真珠姑娘,你……」真珠全身顫動,淚水洶湧而出,突然無聲哭泣著踮起腳跟,在拓拔野的嘴上迅速地親了一親,顫聲道:「拓拔城主,我喜歡你,我好生喜歡你……」掙脫怔住的拓拔野,忍住雙足刀割般的劇痛,和心中碎裂的撕疼,朝外狂奔。

拓拔野怔怔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影消失在密樹濃蔭之後,心中百味翻雜。忽聽不遠暗處,有人笑道:「想不到這小妮子平素害羞嬌弱,到了這等時刻倒勇敢果斷得很。臭小子,你還不及她呢!」聲音甜美,正是洛姬雅。

拓拔野適才全神貫注,竟沒有發覺她也在附近。想到真珠這一番話全讓她聽在耳中,心中不由微有恚意。

卻見洛姬雅背負雙手,笑吟吟地從黑暗處走出,長辮飄飄,黃裳飛舞,手中依稀拿了一條細長之物。

拓拔野眼尖,立時辨出她手中之物正是露山十巫拋棄不用的「赭鞭」,突然心中一動,靈光霍閃,腦中一片雪亮。失聲道:「是了!原來你費盡心機想要拿到的,不是那三百六十種奇毒,也不是伏羲牙,而是這神帝赭鞭!」

洛姬雅豎起食指立於唇前,笑道:「噓!!別讓那十個老笨蛋聽見。」

拓拔野恍然道:「其實這場『藥神之爭』無論哪方勝負,你都並不在意,能不能贏得什麼賭注,你也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是讓靈山十巫相信他們手中的赭鞭是假的,而我這『神帝弟子』手中的赭鞭才是真的,我說得沒錯吧?」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錯了!我固然想要這赭鞭,但這『藥神』的尊號我在意得很,如果還能贏到賭注,那我便更加開心了!」

拓拔野見她滿臉純真無邪的笑容,彷彿一個全無心計的爛漫少女,但卻將自己,以及靈山十巫全都耍得團團亂轉。他素來開朗,心中著惱之餘,卻又忍不住覺得滑稽好笑,歎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太過心軟,太過輕信別人了。」皺眉道:「只是我還有些不太明白,在我中毒昏倒之時,你大可以將我懷中的《百草注》取走,自己上這靈山與十巫比試,為何還要費盡心力,讓我替你比試呢?」

洛姬雅微微一笑道:「原因多得很。第一嘛,那《百草注》是他送給你的東西,雖然我很想佔為己有,但卻不能違逆他的意思。即便是看上一眼,我也不願意。」

拓拔野心中大奇:「他?難道這個他指的竟是神帝麼?這妖女說道『他』時,語氣這般奇怪,難道……」突然心中一震,又想起那日中毒,被洛姬雅綁縛在懸崖青松時,她所說的那句話來,「不錯,我與你素昧平生,你又討嫌得很。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你此刻早已死了七、八百遍啦!」她所說的「那個人」,指的也是神帝嗎?

洛姬雅道:「第二嘛!你是他的傳人,由你來奪回這『藥神』名號,順理成章,他如若知道,想必也歡喜得很。」

拓拔野心道:「果然。這個『他』便是神帝。」心中驚奇詫異,不知這妖女與神帝究竟有何關係?

洛姬雅道:「第三,這靈山十巫狂妄自大,倘若是我來比試,他們多半不會輕易上當;但見你這麼個毛頭小子,決計不會相信你有什麼了不得的草藥知識。一旦你輕而易舉勝了他們,他們一定篤信全是你手中『赭鞭』的功勞。既然你的赭鞭是真的,那麼他們手中的,自然就是假的啦!」她嫣然一笑道:「你別瞧他們活了幾百歲,終究是木頭裡蹦出來的,木頭疙瘩一塊,笨得緊呢!」

拓拔野道:「是了,既然他們手中的赭鞭是真的,為什麼又測試不出你出示的草藥性味呢?」

洛姬雅得意地笑道:「這才是計劃中最為關鍵的部分。除了第四場比賽中的那五株草藥以外,我帶來的這些草藥,每株都是費了三年時間,用多種異草嫁接,在上百種劇毒藥水中養大的。然後再用北海冰絲蠶的絲加上西海瓊島相思蠟,將所有藥草密密地封住,赭鞭打在這些藥草上,隔著蠶絲與相思蠟,自然什麼也感應不到了!無論那十個老妖精挑中哪株藥草,都是劇毒之物。他們自然就輸定了。」

拓拔野大驚,道:「那麼每輪結束時,你挑選的給我吞服的藥草也是有毒的麼?」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啦!你要是不吞下,他們怎麼會相信其中有一株沒毒?」

拓拔野大駭,念力凝集,真氣四掃,卻沒有發現體內有任何異樣。洛姬雅甜笑道:「傻小子,前幾日我給你下的那幾百種劇毒,除了是『千里相思蠱』的解藥外,也是今日這二十種奇毒藥草的解藥,你吃了自然不會有事啦!」

拓拔野心中一寬,微微一笑道:「原來仙子在松樹林中見到我之時,便已計劃好所有之事。」想到她迅疾縝密的思路與毒辣手段,不由既驚且佩。

洛姬雅得意道:「若不是你小子自投羅網,仙子還不能這般順利地將這赭鞭贏回來呢!」突然幽幽一歎道:「我在樹林中聽說你是拓拔野時,心裡又驚又喜,心想:定是他在仙界助我,將你送到我的身邊來啦!每次困難之時,總有他相助,沒想到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例外。」

拓拔野聽她話語又是溫柔甜蜜又是枯澀淒涼,情致綿綿,真情流露,與她平素那裝扮出來的純真無邪少女情狀渾然不同,心中暗道:「難道這妖女與神帝之間竟……,只是她至多不過三十許,神帝生前已是二百多歲,這可有些奇怪了?」但轉念又想,感情之事原便是難以理解,即便她當真與神帝有些什麼瓜葛,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洛姬雅歎了口氣,道:「臭小子,見到你我好生歡喜。大荒傳說他在羽化之前將眾事托付給一個流浪兒,我還在想這流浪兒究竟是怎生模樣?現下見了你,就知道他的眼光果然一點也不錯,你果然好得很。」說到最後一句時,臉上又恢復了純真無邪的笑容,目中滿是狡猾促狹的神色,道:「有時我忍不住想,你究竟是不是他轉世化身,為何許多地方都與他相像得緊?」

拓拔野聽她話中有調侃之意,不知她所說的相像是指什麼,當下微笑不語。

洛姬雅柔聲道:「臭小子,多謝你啦!不過以後可別這般心軟、輕信旁人了。是了,這靈山之上有一條暗道可到千里之外,明日你若不想與那王亥衝突,便讓那十個妖精帶你從那暗道出去吧!」格格一笑,將赭鞭往袖中一藏,翩然從拓拔野身邊走過,逕自往山下而去。

拓拔野微微一愣,道:「仙子,你去哪兒?」

洛姬雅回首嫣然道:「心願已了,自然是回流沙山了,難道你想留住我嗎?」見拓拔野嚇了一跳,「噗哧」一笑道:「臭小子,說不定哪天仙子我覺得沒趣了,想你了,又會出現在你面前呢!仙子可不像那條小人魚,你可要擔心啦!」說罷嫣然而去。

拓拔野聽她言語,竟似有淡淡情意,一時呆住,只覺頭皮發怵。心想:「倘若這妖女當真纏將上來,那可是厲鬼間診——了(療)不得。」又暗自猜想這妖女與神帝之間的糾葛,她竭心殫力,為神帝從靈山十巫手中搶回赭鞭與「藥神」尊號,其心可謂良苦。想到此處,對她的些許畏懼厭憎也不由漸漸淡去。

見她嬌小的身影逐漸隱沒於幽暗叢林,玉兕角聲滿山激盪,越來越遠。想起一路同風雨,不知此後是否還能相會?心中不免淡淡地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