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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與子攜行

朝陽暖暖地照著,晨風吹拂,搖落滿谷蟬聲。山溪在樹木叢林掩映下曲折流轉,水光粼粼。

溪水清澈,魚兒擺舞。那淡青色的小龜順著溪流磕磕碰碰地一路游去,眼珠滴溜溜轉動,口中緊緊咬著絲囊。一隻藍色的蜻蜓從它它邊飛過,好奇地稍作盤旋,而後又優雅地點水飛行。小龜視若不見,逕直前游。

溪水繞折,在寬闊處匯聚成潭,形成一個小瀑布。小龜從瀑布上衝下,在急流中沉浮跌宕,又沿著斜斜的山坡急劇滑下,終於來到寬闊的溪流中。

小龜從水中浮了上來,甩甩腦袋,游到岸邊,將絲囊小心翼翼地放在單地上。

那絲囊動了動,口子「噗」地鬆開了。

一隻纖美素白的玉手從那小小的絲囊中伸了出來,繼而是另一隻手,然後聽到一聲輕輕的呻吟,一張俏麗的臉容從絲囊中冒出,杏眼撲眨,四下探看一陣,朝著青龜嫣然一笑,倏然躍了出來。竟是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紫衣女子。

絲囊鼓動,「呼」地一聲,又從中躍出一個軒昂少年,正是蚩尤與晏紫蘇二人。

原來晏紫蘇故意讓蚩尤鑿穿洞壁,在十日鳥鳥背上縛上石人,而後朝東西兩翼放飛十日鳥,調虎離山。自己二人卻鑽入可容納萬物的「乾坤袋」中,由小青龜銜著乘隙逃走。那乾坤袋共有九隻,乃是北海冰蠶絲與上古神樹西海櫃格松混絲所製,乃北海神器之一。

櫃格松乃是太陽、月亮西落之處,汲取天地精華,其絲極具神力。與冰蠶絲混織的乾坤袋可以存放萬物,隔絕兩界,是以祝融雖然神功蓋世,情急之下也極難察覺兩人藏匿其中,只道他們憑空消失,必是乘鳥逃逸。匆忙間又著了晏紫蘇的道。

晏紫蘇將小龜捧在掌心,格格一笑,用鼻尖頂了頂小龜的腦袋,柔聲道:「多謝你啦!」將小龜連同地上的乾坤袋一同放入腰間的乾坤袋中。

轉身對蚩尤得意地笑道:「那殭屍鬼雖然是大荒十神,可惜腦袋木訥,絲毫不懂得繞彎兒。當真是迂笨之極。他發現十日鳥背上的石人時,只怕連嘴都要氣歪啦!」蚩尤此時才知以火神之威,何以始終抓她不著。也不知她這一路上使了多少狡計,竟將祝融玩弄於股掌之間。

祝融為人耿直,素有長者之風,被晏紫蘇這般戲弄,蚩尤心中頗為不忍。想到自己因纖纖之故,明知九尾狐盜走火族聖物,還要與她合謀,誑騙祝融,更是鬱悶,心中頗為歉疚。冷冷道:「先別高興得太早,他一旦追上十日鳥,必然要回頭找來。」

晏紫蘇格格笑道:「呆子,那老頭比你還要呆上三分。他發現上當後定然會心急火燎地趕往西邊追另外幾隻太陽烏,等到他發現又上當的時候,咱們早就到了該到的地方啦!」

蚩尤心道:「不知這妖女盜走的是什麼東西,必定會掀起極大波瀾!等到救出纖纖之後,我需得將那東西想法子取回來,還給火神。」

突然想起那妖女知他心思,抬頭望去,果見晏紫蘇盯著他笑吟吟地道:「呆子,別胡思亂想!要拆橋也得過了河呢!」

蚩尤不理她,四下掃望。溪流寬闊,碧水澄清,兩岸丹山偉岸,紅石勝火,映襯著藍天碧樹,更覺絢麗如畫。心中煩悶宛如被迎面清風一滌而盡,愕然道:「這是哪裡?倒是美得很。」

晏紫蘇嫣然道:「呆子,這便是東南第一勝景——武夷九曲溪。」蚩尤恍然,年幼時便曾反覆聽島上遊俠說過,人生至樂之事便是在九曲溪上乘竹筏順流而下,素面朝天,觀碧水丹山無窮之景,聽風聲水鳴天籟之音。心中嚮往已久,想不到竟在今日無意成行,心中自是歡喜。

晏紫蘇對他心中所思瞭如指掌,拍手笑道:「咱們想到同一處去啦!反正那殭屍鬼已經在千里之外,聽不著看不見,咱們暫且逍遙,坐坐竹筏吧!」她見蚩尤一愣,皺起眉頭,便又柔聲道:「呆子,順流直下便是去往你那好妹子藏身處。明日你便可以見著你的妹子啦!」蚩尤面色稍霽,對這九曲溪漂流他心儀久矣,當下不再言語。

晏紫蘇轉身走入岸邊竹林,長袖揮舞,片刻間便砍倒了二十幾株綠竹,青絲飛舞,紮成一個小巧漂亮的竹筏。

蚩尤童心忽起,也上前一道幫忙,一時間竟忘了彼此關係。兩人相視一笑,將竹筏推入溪流,呼叫聲中一齊躍了上去。蚩尤站在筏尾,撐著長竿,將竹筏划離岸邊,順流漂去。他自小在海裡風浪穿行,掌控竹筏實是易如反掌。

碧水如帶,蜿蜓迤邐。溪水清澈見底,細石遍佈,魚群搖曳穿行。兩岸白沙赭石,碧樹綿綿。丹山赤巖,嶙峋傲岸,交錯橫空,嶸然天半。

清風吹來,晏紫蘇黑髮飄舞,素手攏住秀髮,斜轉回眸,嫣然而笑。蚩尤心中微微一蕩,那笑靨在陽光下燦然嬌媚,絲毫瞧不出平素的狡黠毒辣。

天藍似海,白雲悠悠。鳥叫啾啾,蟬聲隱隱。竹竿在溪底觸石,發出清脆的篤篤之聲。過了片刻,蚩尤索性躺了下來,任由竹筏順勢漂流。枕以雙臂,瞇著眼仰望藍天,心中歡愉,喜樂安平。

潺潺水聲在耳邊漱洗而過,陽光在枝葉石隙間斑駁閃耀。岸邊巨石下的細草拂面而來,麻麻癢癢,甚是舒服。

蚩尤心道:「倘若現下不是和這妖女同舟,而是與拓拔、纖纖一道,那便有多好。」

突然聽見晏紫蘇冷笑一聲,水花漫天潑將過來。

蚩尤愕然起身,不知她又起了什麼花樣。只見她杏目圓睜,惡狠狠地瞪著他,突然「噗哧」一笑,眼波變得一片溫柔,搖頭道:「呆子,我當真瞧不出你那妹子有什麼迷人之處,你竟然為了這麼一個傻丫頭連性命也不要,真是有趣得緊。」

蚩尤面上一紅,冷冷道:「妖女你知道什麼?你道天下人都像你這般無情嗎?」晏紫蘇格格一笑,轉過身去。

她突地「哎呀」一聲,轉過身來,叫道:「臭魷魚,你!你!」聲音忽然變得清脆婉轉,與纖纖的聲音一模一樣。蚩尤吃了一驚,只見她嬌俏動人,赫然便是纖纖!

蚩尤心中劇震,「啊」地一聲驚呼,猛地站起身來叫道:「纖纖!」用力過猛,竹筏搖曳,險些翻倒。驀地想起這纖纖乃是九尾狐所化,心中狂喜之情登時煙消雲散。

晏紫蘇掩嘴笑得花枝亂顫,喘息道:「呆子,大呆子!」蚩尤失望憤怒,霍然轉身,奮力撐竿。

曼紫蘇笑道:「你不是盼著和纖纖同舟嗎?怎地纖纖來了你又反倒不高興了?」

蚩尤不答話,只是撐竿前行,任由她百般挑逗盡皆不理。

竹筏輾轉漂流,兩岸景色變幻,如在書中穿行。

忽然聽見隱隱歌聲,似乎有人朝此而來。過了片刻,歌聲越來越響,轉彎處迎面來了一艘竹筏,筏上一對中年男女分坐尾首,撐竿撥水。那男子一面撐竿,一面唱歌,女子微笑著望他,眼中滿是溫柔情意。

想是居於此處的夫婦,溯流捕魚。那男子望見蚩尤二人,止住歌聲微微一笑。蚩尤也點頭微笑,心中微痛,隱隱之中對他們大為羨慕。不知何時自己方能大仇得報,與心愛之人這般泛舟水上,與世無爭?若真有其時,那個船頭女子會是纖纖嗎?這念頭一閃即過,沉痛茫然。

忽聽一聲冷笑,「嗤嗤」之聲大作,一蓮銀針在陽光下閃爍奪目的光芒。那夫婦二人哼也未哼一聲,便雙雙中針落水,鮮血迅速染紅了清溪。

蚩尤大駭,猛地回頭望去,瞧見晏紫蘇若無其事地捏著一根銀針插在髮髻上。蚩尤又驚又怒,熱血上湧,喝道:「妖女!你好端端地殺他們做啥!」

晏紫蘇嫣然一笑道:「你忘了我是個無情之人嗎?我們可是在逃亡路上,若是殭屍鬼趕到此處,向他們詢問我們的行蹤,那不是大大不妙嗎?誰要他見過我們,那便只有死啦!」

蚩尤雖然也不是心軟之輩,但眼見她濫殺無辜,這對夫婦恩愛若此,心中悲憤難當,對她更是起了強烈厭憎之心。氣得微微顫抖,若非顧忌纖纖下落,早已一掌劈下。

半晌方仰天狂吼道:「罷了!罷了!」

晏紫蘇似乎見他越是生氣便越發歡喜,格格笑個不停。突然起身道:「走吧!」衣袂飄飄,姿勢曼妙地躍上左側石壁。蚩尤壓住心中的怒火,隨之躍起。

晏紫蘇站在崖邊微笑道:「呆子,你若不想我再濫殺無辜,那便化成另外一個模樣;只要旁人不知道你我身份,自然就可以保住一條小命啦!」

蚩尤忍氣點頭。晏紫蘇款款上前,在他面前站定,凝望他片刻,笑道:「你長得這般霸道,要想易容倒當真難得緊呢!」伸手在他臉上撫摸開來。也不知她掌心中塗了什麼東西,清涼沁脾,合著那溫軟滑膩的手掌摩娑而來,極是舒服。

蚩尤起初還凝神警惕,但過了片刻便放鬆下來,任由她拍撫。那盈袖暗香混合她身上妖異體香,在暖風中格外醉人。蚩尤不敢多想,只是意守丹田。

過了一會兒,晏紫蘇道:「好啦!」收回手掌,跳到幾步外端詳,突然「噗哧」一聲,笑道:「比你俊得多啦!」

蚩尤轉身朝崖下九曲溪望去,水光搖蕩,隱隱約約瞧出乃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另子,眉目俊秀,比之拓拔野尚精緻了幾分,微微一愣,道:「怎地成了一個小白臉?」

晏紫蘇得意道:「否則怎能瞧出我的手段?」她見蚩尤老大不情願,便笑道:「既是覺得不好,便再給你化一個?」

蚩尤想到還要被她的手掌撫摸上半晌,連忙搖頭道:「罷了,就這個吧!」

晏紫蘇從腰間乾坤袋中取出另一個乾坤袋,遞與蚩尤道:「你那苗刀太過招搖,先放在這袋中吧!」蚩尤見她竟將這寶物坦然相予,不由一怔。當下道謝接過,將背上長刀解下放入。忽然想起那調虎離山的十日鳥,不知它們何時能重新尋來。

晏紫蘇轉過身,待到片刻後再回轉時,已成了一個俊俏風流的少年,迥然兩異,瞧不出一點端倪,格格一笑道:「林兄,走吧!」

兩人一路飛奔,朝北而行。蚩尤惑然道:「這不是往雷澤城的方向嗎?」

晏紫蘇抿嘴笑道:「反正能見著你那纖纖妹子就是。」蚩尤心中疑惑,見她不願多說也只好作罷。

上了官道之後奔行益快,風聲呼呼,猶如在空中飛行。蚩尤竭盡全力,方能與她並肩而行。倏然如風捲引,道路兩旁之人見了無不瞠目。

一路上人潮不斷,各色衣服的豪俠都有,坐騎背後都夾帶著鼓鼓的包裹,顯然都是各族城邦趕去為雷神賀壽的使者。雷神既是明年木族青帝的大熱門,自然誰也不願對之怠慢,紛紛未雨綢繆。半個時辰之內,他們便遇見了百餘名使者。

那些使者都是常年在外,見多識廣之人,瞧見蚩尤二人,紛紛拱手招呼道:「林公子!」滿臉恭敬之態。蚩尤心中驚詫,胡亂回禮。轉念一想,明白必是晏紫蘇將他易容成某個著名的世家公子,心中不由暗罵她多事。

有幾個水族使者見了他,更是滿臉堆笑,大肆討好,送給兩人兩匹極為健壯的駝龍獸。晏紫蘇老實不客氣地翻身騎上,蚩尤也卻之不恭,騎著駝龍獸飛馳趕路。

如此毫不停歇地奔行了一日,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到了雷澤城外。城外百里驛早已客滿,許多使者只得在驛站外搭起帳篷來。

故地重遊,晏紫蘇看也不看,拉著蚩尤逕往城中奔去。

※※※

雷澤城在太湖南側,坐擁萬頃良田。北有魚蝦之供,南有稻梁之熟,極是殷富,乃木族三大聖城之一。

遠遠地蚩尤便望見高牆如帶,城樓似丘。城牆上青旗招展,獵獵綿延。城牆比之前幾日見過的日華城,別有一番氣派。城樓上有亮光閃動,顯是有偵兵在以千里鏡眺望來客。

晏紫蘇道:「那百里驛是尋常使者歇見之地,咱們這等貴人自當住在城中驛店。」

話音未落,城門打開,有兩騎飛馳而來,口中叫道:「是北海林公子嗎?小的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乃是雷澤城的迎客使來了。

蚩尤猛然想起,北海有一個林氏世家,聲名顯赫,一直是水族長老會的頂梁之柱。

現今的水族長老會中據說有四個都是林家人。水族大長老林通玄的大公子林悅鷗,乃是水族六大公子之一,性情風流,遠近馳名。那林公子交遊甚廣,在五族中都有些朋友,是個很吃得開的人物。沒想到晏紫蘇竟將他易容成這位公子,饒是蚩尤膽大包天,頭皮也不由有些發麻。當下打腫臉充胖子,胡亂應諾,寒暄一陣後隨著兩名雷澤城迎客使朝城中而去。

晏紫蘇道:「兩位,這幾日各方的使者都來齊了嗎?」

那兩名迎客使滿臉喜色,笑道:「承蒙天下英雄厚愛,大荒各大名城的使者幾乎都來齊了。明日還會有大批英雄前來捧場。」

晏紫蘇點頭道:「那便好。如果人來得少了,那就毫不有趣啦!」兩人聽她這話說得陰陽怪調,都是微微一愣,蚩尤心中也是頗為納悶。

雷澤城城樓高厚,以巨大的金剛巖砌成,通體泛著金屬般的色澤。城門高兩丈餘,以玄冰鐵製門框,再加上三重厚兩尺的青銅門,給人感覺這雷澤城實是固若金湯。

大門次第打開,兩側持戈軍士目不斜視,莊嚴齊整。

穿過大門,馳過一條短短的青石大道,便是縱橫交叉的街道市集。

夕陽西下,城中仍是一片喧嚷熱鬧景象。大街寬闊,高樓鱗次櫛比,簷角高低交錯。

人流潮湧,車水馬龍,耳中儘是歡聲笑語,城中夾雜許多各色服裝的各城貴使,在街巷人群中穿梭。

雖然餘輝煦暖,夜色尚未降臨,但高樓簷角的綵燈都已點燃,遠遠望去,燈火遍佈,交相輝映,喜氣洋洋。

蚩尤、晏紫蘇隨著迎客使在人群中穿行,繞過幾個街巷,在一座高樓前停下。門前一塊大匾寫著「貴賓館」。早有人迎上前來,將坐騎牽到後院。

迎客使引著兩人進了樓,在掌櫃處小聲說了一會兒,走回來時滿臉尷尬之色,頗為難地道:「林公子,眼下貴賓館所有的房間都已被訂滿,只剩下一間大房,能不能委屈兩位……」

晏紫蘇道:「無妨!」瞟了蚩尤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們情同兄弟,正好可以聯榻夜話。」蚩尤心頭「喀咚」一響,突然「噗噗」狂跳起來。

迎客使大喜,連連道謝,領著二人朝樓上走去。館內已有頗多貴客,見有新客,紛紛轉頭望來。蚩尤生怕又有「林公子」的熟人,當下扭頭假裝與晏紫蘇說話。晏紫蘇含笑不語。所幸一路無人認出。

那房間臨靠西南,頗為寬闊,房中只有一張大床。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照了一地。

迎客使走後,晏紫蘇往床上一躺,格格笑了一陣,秋波一轉,吃吃笑道:「林公子,今晚只好委屈你和我這妖女同床共枕啦!」她雖化成少年,但那眉目之間妖嬈嬌媚,合著這話更覺勾人魂魄。

蚩尤心中猛跳,收斂心神,冷冷道:「妖女,你說帶我去找纖纖,纖纖在哪裡?」

晏紫蘇眨了眨眼,微笑道:「呆子!」轉了一個聲調道:「你放心吧!她便在此處。明日你就能見著她啦!」

蚩尤上前箍住她的手,喝道:「為什麼要明日?現在就帶我去見她!」

晏紫蘇歎氣道:「晚見半天都等不及嗎?呆子,她明日才會到此處。我倒想現在就讓你瞧見她,那就可以早些擺脫你啦!」見他毫不動彈,白了一眼又道:「你就會這般欺負我嗎?」

蚩尤見她眼中瑩光閃動,微微一愣,只道抓痛了她,撒開手冷笑道:「你倒真會賊喊捉賊。」他性子桀驁狂烈,無所畏懼,但在這妖狐面前卻總覺得束手無策,空徙惱怒,渾身力氣使不出來。

當下轉身便想到外面透透氣,卻聽晏紫蘇悠然道:「你現下是大名鼎鼎的北海林公子,這一出去只怕就會遇見許多新朋故友,他們見了你一定歡喜得緊。」

蚩尤一凜,被一群陌生人纏住倒是殊為可厭之事,倘若稍不留神洩露身份,在這即將見到纖纖的關鍵時刻節外生枝,更是大大糟糕;當下止步,轉身走到窗邊,朝外眺望。

斜陽殘照,西風送晚,人群川流不息,喧聲隱隱。

晏紫蘇笑道:「林公子站在窗口不知是觀賞風景呢,還是想被當成風景來觀賞?」

蚩尤心中鬱怒,不加理會。晏紫蘇又道:「眼下滿城中都是各地使者,素來喜歡收集情報,打探是非。林公子乃是名人,站在窗口,一定引人注目的很。」

蚩尤終於忍不住,怒道:「妖女,既知如此,你將我化成這鳥公子做啥?」

晏紫蘇毫不生氣,嫣然道:「呆子,若不是成了林公子,今日你進得了雷澤城嗎?」

蚩尤登時結舌,強忍怒氣,坐在椅中不再說話。

夕輝移轉,暮色逐漸降臨。屋簷下的綵燈隨風搖曳,光線明暗不定。

晏紫蘇掌起燈,道:「你不吃些東西嗎?」蚩尤走了一日,肚中早己餓極,但此時驛店膳廳必是高朋滿座,若去吃飯定要生出事端,當下閉目不答。

晏紫蘇從乾坤袋中取出昨夜那絲帛,在床上鋪開,挑了一個琉璃紙方塊剝開,屋中登時漫溢蟹膏脂香。晏紫蘇柔聲道:「林公子,該進晚膳啦!」那蟹膏塊在她指尖上滴溜溜旋轉,香氣越濃。

蚩尤正要拒絕,肚中卻突然咕咕亂叫起來,晏紫蘇格格笑道:「原來你偷偷吃了許多青蛙,難怪飽啦!」指尖一彈,將蟹膏塊拋了過來。

蚩尤面上微紅,心想自己早己被她種了蠱蟲,她無須再給自己下毒,當下也不再推辭,將蟹膏塊送入口中。脂香四溢,入口即化,那小小一塊蟹膏上竟似有無窮滋味,唇齒留香,食慾大振,腹中叫得更是響亮。

晏紫蘇格格笑道:「哎喲,這青蛙可越來越多啦!」接連拋了幾個琉璃紙方塊來。

蚩尤吃了幾塊,每一個都是由天下美食取其精華製成,其味之美生平見所未見,當下不再客氣,一連吃了三十餘個仍意猶未盡,眼見那絲帛中的美食幾已被自己吃盡,而晏紫蘇尚未吃過一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晏紫蘇頗為歡喜,笑道:「我的食量少得很,三、五個便夠啦!」她挑揀了幾個吃過,然後又將那小青龜取出來,餵它吃了一些,這才盡數收起。

蚩尤瞧她餵食小龜時,滿臉溫柔的笑容,杏目閃閃動人,愛憐橫溢。想起她在水簾洞中熟睡時那純真無邪的笑容,心頭微微一震,這妖女有時純真無邪,有時溫柔體貼,有時狡黠多變,有時又心狠手辣直如瘋魔,一時間腦中恍惚,真不知她那千面之後的,究竟是一張怎樣的容貌。

正胡思亂想,突然足底生寒,一股麻痺之意迅速竄將上來,朝全身擴散。心中大駭,調氣運息,但方甫運氣,卻更為驚駭,經脈郁堵不暢,真氣絲毫不能流轉。頃刻間週身經脈如被同時封閉,再也動彈不得。

晏紫蘇訝然道:「你怎麼啦?」蚩尤張大嘴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來,心中驚怒,不知道了何人暗算。想要警示晏紫蘇卻偏生說不出一個字,一時額上急出汗來。

晏紫蘇走到他身邊,掏出絲巾替他揩拭汗珠,杏目一閃一閃地瞟著他,柔聲道:「呆子,你怎麼啦?出了這許多汗?」蚩尤瞧著她目中的狡黠之意和隱隱笑容,登時心中一沉,透徹雪亮。這妖女定然是在適才那美食中下了什麼古怪之物,將他週身經脈封住。心中痛悔,明知這妖狐狡猾毒辣,還是輕信於她,再次著了她的道。

晏紫蘇格格脆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道:「大呆子,誰讓你胃口這麼好,將姐姐的寒石散也吞下去啦!」蚩尤心中怒極,雙目中如有火焰跳躍。

晏紫蘇突然止住笑聲,盯了他半晌,歎氣道:「呆子,放心吧!若要殺你又何必用寒石散?明日你還是能見著你的好妹子。」蚩尤目光森冷,對她的話再也不信。

晏紫蘇笑道:「信不信由得你。」伸手用力將他抱了起來,丟在床上。然後自己鑽上床去,斜躺在他的身邊,面對面地凝望著他。

晏紫蘇突然道:「還是瞧你的臉舒服些,這林大公子暫且消失吧!」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過了片刻,素手移開時,她也己回復那原先的俏臉。那黑白分明的杏眼直直地凝視他半晌,「噗哧」一笑,道:「你這般凶神惡煞的,眼珠都要掉出來啦!」

蚩尤惱恨無比,自己堂堂九尺男兒,一心縱橫天下,重建自由之邦,豈料竟三番數次栽在這個妖狐上。連這狡猾妖女都降伏不了,如何降伏那無數水妖?

咫尺之距,晏紫蘇那香甜妖異的氣息吹在自己的臉上,眼波蕩漾,笑容甜美動人。

不知這妖女究竟想幹什麼?突然心中一凜,只見晏紫蘇輕輕皺起眉頭,眼神凝注他臉上某處,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往他臉上探來。指尖劃過臉頰,摳下一塊小小的皮痂,嫣然道:「這就好多啦!」

蚩尤鬆了口氣,但更覺疑惑,心中「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也不知罵了多少遍。晏紫蘇用手指摩挲著他的臉,燦然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是什麼東西?是誰的奶奶燒的紫菜魚皮湯這般美味?讓你這般不住的叨念?」

她格格一笑,柔聲道:「呆子,只是和你睡上一覺,別疑神疑鬼啦!醒來時姐姐就不在啦!你就可以看見你的傻丫頭纖纖了。」

她怔怔得凝視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紅,笑道:「睡吧!」果真閉上眼睛,面對著他入寐。蚩尤雲裡霧中,難道這妖狐將他經脈封住便是為了和他這般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嗎?這妖狐行事匪夷所思,但這樁也太過莫名其妙。

燭光搖曳,照得她的俏臉忽明忽暗。雙頰嫣紅,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櫻唇嬌艷欲滴,彷彿月下海棠。蚩尤突然發覺她的美貌,絲毫不在纖纖之下;倘若不是那般心狠手辣、機狡多變……突然想起她聽得自己心聲,連忙止住,朝其他處胡亂思想。

晏紫蘇雙靨突然變得緋紅,睜開眼,眼波似酒流蕩,低聲道:「呆子。」這一聲幾如蚊吟,細不可聞,但卻是纏綿刻骨。蚩尤心中一震,如被電掃,急忙收斂心神,閉上眼晴,不敢再看她一眼。

夜風吹窗,燭淚滴垂,光影搖曳。不知過了多久,窗外人聲漸少,月光斜斜地流淌而入。

蚩尤閉著眼睛,始終沒有睡著,身旁晏紫蘇的妖異體香絲絲縷縷在鼻息輾轉,她的心跳忽快忽慢,呼吸聲也是變化不定。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他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妖女凝視他的眼神。心中的鬱怒早已逐漸消散,只是仍然疑惑不解。

突然聽見響聲,晏紫蘇似是從他身邊坐起,在他耳邊說道:「呆子,我走啦!」他睜開眼,只見她已經換了一身衣裳,容貌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清雅脫俗,嬌怯動人。若非她一直在他身邊,他定然以為這是旁人。

晏紫蘇嫣然一笑道:「認不出來了吧?今後你瞧見我時只怕也認不出來啦!」伸手將他腰間的乾坤袋解下,笑道:「這個袋子便送給你了。你且藏在這個袋子裡,明日你便能瞧見你的好妹子了。過十二個時辰後,寒石散的功效就會完全消失,你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突然俯下身在他臉前兩寸處凝住,凝視了他剎那,嫣然道:「千萬別想我哦!想我的時候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格格笑聲中,將他兜入乾坤袋,緊緊收束。

蚩尤只覺得被她提了起來。透過絲縫,瞧見她將自己塞在枕頭邊上的縫隙裡,然後吹滅蠟燭,笑吟吟地瞧了自己一眼,從窗口耀了出去,消失在月光之中。

這一剎那,蚩尤心中不知為何竟突然充滿了淡淡的失落和惆悵。偌大的房間空空蕩蕩,只剩下他,和一壁雪白的月光。

※※※

翌日清晨,驛店夥計敲門而入,見裡面空蕩無人,微感詫異,只道林公子臨時有事,不告而別。咕咕噥噥了一陣,將房間打掃乾淨,重又掩門離去。

蚩尤被藏於乾坤袋內,全身依舊無法動彈,心急如焚。窗外人聲漸多,車馬聲不絕於耳;時常聽見有迎客使大聲呼叫,某某貴使駕到,一時人喧馬嘯,極是熱鬧。

晌午時分,又聽見幾騎迎客使風馳電掣地駛過,沿途高聲長呼道:「火族米長老、火正仙、烈侯爺到!」人聲鼎沸,喧鬧大作。片刻之後,噠噠馬蹄之聲連綿而來,車輪粼粼,似乎有數十人從窗下經過。

門外走道上腳步聲急促交織,隱隱聽見有人在頗為興奮地談論。

過了一會兒,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有人道:「姑娘,你先住此處吧!」一個少女隨著夥計走了進來。

蚩尤腦中轟然雷鳴,熱淚奪眶,數月來夢縈魂牽的人終於出現在眼前;那少女杏目桃腮,嬌俏動人,正是纖纖。

蚩尤張大了嘴發不出聲,想要扯開乾坤袋卻使不出力,心焦如焚。突然想起昨日那妖狐所言,自己果真會在此處見著纖纖,心中又驚又奇,難道是那妖狐走後將纖纖送到此處嗎?或是那妖狐當真會卜卦之術,算準了纖纖將住這個房間?

那夥計關上門逕自而去,門外人影閃動,似乎有兩個大漢守著大門。蚩尤心中一動,難道纖纖是被人囚在此處不成?

纖纖坐在桌前蹙眉不語,直愣愣地瞧著窗外出了一會神,似乎滿腹心事。暖風吹來,將她的髮絲吹得擺舞不停,那纖細瑩白的脖頸、精巧美麗的側面,顯得如此楚楚動人。

蚩尤呆呆地望了半晌,覺得比之那日在古浪嶼相見之時,憔悴了許多。從前她總是巧笑嫣然,蹦蹦跳跳猶如孩子一般,渾不似現在這般心事重重。不知她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頭?想到此處、蚩尤心頭大痛。

纖纖突然起身走到床前,往床上一躺,蚩尤嚇了一跳!那芬芳甜蜜的少女體香撲鼻而來,登時令他心跳如狂,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纖纖側轉身,面壁出神,倒像是與他共榻相望一般。昨夜那妖狐也是這般姿勢、這等距離與他共枕而眠,孰料幾個時辰之後,這身旁玉人竟化作了纖纖。

蚩尤從未在這等距離與纖纖相對,縱使當年纖纖年幼,三人聯床夜話,彼此也相隔數尺。眼下伸手可觸,鼻息互聞,就連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瞧得一清二楚。

蚩尤屏息凝神,生怕一呼氣驚動了纖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酸疼。這咫尺之距的相思苦痛遠比任何時候為甚,心亂如麻,癡癡地瞧著纖纖,這一瞬間,世間萬事都煙消雲散。

突然,纖纖的雙眼迷濛霧籠,一顆淚水倏然從眼角湧出,滑過臉頰,洇濕了枕頭。

繼而大顆大顆的淚珠接連湧出,撲簌簌地落下。

蚩尤吃了一驚,喉嚨如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心中又是慌亂又是疼痛,茫然無措,不知該做什麼才好,突然又想起他什麼也做不了。

纖纖擦了擦眼淚,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心事,突然伸手入懷,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橘紅色的半透明海螺,癡癡地凝視了半晌,嘴角微笑,眼中忽又落下淚來。

蚩尤心中如遭重錘。那海螺乃是當年拓拔野在岸邊海底摸得,送與纖纖的。海螺內有七竅,可用細線穿連,有一陣子,纖纖總是將它掛在頸上,捨不得脫下。他記得有一日傍晚,三人坐在海灘上閒看日落,晚霞似火,海浪湛藍,拓拔拿著那七竅海螺悠悠揚揚地吹出一首極為動聽的曲子。那時纖纖極是歡喜,她那閃閃的目光,燦爛的笑靨此刻回憶起來恍在眼前。

她將這七竅海螺珍藏了許多年,即便是離島不辭而別,也悄悄帶上,此中情意再也了然不過了。蚩尤心下酸楚,一片迷茫。

纖纖將那海螺放到唇邊,吹將起來。登時嗚咽怪調,斷續無章,她「噗哧」一笑,眼角的淚水倏然滑落,喃喃道:「原來你也只喜歡他,換了別人便吹不出曲子了?」

蚩尤心中酸痛愈劇,他素來粗獷狂放,對於兒女之事毫不在行。但此時此景,卻讓他黯然神傷,情難自抑。纖纖對拓拔情深一往,但那小子與龍女之間情真意切,她注定是要成為吹不出曲調的海螺了!忽然覺得自己也便如那海螺一般。

纖纖忽然蹙起眉頭,「咦」了一聲,目光直直地凝視著蚩尤。蚩尤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多想,她的素手已經從枕邊的縫隙裡夾出了乾坤袋。她好奇地看著這冰蠶絲袋,在手中拋了拋,嘴角露出微笑。袋內的蚩尤卻被拋得四腳朝天,險些扭了脖子。

當是時,門口有人道:「纖纖,吃飯吧!」蚩尤聽到那聲音,心中一愣,幾乎要歡喜得崩爆開來。房門開處,果是拓拔野走了進來。

蚩尤原本還擔憂纖纖落在誰人之手,但見拓拔同行,懸掛了半天的心登時放了下來。心中著急,眼下距離經脈解開還有幾個時辰,如何才能讓拓拔知道自己在這乾坤袋中?

纖纖見是拓拔進來,頗為慌亂,連忙起身將七竅海螺與乾坤袋藏在身後,應道:「知道了。」拓拔野微微一笑,掩門出去,在走廊候著。纖纖將海螺藏回懷中,看了看乾坤袋,將它輕巧地繫在腰帶上,一蕩一蕩地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