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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此情可待

月光如煙,交織在淡淡的夜霧中。樹影橫斜,花香撲鼻。小樹林中聲聲杜鵑,伴著潺潺流水,宛如夢幻。纖纖那婀娜的身姿在夜色中瞧來,彷彿是花樹的精靈,輕搖曼舞。拓拔野微微一笑,突然有些明白,何以蚩尤會被這個小丫頭震得張口結舌,直如呆子。

這條路自海灘,經過樹林,抵達小木屋。四年間,他們已不知走過多少次。常常是拓拔野在海邊修煉潮汐流,纖纖伏在他的膝上睡著了,他小心翼翼的將她一路抱回去。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他半夜獵殺海獸歸來,瞧見纖纖伏在路口的那塊樹樁上等他等得睡著了。剎那間,許多溫馨甜蜜的回憶湧將上來,驀然有時空錯亂之感,彷彿四年的時光突然凝聚為這一條短短的路、這個夜霧淒迷的晚上。為什麼忽然會有這樣的感覺呢?難道是纖纖明日便要成為聖女了麼?拓拔野有些恍惚,搖搖頭,微微一笑,繼續隨行。

「吱嘎」一聲,纖纖打開木門,回首冷冰冰的道:「快進來。」拓拔野望了望辛九姑等人的木樓,低聲微笑道:「明日便是你的大典,可不能再這般混住啦。要是讓九姑瞧見,又要絮絮叨叨了。」纖纖啐道:「你不是自由之師麼?我是自由聖女,想怎樣便怎樣,旁人可管不著。」拓拔野怕她氣惱之下,大哭大叫,反倒驚動了群雄,只好苦笑道:「是,是。謹遵聖女之命。」素手一晃,香氣襲人。早被揪住衣領,拖入了木屋之中。

屋內空空蕩蕩,只有兩張木床孤孤單單的沐於月光之中。纖纖的眾多東西已被搬到不遠處的聖女御苑,明日起,便要在那裡起居休息。拓拔野環顧四圍,雪白的月光照了一壁,冷清蕭索,他的心中突地有些失落。自明日起,他便要一個人在這木屋之中了。轉頭望見纖纖冷冷的瞪著他,淚光盈然,當下笑道:「聖女大人,有何吩咐哪?」

纖纖咬牙道:「你倒真會裝蒜,為什麼不給我鯨珠?還不是瞧見那條人魚有幾分姿色,想討好她麼?」拓拔野歎道:「都快成聖女了,總得講點道理罷……」纖纖怒道:「我說的不對麼?瞧你看著她,眼珠都快掉下來了。跟她說話時笑得嘴都合不上啦,恨不能鑽到她的耳朵裡和她說話罷?」拓拔野這日激鬥甚久,又喝了許多酒,本已有些困乏,被她這般絮絮叨叨的一說,忍不住困意上湧,打了個呵欠。

纖纖見狀更怒,氣得眼圈都紅了,哽咽道:「你和她說話便那般有趣,和我說話便要瞌睡麼?」拓拔野最怕見她哭,登時醒了一半,笑道:「傻瓜,倘若你是想要鯨珠,我明日,不,現在便給你擒條龍鯨,還不成麼?」纖纖頓足道:「你當我真稀罕鯨珠麼?我,我……」她突然眼珠一轉,道:「好,倘若你真想將功折過,你便將那無邪鮫珠取來送我!」

拓拔野皺眉道:「越來越胡鬧啦,那是人家的國寶,猶如權杖一般,怎能索走。」他見纖纖嘴巴一扁,便要哭將起來,連忙上前將她摟住,溫言撫慰。纖纖每每要哭鬧之時,只要被他攬在懷中,則必定止住。這招屢試不爽,今日也是立竿見影。

纖纖被他攬在懷中,聞著那熟悉的氣息,感覺到那堅實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心情登時平靜下來。伏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的心跳,感覺與他如此之近,歡喜之餘又不免有些害羞。耳中聽到拓拔野的柔聲撫慰,但聲音越來越是含糊,過不多時只剩下咕噥聲。再過片刻,抱緊自己的雙手漸漸的鬆了下來,接著竟響起輕微而香甜的鼾聲。

纖纖微微有些著惱,但想到他抱著自己睡著,突然又有些甜蜜害羞,心道:「這個大傻蛋,竟像馬一樣,站著也能睡著。」當下輕輕的掙脫出來,將他架住,朝著木床吃力的移去。纖纖小心翼翼的將拓拔野放在床上,吁了一口氣,抹抹沁出的香汗。拓拔野躺在月光中,嘴角微笑,滿臉無邪,猶如一個孩子一般熟睡著。纖纖心中泛起柔情,忍不住「撲哧」一笑,輕聲道:「一罵你就睡著,倒巧得很。」展開薄被,輕輕的為他蓋上。

拓拔野不知在夢中夢見了什麼,突然眉毛舒展,嘴角笑意更深。纖纖坐在床沿,癡癡的看著他沉睡的臉龐,那俊逸挺秀的臉容、無邪溫暖的微笑讓她一陣陣的心疼。明夜此時,她就將在聖女御苑中獨對西窗彎月,以後還能這般與他同處一室,整夜廝守麼?雖然她在九姑面前胡攪蠻纏,非得繼續和拓拔野同住下去,但內心深處也洞徹明白,兩人都已非孩子,又非親屬,決計無法再這般混住了。

想到此處,心如針扎,忍不住低聲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聲音溫柔纏綿,竟比窗外那杜鵑還要淒切幾分。拓拔野渾然不覺,酣睡如舊。纖纖柔腸百轉,輕聲道:「拓拔大哥,倘若不是你要我做什麼聖女,我決計不做。我只想像從前那般終日在你身邊,陪著你。做了聖女,可就不能這般隨意啦。」

她望見拓拔野脖子上的那顆淚珠墜,那是多年前雨師妾臨別的淚水所化。難得他竟終日懸掛頸前。她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酸痛醋意,想將那淚珠墜扯將下來,丟出窗去。但觸及那冰冷的淚珠墜時,突然住手,畢竟那只是一顆珠子而已。低聲道:「在你心裡,究竟是誰更為重要呢?你是將我當成了妹子,還是喜歡的人呢?」眼淚突然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擦去眼淚,微笑道:「我可真傻了,你醒的時候,不敢問你,睡著的時候,卻這般自言自語。難不成想讓你在夢中聽見麼?今晚九姑問我,是不是喜歡你。她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要是我喜歡你,將來一定會傷心難過,生不如死。她可真會胡說八道,當我是小孩般嚇唬麼?我告訴她一點也不喜歡你。」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拓拔大哥,我當然是騙她的。其實在我心裡,唯一喜歡的人便是你。四年前看見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喜歡上你了。你可知道麼?」

這些話憋在她的心中許多年,始終無人傾訴。在這兩人共處的最後一夜,柔情洶湧,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難過,竟如洪水決堤一般不能遏止。纖纖輕輕的在他身邊躺下,側著身,對著他熟睡的側臉癡癡的凝望,右手抱在他的胸前,柔聲道:「這些年爹爹始終沒有回來,其實我心中早已知道他多半是死了。」說到此處,淚水忍不住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哽咽道:「若不是你始終陪著我,我多半也要傷心的死啦。每次我提起爹爹,你怕我難過,總要緊緊的抱著我。在你溫暖的懷裡,我就將什麼難過的事都忘了。」

她突然撲哧一笑,柔道:「大傻瓜,其實有時我是故意提起爹爹的,傷心的樣子也有一半是裝出來的。因為我想讓你緊緊的抱著我。可是這半年來,你抱著我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是被你看穿了嗎?」

她歎了口氣,低聲道:「從前你生我氣的時候,便要打我的屁股,高興的時候,便要擰我的臉,怕我難過的時候,便要抱著我。可是現在,不管我怎麼惹你生氣,你也不打我啦。和我說話的時候,也要隔著幾尺的距離。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讓我到你的床上來。前些日子,夜裡又是打雷又是下雨,你也不讓我到你的床上躲上一會兒。你的心就這般狠麼?那次我可真生了你的氣,賭氣要永遠不理你呢。可是沒過一天,又忍不住和你說話了。」

她把頭枕在拓拔野的肩上,歎氣道:「明日起我便再也不能和你一道睡啦。到時你想要我來也是不成了。拓拔大哥,你會想我麼?從今往後,每夜我想你的時候,該怎麼辦呢?」想到此處,她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害怕,那即將到來的虛幻的黑暗的孤獨,更使得她感到眼下身旁的拓拔野,是這般的真實,這般的讓她疼心痛肺、柔腸寸斷。

纖纖托著腮,湊在拓拔野的臉旁,怔怔凝視。那濃密而彎卷的睫毛、那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優美上翹的嘴唇,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涯。在今夜之前,他是屬於她的。但是在今夜之後呢?那羞羞怯怯的人魚妖精,會不會乘隙佔據他的心呢?以後會不會出現其他各種妖精呢?酸酸癢癢的感覺從咽喉向腹內滑去,那種莫名的揪心的疼痛又突然爆發,撕心裂肺,疼痛得幾欲窒息。

纖纖突然低下頭,閉起眼親了拓拔野的嘴唇一口。柔軟的嘴唇、溫暖的鼻息,她如遭電擊一般,心砰砰劇跳,臉騰的紅了,脖根處也熱辣辣的。迅速的抬起頭來,不敢睜開眼睛。那股強烈的疼痛也陡然消失。但是體內突然隱隱作痛,一股溫暖而麻癢的火焰從下而上,遍及全身。這種感覺也曾經有過,每次在拓拔野懷中時,便常有這種麻癢難言的疼痛,像是一種莫名的渴求,然而她卻束手無策。有時僅僅瞧見拓拔,或是被他瞧見,也會突然被這疼痛擊倒。

今夜這種感覺猶為強烈,彷彿千萬隻螞蟻一點一點的咬噬上來,直進入她的心裡。纖纖紅著臉,低聲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吐氣如蘭,鑽入拓拔野的耳中。他似乎被那氣息弄得有些癢,皺皺眉頭,探手摳了摳耳朵。

纖纖的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奇異而大膽的念頭,那念頭方起,那股麻癢疼痛的火焰宛如澆上熱油,陡然竄起,如熊熊烈火般燒遍全身。她嚶嚀一聲,彷彿要將那奇怪的感覺驅逐出去,卻適得其反,感到那團烈火順著咽喉燒了上來。臉頰滾燙,週身火熱。緊緊貼著拓拔野胸膛的身體宛如突受電擊,顫抖不已。

纖纖意亂情迷,思緒一片混亂,體內的那團火越燒越旺。迷茫中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身邊的這個男子,是她傾心愛慕的心上人,而今夜是他們能這般廝守的唯一一夜。她突然哭了起來,低聲道:「拓拔大哥,我要將一切都給你。」

※※※

拓拔野朦朦朧朧之間,聽見耳邊溫柔的呢喃與哭泣聲,香甜溫熱的氣息不斷的鑽入自己的耳朵,又麻又癢。夢中想到定然又是纖纖前來搗亂,咕噥一聲道:「纖纖別鬧。」那奇怪的聲音頓時靜止,就連耳邊那氣息也彷彿突然消失。拓拔野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夢中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與蚩尤、纖纖三人在海灘上嬉鬧。暖暖的陽光,和煦的春風,呼吸中儘是海水與鮮花的味道。白色的沙灘細膩柔軟,踩在腳下說不出的舒服。仰望藍天白雲,聆聽濤聲鳥鳴,這種感覺如此寧靜祥和,如此幸福。

突然之間天邊烏雲滾滾,天色陡然變暗,蚩尤站在礁石上望著遠方,浪水一陣陣的朝他擊打。他竭力的呼喊蚩尤回來,但蚩尤似乎並沒有聽見,突然回頭望了他一眼,笑了笑跳入洶湧的波濤之中。而纖纖卻絲毫不在意,只是望著他笑。突然景物切換,置身於一片繁花如織的草地上。

環身四顧,陽光眩目刺眼,依稀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在遠處微笑著看她,突然她的臉變成了雨師妾。他滿心歡喜的朝她奔去,跑得近了,探手抓去,只抓到一縷青煙。雨師妾的笑容在空中越來越恍惚,漸漸的消失不見了。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難過,轉頭間瞥見真珠,還有一些瞧不見臉容的女子,在對岸的草地中坐著,溫柔的望著他微笑。正要泅河而去,突然聽見背後的喊叫聲:「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回頭望去,卻是纖纖朝她狂奔而來。突然間她跌倒了,他心中疼惜,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朝她跑去。纖纖爬了起來,滿臉淚痕,又笑又哭的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他跑上前去,緊緊的將她抱住。忽然覺得懷內滑膩柔軟,低頭一望,纖纖竟是一絲不掛。大駭之下,連忙將她朝外一推。但是纖纖卻如蛇一般纏了上來,將他緊緊的纏住,在他臉上哭著親吻,呻吟似的呢喃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叫聲溫柔哀切,纏綿入骨。那股少女的幽甜清香絲絲脈脈鑽入鼻息心肺之中。潮濕的、柔軟的嘴唇在自己臉頰、嘴唇與脖頸之間遊走,當那兩瓣花瓣終於緊緊的貼在自己的唇上,丁香暗渡,香津流轉,他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喘息。

柔軟滑膩的雙臂將自己緊緊抱住,那兩堆渾圓香軟的肉球雜愛自己胸膛上擠壓、輾轉,每一次肌膚相觸都要帶來如此戰慄的激動。滾燙的肢體在自己懷中扭舞,彷彿一重重巨浪,接連不斷的捲來,要將自己徹底吞噬。

體內的慾火如火山般引爆,幾乎燒得自己意識模糊。但心中一個聲音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聲的喊道:「她是纖纖!是你的妹子!」眼前突然晃過了科汗淮的臉容,既而又晃過了蚩尤的臉,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但是卻可以感覺到那一重憤怒。

懷中那香滑溫軟的胴體緊緊的貼著自己,溫柔的哭泣與呻吟聲在自己的耳邊迴盪,一聲比一聲勾人魂魄,不能自已。這感覺如此真實又如此無法抗拒。

「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拓拔野突然「啊」的一聲大叫,猛地揮手重重的摔了自己一耳光,坐了起來。腦中渾渾噩噩。臉上熱辣辣的疼痛,高高隆起。突然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拓拔大哥,疼嗎?」

拓拔野聞聲大駭,困意全消,猛地睜開眼睛。月光如水,纖纖赤裸一身的坐在床上,臉上淚痕點點,眼光中滿是關切之色,撞到他的眼光,突然露出嬌羞之色,低下頭去。那雪白嬌美的身體毫無遮攔的呈露在月光中,呈露在他的面前。

拓拔野驚駭之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中飛速的回想。但只記得將纖纖抱入懷中,此後之事,再無任何印象。難道竟是他喝醉了,迷糊中竟作出這般禽獸不如的事情來麼?低頭望去,所幸自己衣裳雖然凌亂,但是似乎還未突破最後關卡,一顆心略微鬆弛一些。

但那罪惡感與愧疚之心卻有增無減,又重重的揮手摔了自己幾巴掌。纖纖大驚,連忙上前將他手掌拉住,柔聲道:「拓拔大哥,這是……這是我自己情願的。」突然羞不可抑,低下頭去。拓拔野目光觸及處,秀髮凌亂,櫻唇微破,那纖細瑩白的脖頸上吻痕遍佈,心中羞慚無以復加,轉頭道:「纖纖,對不住。我只當你是我的好妹子,不料今日竟作出這等禽獸之事。我……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纖纖臉色突變蒼白,全身微震,顫聲道:「拓拔大哥,你說什麼?」拓拔野胡亂的抓起枕邊的衣裳,拋給纖纖,搖頭道:「好妹子,大哥對不住你。明日便是你的大典禮,所幸千錯萬錯,還沒有犯下最後的錯誤。」心中羞慚責悔,難過已極。

纖纖心如萬針齊扎,疼不可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拓拔大哥,你不用自責。是我乘你睡熟時,自願……自願如此的。」蒼白的臉上泛起奇異的潮紅,熱辣辣的羞意與隱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一顆心宛如在黑暗的深淵中半懸著。

拓拔野頗為訝異,剎那間明白了少女情意,全身大震。猛地回頭,瞧見她赤裸的身體,又立即別過頭去。思潮洶湧,如驚濤駭浪。回憶諸多事情,突然一一明白。半晌才溫言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明日便要做這聖女,心中捨不得我。我心裡又何嘗捨得你?」纖纖的心砰砰直跳,甜蜜害羞瞬間湧上心頭。卻聽拓拔野道:「只是我對你的喜歡,決不是那男女之愛。我只將你當作最為疼愛的妹妹一般,呵護關愛。此心天地可鑒。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倘若將來你有了喜歡的人,不願做這聖女之位,哥哥定然為你做主。今夜之事,我需負全責。所幸大錯還未鑄成,希望你不要因此記恨……」

他背著身,瞧不見纖纖的臉色,他每說一句,纖纖的臉色便要蒼白一分。聽到後來已經全無血色,怔然坐著,全身簌簌發抖。拓拔野的話似乎越來越遠,似乎從空茫無邊的黑暗中傳來,他的背影也越來越飄忽,遠得不可觸及。她的心就這般一點一點的沉入萬丈深淵,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話語,只有呼嘯的風聲。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不斷的重複:他一點也不喜歡你,只當你是妹子呢。那聲音越來越強烈,逐漸變成譏嘲的轟然大笑,彷彿全島群雄都在譏嘲她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空洞茫然、黑暗寒冷的感覺突然變成尖銳的痛楚,猶如萬箭鑽心,疼得她突然呻吟一聲,彎下腰去。拓拔野聽見聲響,吃了一驚,轉頭看見她慘白的臉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落下,全身不斷顫抖,心中大驚,連忙上前將她扶住,不住的問道:「怎麼了?」

那疼痛撕心裂肺,突然一股徹骨的悲傷如山洪爆發,視線模糊,淚珠一顆一顆的掉落下來。拓拔野手足無措,不斷的追問:「怎麼了?」她搖著頭,淚水洶湧,費勁力氣才顫抖的說道:「我好難過。」

拓拔野瞧著她渾身發抖,淚水不斷的淌落,牙齒格格亂撞,心中焦急難過,突然間竟一籌莫展,只能緊緊將她抱住。她渾身冰涼,但額頭竟是滾燙。拓拔野手忙腳亂的幫她套好衣裳,道:「我去叫草本湯來。」草本湯乃是土族名醫。纖纖不斷的搖頭,顫聲道:「拓拔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只當我是妹妹,從來沒有一點其他的喜歡麼?」

那目光哀憐懇切,拓拔野心如刀絞,憐惜之心大盛,忍不住便要答應。但是突然心中一凜,自己確實只將她視為妹妹,倘若出於憐惜而哄騙,將來豈不是更要傷她的心麼?當下硬起心腸,咬牙道:「是。你永遠是我最喜歡的妹子。」

纖纖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蕩然無存,彷彿懸崖邊上的人揪落了最後一根稻草,驀然發現,自己傾力所注的,竟絲毫承受不住自己的托付。那淒裂的難過苦痛彷彿雷電般劈落。纖纖喘息搖頭,淚水傾注,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過了半晌才顫聲道:「九姑說的一點也不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為何不一劍殺了我,也勝於讓我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拓拔野心如刀割,難過之下,淚水險些奪眶而出。想要緊緊的抱住纖纖,卻被她費盡力氣推開。

纖纖縮到床角,頭髮凌亂,曲膝抱身,不住的顫抖。那悲切、苦痛、淒涼、憤恨的眼光盯著他,顫聲道:「你好!你好!」突然拔出發上的雪鶴簪,用盡週身力氣,狠狠的扎入了自己心窩。鮮血四溢,如紅花般在月光中開落。

拓拔野大驚失色,狂呼聲中,搶身上前,已然不及,那髮簪已經沒入胸中。驚駭難過之下,手足無措,抱住纖纖大聲呼喊,淚水頃刻間模糊了視線。纖纖望著他,目光渙散迷離,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聲如游絲的道:「拓拔大哥,這下你終究能記住我了罷?」一口氣接不上來,脖頸微搖,臉容含笑,就此香消玉殞。

拓拔野腦中一片迷亂,轟隆做響,張大了嘴,發不出聲,喉嚨如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悲苦悔恨如巨石壓頂,喘不過氣來。剎那間往事歷歷,湧上心頭,纖纖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耳邊激盪。低頭望去,淚眼朦朧中,她那清麗的容顏上淚痕滿佈,嘴角那絲微笑又是淒涼又是嘲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仰天大吼,發出痛切的哭聲。

窗外燈火搖曳,人聲鼎沸,腳步聲此起彼伏,門吱呀一聲開了,許多人湧了進來。燈火迷濛,拓拔野抱著纖纖頭昏目眩,什麼人也瞧不見,只是不住口的喃喃道:

「纖纖死了,是我害了她。」

※※※

清晨的陽光從那石洞中斜斜的照射進來,洞外一角藍天碧海,白雲悠悠。又是一個晴朗而溫暖的四月早晨。而洞內卻冰寒徹骨,宛若寒冬。

這是古浪嶼上的冰窖。縱橫五六丈的洞中堆砌滿了大塊大塊的冰塊,那是水族群雄以「玄冰魔法」所制的人造冰。四壁水晶燈發出的光芒在這冰寒之氣中,也有些森冷幽碧。中心的水晶棺裡,纖纖安詳的躺著,嘴角還牽掛著那絲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淒涼的微笑。

眾人都已陸陸續續退了出去,只有九姑、赤銅石等人依舊站著。九姑心中傷心之盛,幾如當年情殤之時。在她心中,纖纖猶如女兒一般,乃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當她瞧見拓拔野抱著纖纖在屋內茫然亂走之時,她幾乎便要暈厥過去。然而她知道,自己的難過傷心,只怕猶遠遠不如身邊的這兩個少年。

這兩日來,拓拔野不吃不喝,就這般呆呆的站在水晶棺前。這開朗樂觀的少城主竟如同忽然變成了一尊石塑。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性情暴烈的聖法師蚩尤,除了那夜狂吼著一路飛奔,將海邊的百餘巨石擊成粉末之外,這兩日來竟殊為冷靜。九姑扭頭望去,瞧見他木無表情的立在一旁,但那眉目之間,隱隱有說不出的悲傷,宛如冰封春水,暗流激湧。

蚩尤站在風口,聽見洞外洶湧的潮聲,海鷗啼鳴,直想仰天狂吼。這種悲傷痛苦,比之國破家亡又截然不同。即使已隔兩日,仍是這般疼痛而不能自抑。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這種痛苦是不應該屬於他的。那日初回古浪嶼,震撼於纖纖的嬌俏容光之時,他也已隱隱瞧出,纖纖對拓拔野的一腔柔情。那夜目睹纖纖死於拓拔懷中,以他對拓拔野和纖纖的瞭解。事情原委無須拓拔開口解釋,便已青紅皂白,了了歷歷。

他又能如何呢?從前纖纖原就與拓拔更為親熱一些,這些年芳心暗許,最終以死相托。他不過是一個局外人而已。自小他已習慣將強烈的感情深埋心中,快樂的、痛苦的都是如此。即使是拓拔,親密如兄弟,能與他分享的,也不過是快樂而已。那夜有一剎那,他直想全力痛打拓拔,但是瞧著他失魂落魄,空茫無措,他知道拓拔的痛苦遠勝於他。畢竟拓拔野與纖纖是朝夕相處,彼此之間有著太多的回憶。這中深厚的情感積澱,比之他的那驀然爆發的柔情,又大大的不同。

對於比他更為傷心的兄弟,對於一段與他無關的感情,他又能如何呢?

那一夜他從木屋狂奔而出,真氣爆裂,經脈紊亂,一路上撕吼奮力,所到之處木石俱裂,但那種苦痛卻絲毫沒有減輕。直到這一刻,縱使他為了平定眾人的憂慮,將所有的情感深深埋入心底,依舊無法遏止那陣陣爆發的隱痛。

而咫尺之隔,拓拔野怔怔的望著水晶棺中的纖纖,腦中一片空茫,依舊沉浸在那沉痛、迷茫的悔恨中。直到此時,他依然無法相信,纖纖真的已經死了。這兩日來,他腦中一片混亂,渾渾噩噩,什麼也記不得了。若不是蚩尤一聲大喝,將他驚醒,只怕他還要抱著纖纖漫無目的的走下去。在他耳邊,反反覆覆的響著纖纖的話:「只當我是妹妹,從來沒有一點其他的喜歡麼?」他原本非常篤定的心裡,竟逐漸逐漸的迷惑起來。纖纖的音容笑貌,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那銀鈴般的笑聲始終響徹不停。他對纖纖,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呢?想的越久,便越是糊塗,這種困惑又變成揪心的疼痛。

洞口人影一閃,真珠怯怯的隨著人魚姥姥走了進來。兩人在陸上行走頗為不便。辛九姑迎上前輕聲道:「你們是來瞧纖纖的麼?」人魚姥姥搖頭道:「我們是來救她的。」

聲音雖然不大,卻如雷鳴一般令眾人一震,拓拔野、蚩尤齊齊「啊」的一聲,猛地轉頭道:「你說什麼?」人魚姥姥嘿嘿道:「只要不是魂飛魄散,總有法子救回一命。」拓拔野、蚩尤心中均是驀然狂喜,但又突然沉了下去,驚疑的面面相覷。蚩尤沉聲道:「姥姥,倘若你有法子讓纖纖死而復生,蚩尤便是將性命送給你也無怨言。」

人魚姥姥嘿嘿一笑道:「小子,你的命太硬,送給我我也要被你剋死。」轉頭對赤銅石道:「赤長老,你見多識廣,難道竟沒有聽說過回生的聖藥麼?」赤銅石皺眉道:「傳說中倒有不少可以起死回生的聖藥,但是多半要以北海、崑崙、南海等諸多寶物仙草混制數年而成。即使眼下能將這些仙草靈丹盡數收齊,但也需費歷三五年才能製成。待到那時,縱然有效,纖纖也早已魂飛魄散。」

赤銅石見拓拔野滿臉困惑,便又解釋道:「城主,人體便如神器,將魂魄封印其中。一旦這『神器』損壞,則魂魄逸散,回歸仙界。倘若有回生聖藥,修復人體神器,再輔助以招魂法術,或許能令亡者重生。但這需在魂飛魄散的剎那間完成,否則神遊萬里,想要招回那是絕無可能。」

拓拔野突然心中一動,顫聲道:「是了!倘若這魂魄並未逸散呢?」赤銅石道:「那自然還有一線生機。」拓拔野心中狂喜,道:「纖纖自殺所用的雪羽簪乃是封印神器,依照封印魔法來說,她的魂魄當被封印其中,並未散去!」蚩尤聞言也是狂喜,卻見赤銅石搖頭歎道:「話雖如此,但這雪羽簪終究不是靈力強盛的神器,最多將她魂魄困住七天,便要開始逸散。七天之內,我們要從何處尋來這回生聖藥?」

人魚姥姥緩緩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嘿嘿,不知道拓拔城主與蚩尤法師有沒有這樣的決心和本事呢?」蚩尤與拓拔野齊聲道:「自然有!」

人魚姥姥點頭道:「如此便好。嘿嘿,你們對鮫人國有大恩,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她朝真珠點點頭,真珠低下頭,從口中吐出那顆幻光流離的無邪鮫珠,走到拓拔野身邊,將鮫珠遞給他,柔聲道:「拓拔城主,雖然這鮫珠不能令纖纖姑娘起死還生,但是卻能暫時凝聚纖纖姑娘的魂魄。縱然一年半載,也沒有大礙。」

眾人都大為驚異,拓拔野又是吃驚又是感激,這鮫珠乃是鮫人國國寶,亦是象徵權力之物,她們竟然就這般借了給他,而且歸還之日遙遙無期。人魚姥姥嘿然道:「你先別急著謝我。我借你鮫珠乃是有條件的。」

拓拔野、蚩尤道:「姥姥請說。」人魚姥姥道:「倘若他日纖纖姑娘當真起死回生,你們便要盡力幫助我鮫人國復國!」拓拔野與蚩尤對望一眼,心下大為輕鬆,兩日來首次微笑道:「一言為定!」

人魚姥姥微笑道:「這鮫珠並不能救纖纖性命,不過暫緩她魂飛魄散而已。要想起死回生,兩位還得去東海龍宮。」眾人齊聲驚呼,赤銅石皺眉道:「東海龍宮?難道去向東海龍神討龍珠麼?」

東海龍神乃是大荒之外、東海之中的帝王,統轄九萬里海域,有「天下第七帝」之說。言下之意,除了大荒神帝與五族五帝之外,以他為最大。但這東海龍神素來見首不見尾,正邪難分。相傳為巨龍修行化為人形,魔法神功,深不可測。屬下龍魔海將不計其數,多有凶暴惡名者。六百年前,青帝羽卓丞殊死相鬥的,便是當時龍神的六位兄弟。以青帝之威,竟也只能兩敗俱傷。

人魚姥姥道:「正是。嘿嘿,倘若能討得龍珠,佐以海神淚、相思草,送吞纖纖腹中,再以兩位的真氣、魔法,便可以令她魂魄歸位,起死回生。」她故意歎了口氣道:「只是這海神淚乃是深海中難得一見的寶珠,龍珠更是龍宮至寶,你們想要取回,那可難得緊了。」連連搖頭,惋歎不已。

拓拔野知她出言相激,微笑道:「姥姥放心。別說是東海龍宮,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將這龍珠取回。」知曉纖纖有救,他登時精神大振,恢復常態,話語之間又回復那從容不迫,斬釘截鐵的氣勢來。

赤銅石等人卻是面有憂色,微微搖頭。以傳說中東海龍神的脾性,哪能將這龍珠拱手送出?龍神勢力之強,不在五帝之下。這兩少年倘若真去,那不是虎口拔牙麼?

拓拔野口中念著「東海龍神」四字,越覺熟悉,彷彿在哪裡聽過一般。苦思半晌,突然靈光一閃,脫口道:「是了!科大俠曾讓我拿著珊瑚笛子去找東海龍神!」心中登時狂喜。赤銅石等人不知此節,但見他滿臉喜色,頓知有了轉機,又驚又喜。

當下拓拔野將當日蜃樓城城破之時,科汗淮讓他先行,假以時日候不著他們之時,以這珊瑚笛子為信物,去找東海龍神借兵等等諸端,說與眾人聽。這些年來,拓拔野、蚩尤先是苦等科汗淮、喬羽,無望之下,刻苦修行,盼望有朝一日帶領群雄復城。倒是將這節忘了。若非人魚姥姥提及,絕難想起。

眾人俱是大喜,倘若科汗淮真與龍神有如此交情,纖纖還生倒有六七成把握。蚩尤更是忍不住昂首長笑,洞中轟鳴,眾人紛紛摀住耳朵。

赤銅石道:「如此妙極。刻不容緩。城主不如盡快動身。」拓拔野點頭道:「我去取了珊瑚笛子,便去尋東海龍神。」蚩尤剛開口道:「我隨你去……」卻聽赤銅石道:「聖法師,你去只怕不好。你是羽青帝轉世,羽青帝與龍神之間有六百年的過節。倘若龍神見著你的苗刀,感覺你的碧木真氣,只怕反倒不妙。況且水妖隨時要來進攻,若城主、法師都不在島上,士氣要大打折扣。」

蚩尤猶疑不覺,心中極想與拓拔野一道尋回龍珠、寶物,救起纖纖,但赤銅石言之成理,權衡之下,沉聲道:「赤長老說的是。」當下拉了拓拔,走到一旁,冷冷道:「臭小子,倘若此次救起纖纖後,你再這般對她,我決計饒不了你!」雙手用勁,緊緊的掐住拓拔野的肩膀,兩眼直直凝視著他的眼睛。拓拔野心中茫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蚩尤鬆開雙手,低聲道:「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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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將鮫珠交到辛九姑手中,心中百感交集,正要與眾人告別,卻聽真珠道:「拓拔城主,我隨你去罷。」訝異間回身望去,只見真珠紅著臉,鼓起勇氣道:「我對這東海頗為熟悉,由我帶路要快一些。」人魚姥姥歎氣道:「也罷。就讓她教你『魚息法』吧。想去東海龍宮,必須在水裡自由遊行。」

拓拔野不及多想,點頭道:「那有勞真珠姑娘了。」當下轉身向眾人告辭,又與蚩尤交代了島上諸種防禦工事,這才出洞而去。拓拔野先返回木屋中取出珊瑚笛子。那珊瑚笛子空置已久,蒙上灰塵。拓拔野摩挲珊瑚笛,想起科汗淮,心中愧疚更盛。飛奔出屋,一路與群雄稍作招呼,便奔往海邊與真珠會合。

當下真珠先教他鮫人族獨特的水下呼吸法:魚息法。所謂魚息,即可在水中自由呼吸,而無需換氣。真珠道:「其實海水中,也有許多的空氣。只是尋常人無法呼吸得到。魚以兩鰓呼吸,我們自然沒有。但是我們有皮膚。」她瞧見拓拔野望著她,心中羞怯,一邊說一邊兩頰緋紅,連語調也不自然起來。當下別過頭去,道:「魚息法便是將水中的空氣從皮膚毛孔之中吸入經脈,再傳送到肺中。」

拓拔野天性穎悟,又研習了兩年的《五行譜》,一聽之下,立時覺得這與水族魔法中的「龍鱗訣」頗為相似。真珠傳授的口訣也甚為簡單,參照「龍鱗訣」,立時便爛熟於胸。

當下拓拔野照著那口訣,潛入海中,運行真氣。只覺週身毛孔突然完全打開,千萬縷涼氣衝了進來,沿著經脈繚繞奔走,彙集到心肺,清新涼爽,妙不可言。絲毫沒有在水中鬱抑的感覺。濁氣從體內傳至鼻息,逃逸出去,冒出無數的氣泡,在眼前閃過,極為有趣。拓拔野又驚又喜,在水中自由游動。他原本水性極好,現下更是如虎添翼。

突然旁邊黑影閃動,扭頭望去,卻是真珠在水中翩翩擺舞,尾隨而來。她嫣然的望著拓拔野,紅暈泛生,似是對他這麼快便學會了魚息法極為嘉許。魚尾輕搖,悠然旋轉,帶著拓拔野朝著東面三百里外的珊瑚島游去。

海水湛藍,彩魚翩翩。他們從珊瑚叢中穿插而過,向著更深處的海底游去。

海底白沙綿延數里,然後是一片裂谷和山峰。許多生平見所未見的珍奇植物浮光掠影,交錯而過。碧綠色的海藻在海水中緩慢的招展,宛如依依垂柳。海蛇、章魚、諸多海獸在周圍四側懶洋洋的游過。色彩斑斕的魚群倏然北往,倏然南折,錯肩而過時如狂風捲過。

在這異彩紛呈的深海中恣意遨遊,猶如在空中飛翔一般。拓拔野雖然水性極佳,但這等境界卻從未體驗過。得知纖纖尚有轉機之後,心情已大為好轉。在這海中逍遙游片刻,更是鬱悶全消,過不多時已用手勢與真珠談笑起來。

真珠瞧見他復轉開朗,心中頗為歡喜。見他忽然接連眨眼,滿臉微笑,手勢奇怪,猜了半天才得知,他說的乃是「這海中最為美麗的魚就是你」。登時又是害羞又是隱隱的失落,紅著臉佯作不知,朝前游去,忖道:「在他心中,我終究還是一條魚。」心中頓感刺痛。拓拔野只道她害羞生氣,連忙追將上來,微笑作揖,接連賠禮。

突然一隻巨大的蝠賁舒張巨翼,滑翔而來,翼稍輕輕的拂過拓拔野的臉頰,又麻又癢。正愕然間,望見真珠掩嘴而笑,欲言又止,似乎想說什麼卻不好意思開口,終於輕輕比畫道:「誰讓你取笑我,它就摔你耳光啦。」她溫順靦腆,極少這般玩笑,剛一比畫完,便兩頰飛紅,逃也似的翩然游舞。

兩人就這般一路遨遊談笑,真珠初時頗為拘謹,但到得後來,也逐漸放開。並肩翔游,偶爾偷偷的瞥上一眼拓拔野的側臉,心中便要砰砰跳得厲害。她心中突然希望這三百海里的路程,遠遠沒有盡頭。

前方珊瑚礁如密林交織,豔紅似火,想來便是科汗淮當日所說的龍宮入口所在。拓拔野轉頭望向真珠,她微微點頭。當下兩人朝上浮游。

破浪而出,金光耀眼。萬里藍空下碧波搖曳,白鷗飛翔。環首四顧,東方數里處一片珊瑚島巍然聳立,倒如海上城池一般。真珠低聲道:「那便是傳說中的龍宮大門。這方圓百里之內都是龍神禁地,平日裡誰也不敢輕易進來。」

拓拔野正要說話,忽聽巨浪洶湧,有人喝道:「何方狂徒,膽敢嬗闖龍宮寶地!」接著便有轟然應諾聲如山崩地裂般同時響起。真珠驚駭之下,花容失色,不自禁的朝拓拔野懷中靠去。

四周碧波翻湧,掀起三丈餘高的水牆。水牆上無數尖耳凸睛,肩胛長有魚鰭的人形怪物迎浪而立。手中各種奇形怪狀的兵器參差交錯,紛紛對著拓拔野二人。為首一個十尺來高的彪形大漢長了兩條觸鬚,在唇上擺舞不停,滿臉威嚴之色,踏在一隻巨型海龜上,反手握著一柄金光閃閃的叉子,喝道:「見了巡海夜叉,還不跪下?」

真珠雖然頗為害怕,但是瞧見他滿臉嚴肅,極是威武,卻偏生長了兩條觸鬚,站在一隻呆頭呆腦的大龜上,甚是滑稽,忍不住便要笑出聲來。卻聽拓拔野忍俊不禁,哈哈笑將起來。

那巡海夜叉乃是龍宮海域內的守疆將吏,各大島國族民見了他無不驚懼失色,素來橫行慣了,豈料今日方甫擺出這威武之勢,卻被這少年嬉笑,登時大怒,喝道:「給我拿下!」

那群尖耳凸睛的兵卒轟然應諾,踏浪迎波,排山倒海的圍了上來。拓拔野笑道:「這便是龍神的待客之道麼?」雙掌灑落飛舞,浩然真氣如颶風忽起,蓬然捲舞。

眾龍兵忽覺狂風捲來,水霧迷濛,吹得自己睜不開眼。而腳下波浪倒捲,驚呼聲此起彼伏,不由自主的朝著後方跌跌撞撞的疾退而去。

那巡海夜叉見這少年隨意揮灑,便狂風捲浪,將眾龍兵沖退十餘丈,心下大駭。只聽拓拔野微笑抱拳道:「在下湯谷城城主拓拔野,特來拜會東海龍神。還請尊駕通稟一聲。」

巡海夜叉喝道:「大膽!龍神日理萬機,神仙也似的人物,哪有工夫見你這等草民。」拓拔野微笑道:「還請尊駕通稟,便說是故人科汗淮的朋友,有要事求見。」

那巡海夜叉聽得科汗淮三字,似是愣了一愣,眼珠轉動,目光狐疑的在兩人身上打量了半天,冷笑道:「科大俠的朋友?嘿嘿,他早在四年前便已死了。難不成你是從閻王爺那兒過來的麼?」

拓拔野輕輕拔出珊瑚笛子,在手中玩轉,道:「此物乃是龍神送與科汗淮的封印神器,以此為信物,當不會有假罷?」那巡海夜叉哈哈狂笑道:「可笑,當真可笑。這島上到處是珊瑚,隨便作成這麼一枝笛子便想混進龍宮麼?」眾龍兵也跟著哈哈大笑。

那巡海夜叉突然面色一變,冷冷道:「我瞧你多半是大荒奸細,想要混入龍宮搗亂罷?」話音未落,突然閃電般撲了上來,金叉飛舞,朝著拓拔野全力攻去。眾龍兵齊聲轟鳴,四面八方圍攻上來。

真珠嚇得尖叫一聲,眼前一晃,已被拓拔野抱在懷裡。他低頭笑道:「不用怕,瞧我怎麼釣魚捕蝦。」那笑容溫暖親切,眼神有說不出的安定之力。她一顆懸著的心登時放了下來。低頭望去,見他的左臂穿過自己腋下,橫亙在她胸前,堅實的肌肉擠壓著自己的雙丘,酥麻的感覺登時由此傳遍全身。她「啊」的一聲低呼,滿面潮紅,渾身酸軟無力,如棉花般偎在他的懷中。一顆心突突亂跳,一時間週遭什麼也聽不見、瞧不著了。

海風勁舞,刀光劍影,真珠渾然不覺,她只瞧見拓拔野那俊逸的側臉在陽光下的剪影,聽見他的笑聲。心中想到:「倘若能永遠這般在他懷中,刀山火海,也沒什麼可怕的啦。」雙頰滾燙,心中歎氣道:「我可真是著了魔啦,一點也不知道害臊。他與纖纖姑娘玉璧似的一對,又怎會將我瞧在眼裡呢?我不過是條人魚罷了。」想到此處心中疼痛,險些便要難過得落下淚來。

她瞧了瞧自己那銀白色的魚尾,正緊緊的貼在拓拔野的腿上,嚇了一跳,急忙朝外捲起。滿臉緋紅,悄悄的瞥了一眼拓拔野,見他正談笑退敵,絲毫沒有注意,這才放心。又想道:「姥姥說人魚若要化為人形,便要縮減幾十年的壽命,受無窮無盡的苦痛。但是……但是倘若能變作一個真正的女人,與他一起,哪怕是端茶倒水,鋪床疊被,遠遠的瞧著他、陪著他,我也願意……」

正胡思亂想間,突然聽見拓拔野笑道:「得罪了!」抬頭望去,那巡海夜叉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唇高高腫起,襯著那兩條觸鬚更是惹人發笑。那叉子被拓拔野用斷劍削得成了長矛,其他龍兵則遠遠的躲了開去。真珠再也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突然覺得不好意思,連忙掩住嘴,歉聲道:「對不住,我可不是在笑話你的鬍子。」

那巡海夜叉又驚又怒,恨恨道:「狂賊,你夠膽就莫走!」拖著「長矛」,一跺龜背,那海龜緩緩的沉入海中。眾龍兵也虛張聲勢的喝罵一通,逃之夭夭。

拓拔野哈哈而笑,轉頭望向真珠,突然發覺自己的左臂緊緊的箍在她的胸脯上,立即鬆手。真珠「啊」的一聲,羞不可抑,退開數步,忖道:「糟啦,他定然將我想成不知羞恥的人啦。」又急又怕,不敢抬頭望他。

卻聽見不遠處有人鼓掌格格笑道:「好生了得。俊小子,難道你不怕他帶了海妖龍獸來找你報仇麼?」拓拔野二人循聲望去,那珊瑚礁上坐了一個紅衣金髮女子,正朝他拍掌微笑。海風吹處,紅衣飛舞,露出雪白的肌膚。那金色的長髮飄散起伏,美豔的臉上酒窩深深,一雙碧綠的大眼如海水般清澈。妖嬈美麗,竟不在雨師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