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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有靈犀

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小半時辰,眾人渾身冰霜凝結,就連睫毛上也成了白濛濛一片,不住地打著寒戰,體內那萬蟻咬噬似的劇痛更是越來越加強烈;聽著九天玄女有恃無恐地對西王母的質問招認不諱,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森冷憤怒。

從土族之「亂」到寒荒洪水;從蟠桃會大戰到地丘重現;從金刀駙馬到伏羲轉世;從「封鎮」混沌到解印鯤魚;再從百花大會到天帝山盟;從誣陷拓拔到圍剿蚩尤;從伏擊靈感仰到刺殺白招拒;從各地瘟疫到連天戰火……

若非聽她親口證實,他們實難相信大荒中這些年來許多的疑案慘禍,全是因其而起,佈局之深遠,手段之毒辣,可謂驚心動魄。

相較之下,燭龍、句芒、烈碧光晟等人所施行的,簡直便是光明正大的「陽謀」了。唯一相似之處,便是都擅用「隔岸放火」之計,在他族中安插了許多奸細,挑撥煽亂,削其實力。

拓跋野一邊凝神聆聽,一邊運氣活脈。聚念四掃,體內的蠱蟲幾已死絕,奇經八脈也漸轉暢通,心下大定。

只是眼下大敵環伺,加上如意雙仙,對方共有六名頂尖高手,自己如何憑借一己之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救下纖纖,並將他們一一制服?

正自苦思良策,又聽西王母淡淡道:「我只有一件事尚不明白,還請黃帝陛下賜教。既然少典皇帝當年裂屍詐死,不過是引蛇出洞的苦肉計,好讓你名正言順地登上太子之位。為何一切既定後,陛下反倒要借苗帝之手,迫不及待地將將他除去?」

姬遠玄的微笑登時僵凝,烏絲蘭瑪淚珠盈眶,閃過一絲悲傷淒楚之色,徐徐道:「玄兒乃至孝之人,豈會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只是因那『攝神御鬼大法』太過霸烈凶險,雖有『元魂珠』和『煉神鼎』,仍不免飽受神識錯亂之苦。少典不願玄兒、冰兒冒此大險,這些年來一直親自吞吸五行魂識,以寧封子的『五色煙華訣』煉化為土本五行真元,再用『土孕大法』傳與他們兄妹二人……」

眾人大凜,土族地「土孕大法」與木族的「嫁木訣」、水族的「融冰大法」異曲同工,都是將自身修煉的真元原封不動地傳給他人,故而統稱為「嫁衣神功」。每用一次,對傳功者的奇經八脈必有重創,姬少典連續使了二十餘年,弊害可想而知。

果聽烏絲蘭瑪道:「可惜寧封子已死,刻在廣成子隨身玉珮上的『五色煙華訣』精奧難解,少典只參詳了十之二三,再加上吸納的五行魂識太過凶厲龐雜,他每煉化一次五行真元,便需修養大半年方能恢復元氣。平定叛黨,降伏姬修瀾之後,他雖然轉死重生,卻已是油盡燈枯,大限將至……」

晏紫蘇又驚又怒,顫聲道:「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將黃帝約在觀水河邊,借蚩尤之手將他殺了,好來栽贓栽贓嫁禍!那時蚩尤與你們無仇無怨,為何竟要如此陷害於他?」

烏絲蘭瑪嫣然一笑,道:「鴉鵲無罪,棲木其罪。要怪就怪他是拓拔太子的親朋至友。」

拓拔野一震。只見她轉頭凝視著自己,柔聲道,「拓拔太子,說起來這一切還多虧了王亥將軍。若不是當日他在靈山腳下冥冥感應,祭天占卜,算出你是黃帝未來之大敵,少典又怎會派遣風後刨根問底,查究你的身世?我又怎會得知你竟然就是二十多年前被我繞了一條小命的公孫青陽?你倘若安分守己地作一個流浪兒,我或許還可將你帶回波母身邊,讓你高高興興地全家團圓;但你卻偏偏去做什麼龍神太子、神農使者,鬧得天下矚目、四海如沸,若再不將你們及早除去,難道還留著你們與遠玄爭鋒麼?」

姬遠玄微笑不語。拓拔野心中森寒,才知當日與他結義兄弟、冒死相助時,他竟早已作好了鋤滅自己的打算;為達目的,竟不惜借刀弒父,迫使土族上下與自己勢不兩立!

驚愕駭火,哈哈笑道:「原來如此。在你們心目中,沒有是非正邪,沒有朋友兄弟,只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利益所趨,就連骨肉至親也可以犧牲利用,更何況旁人?」

晏紫蘇雙頰酡紅,又冷冷插口道:「妖女,燭龍的本真丹早就被你調包換走了,你便是用此來逼迫我娘為你賣命的,是不是?」

烏絲蘭瑪格格笑道:「晏國主,你到現在還相信這個世上有本真丹嗎?如若真有此丹,燭龍當初又何必辛苦搶奪三生石?天吳又為何至今留著八個腦袋?我們又何必花費二十年光陰尋找混沌獸身?」

頓了頓,搖頭道:「燭龍當年賜予你娘的根本不是本真丹,不過是我聖女宮的『仙蛻花』罷了。雖然能暫時變回人貌,卻永遠也得不到不滅的靈魂,還要永受骨肉裂痛的煎熬。你娘投奔於我,正是為了得到『仙蛻花』的解藥。」

晏紫蘇身子一晃,花容霎時慘白。她此生最為害怕的,莫過於死後什麼也沒有,連黑暗和空寂也感覺不到。此刻得知就連那唯一的希望也不過是虛幻的泡沫時,更如同懸崖邊的人抓落了最後一根枯草,心中森寒恐懼,無可言表。

蚩尤又是憤怒又是心疼,不知當如何勸慰,緊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卻使不出半點氣力,啞聲大笑道:「無恥妖孽!老黃帝居然為了你們捨生忘死,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都說『中州男兒多義士』,想不到土族數百萬兒郎,竟全都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行屍走肉!」

姬遠玄也不著惱,背負雙手,淡淡道:「一介莽夫,也敢妄談什麼『義』字?大丈夫立於世,當捨小節而從大義。土族男兒誓死追隨寡人,為的便是鏟奸賊、平天下,成就千秋不朽的偉業,豈是小小的一個蜃樓城可以比擬?」

拓拔野心中怒極,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鋤奸賊、平天下!敢問你們勾結奸佞,陷害忠良,惟恐四海不亂,鋤的是什麼奸賊?平的是什麼天下?你們殺人放火,裂土分疆,塗炭五族蒼生,鋤的又是什麼奸賊?平的又是什麼天下?」

此時他經脈已全然衝開,但為了不驚動眾人,仍以「宇宙潮汐訣」將真氣封凍如冰河,就連肌膚上的冰霜也絲毫沒有震裂融化,若不凝神查探,決計不能感覺到絲毫異樣。

姬遠玄微微一笑,朗聲道:「拓拔太子,當日你在天帝山上所說的話,難道已經忘了麼?『天下合,則百姓寧;天下裂,則百姓苦』。你我之間雖然勢不兩立,但對於這一點,卻是心有靈犀,可謂知己……」

拓拔野搖頭大笑道:「拓拔何德何能,敢做閣下知己?我想要的乃是平定四海,讓天下處處都是蜃樓城,可不是要將這大好人間變作恐怖鬼域。」

姬遠玄揚眉道:「寡人原本也只想打敗燭龍,讓水、土二族相安而治,但追古思今,便知這種念頭何其天真!大荒數千年來干戈不斷,戰火如荼,歸根結底,便是因為五族各立,天下離心,縱然有神帝略加制衡,又有何用?今日鋤掉一個燭九陰,明日還會出來一個燭十陰,此去彼來,永無窮盡。只要四海不一,人心不齊,就永遠也沒有太平安定的一日……

轉身環顧眾人,一字字地森然道:「大亂之後方有大治。要想人人安樂,開萬世之太平,惟有掃平四海,將五族合併,天下為一。所以我要做的,不是一族一時之黃帝,而是天下萬民、千秋萬載的黃帝,誰若敢阻擋這萬歲偉業,誰便是逆天奸賊,我自當誓死以鋤之!」

眾人一凜,都知他野心極大,想不到竟一至於此!這些話若換了旁人說來,多半被認定瘋子,哄笑了之;但出自其口,斬釘截鐵,重逾萬鈞,竟讓人莫名地生出寒畏之意。

烏絲蘭瑪瞟了眼殿角的沙漏一眼,嫣然道:「已經過了整整半個時辰,該說的都已說了,各位體內的蠱蟲想必也早已孵化得差不多啦。陛下,趁著他們元神未消,收入神鼎好好煉化,可別浪費了。」大袖揮掃,「呼」地一聲,火焰高竄亂舞,銅鼎通紅。

眾人大凜,此時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神鼎徐徐旋轉飛來,卻苦無半點抵擋力。科汗淮、石夷等人方欲強動真氣,體內登時萬蟲齊噬,疼得魂識欲裂,生不如死。

拓拔野與纖纖相距十三丈,中間隔著姬遠玄與應龍,即便施以「種神訣」,也斷難瞬間奪救到手;而要想一舉降伏姬遠玄,更無可能。唯一的機會便是擒住七丈外的烏絲蘭瑪,當作人質交換。

當下一邊五氣交感,逼出滿臉冷汗,裝作體內寒蠱齊發的假象;一邊暗自將真氣綿綿畢集掌心,只等烏絲蘭瑪再靠近數步,立時全力突襲。

忽聽晏紫蘇格格大笑道:「要殺要剮,只管動手,橫豎我已在冰夷的體內下了『子母噬心蠶』,我們若是死了,也有她隨著陪葬!」

姬遠玄面色陡變,喝道:「你說什麼?」手掌一翻,煉神鼎驀地凌空翻轉,朝晏紫蘇平移飛去。

拓拔野心中一動:是了,除了他們寥寥數人,天下還沒人知道冰夷已死。以此要挾,當可亂敵陣腳,趁隙反攻!當下哈哈笑道:「怎麼?女魃還沒告訴你們麼?在那鳳冠山下、青石屋裡,你的好妹子被火仇仙子刺瞎了雙眼後,已被我擒獲,藏在一個絕密之處了。要想救她,就乖乖地交出解藥,放了西陵公主!」

烏絲蘭瑪又驚又怒,昨夜女魃未能返回覆命,她已隱覺不妥;此刻聽拓拔野對冰夷軟禁處所說得分毫不差,又想起方才少昊竟能說出冰夷與她的母女關係,心下頓時信了八分。

當下走到敖語真身邊,嫣然一笑,柔聲道:「龍神陛下,我聽說拓拔太子最是憐香惜玉,又怎會捨得如此對待一個弱女子?你也是母親,想必知道做母親的,為了子女可以什麼也不顧。卻不知拓拔太子為了自己母親,又願意作出何等犧牲?」話音未落,右手操起一柄碧幽幽的青銅蛇刀,閃電似的刺入敖語真的背心。

拓拔野失聲道:「娘!」眾人驚呼聲中,敖語真身子一顫,格格笑道:「臭小子,這賤人扎你娘幾刀,回頭記得也扎那小賤人幾刀……」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臉色煞白如紙,聲音更已細弱如蚊吟。

烏絲蘭瑪微笑道:「拓拔太子,你飽讀《百草譜》,這刀上的『冰泥翠藻』是什麼,和北海蠱蟲遇合又會產生何等反應,想必清楚得很了?」陡然將刀抽拔而出,黑血噴射出一丈來遠。火光映照下,血跡斑斑烏紫,惡臭撲鼻,無數螞蟻大小的絢彩蠱蟲正微微蠕動。

「冰泥翠藻」是北海海底劇毒之物,蠱蟲吃了之後,更是瘋狂難阻,上鑽顱骨,下穿腳踝,就連腦漿、骨髓也要吞吸精光。拓跋野駭怒交集,還不等說話,烏絲蘭瑪又是一刀朝敖語真脊椎猛刺而下。

「砰!」黑光爆舞,科汗淮突然一躍而起,一掌猛擊在玄女肩頭,登時將她打得鮮血狂噴,翻身飛跌。

事起倉促,眾人嘩然驚呼,姬遠玄急衝如電,左臂氣帶飛舞,將玄女倏然纏抄接住;右手則馭使神鼎,碧光怒旋,朝科汗淮呼嘯撞去。

拓拔野更不遲疑,立即伏身疾掠,左臂五氣相激,極光氣刀轟然怒爆,震得應龍踉蹌飛退;借勢翻飛,轉向直撲纖纖。右手天元逆刃銀弧旋舞,在墓室中亮起兩輪刺目的太極魚線。

這一記「星飛天外」乃八百年前古元坎夜觀流星時所創,銳不可擋。拓拔野在蒼梧之淵靜心苦修,天人合一,更已將其威力發揮到極致,光浪所及,整個陵墓頂穹如流星狂捲,絢麗難言。

如意雙仙心中陡沉,「吃吃」兩聲,只覺肘上一涼,小臂已連著符彩神帶被雙雙切下,鮮血沖天噴射。呼吸一窒,還不及慘叫出聲,當胸又被猛烈無比的五行氣浪螺旋撞中,經脈、骨骼應聲碎裂,沖天拋飛。

拓拔野足下絲毫不停,搶身抱起纖纖,陀螺急轉,天元逆刃盤旋怒掃,將追沖而來的應龍、武羅重又迫退。混亂中,只聽右後方「彭彭」連震,翠綠光暈重疊怒放,龍神尖聲叫道:「科大哥!」

他心中一沉,眼角掃處,但見科汗淮連翻了幾個觔斗,重重地撞在混金鐵壁上,煉神鼎「嗚嗚」急轉,又朝其當頭撞去。

拓拔野縱聲大喝,抱緊她飛旋斜衝,天元逆刃的銀亮刀芒直衝出十餘丈遠,猛然劈斫在神鼎上,「噹!」神鼎陡然移轉,擦著科汗淮的耳沿轟然撞在鐵壁上,登時迸開數十道細小的裂紋。

科汗淮被那氣浪絞卷,側身翻轉,一頭撞中鼎壁,立時又被飛彈震出。他雖中寒毒,卻以「潮汐訣」稍微改變經脈走向,故而保存了兩成真氣,方才為救龍神,全力相搏,耗盡真元,再也無法抵擋姬遠玄的連番猛攻。此時重創落地,渾身鮮血斑斑,氣息奄奄,就連指尖也無法再動彈一下了。

敖語真瞧不見他在哪裡,又驚又怕,伸手四下抓探,連聲呼喚。纖纖迷迷糊糊中聽見,神智陡然一醒,低聲道:「爹!爹!」長睫震顫,卻睜不開眼來。

拓拔野待要衝前相護,橙光怒爆,凌厲迫面,姬遠玄的鈞天劍已雷霆狂飆般地急攻而來。身側氣浪怒卷,應龍、武羅仙子亦雙雙夾攻,登時將他逼得呼吸不得,接連後退。

烏絲蘭瑪盤坐調息了片刻,黑光繚繞,面色稍轉紅潤,睜眼微笑道:「陛下,既然拓拔太子這等寡情薄義,連自己義母的性命也不顧,我們就成全他吧。反正只要煉他一人魂魄,冰兒也好,九碑也罷,全能得知下落。」

拓拔野大凜,單只帝鴻一人,真氣便不在自己之下,再加上應龍、武羅、玄女,莫說救護科汗淮等人,自保都頗為吃力。眼下若在地上,以「三天子心法」感應天地偉力,或可一決生死;偏偏身陷墓室,四壁徒立,又當何以借勢?

四周氣芒如飆,光浪炸舞,他突然想起在那蒼梧之淵,彤雲壓頂、雷電交加的狂暴景象……心中一動,這一切與之何其相似!天如穹蓋,地如鐵壁,世界再大,與這墓室又有何異?只要能心與境合,五行生剋,自可與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又管他身在何地!

一念及此,豁然開朗,精神陡振。當下五氣流轉,週身絢光大盛,「呼!」四周霓霞環繞,層層激舞,羊角風似的在眾人之間搖曳飛旋,越來越快,越來越猛。

姬遠玄雙目瞳孔收縮,光芒閃爍,微笑道:「拓拔太子,不管你信或不信,當世英雄之中,我最為賞識之人便是你。你與我之間,實有太多相似之處。你想令天下處處都是蜃樓城,我想讓大荒百姓人人安居樂業,也算是殊途同歸。只可惜這天上只能有一個太陽,世間亦只能有一個黃帝,否則……」

搖了搖頭,歎道:「否則你我如此慼慼相應,我又何必非要置君於死地?」左手化爪橫掃,煉神鼎驟然變大了數倍,「呼呼」飛旋,朝他當頭罩來。

拓拔野呼吸一窒,頭髮衣裳倒立鼓舞,昂然大笑道:「多謝閣下如此抬舉。可惜當世帝神權貴之中,我最看不起的便是你這奸邪小賊。若與你有半點相似,我早就羞得一頭撞死了。我想要四海大同,人人平等,而你卻想要做千秋獨夫,讓大荒百姓世世代代地當你奴隸。你我之別,有如日月晝夜,不共戴天!」

說話間,天元逆刃夭矯閃舞。如閃電破空。

四壁青光映照,「轟隆隆!」如雷聲滾滾,震得人氣血翻騰,紅纓、碧萼尖聲驚叫,捂著耳朵踉蹌坐倒。

應龍、武羅齊齊一晃,被那蓬然鼓炸的羊角旋風震得離心飛退,惟有姬遠玄半步不退,右手鈞天劍黃光滾滾,擎天柱似的頂在煉神鼎的後側,渦旋狂捲,一重重地變幻出深碧淺綠的光浪,朝著拓拔野寸寸壓下。

兩人真氣均已臻太神之境,又都五行具備,在偌大的空間內螺旋交抵,相生相剋,登時氣浪疊爆,絢光亂舞。激撞在周圍的混金鐵壁上,更徑直飛竄起無數道電光火焰。

拓拔野哈哈長笑:「區區一個煉神鼎,也敢與日月爭光?且看我以天地為洪爐,將你們這些妖魔煉為炭糜!」意如日月,氣如潮汐,在奇經八脈之間洶洶席捲,恣意生剋變化,循環激轉,每一刀劈出,都猶如雷電齊鳴,風雲奔走。

剎那間,墓室內彷彿被滔滔霞雲籠罩住了,洶湧奔騰,颶風捲號。燃燒的火浪在兩人之間呼嘯穿飛,將四下照得奼紫嫣紅,光怪陸離。突然閃電亂舞,雷鳴如爆;既而水珠縱橫,暴雨傾盆。

地上很快結了一層白茫茫的冰霜,但在那四時處迸飛的火浪撞擊下,又如冰河迸炸,沖天掀捲。鐵壁更被燒得通紅,彷彿旱地熔石,不斷龜裂。

五氣交感,詭譎變幻,蒸騰的水汽突然又化作萬千冰雹,繽紛亂舞,砸在眾人身上,獵獵生疼;砸在滾燙的鐵壁上,「哧哧」激響。白霧瀰漫,火勢越發猛烈,沖天席捲,燒得頂壁忽青忽紫。

如此五行生剋,循環周轉,變化出萬千氣象。小小墓室,竟宛如無垠宇宙。拓跋野跌宕其中,體內真氣隨之不斷契合轉變,越鬥越是酣暢淋漓,縱聲長嘯,那羊角狂風的聲勢漸漸壓制住了煉神鼎的渦旋碧光。

眾人呼吸如堵,心神俱震,從未見過這等奇景,一時間竟忘了恐懼和焦慮。

石夷張口結舌,怔怔觀望,彷彿悟到了無上妙境,卻又彷彿混沌難明,又是驚異又是敬服又是懊沮,駭然忖道:「世間竟有這等絕學!我這幾十年可真是……可真是坐井觀天了。」

姬遠玄置身局中,震撼更甚。先前洵山頂上,目睹拓跋野將暴風雪生生止住,已然大為驚異;想不到在這四壁徒立的密室之中,他竟能反其道而行之,憑空催生出如許風暴!

自己若能奪得九碑,修成這通天徹地的「三天子心法」,大業何愁不成?越想越是羨妒惱恨,再無心與他僵持,揚眉長笑道:「宇宙本混沌,何來煉洪爐?管你風火雷電、冰霜雪雨,到了寡人肚裡,全都不過陰陽二氣!」

週身突然朝外一鼓,黃光火放,登時變成了那渾圓如球的無頭怪物,四隻肉翼高高舉起,抵在煉神鼎邊緣,六隻彤紅的觸足驀一外翻,腹部長縫迸裂暴張,如血盆大口。

「呼」地一聲,腥風狂嘯,火浪、冰雹、雨雪……全都倒捲衝入。眾人眼前一花,身不由己地隨之飛旋衝起,驚呼不絕。

拓拔野張口吐出定海珠,喝道:「定!」神珠破空逆旋,光芒炸射,和天元逆刃的絢麗光浪絞卷一起,狂飆搖舞,直衝帝鴻巨口,頓時將那渦旋重重震盪開來。

狂風驟消,氣浪四爆,眾人身下一空,重又橫七豎八地跌坐在地。道道艷紅的火彈交錯怒射,撞擊鐵壁,裂縫中火焰噴吐,白汽濛濛,墓室內很快又炙熱如蒸籠。眾人大汗淋漓,週身濕透,那寒痺的感覺稍有消減。

烏絲蘭瑪格格笑道:「陛下,拓拔太子想用五氣真火來壓制『朱蛾巨蜂蜜』,你就助他一臂之力罷。」

帝鴻嗡嗡大笑,圓球似的巨軀陡然通紅如火,急劇膨帳,四翼齊拍,「轟!」奼紫嫣紅的火浪從口中噴薄怒湧,登時將拓拔野撞得凌空後跌,衣裳亦竄起點火焰。應龍、武羅趁勢穿梭交夾,全力猛攻。

拓拔野先機既失,重轉被動,被這土族三大高手雷霆般合圍追擊,呼吸如窒,一時無暇調整反擊,只得借勢隨形,跌宕迴旋,施展「天元訣」,弧光電舞,將那迫面而來的重重氣浪震掃開去。

墓室內火焰狂舞,越燒越旺,眾人發須、眉睫盡皆焦枯,衣裳「呼」地捲起朵朵赤焰,眼睜睜地看著火舌亂舞,直往上竄,驚駭焦火,卻無計可施。惟有長留仙子格格大笑,宛如癲狂一般。

纖纖體內寒毒散清,神智漸醒,眼見周側火焰狂舞,自己被拓拔野緊緊抱在懷中,臉上燒燙,心中怦怦大跳,突然想起父母,「啊」地一聲,四下掃探,叫道:「爹!娘!你們在哪裡?」

拓拔野大凜,知道再這般下去,不消片刻,科汗淮等人都將被燒成焦骨了。心神一分,「三天子心法」的威力更加難以發揮出來。側肋狂風火卷,忽然被帝鴻觸角趁隙掃中,頓時劇痛攻心,踉蹌撞飛。

烏絲蘭瑪大喜,笑道:「紅纓、碧萼,西陵公主想見龍牙侯,還不去將他的心剜出來,呈與公主相見?」

那兩丫鬟臉色煞白,對望一眼,行禮應諾,抽出尖刀,徐徐走到科汗淮身邊,顫聲道:「龍牙侯,得……得罪了!」提刀便往他心口刺下。

纖纖、龍神驚怒齊呼,西王母身子一震,「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突然翻身急衝而起,「天之厲」碧光狂掃。

「嗤!嗤!」紅纓、碧萼脖子突然現出一道紅線,她們睜大雙眼,驚駭地瞪著西王母,張口想要說話,脖子卻突然噴出一道血箭,人頭沖天旋舞,尖刀掉地。

只聽西王母叱道:「賤人,雁門山一戰尚未打完,今日就在這裡作個了斷!」青光飛旋怒舞,「天之厲」餘勢未消,立即又狂飆似的朝烏絲蘭瑪呼嘯劈去。

眾人哄然。纖纖又驚又喜,卻不知她為何竟能逼出寒毒凶蠱,安然無恙?

烏絲蘭瑪亦大感意外,格格笑道:「想不到妹子為了救老情人,竟突然生出如此能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強撐到幾時。」翩然疾衝,冰蠶耀光綾如流雲黑水,將玉勝刀層層纏捲。

西王母來勢如電,厲聲長嘯,黑髮沖天搖舞,淡藍色的妙目厲芒閃耀,玉齒變若虎牙,暴張交錯,端莊秀麗的容顏變得說不出的獰厲可怖。雙袖獵獵飛捲,陡然朝外一分,「天之厲」破沖而出,回到她雙手之中,光焰暴漲,碧光怒舞,化作巨大的清冽刀芒,縱橫呼嘯。每一刀每一式竟全是兩敗俱傷的亡命打法,極盡凌厲凶險。

「彭彭」連聲,冰蠶耀光綾捲舞翻飛,氣浪滾滾,烏絲蘭瑪經脈傷勢未癒,抵擋不住,接連閃避後退,險象環生。

應龍、武羅仙子大凜,抽身回攻,拓拔野哈哈大笑道:「水剛燒開,肉沒下鍋,兩位喝口羹再走何妨?」五氣交感,天元逆刃如星河飛瀉,冰川雪崩,氣勢陡然大盛,殺得他們招架不迭,只得重又返身激戰。

當是時,忽聽「噹」地一聲巨響,似是有人在重重地撞擊獸頭銅門。眾人齊齊一凜,側耳聆聽,隱隱能察覺到嘈雜喊殺聲,從墓室外的甬道漸漸逼近,心頭彭彭大跳,隱覺不妙。

帝陵乃金族禁地,除了王侯、祭司,任何人不得妄入,又有誰巨膽包天,竟敢殺透墓外五族重圍,擅自強闖?

西王母臉上泛起淡淡的暈紅,悲喜交集,森然道:「水聖女、黃帝陛下,此處是我金族帝陵聖地,英靈環伺,你們以為還能逃得出去麼?」

左手高高舉起一個淺白色的犀兕長角,嘴角冷笑,一字字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各位方纔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所有賓客的耳中。誰是帝紅妖鬼,誰是亂世奸佞,三日之內,便可傳遍大荒,人人盡知!」

纖纖失聲道:「相思犀角!」眾人嘩然,烏絲蘭瑪的臉色更是瞬時慘白。

拓拔野靈光霍閃,又驚又喜,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西王母為什麼要將他們誘入這萬絕帝陵!

萬絕谷中順風聆聽,可以辨析出數百里外的種種細微聲響;逆風而聽,卻連幾尺外的響動也絲毫無法察覺。

而這神犀角兩兩成對,世之罕有,即便相隔千里也能清晰聽見彼此話語。白帝陵雖然通體以玄冰混金鐵所鑄,墓室距離地面終究不過六百來丈遠,可以隔絕眾人念力,卻不能阻擋相思犀角所傳送的聲音。

五族群雄站立在白帝陵的東面,只要楚芙麗葉朝著墓門高舉另一隻相思犀角,自可將墓室中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呈現在眾人面前。而由於逆風之故,墓室中地眾人卻根本無法聽見上方犀角所傳來的任何響動。

姬遠玄、烏絲蘭瑪只道身處地底密室,言行舉止就連神鬼也難察覺,是以自覺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在西王母地質詢誘導下,肆無忌憚地將一切和盤托出。

應龍、武羅仙子臉色齊變,方知中計。

帝鴻嗡嗡怒吼,觸角暴張,想要轉身衝掠,抓住西王母,卻被拓拔野颶風似的刀芒氣浪強行迫退。

烏絲蘭瑪反倒很快便恢復了鎮定,迴旋閃避,搖頭笑道:「水香妹子,想不到我還是小瞧了你啦!你早就不聲不響地籌劃好了這一切,方才故意帶著如意雙仙與紅纓碧萼,也是讓我們放鬆警惕,上鉤咬餌,是不是?」

西王母飛掠疾攻,冷冷道:「我雖然早知太子黃帝野心勃勃,卻沒想到他被你唆使擺佈,竟如此喪心病狂,為達目的不折手段,就連至親至愛之人也能任意犧牲。若早知如此,我又豈會引狼入室,害得四海分崩,陛下化羽!」說到最後四字,眼圈微微一紅。

烏絲蘭瑪格格大笑道,「女媧門前捏小人,說起『心狠手辣』,天底下又有誰比得過妹子?你為了不引起我們懷疑,不惜流放少昊,囚殺長老,今夜當著紅纓、碧萼之面,甚至還故意親手殺死辛九姑……」心中一凜,笑道:「是了,我正想以妹子這等聰睿,又怎會算不出會被我們下以蠱毒?想必『朱蛾巨蜂蜜』也早被你偷偷換過了……」

話音未落,「咻」地一聲,耳畔幾綹青絲已被玉勝刀閃電劈落,寒毛盡乍,只聽西王母淡淡道:「倘若直接更換,又豈能瞞得過你們耳目?四巫在香爐中摻了雪蓮根莖與三十二種南海奇草的炭灰,無色無味,只要聞上一個時辰,『朱蛾巨蜂蜜』、北海蠱蟲自可盡數消解。」

眾人凝神掃探,果覺體內的寒毒已然消退不少,那些發狂咬噬的蠱蟲不知何時也已暴斃近半,驚喜難抑。但想到西王母早知玄女奸謀,竟將計就計,不惜生死豪賭,誘使帝鴻暴露出真面目,更覺駭異驚佩,冷汗涔涔地爬滿了脊背。

「轟!」念頭未已,那獸頭銅門突然炸裂橫飛,一道赤紅的人影閃電衝入,火焰狂飆捲舞,朝著西王母后心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