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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荒神帝

只聽赤松子哈哈笑道:「赤某人是拓拔小子從洞庭湖底放出來的,如果他是帝鴻,那老子也跟他沆瀣一氣了。哪位若是不服,只管來找我比劃比劃便是。」雙手飛舞,將當先衝來的七八個水族將士小雞似的拋出洞口,慘呼著直落山崖。

後方眾人大凜,騷動少止。

龍族群雄縱聲歡呼,又聽巫姑、巫真齊聲歎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讓俊小子是我們的夫君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們也只好跟著一齊往裡跳啦。」騎蝶翩翩,落在拓拔野肩頭。

靈山八巫對她們重色輕兄的行徑痛心已極,大呼小叫,但旋即表示,既然已是妹夫,也只好勉為其難,略表支持。

頃刻間,又有數百名各族英豪踏步而出,轉而站到蚩尤、六侯爺等人的陣營中,其中赫然便有烈炎、祝融、刑天、石夷、蓐收等絕頂高手,他們或曾為拓拔野所救,或曾與他並肩作戰,結下生死之誼,此時雖不發一言,卻以行動堅定地表明立場。

拓拔野心中大暖,熱淚險些湧上眼眶。只要自己的親朋至交對自己不離不棄,就算當真被天下人誤解,又有何妨?一念及此,今夜所有的困惑、挫折全都變得無關緊要了,被眾人懷疑的憋屈苦悶也彷彿消散了大半。

忽然之間,又想起羽卓丞所說的話來:「濟世的方法何止千萬種,可是你選擇的卻是最為困難的道路。若果真想要重建自由之邦,將來你所遇到的困難比之今日,不知要強上多少百倍。倘若不能堅心忍性,百折不撓,你還是快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就在這島上結網打魚,過上一輩子罷。」

臉上更是一陣滾燙如燒,又是悲喜又是羞慚,自己既已下定決心安邦濟世,又豈能因這一點小小挫折便沮喪退縮?正因世間不完美,所以更需堅守本心,百折不撓,竭盡所能地去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否則不僅愧對神農,愧對羽青帝,更加愧對為了助他成就大業而自甘離去的雨師妾。

想到龍女那溫柔嬌媚的笑靨,熱血如沸,精神陡然大振,驀地高聲道:「各位聽我說!」

聲如雷霆,震得眾人心頭一凜,洞內登時安靜下來。

洞窯內火光紛搖,映照著每個人的臉,神色各異。

拓拔野目光徐徐移掃而過,心潮洶湧,深吸一口氣,道:「我自小父母雙亡,流浪大荒,那時的夢想不過是頓頓有肥雞可吃,天天有安穩覺可睡。直到那年在南際山頂遇見神帝,他臨終之際,猶念念不忘蜃樓城百姓,我才突然感到自己何其卑微渺小。

「所以在那古浪嶼上,我才會向羽青帝的元神立誓,定要打敗燭老妖,重建蜃樓城,還復大荒和平。我要讓天下的百姓頓頓有肥雞可吃,天天有安穩覺可睡;我要讓四海之內,處處都是蜃樓城……」

有人冷笑截口道:「大荒五族分立,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神帝,也無權讓四海歸一。你道你是誰?竟想讓大荒全都變作那亂臣賊子聚集之地!」洞內一陣哄然,紛紛附和。

拓拔野微微一笑,朗聲道:「我或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要做什麼。盤古以後,九州分裂,十二國戰亂不休,伏羲女媧一統四海,改元太極,將十二國雜錯融合,重新劃分為金木水火土五族,天下太平。

「可惜時日未長,好不容易有了兩百年的好光景,兩帝先後化羽,蛇族八長老之治不得人心,四海暗流湧動,烽煙迭起,大荒又陷分裂之中。此後一千年,少有和平安樂的日子,老百姓猶如生活在極淵、火山之中。

「大荒元年,五族合心,會盟比劍,共推神帝為大荒首領,這才斷斷續續又有了幾百年太平安穩的日子。然而自神農氏登仙化羽,各族內訌不斷,災禍、戰火並起,到處都是手足相殘的慘烈景象……」

言者無意,聞者有心,聽到「手足相殘」四字,姬遠玄臉色登時微微一變,拓拔野渾然不覺,又道:「天下合,則百姓寧;天下裂,則百姓苦。火族南北分裂,內戰達兩年之久,原本富饒繁榮的南荒,竟變得荒無人煙,白骨遍地,多少百姓痛失至親,骨肉分離!難道列位還想讓這等慘禍綿延各族,大荒永無安寧之日麼?」

火族群豪心有慼慼,想起這兩年光景,胸中更有如塊壘鬱結。

有人厲聲道:「拓拔小子少廢話!我們今日五帝會盟,原本就是要推選神帝,要你這帝鴻妖魔惺惺作態什麼?只要將你殺了,大荒自然恢復太平。」說話之人長髮如銀,魁偉兇惡,正是水族石者城主孟極。

此人乃水族新近崛起的仙級高手,作戰極是驍勇無畏,在族內極具人望。一言既出,周圍頓時又是一片如沸的呼喊附應。

龍族群雄大怒,紛紛罵道:「殺你奶奶個紫菜魚皮!」正要操刀衝上,卻見人影一晃,「彭彭」連聲,水族群雄浪潮般分湧開來,驚呼不絕。

定睛再看時,拓拔野身形一晃,已掠回原地,將孟極隨手拋在腳下,揚眉道:「海闊知龍力,日久見人心。我是不是帝鴻,將來自有公論,豈容宵小譭謗!拓拔野既已到此,自當責無旁貸,奪神帝之位,開萬世之太平,又焉能因為奸人挑撥,便息事寧人,臨陣退縮?」

眾人先前目睹他從天而降,以一道太極魚似的弧形刀光將僵持不下的蚩尤、天吳瞬間劈開,已倍感震撼;此時再看他迅如疾電,不等天吳阻擋,便如入無人之境,將孟極一招制服,更是無不變色。

纖纖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微笑。他口若懸河,神采奪人,比起先前那迷惘困頓的模樣,已判若兩人,顯然已解開心魔,恢復本我,無需再擔心了。

眼角轉處,瞥見兀自閉目盤坐的縛南仙,心中一酸,她既已不是拓拔的生母,這三個月中所發生之事自全都當不得真了。雖然早知什麼洞房花燭,什麼父母之命,都不過是鏡花水月夢一場,但臨到夢醒,仍不免刺痛如針扎。

拓拔野高聲道:「各位既知今日是五帝會盟,為何口口聲聲說想要天下太平,卻又不問青紅皂白,一再挑釁?一旦龍、苗、蛇三族真與大荒開戰,生靈塗炭,便是列位所願麼?便真是天下百姓所願麼?」

眾人心中都是一凜,嘈聲漸止。

且不說東海連番惡戰之後,龍族艦隊漸佔上風,大荒罕有可匹敵之水師;單論蛇、苗兩族,一個是太古王族之後,千餘年來流亡歷難,好不容易有了翻身之機,必定拚死相搏;一個是吞沙礪石的亡命凶囚,凶悍驍勇,以一敵百,對蚩尤更是死心塌地,要想打敗他們,絕非易事。

更何況五族之中,赤松子等遊俠高手和他私交甚篤;烈炎亦不肯割捨情誼,與之對立死戰;金族西陵公主又和他們藕斷絲連,變數極大;木族眼下更是群龍無首,方向未明……人心不齊,何以言戰?

白帝徐徐道:「拓拔太子說得不錯,大荒元年,五帝初次會盟比劍,便是想以此推選天下之主,減免無謂的戰爭傷亡。今夜正是五帝會盟之時,更不該貿然分裂,輕言戰事。且不說拓拔太子是否帝鴻尚無定論,即便他真是,只要他願意光明正大地參選鬥劍,爭逐神帝之位,又有何不可?」

眾人哄然,議論紛紛。

天吳哈哈大笑道:「五帝會盟,強者至尊;天擇王者,不拘一格。要想讓天下人心服口服,武學修為,自然當是天下第一人。」轉身對水龍琳揖禮道:「白帝此言入情入理,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他自恃八極之身無人可敵,野心勃勃,一心想奪神帝之位,唯一擔憂的,正是各族以德行威望為由,齊相抵制。倘若連有帝鴻之嫌的拓拔野都能公然參選,他又有何煩憂?

水龍琳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無論是誰,只要他能鬥劍登頂,我自當奉他為神帝。」

姬遠玄稍一沉吟,道:「神帝是大荒天子,原當由德高望重者任之,依我看來,當今最為合適的人選當是白帝陛下。但既然白帝、黑帝陛下都如此主張,寡人也唯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頓了頓,又道:「只是龍族先前已由科大俠代表出戰,敗給了水伯,現在拓拔龍神又當以何身份出戰?此外,青帝登仙化羽,木族又打算推選誰為新帝?」

拓拔野心中一沉,他既改呼「拓拔龍神」,表明已不再將自己視為兄弟,而是當作敵人,難過之餘,卻又隱隱覺得一種說不出的輕鬆感,難以名狀。

還不等回答,晨瀟等蛇族群雄已紛紛叫道:「拓拔太子是伏羲轉世,自然作為蛇族帝尊,參加五帝會盟。」

水族、土族群雄嘩然相駁,都說蛇族被滅一千六百年,早已不成為國,後裔夷蠻更是下等賤民、烏合之眾,豈能與五族平起平坐?既是五帝會盟,顧名思義,自當由金木水火土五帝尊爭奪大荒神帝云云。

流沙仙子秀眉一揚,咯咯笑道:「當年神農以劍會盟,奪取天子之位時,也是荒外之身,不屬於五族之內,憑什麼拓拔小子今日就不行?拓拔小子別理他們,誰要是不服你,只管大卸八塊,丟到崖下喂屍鷲去。」

被她這般一說,眾人頓覺理屈,一時間也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反倒是木族群雄低聲議論,半晌也找不出合適之人選。

短短幾個月間,靈感仰、雷破天、句芒三大絕頂高手相繼歸天,東荒實力大損,除了那瘋瘋癲癲的誇父,再也找不出能與各族帝神相抗衡的人物。但此去古田數萬里,一夜之間,又哪來得及將那瘋猴子召來?權衡再三,只得宣佈暫不參加此次五帝會盟。

等到計議已定,已是子時,蚩尤早等得不耐,踏步而出,喝道:「天吳老賊,你我之戰還沒打完,快滾出來重新來過!」

西王母搖了搖頭,淡淡道:「苗帝陛下,按照歷屆五帝鬥劍的規矩,由一族代表率先挑戰各族,若無人能將他擊敗,他自然登位神帝;但若有人打敗了他,則勝者需重新開始一輪鬥劍,迎戰各族代表。如此循環,最終打遍各族而不敗者,方能奪魁。你與水伯之戰相持不下,算是平分秋色。但他挑戰在先,你既然未能將他擊敗,便算他過關了。」

水族眾人齊聲歡呼。

蚩尤大怒,喝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算什麼規矩?我和他之間仇深似海,只有誰生誰死,豈有不分勝負!」斜握苗刀,大步朝天吳衝去,群雄生怕殃及池魚,紛紛避退開來。

拓拔野一把按住他肩頭,道:「魷魚,無規矩不成方圓。讓我來。」走到洞窟中央,朗聲道:「大荒蛇帝拓拔野,願領教水伯神功。」

天吳十指屈伸,咯咯脆響,嘿然傳音道:「苗帝陛下放心,我還等著你交出『三天子心法』,永世為奴呢。待我打敗你的好兄弟,自會與你另行邀戰。」

蚩尤強斂怒火,沉聲道:「烏賊小心,別被這老賊手掌抓中。」恨恨地瞪了天吳一眼,退回陣中。

他雖然桀驁無畏,卻並非徒負蠻勇之力的匹夫。心底雪亮,先前與天吳的這番交手,表面上與他鬥得難解難分,實際上卻是自己稍處被動。蓋因他雖已築就八極之基,卻不像天吳那般可用雙手直接吸人真氣,只能引誘對方攻擊自己八大要穴,而後瞬間形成八極氣旋,吞吸對方真元。

拓拔野五行真氣固然強猛,但只要稍有不慎,被天吳雙手氣旋抓中,勢必真氣急瀉,救之不得;而以天吳眼下的修為,即便吃他一刀半掌,也未必有什麼大礙。

人潮分湧,朝四壁退去。周圍火光搖曳,映照在拓拔野身上,臉如溫玉,青衣鼓舞,更顯英姿俊秀,各族女子呼吸俱是一窒,芳心大跳,不自覺地暗暗為他祈禱。

天吳八頭齊轉,目光灼灼地盯視著拓拔野,似笑非笑道:「當日蜃樓城中,拓拔太子挾持犬子,保全性命;北海平丘,靠著解印鯤魚,僥倖逃脫,今日不知又想如何自保?」

拓拔野在北海與他苦戰良久,險死還生,知其凶威更勝燭龍,這半年多來,自己雖然突飛猛進,但他亦非原地踏步,也不知吸斂了多少真元。既能將石夷、科汗淮等武學天才接連擊敗,又能與蚩尤八極互吸,兩兩僵持,足見其「八極大法」之空前強猛。

要想將他擊敗,唯有利用其急劇膨脹的狂妄心理,攻其不備,險中求勝。思緒飛轉,霎時間主意已定,施施然負手而立,揚眉笑道:「水伯可真會說笑。當日在蟠桃會上,我不發一招便將雙頭老怪反震而死,你水準比他還要不濟,若還你半招,豈不是叫天下英雄笑話?你只管出手,我若動上一動,便算是輸了,要殺要剮,悉從尊便。」

群雄哄然大嘩。以水伯當下真氣,就算是神農重生,也未必敢發此狂言,這小子莫非是瘋了麼?

天吳大怒,縱聲笑道:「臭小子找死!」週身絢光暴舞,「轟轟」狂震,洞壁迸炸,萬千道霓彩氣浪沖天怒旋,拓拔野氣血亂湧,衣裳倒捲,如被狂飆撲面卷溺,若非早有所備,勢必拔地翻飛。

身側光影紛疊,驚呼如潮,亂成一片。接著四周陡然一亮,狂風呼嘯,塵霧滾滾,漸漸露出萬里夜空,澄碧如洗。霎時間,偌大的洞窟頂穹和四壁竟然都被他震碎飛炸,夷為平地!

漫天屍鷲驚飛盤旋,亂石滾滾,劃過半空,如雨似地飛撞在崖壁、冰川上,朝下拋彈急墜,雪崩滾滾,回聲如雷。

眾人或躺臥崖邊,或騎鳥盤旋,或踉蹌站穩身形,望著那道兀自滾滾飛轉的霓光氣旋,驚魂未定,駭異無已。

洞壁岩石至少厚達十餘丈,固若金湯,當下五族群雄中雖有三十餘人可將其擊碎,然而要像這般手足不抬,單以護體真氣瞬間震碎,估計也只有白帝、石夷勉強可以做到。

但見渦旋如巨柱,滾滾擎天,絢麗刺目,天吳懸空倒浮,八道真氣繞體團團飛轉,雙手化爪,距離拓拔野頭頂不過數寸之距,蓄勢待發。

受其真氣所激,拓拔野衣裳獵獵,護體氣罩急劇晃抖,雙手卻依舊負於背後,磐石似的一動不動,神色自若,哈哈大笑道:「堂堂朝陽水伯,竟然膽小若此!我說過絕不會躲避還擊,自然言出必踐,你當我像你那般反覆無常,厚顏無恥麼……」

話音未落,天吳怒極狂笑,雙手陡然一沉,氣旋怒轉,閃電似的壓在他天靈蓋上,「彭!」眾人驚呼聲中,光浪飛甩,拓拔野身子劇震,陀螺似的疾速飛旋,丹田內的五彩真氣滾滾不絕地衝出泥丸宮。

蚩尤大凜,吼道:「烏賊!」待要衝上前相助,卻聽拓拔野喝道:「物我合一,神遊天外,隨風花信,遍處可栽……」泥丸宮怒放出一團霞光,勢如閃電,破入天吳氣旋,直沒其玄竅。

天吳週身陡然一震,八頭齊齊僵住,滿臉儘是驚駭悔怒的古怪神色,突然縱聲狂吼,沖天飛旋,一掌往自己左耳後的小頭打去,「彭!」血肉飛濺,那顆小頭顱登時粉碎。

群雄大嘩,隱隱可見一道絢光在天吳顱骨內飛竄繚繞,鑽入其右耳後的小頭中。天吳嘶聲怒嘯,想也不想,又是一掌橫掃,將自己右耳後的頭顱生生擊碎!

剎那之間,他猶如失心發狂一般,怒吼不絕,雙掌風雷激舞,左右開弓,竟將自己四顆小頭接連打爆。忽然又是一聲怪叫,右掌朝著自己天靈蓋急拍而下,「砰!」的一聲悶響,光浪炸舞,被他左手擋住,既而週身飛旋,左右雙掌猛烈互搏,景象詭異已極。

眾人瞠目結舌,莫名所以。

眼見拓拔野落立原地,石人似的紋絲不動,就連雙眼也一眨不眨,白帝、應龍等人心中一凜,霍然醒悟,齊聲道:「種神大法!」

原來拓拔野料定天吳覬覦他體內的五行真氣,必想藉機吞為己用,是以故意不躲不擋,誘其施展「八極大法」,而後急旋定海珠,順著天吳八極氣旋的強大吸力,突然使出青帝所傳的「種神訣」,元神出竅,附入其體。

「種神心訣」與普通的「元神寄體大法」相比,最為高妙之處,是可將自己元神生根似的牢牢種入他人丹田之中,而不會和寄體有半點的相剋和排斥。天吳練就八極之身後,丹田恰恰又成了八極轉化的樞紐,元神種存其內,更可肆意穿插轉換於八極之間,乃至衝入其八個頭顱的泥丸宮中。

只是拓拔野初學「種神訣」,轉換之間尚不夠純熟,直到附入天吳第五個頭顱時,才得以控制其半邊身體。天吳驚怒駭懼之下,為了擊滅拓拔野元神,不惜自殘其軀,故而才有了方纔這左右互搏的奇怪一幕。

眾人仰頭觀望,又驚又佩,想不到拓拔野果真一動不動,便將水伯逼得如此狼狽。龍族、蛇族群雄更是大喜過望,紛紛嘯吼長呼。

天吳越轉越快,左右雙手眼花繚亂地對拆格擋,想要將拓拔野的元神逼出,奈何其元神深植如附骨之蛆,又不時在八極之間穿梭轉換,變化莫測,無計可施,心中驚怒欲爆,喝道:「臭小子,你說若還上半招,便算是你敗了,現在已經兩百多招,還不認輸?」

他上額的小頭傳出拓拔野的聲音,哈哈大笑道:「我說的是『我若動上一動,便算是輸了』,現在『我』明明還站在下方,一動未動。你自己要打自己,與我何干?」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又轉由腦後的小頭發出。

天吳喝道:「我倒要瞧瞧你究竟動不動!」驀地翻身疾衝而下,左手鼓起一道熾烈光刀,朝著拓拔野肉身轟然猛劈。

眾人驚呼方起,「彭彭」連震,空中彩暈蕩漾,天吳右臂亦衝出一道絢光氣刀,狂飆橫掃,將左手光刀一一化解。激鬥中,他右腳猛然朝上翻轉掃踢,狠狠踹中自己下頜,「哇」的一聲,連翻了六七個觔斗,幾顆牙齒連著鮮血一起狂噴而出。

那情景見所未見,詭異滑稽,群雄哄然大笑,就連白帝、西王母等人亦忍俊不禁,險些笑出聲來。這大荒至為嚴肅重要的比劍大會瞬間成了一場鬧劇。

天吳何曾在眾目睽睽之下,受過這等奇恥大辱?饒是他隱忍深狡,亦再難按捺,當下震天咆哮,絢光炸舞,化作那八頭巨虎,弓身甩尾,雷霆萬鈞,朝著拓拔野肉身疾衝而下。

「呼!」背脊上的那道青黃絨毛突然噴湧起青碧火焰,熊熊蔓延,將那八條五彩斑斕的虎尾一起燒著,遙遙望去,像是八條火龍騰舞飛揚,聲勢驚人。

狂風裂舞,漫天火星激射,眾人呼吸一窒。熱浪撲面,相隔尚有數十丈,已如被烈火熊熊焚燒,灼痛刺骨,心下大駭,紛紛奔退開來。

火族群雄更是悚然動容,驚鄂無已,以天吳水屬之身,竟能修煉出如此強霸的火屬真氣,實是匪夷所思。

念頭未已,天吳突然狂嘶痛吼,虎身猛一勾蜷,「彭彭」連聲,翻身急轉,火球似的沖天怒射,劃過一道絢麗無比的弧形火浪,遠遠地撞向對面的冰峰,「轟!」天搖地動,雪浪蹦塌,衝起濛濛雪霧,半晌再也沒有聲息。

眾人愕然,盤旋遙望。水族群雄接連大叫道:「神上!神上!」眼見杳無應答,紛紛騎鳥疾衝而去。

幾在同時,拓拔野身軀忽然微微一動,睜開雙眼,揚眉笑道:「魷魚,對不住了。天吳老賊經脈已斷,你要與他決戰,只怕要再等上十天半月了。」

群雄哄然,驚駭無以。

朝陽水伯修成八極大法後,接連擊敗金神、斷浪刀等頂尖高手,已被各族視為超越燭龍的第一大敵,豈料這凶狂不可一世的魔頭遇見拓拔野,竟像成了泥捏紙糊,被他一動不動便打得落花流水,大敗虧輸!

但天吳方才為何渾身著火,又為何突然經脈俱斷,眾人卻始終不得其解,唯有蚩尤、白帝等寥寥幾人猜出其中端倪,暗地裡為拓拔野捏了一把冷汗。

天吳雖修成了八極大法,受體質所限,吞納來的五行真氣卻僅能「消化」十之一二。尤其土、火兩屬真氣,所能吸納者更是少之又少,餘者唯有暫時貯藏在氣海和奇經八脈之中,慢慢逸散。

拓拔野寄身其內,眼見無法完全控制他的肢體,強攻不得,索性改弦易轍,先以「潮汐流訣」改其經脈,再以「三天子心法」轉換八極,令他真氣瞬間岔亂;再依照五行生剋之法,順向激生出強猛無比的火屬真氣,以火生土,以土克水。

三管齊下,果然大奏其效,頃刻間摧枯拉朽,將天吳奇經八脈盡數重創。一擊得手,拓拔野又立即從其丹田衝回自己肉身。

龍族、蛇族群豪大喜歡呼,紛紛叫道:「拓拔神帝,天下第一!」拓拔野微笑搖頭,示意眾人安靜,寒風吹來,背後一陣颼颼涼意,冷汗盡出,微覺後怕。

從他附體天吳,到震斷其經脈,不過短短半炷香的工夫,看似一氣呵成,輕鬆討巧,實乃凶險無比的生死豪賭。

高手相爭,最忌諱元神離體、寄體,稍有不慎,立有魂飛魄散之虞。青帝所創的「種神訣」雖然神妙無窮,但倘若天吳先前未起貪念,不以氣旋吞吸真氣,而是全力猛擊其天靈蓋,拓拔野勢必魂飛魄散,萬劫不復。

此外,拓拔野雖已附入水伯體內,若非天吳恰巧八極貫通,又有八個腦袋可供他不斷地穿梭轉換,只怕元神早已被天吳逼震而出。

又或者,「潮汐流」、「五行譜」、「三天子心法」等神功絕學,拓拔野缺一不會,無法在瞬間改變天吳經脈,令其真氣猛烈相剋,經脈盡斷,自身肉軀勢必被水伯擊得粉碎,從此化作孤魂野鬼。

這一場大雖歷時最短,卻是他平生最驚心動魄、凶險緊張的一場惡戰。鬥智鬥力,傾盡所學,失之毫釐,結局將完全兩異。

白帝飄然而出,微笑道:「拓拔太子智勇雙全,博廣精深,果有神帝之風。寡人無德無能,略通音樂,久聞太子音律無雙,借此良機,討教一二,如何?」

眾人哄然,蚩尤心中更是一凜,白招拒寓武於樂,深不可測,通天河畔,以一曲陶塤大戰黑帝骨笛,猶歷歷在目。名曰比樂,實乃比試真氣,烏賊真氣縱強,終究差了兩百年的修為,孰勝孰負,實難預料。

拓拔野揖禮微笑道:「拓拔鄉野之音,貽笑大方。陛下肯予指點,求之不得。」取出珊瑚笛,橫置於唇,悠揚吹將起來。

其時山頂如削,眾人環立,碧虛萬里無雲,明月如洗,四周雪嶺連綿,冰峰參差,霧帶迤儷繚繞。狂風吹來,衣裳獵獵起舞,直欲乘風歸去。聽著那笛聲清越,塵心盡滌,更有如登臨仙境,心醉神迷。

白帝微微一笑,低首盤坐,雙手捧塤,曲聲蒼涼悲闊,如秋風驟起,千山雁啼,又似萬里荒草,搖曳黃昏,將笛聲漸漸壓過。

山霧彌合,似乎隨著塤曲徐徐擴散,群雄心中一陣莫名地惆悵與悲涼,就連空中清亮的月華也像是突然變得黯淡起來。

笛聲似乎被那塤聲所帶,漸轉蒼鬱,迴旋跌宕,但又隱隱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怒痛楚,過不片刻,又突然轉急促,高越入雲,彷彿天河崩瀉,地火噴薄。

眾人心中一凜,呼吸如窒,彷彿看見東海殘帆斷桅,屍首漂浮;彷彿看見寒荒洪水咆哮,萬里淹沒;彷彿看見赤炎火山,岩漿沖天噴薄;彷彿看見獸騎馳騁,百姓流離失所……彷彿看見這些年來,所有慘烈悲壯的戰亂景象。

塤聲越轉越低,蒼涼刻骨,和那激越笛聲一高一低,齊頭並進。一個彷彿大地黃河奔流,一個像是天空中雲彩翻騰,交相輝映,時明時暗。

群雄心馳神蕩,聽著那塤聲,彷彿看見長河落日,萬山明月,胸膺郁堵的悲怒之意又漸漸轉為蒼茫空寥,漸漸遠離了那肅殺喧囂的戰場,直想退臥山間松下,漱泉枕石,再不管那世間塵事。

晏紫蘇緊緊地握住蚩尤的手,無端端地想起母親,淚水忍不住又倏然湧出,指尖不自覺地嵌入他的掌肉,沁出道道血絲。在這世上,她只剩下他這麼一個親人了,什麼蒼生疾苦,什麼五帝會盟,全都無關緊要,她只想永遠和他這麼相依相伴,白頭到老。

蚩尤掌心微疼,下意識地反握住她的手,雙眼卻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心中忐忑,暗暗為拓拔野擔憂。他不通音律,真氣極強,意志又堅定卓絕,是山頂群雄之中,不受樂曲影響的少數幾人之一。

但聽那笛聲、陶塤交替顯藏,膠著不下,再看眾人神色變幻,忽喜忽悲,也能猜出兩人棋逢對手,正鬥得難分難解。

大風鼓舞,拓拔野青衣獵獵,飄飄欲仙,白帝素冠銀帶,巋然不動,就連那三尺長鬚也像是被冰雪封凝。

兩人一動一靜,曲聲一高一低,吹奏了約摸一刻來鐘,笛聲越來越高,激越高亢,如霞雲乍破,旭日初升;堅冰消融,春江澎湃。眾人精神一振,悲鬱盡消,蒼涼寂寥之感也被莫名的喜悅振奮所替代。

白帝長鬚忽然微微一動,旋即輕拂飄舞,衣袂、長帶也隨之鼓舞搖曳起來,他放下陶塤,起身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拓拔太子!我輸啦。」神情歡愉,殊無半點懊惱之意。

群雄大嘩,不明其中奧妙。

拓拔野收起珊瑚笛,搖頭笑道:「白帝陛下淡泊慈悲,長者之風,實乃神帝不二人選,是我輸了。」

白帝捋鬚微笑道:「神帝乃大荒之主,單單淡泊慈悲是不夠的。寡人清心寡慾,離世出塵,又如何治理天下?拓拔太子修為高絕,謙和仁厚,比起我這西山暮日,可強得太多了。更難得的是積極入世,朝氣蓬勃,聽太子笛曲,連我這老朽之心也為之所動,樂由心生,這一場比試,寡人自是完敗了。」

眾人方知兩人適才所切磋的,不僅是真氣強沛、音樂修為,更是治理天下的境界與能力。白帝主張寡慾無為,拓拔則積極進取,兩相比較,白帝終於還是為其所動,自行認輸。

拓拔野臉上一燙,心中卻暗呼慚愧。

他雖立志重建蜃樓城,恢復大荒和平,但生性自由散漫,始終有些搖擺不定,今夜幾經變故,心灰氣餒,若非關鍵時刻,親朋摯友鼎力支持,又想起羽青帝和龍女的話語,只怕便已放棄了。

望著四周喧騰如沸、神情各異的人群,又突然倍感慶幸。「鳳凰歷百劫,浴火死復生」,成大事者,必經種種磨礪考驗。虧得這短短一夜,讓他歷盡春秋炎涼,才能從此動心忍性,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