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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九翼天龍

「九翼天龍!」拓跋野心中大震,纖纖的臉色也在瞬間變得雪白,不敢相信眼前這妖媚女子竟然就是三百年前威震四海的第一凶獸!

大荒300年,十大凶獸中的裂天兕、赤炎馬、九翼天龍同時肆虐大荒,其中最為凶狂的就是這東海九翼天龍。一時間山洪爆發,黃河氾濫,各族災禍橫行,神帝思拓成之大戰三大凶獸,卻寡不敵眾,力竭而死,天下由此大亂。

直到八年後,少年神農崛起南海,以一人之力,一把木劍,擊殺裂天兕,生擒赤炎馬,又在黃河狂濤中與九翼天龍大戰三天三夜,七入黃河,終於將其斬殺,平息洪水,四海方才漸轉安定。

對於這大荒中耳熟能詳的傳說,拓跋野與纖纖自然了然在心,但他們卻不知道九翼天龍竟然就是東海龍神所變之獸身,更不知道她竟然未死,而被神農囚禁在了天帝山中。

見二人兀自將信將疑,縛南仙眉梢一挑,忽又咯咯嬌笑道:「洞中三百年,世上幾春秋?想不到短短三百年,天下人竟然已經不認得我是誰了!」

黑衣轟然鼓舞,光芒大作,銀鈴似的笑聲陡然化作雷鳴龍哮,剎那之間,那嬌小玲瓏的身軀竟然變作一條巨大的黑龍,蜿蜒飛繞,張牙舞爪,將洞窟上方填得滿滿當當,九隻淡金色的鱗翅交迭震動,狂風凜冽。

爐火紛搖,燈光明滅,拓跋野呼吸窒堵,被那氣浪所掃,竟有些站立不穩,心下凜然,再無半點懷疑。

神農降伏三大凶獸時,意氣風發,正值少年,尚未被五族尊封為神帝,那「天地裂,山河決,神帝死,龍神囚」中的「神帝」指的不是神農,當是思拓成之;「龍神」指的不是他,乃是這九翼天龍。這句話所描繪的,更不是當前大荒戰亂,而是三百年前的那段悠遙往事。

天意冥冥,讓他遇見神農,又盡得絕學,又陰錯陽差登位龍神,而後又在這神帝山上,撞見龍族有史以來最為凶暴狂猛、被神帝所制的天子……命運的輪迴,與天元何其相似,劃過一個奇詭莫測的弧圈,卻注定要回到最初的原點。

九翼天龍飛旋怒吼,爽然又化為咯咯的清脆笑聲,黑光狂襲,霎時間又變回那銀髮黑衣的絕色美女,翩然飄落,傲然道:「小壞蛋,瞧仔細了沒,祖奶奶在此,還不跪下磕頭?」

拓跋野略一遲疑,上前拜倒,恭恭敬敬地道:「晚輩拓跋野,拜見縛龍神!」此女雖然凶暴殘虐,為神農所困,但畢竟是龍族天子,說不定還是其義母之嫡祖,輩分懸殊,禮數斷不可少。

縛南仙咯咯嬌笑道:「這才是祖奶奶的好孩子。」咪起雙眼凝視著他,敵意稍消,笑道:「小壞蛋,你模樣長得倒是俊俏,龍戴勝可生不出這等孫子,想來定是我們敖家的骨肉了,你爹是誰,你娘叫什麼?說來聽聽。」

拓跋野心中一酸,原想說自己父母雙亡,非敖家子孫,但轉念一想,這女魔頭偏私狹隘,若知道自己並非龍族血脈,只怕立即翻臉不認人。她曾與神農大戰七晝夜,真氣之強猛自不消說,眼下纖纖命懸其手,要想將之安然救回,唯有順其性子敷衍周旋,當下報出龍神名諱,道:「晚輩乃敖語真之子。」

縛南仙秋波流轉,喃喃道:「敖語真,敖語真?」反覆念了幾遍,似是想不起後輩中有這麼個女子,臉上忽然又是一變,掐住纖纖咽喉,森然喝道:「胡說!若是敖家子孫,為何複姓拓跋?瞧你五行畢全,定是老賊弟子,被他遣來殺我的,是也不是?」

拓跋野道:「祖奶奶如若不信,有青龍封印為證!」腹中龍珠急轉,綠光四射,臟腑俱現。

「呼」的一聲,頭頂碧光沖湧,長出兩隻尖銳龍角,衣裳哧哧迸裂,龍鱗晃動,週身隨之急劇裂變,很快便解開封印,化作了一條巨大的凶暴青龍。在她頭頂沖舞盤旋,咆哮騰卷。

豈料縛南仙見了青龍,不喜反悲,仰頭喝道:「臭小子,你既然是我敖家子孫,身為龍神,為何又拜神農老賊為師?吃裡扒外,忘恩負義,祖奶奶豈能饒了你!」

金光飛舞,氣浪跌爆,那九把月牙彎刀怒旋交錯,接連猛劈在他的護體氣罩上,她修為已逾神級,盛怒之下,真氣更是凜冽難當,殺得拓跋野青光四射,重又化作人形,衝落在地。

激鬥間,她左手微微一鬆,纖纖登時劇烈咳嗽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高聲道:「老婆娘不……不識好歹,他……他拜神農為師,便是……便是想打探你的消息,教你回東海……」

縛南仙一怔,九刀攻勢大為減緩,喝道:「臭小子,這丫頭說的是真的麼?」

拓跋野對神農極為敬重,原不想拿他當幌子,但此刻救人要緊,也顧不得許多了,當下思緒飛轉,隨口敷衍道:「自三百年前黃河大戰後,族人無不念著為祖奶奶報仇,那年我初登龍神之位,千里迢迢趕到這天帝山上,原想與神農決一死戰,不料卻無意中聽到祖奶奶未死,被他囚禁在山上某處,於是靈機一動,改換身份,拜他為師,以便套出祖奶奶的下落……」

縛南仙「呸」了一聲,道:「小壞蛋,你會有這等孝心?」嘴角卻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又道:「神農老賊自大狂妄,如何偏肯收你作弟子?」

拓跋野繼續胡謅,說自己五德之身,神農見了如何大加賞識,破格收納為門生,而他為了解救祖上,又是如何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最後又如何在天帝山上沉潛數年,搜遍了每一草一木,才找到此地。

縛南仙雖然凶殘暴戾,本性卻極為單純,聽他這般言之鑿鑿,滿臉懇切,心下不由相信了大半,恨恨道:「那老賊故作仁慈寬厚,惜士愛才,最是虛偽。當年在黃河中戰了七晝夜,幾次均可殺我,卻都假惺惺地說什麼我天資極高,修煉這麼多年大是不易,要我放下屠刀,改邪歸正。呸,我生下來就這性子,老天也管不著,要他多什麼事?我瞧他多半是見我年輕貌美,下不得手,故意拿大義來逼我就範,你祖奶奶可不是那些傻丫頭,要殺就殺,絕不投降。」

拓跋野含糊應諾,心中卻有些啼笑皆非,這妖女如此偏執自我,神農對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禮,真可謂對牛彈琴,夏蟲語冰了。

縛南仙神色稍霽,哼道:「小壞蛋,先前洞外追鬥你的那人是誰?五行真氣不在你之下,也是神農老賊的弟子麼?」

拓跋野還未回答,纖纖已冷冷地道:「不錯!他叫廣成子,是神農的大弟子,神農死後,他生怕你脫身尋仇,就移山填海,封住洞口。」

縛南仙陡然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神農……神農死了?」俏臉煞白,像被雷電所劈,過了半晌,才彷彿回過神來,臉色漸轉暈紅,咯咯嬌笑,道:「他死了,他死了!」笑了一陣,忽然又淚水盈盈,一掌將身邊石爐擊得粉碎,咬牙切齒地道:「他死了,他死了。」

拓跋野見她反反覆覆地念著同一句話,週身顫抖,悲喜狂亂,生怕他誤傷纖纖,當下徐徐走近,道:「祖奶奶,神農已經死了,什麼恩仇也都已散了,不如我們先離開這裡,回東海與族人團聚。」

縛南仙臉色忽白忽紅,厲聲大笑道:「我若想離開這裡,又何需等到今日!當年神農老賊將我囚禁此地時,我早已立下重誓,今生若不擊敗他,絕不踏出洞口一步,現在他死了,他死了……你又叫我找誰報仇去!」說到最後,笑聲忽變哽咽,眼神竟是淒楚欲絕。

纖纖心中一震,愛極生恨,恨極生愛,以這妖女偏執極端的性格,最容易跌宕在感情的兩極,被神農幾番降伏後,在其心底,是不是產生了連她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感情呢?看著數丈開外的拓跋野,忽然間慼慼相感,悲從中來,強忍淚水,咯咯嬌笑道:「他死了,你這般傷心,不是因為你恨他入骨,而是因為你喜歡他不能自拔,是也不是。」

「住口!」縛南仙大怒,右手一捲,將她凌空撞飛到石壁上,五指收攏,遙遙掐住她的喉嚨,喝道:「臭丫頭,你乳臭未乾,懂得什麼!」雙頰飛紅,羞怒交並,顯是被她觸動了逆鱗,殺機大作。

拓跋野叫道:「祖奶奶手下留情!」天元逆刃銀光電斬,「轟!」氣帶炸斷,纖纖登時往下滑落。他正欲抄掠上前,眼前金光晃動,被那九柄月牙彎刀呼嘯劈舞,只得朝後翻身飛退。

乘黃怒嘶,俯身朝纖纖疾衝,縛南仙隨手一掌,將它凌空撞飛,一把提起纖纖,右手指決變幻,驅使九刀,狂風暴雨似的朝他猛攻,怒笑道:「臭小子,這丫頭是你什麼人?為了她,竟敢一再對祖奶奶這般無禮!」

拓跋野道:「她是我……」「妹子」二字還未脫口,纖纖已大聲搶道:「老婆娘,我是金族公主,土族黃帝的未來正妃,你若不想惹怒兩族,引來殺身之禍,就乖乖的將我放了!」

縛南仙森然大笑道:「小丫頭,別說金土兩族,就算與天下為敵,祖奶奶又有何懼?我偏要殺了你,看看白帝、黃帝,能奈我何?」手指陡然收緊。

片刻之間,纖纖的咽喉已被她掐住了三次,前兩次還不過是虛張聲勢,這次卻是當真下以重手,俏臉漲紅,雙腳亂蹬。

「放開她!」拓跋野又驚又怒,再顧不得輩分禮數,極光電火刀、天元逆刃交相猛攻,擊得那九柄彎刀繽紛亂撞,氣浪疊爆。

縛南仙咯咯笑道:「小壞蛋,她是黃帝正妃,非親非故,你這般擔心做什麼?莫不是喜歡人家,想要橫刀奪愛麼?」繞著洞殿翩然飛舞,所到之處,石爐、冰鼎炸裂橫飛,兩根巨柱應聲斷折,前殿頓時轟然坍塌,塵土濛濛。

纖纖呼吸窒堵,頭漲欲爆,眼前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拓跋野的身影左右晃動,彷彿不過咫尺,卻又如相隔天涯,隱隱約約地聽見縛南仙的戲謔,心中更加如萬刀齊絞,淚水直湧,恐懼瞬時化為撕裂的劇痛,和一絲絲難以名狀的酸楚快意。

見她驚懼之意一閃即逝,嘴角竟泛起一絲微笑,縛南仙「哼」了一聲,鬆開手,冷笑道:「臭丫頭,敢情你一心尋死,故意激你祖奶奶。萬古艱難唯一死,想死哪有這般容易!」這三百年來,她受困洞中,日思夜想的便是打敗神農,報仇雪恨,此刻知他已死,宿怨難消,失望、悲憤、傷心、苦楚……交湧心頭,再被纖纖這般一說,更將怒火全牽引到了兩人身上,凶性大發。

當下翻身衝掠,高高地伏在石樑上,收起那九柄彎刀,道:「橫豎祖奶奶也不想離開這裡了,你們就乖乖地留在這裡陪著我吧!」手掌在頂上輕輕一拍,「轟轟」狂震,甬洞中央巨石接連崩塌,剎那間便被堵的嚴嚴實實,四壁渾然,再無出路。

拓跋野大凜,天元逆刃朝著甬洞轟然猛刺,碎石迸飛,洞窟連震,甬洞那坍塌的巨石像被什麼緊緊黏住了,任他如何奮力砍斫,始終重重疊疊,巍然不動。

縛南仙咯咯笑道:「小壞蛋,你就別白費力氣啦,這山洞深達千丈,堅如鋼鐵,甬道亂石又被『赤菊藻』膠住,就算神農老賊,想要破洞而出,也要花個三年五載。只可惜洞內儲存的雪水、花果只夠吃上兩個月,也不知你們能否吸風飲露,撐到三年之後?」

拓跋野念力掃探,知她所言非虛,駭怒無已。她殫心竭智設下這機關、陷阱,必是誘等神農闖入,囚困其中,偏偏自己誤打誤撞,做了甕中之鱉。

見縛南仙笑吟吟地全無半點懼色,心中忽然又是一動,是了!以這女魔頭爭強好勝、睚眥必報的性子,又怎甘心和神農同歸於盡?多半早已留下了一條極為隱秘的出路,留在此處,不過是為了親眼看著他受盡屈辱,等到解氣消恨之後,自會乘隙逃之夭夭。想明此節,登時心平氣定。

目光四掃,又想,她花了三百年時間,在這洞窟內雕築龍神殿,思鄉之心必自渴切,不如投其所好,減其戾氣。當下哈哈一笑,道:「祖奶奶,聽說你尚在人世,東海歡騰如沸,族人無不翹首盼歸,我留下陪你自無不可,但數百萬父老鄉親可就要傷心失望了……」

縛南仙笑道:「小壞蛋油嘴滑舌,祖奶奶才不上你的當。你為了這小丫頭,不惜叛族欺祖,還會管族人傷不傷心、失不失望麼?這洞殿完全照著水晶宮所建,一應俱全,夠你們過上幾年神仙日子啦。即便死了,也是一座現成的陵墓,同棺合葬,豈不美哉!」

纖纖此時已緩過氣來,臉上暈紅如霞,啐了一口,冷笑道:「老婆娘,要殺便殺,可別胡說八道,污人清白。我是黃帝正妃,與你們這些荒外蠻酋有何干係!」

縛南仙生平最恨的便是人喊她蠻夷,聞言登時大怒,眉梢一挑,笑道:「臭小子,我還道你們兩情相悅,原來不過是你一廂情願。你膽大包天,竟敢搶黃帝之妻,知不知罪?」

不等他回答,忽然又話鋒一轉,咯咯大笑道:「不過誰叫我們龍族天生便是海盜呢?瞧見喜歡的,就要占為已有,這才有些東海男兒的氣概!乖孫兒,擇時不如撞日,今日你們既已到此,可見天意冥冥,不如祖奶奶為你作主,就在這裡和她拜了天地,洞房花燭!」挾著纖纖從樑上疾衝而下,指尖輕彈,殿內紅燭頓時「哧哧」著火,春意融融。

她喜怒不定,隨心所欲,行事反覆無常,前一刻還想著如何戲耍拓跋野,懲戒這犯上逆孫,下一刻竟又為他做主出頭,強娶金族公主,變化之快,竟比春天的晴雨還要莫測。

若是從前有人這般促狹戲弄,纖纖多半早已心花怒放,假戲真作了,但經歷了這許多變故,物是人非,聽在耳中,卻倍覺羞憤氣苦,顫聲喊道:「瘋婆子,神農的石身在南際山上,要成親你快找那石像成親去!」

拓跋野知她性情剛烈,生怕她說出什麼激憤之語,惹惱那妖女,當下傳音道:「公主,得罪了!」氣箭凌空怒射,封住纖纖經脈,大步上前,高聲笑道:「多謝祖奶奶成全!」只等縛南仙手指離開纖纖,立即全力奪搶。

縛南仙緊緊抓住纖纖身上要穴,笑道:「乖孫兒,此處是大殿正心,正好祭拜天地,你們這就行過大禮吧。」撮起一團碎冰,化為冰水,灑落在地,道:「一拜天地!」

被她氣浪橫掃,纖纖雙膝一軟,頓時屈跪在地,頭上又是一沉,身不由己地朝下叩拜。又羞又恨,想要大罵,卻什麼聲也出不來。眼見五丈開外,拓跋野與她遙遙並肩跪倒,心中更是刺痛如刀扎,淚珠倏然湧出。

金鼎香爐紅燭燒,與君偕共天地老。這個情景在她夢中,早已出現了千次、百次,卻從未想過有如今日!

縛南仙咯咯嬌笑道:「果然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鬆開手,飄然站到二人前方,道:「二拜高堂!」

拓跋野等得便是此刻,低頭佯拜,忽然轉向急衝,不顧一切地攔腰抱住纖纖,朝斜前方竄去。

縛南仙揚眉笑道:「臭小子,還沒拜堂,就想洞房,成何體統!」九刀閃電似的與天元逆刃接連撞擊,金光暴舞,氣浪狂震,迫得他步履踉蹌,俯身穿掠。

兩人真氣相若,若全力激戰,拓跋野未必落於下風,但此刻先機盡失,回身不得,再加上生怕傷及纖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只能單手抵抗,威力自然大減,被她連攻了百餘合,護體氣罩急劇鼓蕩,險象環生。

縛南仙又急攻了二十餘刀,「哧哧」連響,拓跋野背上一涼,衣裳競相迸裂,露出一片脊背來,心下大凜,驀地翻身飛旋,一記「回風舞石」,刀浪狂捲,將九刀生生震飛。

縛南仙笑道:「小壞蛋細皮嫩肉……」瞥見他肩胛上一塊形如七星的淡紫痕印,臉色陡然大變,收住彎刀,躍開顫聲道:「小子,你說你娘是誰?肩上的這紫印到底是傷疤還是胎記?」

拓跋野一怔,忍不住與纖纖對望一眼,四目交接,纖纖臉上忽然酡紅如醉,轉過頭去。肩上的那奇特紫印幼年時從未發覺,倒是到了古浪嶼後,某夜衝浪戲水之時,纖纖第一個瞧見,她還興致勃勃地與天上北斗對照印證,笑稱今後找不到北極星時,便看他的肩膀尋找方位。

此時聽這女魔頭說得這般古怪,心中莫名地怦怦大跳起來,暗想,難道她竟認得自己父母麼?但雙親不過是鄉野村夫,她這三百年前便被困於天帝山的荒外妖龍,又怎會見過?

正欲相問,只見縛南仙怔怔地盯著他,滿臉紅霞,又是驚異,又是悲喜,喃喃道:「葉分七星,花開並蒂,普天之下,只有這麼一支七星日月鎖,錯不了,決計錯不了……」雙手一鬆,「叮噹」連聲,彎刀紛紛落地,淚珠洶湧奪眶,低聲道:「天兒,我的乖天兒,我終於又見到你啦!」

※※※

七月,黃昏,東海。

驚濤洶湧,黑雲滾滾,風帆獵獵鼓舞。一陣大浪撲來,戰艦劇晃,甲板上眾人東搖西擺,踉蹌奔跌,班照大聲吼道:「轉舵正坎位,平衡船身!」眾舵手奮力絞動舵盤,長槳齊揮,船身傾斜,徐徐轉向。

後方的百餘艘龍族戰艦紛紛隨之轉向,彷彿一條長龍,在狂濤駭浪中疾速蜿蜒行進。

旗艦船樓上,科汗淮倚著船舷,手握千里鏡,朝西北眺望,跌宕起伏的海面上,隱隱可見一座烏黑的礁島,那是五年前他曾浴血奮戰的地方。八月十六,彎刀之夜,大荒最美麗的城池化作了一片焦土,當時情景,歷歷如在昨日,思潮洶湧,百感交集。

忽聽遠處號角長吹,激越破雲。循聲望去,西南二十餘里外,三十餘艘湯谷戰艦乘風破浪,浩浩蕩蕩地朝蜃樓城駛去。

汪洋中又傳來此起彼伏的號角聲,戰鼓咚咚,如驚雷滾滾迴盪。過不片刻,西邊、南邊陸續出現了百餘艘戰艦,旗帆招展,分別繡著烈火、巨蛇等諸多圖案。

歸鹿山大喜,笑道:「陛下,火族、蛇族水師果然如期趕來啦!」話音未落,桅桿上的偵兵又叫道:「君子國、司幽國、三首國、結匈國……東海、南海三十八國的蠻兵也都來啦!」甲板上龍族眾將士縱聲歡呼,士氣高漲。

龍神咯咯笑道:「潮退螃蟹散,牆倒眾人推。水妖禍亂天下,眾叛親離,活該有今日!」眼圈忽然一紅,恨恨道:「拓跋這臭小子,日夜念著要打敗水妖,重建蜃樓城,可惜時機終於到了,他自己卻躲得不見蹤影。哼,今日若敢出現,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抽他!」

六侯爺吊兒郎當地翹著腿坐在海狸皮椅上,手指滴溜溜地轉著一杯酒,笑道:「冰壺裝熱酒——小心燙口。若陛下今日當真出現,姑姑別說抽他耳刮子,別眉開眼笑地喊心肝寶貝便成啦!」

見她臉色一沉,忙又打個哈哈,笑道:「姑姑放心,陛下是冥王爺的債主,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牛頭馬面見了他,也要逃之夭夭。」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侯爺說的不錯,拓跋兄弟機變百出,福澤深厚,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妹子不必擔心了。今日之戰,四海風傳,他一定會趕來相助。」

龍神臉上暈紅,「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是擔心他,臭小子常常一走便是數月,沒聲沒息,早就習以為常啦。最好讓他吃些苦頭才好呢。」嘴上這般說,心中卻仍不免一陣陣莫名的忐忑。不知此時此刻,那小子究竟身在何地?

※※※

自當日黃沙嶺下,拓跋野孤身追擊李衍後,便渺無音信,宛如憑空消失了一般。三個月來,蚩尤、龍神、炎帝、蛇族偵騎四出,搜遍了南荒惡水窮山,卻始終找不著半點兒蹤跡。

大峽谷一戰,赤帝軍傷亡慘重,精銳盡沒,烈碧光晟、吳回等賊酋亦被鬼國屍兵擄走,不知下落。炎帝軍趁勢大舉掃蕩南荒,七日內連下九城,所向披靡。蚩尤更率領苗軍炮轟桂林八樹,將最為凶暴難纏的菌人幾乎斬殺殆盡,火勢熊熊沖天,綿延萬里,至今未絕。

赤帝軍群龍無首,鬥志全無,紛紛獻城投降,南荒各蠻族中,除了豹人、鸞鳳等誓死效忠烈碧光晟的夷族外,其餘亦爭相轉戈,投誠炎帝。短短兩月間,南荒大部平定,惟有八郡主之死,讓歡騰的百姓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與此同時,姬遠玄護送纖纖返回崑崙,金族舉國歡慶,土族、金族聯軍誓師伐水,接連大敗八大天王等水族精銳,勢如破竹,迅速攻佔了水族十六城,逼迫天吳調兵譴將,轉為全線防守。

此外,蛇族各部在晨瀟、各長老率領下,唯蚩尤馬首是瞻,與九黎苗軍組成至為凶暴剽悍的十萬聯軍,橫掃南荒,轉戈北向,從水陸雙路並進,遙遙劍指蜃樓城。

龍族亦反守為攻,全面出擊,接連大破東海水妖,連奪黑齒、毛名、玄股各國,水妖三面受敵,被迫一再收縮防線,水師全部都退回蜃樓城,又從北海調來百餘艘戰艦,死守這海上重鎮。

百日之內,大荒局勢陡變,南荒漸轉平定,中土、東海烽火四起,勝利的天平已逐漸向金、土、炎、龍四族聯盟傾斜,再加上新進崛起的苗、蛇兩族,水族雖然地大物博,兵多將廣,亦捉襟見肘,倍感吃力。

一旦蜃樓城再被蚩尤奪回,盟軍便可繞過中立的木族疆界,水陸遙相呼應,連成一片。對於雙方來說,這都是影響全盤勝負的關鍵,因此都不得不投入了最大的兵力,務求畢全功於一役。

「砰!」船身劇晃,像是撞到了什麼極為堅硬之物,眾人心中一凜,蚩尤卻鬆了一口氣,低聲道:「到了!上浮待命。」潛水船東搖西擺,磕磕碰碰地朝上升浮,穿過幾塊巨大的暗礁,陡然浮出水面。

「嘩!」狂風鼓舞,海濤洶湧,眾人打開艙蓋,渾身登時被大浪澆透,精神大振,一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濕鹹的空氣,一邊凝神四望,凜然戒備。

海波蕩漾,西天殘餘的霞光透過光明漫天黑雲,照射在幽暗的海面上,粼光閃爍。這片暗礁環立在島東近港口處,黑黝黝地極不起眼,每日退潮時才露出崢嶸稜角,此刻已有些許礁石凸出海面,彷彿巨獸蹲伏,鯊群露鰭。

四周「乒乓」連聲,一艘艘光滑堅固的柚木潛水船陸續浮出水面,蚩尤掃望默數,見總共浮上九十七艘,心中懸著的大石又落下了大半,經過這數十海里的潛流輾轉、暗礁穿行,僅沉毀了三艘潛艇,已算是極之圓滿了,當下低聲傳命道:「原地待命,放出浮油桶,等候退潮。」

這百艘潛游而入的小舟,承載著六百名九黎勇士、七十二尊鐵木火炮,以及關係此次大戰勝負的隱秘任務。

水妖數月來雖然連受重創,但賴以安身立命的水師卻並未有太大傷亡,此番大戰,天吳更盡遣北海精銳,兵力之強猛,更在龍、苗各族聯軍之上。妻想取勝,必須攻其不備,出奇制勝。

眾將士整齊劃一地揮動木槳,將小船停繫在礁石上,解下船身上捆綁的成串油桶,迎著風浪,小心翼翼地朝西邊溯游而去。

晏紫蘇秋波流轉,好奇地四下掃望,西邊五百丈外,就是聳立的島岸岩石和一片蜿蜒的沙灘。水妖在最高處的崖巖上築了幾座石堡,炮台巋然,大旗獵獵。

西南邊不遠處,越過一片參差兀立的島礁,就是水妖的港口,風帆鼓舞,佈滿了即將出海迎戰的船艦,最大的幾艘形如小山,竟比龍族的旗艦還要大上數倍,狂風吹來,號鼓、吶喊聲震耳欲聾。

想不到就在距離敵陣如此近的海面上,竟有如此隱秘的所在。晏紫蘇湊到蚩尤耳邊,吹了口氣,笑吟吟地低聲道:「呆子,方纔那暗礁水洞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從前專門用以勾引兩家婦女,秘密約會的地方?」

蚩尤啞然失笑,心中忽地又是一陣惆悵難過,搖了搖頭,低聲道:「那是我和烏賊一起剜蜃珠、斗群鯊的所在。也是我們當年躲避追兵、逃出蜃樓城的潛流暗道。」五載光陰,倏然而逝,此刻想起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更覺天翻地覆,宛如隔世。

那年夏天,在那蜃洞之內,他和拓跋初成好友,肝膽相照,一起分享著彼此的秘密和夢想。對於他來說,這片暗礁遍佈的海域,不僅代表著國破家亡的切齒之恨,更像征著此生中最值得珍貴的生死友誼。

晏紫蘇見他眉頭微皺,知他必又在掛念拓跋野的安危,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放心吧,此戰關係到蜃樓城成敗,拓跋一定會趕來。」

大潮漸退,礁石紛紛露了出來。遠處號角激越,此起彼伏,各族水師已相距越來越近了。阿皮等人業已布好浮油桶,飛速地游了回來。

蚩尤收斂心神,起身躍上礁石,凝望西南那片艨艟戰艦,殺機畢現,冷冷傳音道:「沉船,架炮,準備開戰!」

※※※

大浪滔天,戰艦搖晃,龍族艦隊距離蜃樓城已不過二十里之遙了,遠遠的已能望見海島四周艨艟跌宕,旗帆鼓舞,兩百餘艘大小戰艦在港口內外布成了各式戰陣。海島城樓上,旌旗林立,到處都是閃爍的兵甲與箭鏃,隱隱還能聽見彼處傳來的吶喊與號角。

「咻!」一道赤紅色的火箭從海島上破空衝起,穿透滾滾陰雲,突然炸散開來,瑰光四射,如霞光普照。既而轟隆連震,海上紅光四湧,衝起熊熊火光。

龍族群雄大喜歡呼,這是蚩尤的信號,火箭一出,表示他已率領精銳潛入蜃樓城中,亦是龍、苗各軍發動進攻,內外交擊的絕好時機。

六侯爺昂然起身,將美酒一飲而盡,摔碎金盃,高聲叫道:「龍族的兒郎們,準備好踐踏水妖的屍骨,割下他們的頭顱,當作盛酒的瓢,當作狂歌的鼓了嗎?」眾將士熱血如沸,振臂哄然呼應,士氣高顫。

龍神咯咯笑道:「臭小子,敲顱骨敲上癮了嗎?」仰頭「嗚嗚」吹響號角,黑雲迸飛,天海迴盪,歸鹿山站在旗艦桅桿上,衣裳鼓舞,徐徐轉動大旗,龍族艦隊交相穿插變陣,列為三排弧圈,朝著蜃樓城疾速挺進。

遠處的湯谷、蛇族等盟軍戰艦亦紛紛揚帆破浪,包抄圍攏。號鼓激奏,殺聲震天,第二次蜃樓城之戰終於在渺渺東海上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