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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南荒苗帝

當空絢光滾滾,人影時合時分,越鬥越快,轟聲不絕,蚩尤與西海老祖弇茲霎時間竟已對攻了數百刀。每一回合都是硬拚真氣的短兵相接。氣浪橫飛,猶如風雷激吼,厲電交加,連人影也看的不太真切了。但從那閃耀吞吐的絢光來看,還是弇茲稍佔上風。

眾人瞧的目不轉睛,鼓號、呼喝聲也漸漸小了下來。拓跋野心中怦怦大跳,雖記不得這刀疤少年究竟是誰,卻仍不免大為忐忑,甚至比自己親身激鬥更覺凶險。

人潮中,唯有姑射仙子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拓跋野,對上空那天雷地火似的激戰視若不見,看著他皺眉緊張的樣子,心中突然一陣如割的酸楚,暗想:「他連自己親如手足的摯友也記不得了,還算是原來的他嗎?你喜歡他,究竟是因為他是拓跋野,還是因為他只喜歡你呢?難道他忘記了所有的朋友,忘記所有一切,你就會歡喜,就會心安理得嗎?」

越想越是愧疚自責,臉燒如火,暗暗打定主意,盡快將那鮫珠送與他吞下,但想到一旦他記起從前之事,他與自己之間注定將「緣深分淺,如晝夜相隔」,登時又柔腸寸絞,淚水奪眶。

胡思亂想間,忽聽眾人歡聲如雷,丁香仙子失聲叫道:「三天子心法!」

她心中一震,抬頭望去,蚩尤刀勢狂猛,大開大合,所使刀勢竟不像木族刀法,看似古樸簡單,但又似乎暗藏了無窮的變化與玄機……難道竟真是上古三帝所傳的無上心法?

拓跋野仰頭凝望,呼吸窒堵,心神震撼。蚩尤這刀法與他的天元決雖大相逕庭,但運氣之術竟似有相通之處。譬如從刀芒所吞吐的氣浪來看,也與自己的宇宙激光流隱隱有相似之處。

西海老祖置身其中,冷暖自知,驚怒更是遠甚旁人。蚩尤這套古怪刀法倒也罷了,可怕的是其真氣綿綿不絕,生生不息,激鬥近千合,自己的真元消耗頗劇,而他竟似越戰越勇,漸漸奪佔上風,再這般鬥下去,不消五百合,孰勝孰負,可真難料了!

凝神掃處,發覺他刀光開合,期門穴附近突然露出一個空門,心下一喜,驀地奮起全力,朝彼處猛刺而去。

刀光滾滾,勢不可擋。蚩尤避也不避,突然反手回轉,苗刀貼著斬妖刀斜撩而上,「轟」的一聲,雙刀交貼,氣旋怒轉,突然產生一個極大的漩渦之力,將弇茲朝裡奪去。

西海老祖一凜,下意識地奮力反奪,只聽蚩尤縱聲大喝,左掌凌空拍舞,「呼」地一聲,掌心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氣輪。

他右手氣刀受制,避無可避,呼吸一窒,只覺真氣洶洶倒流,像長河入海,朝其掌心滔滔不絕地沖瀉而去,霎時間肝膽欲裂,閃過一個驚怖駭異的念頭:「八極大法!」

狂風怒卷,林海起伏,被蚩尤掌心那滾滾不絕的絢光氣輪所吸,西海老祖一寸寸地朝裡移去,衣裳亂舞,週身玄光洶洶奔瀉,心中驚怒恐懼幾欲迸爆。

他生性凶狂殘暴,除了神農、燭龍誰也不懼,當日聽說天吳練成「八極大法」,盡收燭龍真元,震駭妒怒,表面朝拜臣服,實則卻陽奉陰違,無時無刻不在想取而代之,唯其如此,才會與烏絲蘭瑪一拍即合,結盟鬼國,合力圍攻諸夭之野,擒伏丁香仙子,逼問「三天子心法」的下落。

窮山之戰,拓跋野從容逃逸,他與廣成子等人兵分兩路,率領西海水妖搶在桂林八樹埋伏,想以逸待勞,不料卻被突如其來的蚩尤殺了個措手不及,更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小子竟也修成了這吞神納氣的太古大法!

但他畢竟身經百戰,臨敵經驗遠勝蚩尤,驚懼之意一閃即逝,旋即凝神急念「攝魂決」,縱聲大喝,奪魄眼藍光怒爆。

蚩尤呼吸一窒,意奪神搖。弇茲乘機倒捲真氣,將斬妖刀硬生生抽拔而出,轟然橫掃,「彭!」光浪分搖亂竄,氣刀震裂蚩尤的護體真氣,怒斬其左肩,而他的右臂亦被苗刀鋒芒劈中,劇痛攻心,鮮血激射。

剎那間兩敗俱傷,雙雙拋飛跌退。西海老祖強忍劇痛,怪嘯沖飛,突然化作一隻巨大的人面蛇鷲,雙翼爆張,吐舌咆哮。長尾鱗甲黑光閃耀,耳垂上懸著兩條青蛇,腳爪上懸著兩條赤蛇,雙臂猶在,斬妖刀銀光怒卷,朝蚩尤雷霆反攻。

山嶺上群鳥盤旋,驚呼如潮,晏紫蘇更是花容失色,芳心怦怦亂跳。水妖群凶之中,她最為忌憚的便是燭龍、弇茲,此刻見他現出獸身,更是為愛郎捏了一把冷汗,傳音叫道:「呆子,小心他腳爪上的赤火飛蛇,咬中一口,血液焚燒……」

話音未落,那兩條赤蛇尖嘶怒舞,猛地朝蚩尤腳上咬來,被苗刀氣浪揮掃,立即蜷縮著飛彈了開來,在空中伸縮飛旋,伺機再做偷襲。

霎時間兩人又激戰了百餘合,弇茲化做獸身後,凶焰更熾,除了那斬妖刀與奪魄眼外,雙翼、蛇尾亦是凌厲難當的凶器,加上那對神出鬼沒的赤火飛蛇,蚩尤一時難近其身,而弇茲忌憚其八極之身,若無十足把握,亦不敢輕易靠近,因此兩人十合之中,倒有九合都是相距頗遠的氣刀對攻。

丁香仙子臉色煞白,越看越是震駭,蚩尤的每一招一式雖不盡相識,卻與從前在三天子之都所見的心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再看那漫山遍野喧沸的人群,裝束打扮分明是九黎囚族,心下更無懷疑。但那蒼梧高梯高插入雲,蛇蟲遍佈,樹梢樹葉間更是烈火熊熊,毒煙瀰漫,當日自己九死一生,方才僥倖攀爬而出,這數萬囚民究竟又如何得逃生天?

正自驚疑,忽聽西南天際轟隆如雷,一團彩光滾滾盤旋,隕星似的劃過藍空,疾衝而來。

拓跋野等人心中一震,只道是翻天印,凝神再看,又驚又奇,那團絢光中央,赫然就是一頭前所未見的無頭巨怪,渾圓如球的身軀忽而明黃如霞,忽而通紅似火,四隻肉翼平張拍舞,六隻通紅的觸足收縮舒張,肚腹隨之有節奏地徐徐鼓動。

那怪物動作舒緩,來勢卻極快,霎時間已衝至山嶺上空,紅光大作,那圓滾滾的身軀陡然一鼓,增大了十倍有餘,宛如霞雲滾滾,赤山壓頂。

眾人轟然,十幾個鷹族飛騎仰頭大喝:「什麼妖孽?滾一邊去!」齊齊彎弓怒射,「咻咻」之聲大作,火矢縱橫疾舞。

那怪物肚腹處突然迸開一道細長的裂縫,嗡嗡大笑道:「流螢之火,也敢與日月爭輝!」觸足驀一外翻,裂縫如血盆大口,當空迸裂暴漲,「呼」的一聲,腥風狂嘯倒捲。

沙石飛走,氣浪如漩渦,十餘名鷹騎眼前一花,頓時沖天飛起,連人帶箭,吸入怪物通紅的長縫中。幾在同時,山脊上樹木上,驚呼四起,數百名九黎群雄被狂風平地拔起,手舞足蹈,凌空倒翻飛去,山嶺上的眾人相隔稍遠,亦不免踉蹌奔跌,站立不穩,就連空中盤旋激戰的蚩尤、弇茲,竟也被那腥風刮的一時睜不開眼來。

丁香仙子心中陡沉,失聲道:「帝鴻獸……」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從乘黃背上旋身衝起。

姑射仙子氣帶飛捲,將她攔腰纏住,想要將她拽下,卻反被那狂猛氣旋生生奪拔而起,與她一前一後,朝那怪物巨口飛去。

拓跋野大凜,一夾霄昊肋腹,沖天急掠,急念「逆風決」,定海珠脫口凌空飛轉,叱喝聲中,天元逆刃被那神珠一旋,頓時轟然怒卷,宛如一道羊角旋風逆向衝起,和帝鴻的狂風撞個正著。

只聽「轟隆隆」一陣爆響,兩股旋風逆向交撞,彼此沖抵,鼓起一圈絢麗刺眼的環狀雲浪,朝外層疊推湧,瞬間蕩出百丈來遠,山嶺石峰為其所撞,登時炸散坍塌,亂石滾滾。

氣旋內吸力頓時大消,數百人失聲驚呼,又齊齊朝下墜落,姑射仙子乘勢捲住丁香仙子,飄然下掠。

帝鴻嗡嗡大笑,圓軀驟然又是一鼓,黃光怒射,六隻觸角爆伸捲舞,氣浪澎湃,宛如六條巨蟒尖嘯著撲捲而來。

「彭彭」連震,姑射仙子的氣帶登時碎斷,和丁香仙子一起被他觸角緊緊纏住,週身酥麻,掙扎不得。

拓跋野喝道:「放開她們!」抄足衝起,幾個翻掠,從兩條掃舞的觸角間穿插而過,天元逆刃弧光電斬,「轟!」光浪怒放如菊,震的他朝外翻身彈去,那條觸角陡然收縮,泅出一道血絲,二女反被箍的更緊,幾欲窒息。

眾人嘩然驚呼,蚩尤大凜,拓跋野真氣何等雄渾,天元逆刃又是大荒至利神兵,就算當年的冰甲角魔龍吃了這一刀,也勢必破鱗斷尾,這怪物卻似毫髮無傷!難道它當真是傳說中的太古魔獸?但若真是帝鴻,又為何忽然殺到此處,與他們為敵?

驚疑駭怒,生怕拓跋有失,不顧與弇茲酣戰未休,驀地翻身衝起,喝道:「孽畜,吃你蚩尤爺爺一刀!」真氣八極轉換,洶洶怒湧,苗刀碧光狂舞,閃電似的朝那怪物圓軀猛劈而去。

身形方動,眼前狂風呼嘯,兩隻觸角已迎面拍到,「噗噗!」苗刀光芒陡斂,竟被生生纏住,萬鈞之力登時如泥牛入海,只聽帝鴻大笑聲嗡嗡不絕,他右臂一沉,亦被那氣浪緊緊吸住,奮力拔奪,僵持難下。

西海老祖大喜,哈哈笑道:「小子,吃你爺爺一刀!」雙翼平張,蛇尾甩舞,連人帶刀如銀光奔瀉,直衝蚩尤後心。

晏紫蘇失聲驚叫,拓跋野飛掠來救,卻被帝鴻另外兩隻觸角阻擋,一時奔突不出。九黎群雄更是鞭長莫及,縱有少數不顧一切地搶身衝來,被帝鴻的氣浪所震,亦立時鮮血狂噴,直飛出百丈開外。

蚩尤背上寒毛直乍,不懼反怒,靈機一動,忽然想起那日在蒼梧樹下,與延維的生死之戰來,情景彷彿,唯有冒死一試了!當下凝神感應著斬妖刀刺來的方位,驀地聚氣朝上一移……

「轟!」斬妖刀不偏不倚,狂飆似的破入命門穴,他眼前一黑,痛的遍體如炸,弓身縱聲狂吼。

西海老祖大笑聲頓止,呼吸一窒,只覺前方漩渦怒卷,斬妖氣刀轟然炸散,彷彿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氣淵將他瞬間吞噬,心下一沉,想要抽身拔出,手掌卻已如磁石附鐵,緊緊的貼在蚩尤的命門穴上,週身狂抖,真氣一瀉千里,猶如滔滔狂潮,再度朝蚩尤奇經八脈湧去,驚怒悔怖,慘叫不絕,腳爪上的那兩條赤蛇亦隨之簌簌顫抖,尖嘶不已。

蚩尤雖已築成八極之基,但對於如何運轉八極漩渦、吞吸別人真氣仍不純熟,是以先前才被他以奪魄眼攝奪心智,反攻逃脫,就像一個漁民,雖有堅韌大網,還未能完全掌握結網捕魚之妙。

而弇茲此番拼盡全力,一刀貫入,八極具通,漩渦怒轉,不啻於自投羅網,深陷其間,又哪能再輕易脫身?

眾人又驚又喜,歡呼如沸。

五行水生木,蚩尤真氣倍漲,借勢大吼揮刀,「砰!」翠光流麗四射,那兩條觸足登時震飛開來,帝鴻雖然凶威熾烈,卻也擋不住當世三大神級高手的真氣合擊,圓鼓鼓的身軀彤光暴漲,嗡嗡長笑,倏然沖天飛起,挾卷二女流星似的朝北飛去。

蚩尤喉中一甜,亦被那反撞氣浪震得氣血翻湧,踉蹌飛退,體內氣旋飛轉更劇。弇茲嘶聲大叫,雙翼「咯啦啦」地鉸鈕一團,週身亦扭如麻花,幻光炸射,恢復了童男之身。

當是時,霄昊嘶鳴著沖天飛起,拓跋野翻身躍騎其上,與星騏一前一後,尾追著帝鴻朝西北天際飛去。蚩尤轉頭再看時,他們已飛出了千丈之外,當下一邊用太古蠻語喝令風翼軒、雷波等鷹、虎勇士追趕援助,一邊奮起真氣,反手一掌,將弇茲轟然震飛。

「彭!」西海老祖撞跌在石崖下,鮮血狂噴,臉如金紙,踉蹌起身,腳下一軟,竟差點又朝著蚩尤跪倒在地,狼狽萬狀。

眾人哄然大笑,紛紛叫道:「苗帝陛下,殺了他!殺了他!」吶喊聲震天價響,漫山迴盪,喧囂如海潮。

蚩尤想起當年眾獸山中,這老妖姦殺女童的纍纍暴行,想起他恣意折辱自己時的囂狂殘虐,想起他用翻天印引發寒荒洪災的滔天罪孽……熱血激湧,怒火熊熊,昂首大笑道:「老畜生,你欠我七刀,第一刀,我要剁下你的孽根,為被你糟蹋的女娃報仇雪恨!」話音未落,身形急進,苗刀凌空捲舞,朝弇茲兩腿之間怒斬而下。

西海老祖大駭,奮力聚氣揮擋,「噹!」斬妖刀尚未成型,那道雷霆碧光已轟然破入。氣浪炸爆,鮮血噴湧,他腿上一涼,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的襠部,過了片刻,才覺得一陣椎心徹骨的劇痛,嘶聲慘號,淒厲如鬼哭。

須臾之間,不僅這一百餘年來,他攫取童女純陰真元所聚斂的真氣幾乎被這小子吞吸一空,就連仗以修行的淫器亦被連根斬去,就算他能逃得生天,也休想再修煉這淫邪的妖法了!心中之驚沮恨懼,難描萬一。

群雄長呼哄笑,晏紫蘇心下大快,咯咯笑道:「都說這老妖怪頗有能耐,到了陛下手上,原來也不過是一根廢柴。」

這話正是仿照當日西海老祖震斷蚩尤渾身骨骼、經脈時,西海九真起哄所說的風涼話,此刻聽在弇茲耳中,更是苦如黃連。怒火如焚,厲聲狂吼,搖搖擺擺地站起身來,叫道:「小賊,要殺要剮,只管來吧,老夫……」

話音未落,刀光一閃,他的臉炸裂,半截舌頭連著鮮血飛旋沖天。蚩尤揚眉笑道:「第二刀,我要剁下你的豬舌,為被你污言穢語褻瀆的天下人的耳朵報仇雪恨!」

弇茲抱頭慘叫,踉蹌後退,刀光又是一閃,他的左手凌空飛起,鮮血猛然噴入左耳,腦中一陣眩暈。只聽蚩尤森然笑道:「第三刀,我要剁下你的左爪,為被你害死的寒荒百姓報仇!」

霎時間,刀光閃爍,鮮血激射不絕。九黎群雄齊聲高呼:「第四刀!」、「第五刀!」數到第六刀的時候,他的雙手雙腳都已被蚩尤斬斷,慘號翻身,鮮血噴濺得岩石草叢斑斑點點,嫣紅如梅,觸目驚心。

山嶺上駐足回望的眾水妖面面相覷,臉色如土。眼見大勢已去,再無半點鬥志,紛紛四散奔逃。九黎群雄也無意追殺,自顧歡呼齊吼:「第七刀!第七刀!第七刀!」

蚩尤大步走到弇茲面前,冷冷地俯身看著他那因恐懼痛楚而變形的臉,心中悲憤、喜悅、鄙夷、厭憎……交加翻湧,刀鋒輕輕的抵在其脖子上,正欲揮斬而下,忽聽「呼呼」激響,眾人驚呼,空中絢光飛舞,一個五色石印正如彗星似的朝著他當頭怒撞而來。

※※※

拓跋野與流沙仙子並騎乘黃,騰雲駕霧直追了數十里,距離帝鴻越來越近,已不過百丈之遙,精神大震,忽聽後方傳來一聲巨震。回頭望去,那碧綠山嶺轟然炸散,塵土滾滾如煙雲,一道絢光沖天飛起,盤旋回轉。

「翻天印!」拓跋野心下一沉,廣成子終於還是趕到了!身後十餘里外,嘯聲凌雲,雷波、風翼軒等九黎群雄紛紛轉向,朝桂林八樹折衝而去。此時若要回返相助,勢必再難救出姑射仙子。略一躊躇重又加速追趕帝鴻。

又往前飛了片刻,森林減少,沙礫遍地,青翠的山嶺也被竹黃的土丘所代替,連綿如海,遙遙已能望見西北邊九道黑煙滾滾沖天,狂風吹來,黃沙濛濛,夾雜著淡淡的硫磺氣息。當是九嶷山無疑。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原來帝鴻獸挾持那老妖精,也是想到那蒼梧之淵,找什麼三天子心法麼?我若是它,一口將她吞下便是。只要抽吸了神識,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話音未落,帝鴻忽然嗡嗡長笑道:「多謝洛仙子提醒!」兩條觸角橫捲飛揚,竟真的將丁香仙子、姑射仙子雙雙往那血盆大口中送去。

拓跋野大凜,喝道:「畜孽敢爾!」沖天高躍,衣袂獵獵,天元逆刃脫手而出,凌空劃過一道觸目的弧形銀光。

這一式「星漢萬里」正是天元訣裡的馭劍訣,可以真氣、意念控制,飛劍縱橫迴環,恣意隨心,相距越遠威力自然越小,但是在這百丈範圍內,其聲勢仍如雷霆呼嘯。

帝鴻旋轉上衝,貼著土山高高飛起,另外兩隻觸角如赤龍呼嘯橫掃。拓跋野指訣一變,天元逆刃登時如狂風飛絮,流水落花,跌宕迴旋,穿插閃掠,突然閃電似的劈向纏捲姑射仙子的那只觸角。

「彭!」那觸角猛力反撞,氣浪鼓舞,頓時將天元逆刃拍得翻轉飛起,天上迸炸如傾。

姑射仙子纏縛其中,更被震得氣血翻湧,難受已極,秋波轉處,瞥見丁香仙子被旁側那觸角捲著直衝帝鴻巨口,心下大急,默念「萬壑春籐繞」,雙袖真氣沖吐,繽紛如碧霞破空。

「哧哧」激響,那捲纏著丁香仙子的觸角翠光閃耀,突然綻放出萬千青籐綠絲,以驚人速度蔓延環繞,霎時間便將那巨大的觸足緊緊勒箍,朝下掰奪。

事出突然,相距甚近,帝鴻想不到她竟會使出這兩傷法術捨己救人,低吼一聲,觸角飛揚,丁香仙子登時鬆脫,急速沉落,「砰」地撞落沙丘。轟鳴聲中,隱隱聽見姑射仙子的驚呼,抬頭望去,她已被那觸角收卷,往那口中送去,心中一緊,淚水止不住奪眶湧出,低聲道:「傻丫頭,你為何要如此?」

當是時,拓跋野疾衝而至,清叱聲中,天元逆刃大開大合,迴旋怒轉,接連劈中觸角,光焰暴舞,絢麗如流霞。

帝鴻嗡嗡怒笑,六隻觸角齊齊收綣,巨口突然朝外一鼓,「轟!」火焰狂噴,氣浪飆捲,拓跋野當胸重撞,頓時沖飛拋跌,險些連神刀也拿捏不住。

還不等喘息,四周轟隆迭爆,帝鴻觸角揮舞處,那連綿土丘竟炸湧如滔天黃浪,層層疊疊,朝著他兜頭蓋腦地怒拍而下。遙遙望去,漫天都是飛旋沖瀉的沙石,彷彿驚濤洶湧,飛瀑滾滾;又如萬獸咆哮,狂奔撲捲,將他瞬間吞沒。

土丘崩塌,沙浪沖瀉,丁香仙子朝下疾速翻滾滑落,眼前亂像紛呈,南際山的飛瀑、龍揪巖的碧玉海棠、神農神采飛揚的年輕身影、空桑仙子喜悅甜美的笑顏、銅鏡中自己那雙傷心而憤恨的眼睛、九嶷火山噴薄的沖天烈火、春風中孤單搖曳的心蓮……這兩百多年來的坎坷際遇、悲歡離合全都一幕幕地從眼前飛閃而過。

她突然想起那年初夏,午後溪邊,他吊兒郎當地坐在那陽光搖蕩的樹枝上,拈著兩枚翡翠雕琢的海棠,笑嘻嘻地說:「妹子,從今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海棠凋謝了,因為我已將春天永駐你的鬢角。」

淚水洶洶地滑過臉頰,那焚燒了兩百年的熊熊怒火忽然消散了,久違的甜蜜、酸楚、傷心、幸福……卻又像潮水似的湧入心頭,讓她沉溺其中,無法呼吸。

遠處藍天,黑煙滾滾,那是九嶷山亙古不變的烈火。這一瞬間,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歷經九萬多個日日夜夜的仇怒、折磨、悔恨、痛苦,她對他的愛卻始終像那火山一樣熾烈如初。

而他變心也好,移情也罷,至少那一年,那一刻,已如春天一般永駐在她的鬢角,銘鐫在她的心底,哪怕時光倒流,天地逆轉,再也不能更移。

空中轟鳴如雷,氣浪如雲,她順著沙浪朝下滑落,唇角卻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心中澄寧一片,塊壘盡消,但想起姑射仙子生死猶懸,登時又是一緊。

對這三番五次冒死相救自己的宿仇至親,她早已沒有了當初的切齒恨意,相反還交雜著難以言味的溫柔憐惜。她多麼像自己呵,織繭自縛,飛蛾撲火;但她又與自己何等不同,無怨無悔,單純如冰雪,默默地承受著所有的一切……

心中五味交湧,眉尖一揚,喃喃道:「小丫頭,來生再見了!」驀地凝神聚意,疾念法訣。

「噗噗」連聲,丁香仙子身子一震,絢光鼓舞,五行真氣強行通過斷裂的奇經八脈,直衝入她的丹田之中,慘白的臉上突然暈紅泛起,嬌艷欲滴,足尖一點,閃電似的急飛沖天。

拓跋野與帝鴻激戰方酣,四周沙飛石走,誰也沒留意到她突沖而至,但見如霓虹貫空,沙浪迸舞,五行氣刀已轟然猛劈在那觸角上,「乒!」鮮血激噴,那巨大的觸足竟被她硬生生剁下半截!

帝鴻吃痛狂吼,觸角一縮,將姑射仙子凌空拋出,其餘五隻觸角呼嘯著捲掃猛抽。

拓跋野抄身抱住木聖女,失聲道:「前輩小心!」話音未落,「轟轟」連聲,彩光四射,丁香仙子已被打得仰身拋飛,鮮血狂噴。

她經脈俱斷,奇毒攻心,早已起了必死之念,此時以木族至為凶險的「移花接木訣」強聚真氣,只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救出姑射仙子,一咬舌尖,抄身衝起,喝道:「臭小子羅裡八唆,還不快滾!」雙袖怒卷,又是一記五行氣刀,朝著帝鴻的血盆大口急刺而去。

帝鴻大怒,縱聲狂吼,圓滾滾的身軀突然暴漲十倍,紅光刺目,氣浪澎湃。拓跋野呼吸一窒,如被山嶽當頭傾軋,心中大凜:「天下竟有如此強猛的真氣!」不敢大意,定海珠順勢飛轉,抱緊姑射仙子急旋下衝。

上方那團橘紅色的光波轟然鼓爆,摧枯拉朽,大地迸裂,陡然砸出一個縱橫百丈的圓形深坑,北側連綿的土丘、山巒應聲炸散,滾滾坍塌。乘黃馱著流沙仙子長嘶高躍,擦著那氣浪邊緣朝外飛甩沖離,有驚無險。

拓跋野週身欲爆,借勢隨行,直衝入地底裂縫中,朝外飛掠,被瞬間推出數百丈遠,抬頭望去,沙塵如霧,茫茫一片,隱隱可見那團通紅的光芒伸縮鼓漲,竟似已將丁香仙子吞入腹中。又驚又怒,正欲安置好姑射仙子,重新上衝相救,忽聽帝鴻嘶聲痛吼,紅光陡然一鼓,「彭彭」連震,萬千道絢芒破射紛搖,刺得他睜不開眼來,狂風鼓舞,衣袖獵獵,又不由自主地翻身拋出數十丈遠。

帝鴻痛吼如雷聲滾滾,那團巨大的紅色光輪宛如戳破的皮球,急劇收縮,當空「哧哧」亂轉,擦著他的頭頂,朝北怒射飛去,轉眼便已消失不見。

拓跋野心下一沉,從這驚天動地的聲勢來看,定是丁香仙子使出木族中至為剛烈狂猛的「春雷破天訣」,引爆體內的五行真氣,想要與那怪物拚個同歸於盡。她修行殘缺的「三天子心法」兩百餘年,真氣之猛,當世唯有青帝、白帝、廣成子等寥寥數人可以匹敵,帝鴻被她這般猛擊,縱不致死,也必重創。

想不到她一生為了報仇雪恨,不擇手段,最終竟會因解救仇人的侄女而死。想來臨終之際,恩仇盡解,宿恨全消,對於她來說,或許也算是最好的解脫了。拓跋野胸膺如堵,悲喜交織,抱著姑射仙子徐徐飄落在地。

漫天塵土飛揚,隆隆震動,過了片刻,才露出一角晴天。

霄昊長嘶,疾衝而下,流沙仙子騎著星騏尾隨其後,細辮飛揚,見兩人無恙,似是如釋重負,「哼」了一聲,道:「老妖精忒也可恨,想要尋死便也罷了,好歹先留個口信,告訴我們三天子之都的下落才是——」

見姑射仙子雙目緊閉,昏迷不醒,俏臉微微又是一變,忍不住關切的道:「小丫頭沒事吧?」

拓跋野凝神掃探,見她經脈尚好,只是被帝鴻觸角勒得太久,暫且昏迷,心下大寬,當下將她輕輕橫放於地,輸氣導脈。

姑射仙子右手滑垂,袖中碧光一閃,滾出一個青銅饕餮壺來,半陷入沙中,被狂風一吹,突然嗚嗚激響,化作她的聲音,低低地道:「拓跋太子——拓跋太子。」

他週身一震,臉頰微燙,那一聲聲溫柔婉轉,情意綿綿,就像在她貼著自己的耳朵呵氣低語一般,聽得他心旌劇蕩,神魂顛倒。

流沙仙子一怔,吃吃笑了起來,嫣然道:「沒嘴兒的葫蘆打肚的瓢兒,青天白日的,我可不好意思聽這些。」猛地一夾乘黃肋腹,想要驅它走開,那星騏卻紋絲不動,和霄昊一齊昂首歡嘶,錯落合韻。

拓跋野心中怦怦狂跳,想不到她溫婉羞澀,幾日來與自己若即若離,心底裡卻蘊藏著如此纏綿刻骨的相思。甜蜜喜悅,緊緊握住她的素手,但突然之間,心底裡又閃過那紅髮如火的嬌媚容顏,呼吸登時一窒。過了片刻,姑射仙子長睫一顫,輕輕睜開雙眼,見拓跋野灼灼地凝視著自己,心中一跳,剛想說話,又聽見那吞天壺中傳出的自己的聲音,「啊」的一聲,登時羞得耳根俱紅,急忙坐起身來,忙不迭地將那青銅饕餮壺收入袖中。

流沙仙子忍俊不禁,笑道:「說也說啦,還想再吞回去麼?」見拓跋野緊張地握著她的手,心中微微有些醋意,扮了個鬼臉,笑道:「臭小子,我這主人最是善解人意,就不打攪你們卿卿我我了。」翻身躍下,走出數丈。

姑射仙子心下更羞,臉上酡紅,定了定神,顧左右而言他,道:「拓跋太子,丁香前輩呢?」聲音如蚊,說出拓跋太子四個字時,耳根更是燒燙如火。

見拓跋野臉色黯然,搖了搖頭,心下陡然一沉,已明大概,眼圈微紅,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拓跋野心中亦是一陣難過,低聲道:「丁香仙子一生為情所累,才做了那麼多違背本心之事,今日拚死救你,心底定然已原諒了神帝和你姑姑,也算是……也算是無憾了。」

姑射仙子與她相識不過數日,從敵到友,同生共死,隱隱之中已視如故親。她這般一走,天下之大,似乎便再無一個親人了。心中悲楚空茫,怔怔無語,淚珠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轉兒,難受已極。

乘黃嘶鳴,低頭舔她的臉頰,似是安慰撫勸。

經歷一劫,拓跋野心中激盪,倍覺珍惜,緊握柔荑,低聲道:「好姐姐,我雖還記不起從前之事,卻知道心底最喜歡的人,便是你。你我既已情定三生,誓約不負,從今往後,形影不離,生死不棄,別再像你姑姑和神帝一般,備受情劫之苦,好不好?」

他這番話說得誠摯懇切,聽在姑射仙子的耳中,卻似重錘猛撞,大夢初醒,驀地掙扎著抽出手來,搖了搖頭,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拓跋野微微一怔,只道她矜持害羞,不肯答應,心潮澎湃,顧不得流沙仙子便在旁側,抓住她的肩頭,一字字道:「三生之約,天地可鑒。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今生今世,你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生怕她再說出反對之語,低頭吻落,將她口唇緊緊封住。

姑射仙子想要掙扎,週身卻癱軟如綿,想要說話,舌頭卻被他纏絞吮吸,天地旋轉,連氣也透不過來了。被他這般蠻不講理地霸道強吻,腦中空茫,柔腸寸絞,淚水漣漣流淌,滑入唇舌之間,一重重泛作苦澀的五味,像刀一樣割著咽喉,帶來難以名狀的戰慄。

有一瞬間,多麼想就此放棄啊,管他木族規約,管他龍女盟誓,多麼想敞開所有的防衛,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獻祭,多麼想撇下所有的一切,將情蠶種入他和她的心底,一齊騎著乘黃返回窮山,天涯海角,白首相依……

突然間,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驀地起身掙脫開來,指間疾點,將他奇經八脈盡數封住,朝後急退幾步,搖著頭,臉燒如火,顫聲道:「拓跋太子,這些話你不當對我說。你心底裡最喜歡的人,並不是我,而是……而是龍妃。」

拓跋野驚愕地看著她,不能動彈,無法說話,心底裡混亂一片,隱隱約約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如亂麻盤結。

姑射仙子轉過頭,不敢看他,從袖中取出鮫珠,低聲道:「吞下這顆鮫珠,你便會想起所有之事,而那些前生的舊事,你就忘了吧。你我之間,縱然真有三生之約,也注定是緣深分淺,如日月相隔……」

說到最後一句時,心底如尖刀剜刺,痛得幾欲窒息,過了片刻,才強忍淚水,櫻唇顫抖,柔聲道:「拓跋太子,我也該走啦。願你早日找著龍妃,白頭偕老,永不分離。」將鮫珠輕輕地送入他的口中,飄然飛起,轉身朝東北掠去。

流沙仙子大奇,叫道:「小丫頭,你去哪裡?」乘黃嘶鳴奮蹄,雙雙凌空急追,口中死死地銜咬住她的衣襟,想要將她往回拉去。

姑射仙子知道,此刻若稍有猶疑,今後將永陷其中,再難抽脫了,狠下心,驀地揮轉手刀,將衣帛斬斷。斷裳倏然沖天飛舞,如白雲漂浮,越去越遠。遙遙地聽見風聲嗚咽,乘黃悲嘶,卻始終不曾回頭看上一眼。

狂風鼓舞,也不知飛了多久,陽光燦爛,天遙地廣,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投映在起伏連綿的山巒上,彷彿橫飛碧海的孤雁,心中一酸,淚珠這才簌簌而落,如玉箸縱橫。

想著連日來發生的那些事兒,想著他說過的那些話兒,悲喜交織,忽而無聲地哭著,忽而又破涕微笑起來,心中雖然仍痛不可抑,但懸了許久的大石卻漸漸放下了,狂風吹來,空空蕩蕩,卻又說不出的輕鬆。

取出吞天壺,貼著唇邊,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拓跋太子,我也喜歡你,只是喜歡一個人,未必要朝朝暮暮、形影不離。只要你永遠太太平平,安寧喜樂,偶爾還能想起我,我便心滿意足啦……」

銅壺被大風刮卷,嗚嗚激響,遠處鷹鷲長啼,鶴鳥迴翔,交相應鳴。她心潮洶湧,忍不住回眸望去,殘陽西斜,霞雲如海,萬里金光如鍍。他與她相隔已在萬水千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