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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太古囚族

翌日醒來,陽光媚好,早已照得洞內金光燦燦。

蚩尤飽睡了一覺,精神奕奕,見烈煙石依舊如泥人似的坐在洞角,臉色蒼白,眼圈淡青,神容極為憔悴倦怠,只道她苦思了一夜脫困之計。

正待說話,忽聽「啪」的一聲,從東面洞口拋下一條巨大的鹿腿,鮮血淋漓,抬頭望去,那雙頭人手上倒提了一隻牛角鹿,指手比劃,「嘰裡呱啦」說了一通話,似是分與他們早餐。

蚩尤早已飢腸轆轆,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將鹿腿架在灌木上,掌心聚氣為火,翻轉炙烤,過不多時,焦香四溢,食指大動,不管肉中血絲猶在,便撕扯下半邊狼吞虎嚥起來;餘下那半邊又翻轉燒烤了片刻,等熟得透了,才拋給烈煙石。

烈煙石一日一夜未曾進食,聞著香味,方覺腹內空空如也,撕下鹿肉,默默地吃了幾口,心想,被這二八神人困於此處,也不知何日方能離開?若被囚禁百八十年,難道這百八十年都要如此這般,與這男子同居一室,相對而食麼?呼吸若堵,越想越是椎心恐懼,胃口全無。

見她蹙著眉尖怔怔出神,臉上突然滑下一道淚水,蚩尤微微一楞,想起當日在壽麻國河邊,晏紫蘇吃著自己炙的兔肉時也是這般神情,心中登時痛如尖刀剜絞,驀地拋掉手中的骨頭,躍起喝道:「上面的雙頭怪聽著,就算蚩尤爺爺砍了八齋樹,你們關了我一日一夜,也當夠了。再不放我出去……」

話音未落,氣浪狂舞,那八個樹妖突然疾衝而下,蚩尤眼前一花,雙臂陡然被兩條粗如嬰臂的銅索捆住,接著「叮啷」脆響不絕,週身又被六條銅索縱橫纏縛,驀地朝前一緊,踉蹌奔跌,險些撞到在那中央石柱上。

八人速度極快,力量又狂猛之至,可謂迅雷不及掩耳。幾在同時,烈煙石亦被八條銅索五花大綁,瞬間鎖釘在石柱上。

兩人驚怒喝罵,奮力掙扎,腳下雖能在兩丈的距離內奔衝回轉,雙臂所縛的銅索卻緊緊地釘入石柱的鎖扣之中,生根似的抽脫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八個雙頭巨人翻身躍回洞口。

陽光移轉,時近晌午,蚩尤罵得口都干了,那八人只是不理。八道銅索也不知是什麼混金製成,奮盡真氣,也不能震裂分毫。心中憤怒悲沮,咬牙切齒,恨不能將這八個樹精劈成柴火,燒成焦炭。

靈機一動:「是了!震不斷這銅索,難道震不斷這石柱麼?」當下回身疾衝,一腳重重地猛踹在石柱,「砰」的一聲悶響,半身酥痺,那石柱卻仍巋然不動。

蚩尤心有不甘,大喝著接連回踢正踹,轟隆連震,洞內泥土簌簌不絕,石柱上又掉落了許多石片土塊,露出一組模糊的圖像來;目光瞥處,又驚又奇,失聲道:「八郡主,你瞧瞧這是什麼!」

烈煙石只道他說的是石柱上那組交媾的男女圖像,臉頰如燒,嗔怒羞惱,眼角卻忍不住循聲轉望,只見那石柱上赫然刻畫著一男一女盤腿坐地,週身被八條銅索所捆縛,就連那銅索捆縛的方式,位置也和他們一模一樣!

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陡然一沉,昨日來的猜測似在這一瞬間得到了印證。此圖必定是從前囚禁洞內的犯人所刻!

原本還存一絲僥倖,覺得那二八神人對戰時既然未下殺手,多半只是想懲戒一番,過上十天八日便自會將他們放了;到了此刻,才知道這八個樹精敢情真要將他們囚困於此。

壁上的文字乃蛇族古篆,當是太古囚犯所留。也不知這數千年來,這八個樹妖於此囚禁了多少男女?其中又有多少人得以逃出?越想越是驚疑駭怒,冷汗涔涔。

事以至此,只有竭力一試了。蚩尤沉聲道:「木生火,火克金。八郡主,你我合力燒斷這銅索!」不容分說,雙手抵在她後背,將真氣滾滾導入。

烈煙石身子一顫,蒼白的俏臉登時酡紅如酥。從小從未與任何男子有過肌膚之親,裸露的脊背被他的手掌所貼,宛如兩團烈火熊熊燒遍了週身。

若換了平時,換作旁人,她早已惱羞成嗔,將其一掌震飛到九霄雲外,但偏偏對這疤臉少年,心中怦怦狂跳,酸軟無力,竟不知是驚是怒是喜是羞。

驀地閉上雙眼,斂神聚念,掌心赤光沖舞,陡然化作紫火神兵,徐徐切割銅索。

「滋滋」之聲大作,火星四舞,混金索由青黑轉為通紅,又從通紅轉為熾白,青煙直冒,熱氣蒸騰。過了一刻來鐘,兩人身上的八道銅索都已變得刺燙難耐,而那混金索卻依舊巋然如初。

兩人咬牙反覆試了幾回,身上灼傷纍纍,卻始終不能奏效。

眼見日頭西移,一日又要過去,烈煙石驚惱無計,指尖顫抖,突然崩潰似的尖聲大叫起來,紫火神兵發狂似的劈斫著銅索,火光暴舞,氣浪四炸橫飛,淚水沿著臉龐洶湧流下,猶如冰山乍融,春江怒湧。

蚩尤從未見過這冷漠矜持的火族郡主如此失態,一時驚愕不知所措,低聲道:「八郡主?八郡主?」連叫了幾聲,見她滿臉玉箸縱橫,神色恍惚,生怕她狂亂自傷,奮力從背後將她抱住,喝道:「八郡主!我們再想其他法子,定有其他法子可以離開此地!」

烈煙石被他緊緊箍住,動彈不得,心底那累積了許久的恐懼、憤怒、惶惑、悲傷……卻如火山岩漿滾滾沖爆,渾身發抖,失聲大哭起來,彷彿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至親之人的撫慰下,更覺自憐傷心。

淚珠接連不斷地滴落在蚩尤的手背上,熾燒如火,他心中微微一痛,忽然想起當日在火山腹中交錯的剎那,她那輕煙般消散的淚水,和唇角淡淡而溫柔的微笑;呼吸若堵,雙臂不由陡然一緊。

但幾在同時,雙眼又閃過晏紫蘇的如花笑靨,蚩尤心中大凜,立時又將手臂鬆開,收斂心神。

烈煙石亦如夢初醒,淚珠頓止,耳根火辣辣的一陣燒燙,不敢轉頭看他,想到剛才脆弱之態,更是羞惱窘迫,恨不能鑽到地縫中去。

兩人默然分立了片刻,尷尬無言,過了半晌,蚩尤才道:「鐵杵磨針,滴水穿石。這銅鏈既是以火煉製而成,必可以火熔斷,我們一時半刻磨他不穿,便多磨它幾日。

烈煙石點頭不語。

當下兩人重又掌背相抵,激化紫火神兵,徐徐磨切混金銅索。到了深夜,那嬰臂粗的鎖鏈終於被磨開了一個三根髮絲粗細的口子,兩人卻已累得精疲力竭。

按此估算,要將銅索完全切斷,至少也需一年半載。但即便能掙脫銅鎖的束縛,也不過形如昨日,要想從八個樹妖眼皮底下逃脫,又談何容易?

蚩尤與烈煙石都是外冷內熱、驕傲好勝之人,心高膽大,面對任何凶悍強敵,從不曾畏縮屈服,但受困此洞,面對這八個打不趴、逃不脫的樹妖,面對這斬不斷、燒不穿的銅索,心底竟湧起從未有過的驚駭懊沮,幾近絕望。

二人饑乏交困,再也支撐不住,雙雙倚柱而坐,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銅鏈橫連其間,在夜風中叮噹脆響。

月光如水,石壁如霜雪,烈煙石垂眉凝視著那斜照在地上的影子,心中空茫迷惘,無味交雜。難道命運便如這條錘不爛、砍不斷的鎖鏈,任由她如何掙扎反抗,卻注定要與這少年緊緊相連?又或者,命運便更像是這八面臨風的山洞,似乎有許多出口,咫尺相隔,卻偏偏無路可走?

心亂如麻,轉眸望去,蚩尤正仰頭望著石壁,怔怔地想著心事,猜想他必是在牽掛著那妖女,心底登時一陣如割的酸楚,閉上眼,臉頰燒燙,煩亂已極。

卻不知蚩尤正想:「此處既然是囚禁太古罪民之地,數千年來難保沒人逃脫。可惜這壁上的蛇形古篆一個也識不得,否則或許還能瞧出些端倪。」心中不由更加想念起拓拔野來,若他在此,當可辨認一二,想出脫身之法。

又想:「是了,辨別不出文字,看圖便是。那些罪囚在壁上刻畫了這麼多人圖,其中或許便有掙脫這八道銅索的法子。」精神一振,轉頭凝看柱子上的圖形。

石柱高八丈,直擎穹頂,下方兩丈內刻了數十個人圖,除了那男女交媾的淫圖,便是先前所見的、被八道銅索捆縛的囚人圖。

那些淫褻圖像,蚩尤自不理會,只留神仔細看囚人圖像。掃望片刻,發覺每組圖中,男女罪囚的姿勢恰好彼此相反,若男囚低垂右手,舉起左手,則女囚必低垂左手,舉起右手,而其指尖,腳掌又往往相抵相連。

蚩尤心中一動,難道此中又有什麼深意?端詳半晌,卻瞧不出所以然來。仰頭上望,月光照在石柱上,光影班駁。不知在那些凹凸不平的柱面之下,是否還覆蓋了其他圖文?

當下陡然抄足上衝,真氣鼓舞,接連猛轟在石柱上。

「彭彭」連聲,土石炸裂,濛濛如雨,烈煙石吃了一驚,轉頭上望,那石柱上赫然又顯露許多人圖來,密密麻麻地環柱而刻,或坐或立,姿勢各異。

蚩尤精神大震,氣刀如奔雷呼嘯,碧光縱橫,所到之處,土崩瓦解,石柱、四壁剝落越來越多,漸漸露出本來面貌。

那八個樹妖聽見聲響,探頭來看,「嘰裡咕嚕」地議論了一番,也不理會,又打著呵欠各自去了。

四壁上果然也刻了不少人圖,但高低錯落,毫無順序;蛇文古篆東一塊、西一塊,夾雜其間,似是隨意塗鴉,勾刻而成。

蚩尤站在月色裡環首四顧,隱隱之中覺得必有玄奧,苦思冥想,時而盤坐沉吟,時而徘徊繞走,直到晨雞唱曉、朝輝斜照,卻始終不得其解。

※※※

烈日當空,大地如烤,四周熱氣蒸騰,水光似的朦朧搖晃著,就連狂風刮來,也像是火焰在撲面焚燒。

太陽烏嗷嗷歡鳴,對此炎熱氣候甚是愜意,晏紫蘇卻香汗淋漓,唇乾口燥,喉中直欲冒出煙來了。騎在延維的蛇身上,凝神四眺,遍地黃沙石礫,遠山參差,光禿禿一片,別說任何山泉、小溪,就連樹木花草也瞧不見半株,心下大為失望。

當下「哼」了一聲,道:「老蛇囚,你說的狼泉在哪兒啊?再找不著,我可就只能喝你的血啦。」

延維雙頭齊晃,道:「吾之血現已沸如滾油,仙子飲之,必傷臟腑,不可,不可也。狼山距此不過十里,其泉冰冽甘甜,飲而忘憂延年,豈不美哉?仙子少安毋躁可也。」

晏紫蘇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好,姑且再信你一回。過得十里,如果還喝不到水……本仙子或許還可忍受,但你體內的『噬骨千合蟲』忍不忍得,那可就說不准啦。」

延維乾笑兩聲,蛇軀疾速擺動,飛也似的朝遠山游去。

自從昨日延維帶著晏紫蘇衝入火山之後,岩漿分湧,熱浪怒轉,霎時間便將他們吸納一個狂猛熾熱的漩渦之中,再睜開眼時,身在半空,狂風炙烈,下方便是這片廣袤無垠的酷熱荒野。

原以為蒼梧之淵再大,也不過是幽深山壑,不想竟是一片茫茫天地。延維自稱知道那二八神人將蚩尤囚禁在了蒼梧崖下,但找了整整一日,卻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渾無「蒼梧崖」半點兒頭緒。眼下飢渴困乏,唯有先找水源解渴歇息。

熱風呼嘯,沙飛石走,猶如黃潮橙浪,層疊洶湧。晏紫蘇汗珠轉瞬即干,肌膚、衣裳上俱已凝結了一片晶瑩細微的鹽末,宛如白沙。她遍歷大荒,去過諸多炙熱之地,但與這裡相比,簡直涼快得如同北極了。

眼見四處荒無人煙,連野獸的屍骨也見不著半個,心下狐疑,忍不住又道:「老蛇囚,你說蒼梧之野是太古以來囚禁罪民的秘地,怎麼咱們走了這一日一夜,也沒瞧見半個人影呢?」

延維搖頭晃腦道:「蒼梧之野者,九黎之囚也。地分九丘,此處為炎狼之丘,所囚之民為太古狼族之裔也。因酷熱難耐,故常居於地底,晝伏夜出。」當下一邊疾速遊走,一邊將此地的由來、典故一一敘述。

原來太古2565年,蛇族帝尊伏羲與女媧打敗其他十一族後,一統大荒,定元「太極」。

為了避免從前各族的戰亂紛爭,伏羲大帝將十二部族按五行屬性重新劃分為金木水火土五族,雜錯融合。而原先十二族的聖獸熊、牛、虎、兔、龍、蛇、馬、羊、猴、狼、鷹、象則被封為十二生肖神獸,與五行搭配,作為甲子紀年。太極元年即甲子年,又稱金熊年。

龍族、狼族、鷹族、牛族的四大帝尊不服新制,重又起兵造反,四海響應,戰火連天。

但短短三個月間,各族盟軍便被伏羲一一擊破,水神康回等各族凶神、惡獸被封印於崑崙山下;最為桀驁不馴的龍族,被舉族流放荒外;熊、牛、虎、馬、羊、猴、狼、鷹、象九族中的凶頑顯貴則被流放至蒼梧之野,天下自此平定。蒼梧之野亦因此被稱為「九黎之野」。

延維道:「昔水神康回撞斷天柱,水淹崑崙,天下蒼生十亡其三。天柱所裂之地,是為蒼梧,世間窮山惡水,莫過於此。伏羲帝囚九族罪臣於此,乃罰其自食其果,世世代代永受此苦也。」

晏紫蘇咯咯笑道:「原來伏羲、女媧帝的脾氣這麼大,難怪你偷吃了八齋果,要受數千年的山鎮火燒了。」

延維臉上不悅,憤然道:「吾乃『借』耳,非『偷』也!安可將吾與九黎罪民相提並論哉……」

話音未落,忽聽「轟轟」連震,沙土如巨浪噴炸,號角大作,無數人影從地底疾衝而出,穿插飛掠,霎時間將他們團團圍住,怪吼怒嘯聲震耳欲聾。

沙霧濛濛,放眼望去,至少圍了數千人,個個魁梧雄健,相貌奇偉,眼睛細長,顴骨極高,滿臉暴戾多疑之色,服裝各異,兵器不一,胸膛上卻都以青砂文刺了猙獰的狼頭圖案,瞧來殺氣騰騰,倒像是圍住獵物、將欲一哄而上的狼群。

晏紫蘇心下大凜,料想這些人必定便是狼族後裔了,暗抓銀針、蠱粉,笑道:「老蛇囚,你不是說他們晝伏夜出麼?讓我猜猜,這裡窮山惡水,草木不生,這些狼族囚民定是聽說今晚可以煮上一大鍋蛇肉羹改善膳食,所以才這般歡天喜地,頂著太陽出來。」

延維兩顆頭顱四下轉動,殊無半點驚惶之色,嘿然道:「非也非也,彼等得聞伏羲帝座下的第一神巫前來探監,特前來恭迎大駕。吾等不必再行十里,即可飲狼泉,啖牛肉也!」說到最後一句時,腹中咕咕作響,饞涎狂吞。

狼族群雄哇哇怒吼,圍在最前的數十名狼族蠻人挺矛操刀,搶先衝了上來,被太陽烏尖嘯著拍舞巨翅,炎風狂舞,掃蕩得踉蹌奔跌。

剩餘的狼族群雄更為惱怒,紛紛大吼著如潮湧來,長矛破空怒舞,箭石縱橫,勢如狂風暴雨。

延維忽然縱聲激嘯,長尾橫空橫掃,「轟轟」連聲,氣浪滾滾沖湧,掀捲著漫天黃沙,猶如狂潮怒浪,朝四周席捲奔騰。

人影翻飛,驚呼連連,數百名狼族蠻人登時被震得四散飛摔,後方眾人亦跌落翻滾,遠遠地爬起身,驚怒交迸,虎視眈眈地瞪著兩人,不敢再貿然上前。

晏紫蘇又驚又喜,雖知延維法力通天,想不到真氣也這般強猛,放之大荒,能敵其者,只怕唯有青帝、白帝等寥寥數人。心下旋即又是一凜,自己雖已將所有蠱毒盡數加諸其身,以他的修為,也未必能完全制住。右手摸了摸乾坤袋中的「火風瓶」,又默念了一遍那封印訣,牢記於心,以防不測。

思忖間,延維聲音陡然一變,雷鳴震耳,裊裊迴盪,像在說話,又像在唱歌。狼族群雄臉色盡變,眼中儘是懼怒之色。

一個斜披狼裘的白髮老者大步而出,朝延維行了揖禮,高聲說話,音調古怪,詞語艱澀,似是上古語言。饒是晏紫蘇聰明伶俐,精通各族方言,凝神辨聽了片刻,猶自雲裡霧中。

延維又搖頭晃腦,鏗鏘頓挫地說了一番怪話,狼族群雄神色越來越奇怪,驚疑、狂喜、感激、敬畏……交疊紛湧,張大了嘴,面面相覷,石人似的動也不動,鴉雀無聲。

狂風怒號,炎沙飛舞。過了半晌,人群中有個禿頂漢子突然哇哇大哭,跪倒在地,朝著兩人咚咚磕頭,餘下眾人亦如夢初醒,紛紛拋去兵器,伏地拜倒,高聲狂呼,滿臉淚水縱橫,敵意盡消。

晏紫蘇大奇,道:「老蛇囚,你到底說了什麼?」

延維兩頭搖晃,臉上儘是欣然得意之色,道:「安用說耳!吾乃延維大神也,拜我而饗者,可得天下也。彼等雖乃罪民,吾之大名,亦如雷貫耳也……」

見她俏臉一沉,體內陡然如被萬蟲噬咬,劇痛難忍,連忙苦著臉改口道:「彼……彼等問汝乃何人,焉敢騎乘延維?吾曰,汝乃女媧轉世也,吾馱汝至此,為免九族數千年之罪也。彼等安能不感恩戴德乎。噫嘻!蒼梧之野山水險惡,有九族罪民引路,不出三日,當可覓得蒼梧崖也!」

晏紫蘇這才恍然,想到短短幾個月間,天下便出了若干女媧轉世,大覺滑稽,咯咯笑道:「老蛇囚,你冒充神靈,假傳聖旨,好大的膽子!也不怕女帝神明有知,祈天降雷,將汝打成肉醬麼?」轉念又想,只要能找到蚩尤,就算真的冒犯天威,又有何妨?

狼族群雄簇擁著兩人,浩浩蕩蕩地朝西邊山脈走去,一路歡呼高歌,極是喜悅。碧天黃沙,雄嶺連綿,赭紅色的山崖石峰在陽光的掩映下,赤艷如火,想必就是那炎狼之丘了。

將近山腳,遠遠地傳來瀑布轟鳴之聲,晏紫蘇大喜,恨不能立時掬飲甘泉,洗盡塵土;又聽延維轉述狼族長老話語,才知狼族村寨便築在山下的水簾洞中。

當是時,太陽烏忽然嗷嗷大叫,眾人一凜,空中尖嘯如浪,黑壓壓的一大片鳥禽從北面疾衝而來,「咻咻」之聲大作,青光閃耀,無數碧鐵劍如暴雨攢射,幾十個狼族戰士躲擋不及,登時被貫穿在地。

那白髮長老驚怒交集,縱聲大叫,晏紫蘇這回終於聽懂他叫的乃是「鷹族」二字。狼族群雄訓練有素,很快便高舉石盾,圍城一圈,將她和延維團團護在中央。

狂風呼嘯,數千鷹鷲尖嘯俯衝,每隻凶禽上都騎乘了一個矮小精瘦的蠻人,頭插鷹翎,身穿羽衣,滿臉彪悍凶狠的神色,手中長弓尖利如刀,箭如連珠;衝到眾人上空時,又怒吼著揮舞長弓,當頭劈斫。

其勢迅疾如雷,猛烈如狂飆。

狼族群雄紛紛舉盾抵擋,揮刀刺矛,奮力反攻。

「叮叮噹噹」之聲大作,慘叫不絕,百餘名狼族戰士被弓刀砍中,頭飛臂斷,鮮血激射;鷹族亦有數十人被長矛挑中,翻身摔落人群,登時被亂刀斬死。

尖啼如潮,狂風過耳,剎那之間,便有兩百餘人橫死當場。數千名鷹騎沖天而起,稍一盤旋,又呼嘯著奔瀉衝落,箭矢如瀑。

晏紫蘇心下駭然,五族的飛獸軍她都曾見過,其中以水、火兩族的龍騎兵最為驍勇,但無論是速度、準度,還是搏殺時的衝擊力,比起這鷹族飛騎都相去甚遠。若非眾人拚死相護,以她的馭風術只怕也未必能夠逃脫。

延維忽地仰起身子,縱聲激嘯,聲浪如金石裂震,刺耳轟鳴。

眾人腦中嗡然一響,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刀矛叮噹掉地;數千鷹騎亦隨之尖啼炸散,擦著兩旁俯衝席捲,沖天而起,靠得最近的六七人身形劇晃,逕直從鳥背上翻身栽落。

延維雙頭滿是得意之色,雷鳴似的鏗鏘大喝,又將先前所說的話語重複了一遍。狼族戰士紛紛捶擊胸膛,縱聲狂呼,以壯聲勢。

鷹族戰士初見這雙頭人蛇時,便隱隱覺得似曾相識,此刻聽他自稱延維,神色陡然大變。

延維乃伏羲、女媧當朝時的第一神巫,權勢極大,將九族罪民封鎮於蒼梧之淵便是他的主意,九黎囚民對他無不又恨又畏。這些鷹裔蠻人雖在此繁衍生存了數千年,卻對上古先祖之事瞭如指掌,聽說是他,無不驚怒恐懼,盤旋不敢下。

再聽說他背上的絕色女子竟是女媧轉世,來此赦免九族罪民,鷹族眾人更是嘩聲四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

這數千年來,他們世代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離開這荒涼貧瘠的罪囚之地,返回富饒美麗的大荒,即便在睡夢之中,也常常夢見伏羲、女媧前來赦免族罪。但此刻當真面臨此境,卻猶如做夢一般。

領軍的四名鷹族長老,駭然相顧,驚疑不定,聽著延維慷慨激昂,朗朗陳詞,心中均想:「都說那延維自大狂妄,除了伏羲、女媧二帝,誰也不服,倘若這女子不是女帝轉世,他又怎會容她騎坐背上?又怎敢假傳天命,赦我九黎千年之罪?」

當下再無懷疑,心潮洶湧,激動莫名,紛紛收起弓箭,率領眾飛騎衝落在地,伏身叩拜,山呼萬歲。

晏紫蘇想不到這些桀驁陰鷙的鷹蠻竟也如此好騙,心下大喜,狼族群雄卻憤怒難平,大呼小叫著朝她拜倒,七嘴八舌,說鷹族無故來犯,欺人太甚,要女媧轉世降罪責罰云云。

鷹族眾人聞言大怒,如潮喝罵,數十個性情暴烈的莽夫更忍不住躍起身來,操舞弓刀,便欲上前理論,被四長老大聲叱呵,這才想起女媧轉世在側,忙又重新伏身拜倒,臉上卻仍是恨恨之色。

四名鷹族長老朝著晏紫蘇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嘰裡哇啦」地說了一通,她凝神分辨,只隱約猜懂「神獸」、「天禍」等寥寥數詞,低頭奇道:「老蛇囚,他們在說什麼?」

延維臉上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色,搖頭歎道:「九黎族分居九山,各有神獸,以庇族民;蒼梧之野山水險惡貧瘠,為奪水源、獵物,九族時有紛爭。鷹、狼二族毗鄰而居,更是相爭不絕。前日狼族越境釁鬥,為鷹族所敗,恨怒之下,言稱當襲殺鷹族神鳥以洩憤。而今日鷹族神鳥果亡而不知所蹤,僅餘碧翎一根,故鷹族率軍前來征討也。」

晏紫蘇道:「原來如此。」正想說:「或許那鳥兒只是飛去覓食了,過上幾天,自己便會飛回來啦。」心中忽地一動:「是了!那八齋樹妖銅頭鐵臂,難對付得很。與其讓這些蠻人引路,倒不如鼓動九族一齊前往解救,勝算必可大增。」

當下嫣然笑道:「你告訴他們,神鳥不是為狼族所殺,而是二八神人擄走了。我與蚩……我與伏羲轉世來此赦免九族,不想那二八神人對九族仇恨極深,不但不從,反倒設計陷害了伏羲轉世,囚禁於蒼梧崖下;還想將九族神獸盡數殺盡,讓九族橫遭天禍。九黎囚民若想將功折罪,便帶我們前往蒼梧崖,打敗樹妖,救出伏羲轉世。」

延維心領神會,嘴角勾起一絲詭秘而森冷的笑意,當下依照她所說,用上古語言複述了一遍。

鷹族、狼族群雄果然大怒,揮舞弓刀,斥罵不絕,恨不能即刻便與二八神人決一死戰。

一時間,群情激憤,同仇敵愾,狼族長老更自動請纓,願將此消息傳遍蒼梧之野,讓九黎各族盡來朝拜女媧轉世,共謀討伐二八神人之大計。

晏紫蘇喜悅不已,飢渴困頓全都煙消雲散,但想到蚩尤被虜已近兩日,死生未卜,心中陡然又是一緊,刺痛如扎。

不知此時此刻,他究竟身在何地?

※※※

夕暉穿過西、北兩壁的四個洞口,斜斜地照在石柱上,金光燦爛。蚩尤仰頭盤坐,皺眉凝望著石柱上的圖形,依舊如石人似的動也不動。

烈煙石坐在丈餘外的暗影裡,淡綠色的雙眼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心下頗為擔憂,不知他究竟在冥想什麼,想要出言相詢,卻又羞於啟齒。

蚩尤已苦苦沉思了一夜一日,似有所悟,卻又無法徹底參透這些人圖的含義。

男女人圖兩兩成組,姿勢相反,指掌互抵;男圖「體內」標有一個圓點似的凸起印記,而在女圖中與之對應的位置,則標有一個微微凹陷的圓點,各自對應某個穴道,似乎在暗示御氣導脈,修煉什麼至為隱秘的神功。

但組圖之間,無論是姿勢,抑或是那穴道標注的位置,卻又偏偏凌亂無序,不明所以。

石柱、四壁上共刻畫了七百六十八組圖案,他嘗試了各種排序方式,縱橫交錯也罷,東南西北也好,順接在一起,都瞧不出半點關聯,若真按照這諸種順序運氣修行,必定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難道這些圖當真只是太古囚犯的塗鴉之作麼?

光影移動,落日西沉,百思不得其解。他心下越來越沮喪煩躁,頭痛欲裂,驀地縱聲狂吼,一躍而起。

烈煙石吃了一驚,亦隨之站起身來。

兩人的影子投映在東壁上,恰好姿勢相反,與壁上的某組圖案極其相似。蚩尤心中陡然大震,失聲道:「是了!影子!影子隨光而行,這些圖形自然也是隨光排列!」醍醐灌頂,狂喜欲爆,驀地連翻了幾個觔斗,捶胸哈哈大笑。

烈煙石這才明白他苦苦思忖的竟是石柱、四壁上的人圖。蚩尤縱聲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可真是蠢笨不可及,枉自在這洞裡坐了一日一夜,直如睜眼瞎子。若是烏賊在此,只怕早就看出此中奧妙啦!」

他終窺門徑,喜悅難禁,一把抓起烈煙石的手臂,拉扯上前,指著那陽光筆直投照的男女組圖,道:「八郡主,你瞧見沒有?這四壁、石柱上的人圖,不是從右到左排列,也不是自上而下順接,而是依照投入洞內的日月光柱的移動線路所刻!」

烈煙石被他緊緊抓住手臂,耳根如燒,正想奮力掙脫,聽到他這句話,心中陡然一凜,抬頭凝神掃望。

蚩尤興奮異常,滔滔不絕的道:「你瞧這些男圖中所標的穴道,都是隱隱凸起,而女圖所刻的穴位,卻是微微下凹,自是代表陰陽兩氣。我觀察了許久,白日裡,太陽光柱所投方位,更偏向男圖;而到了夜間,月光所映的位置則偏轉女圖。這又說明什麼?自是說明晝夜之時,陰陽兩氣修煉的側重不同!」

烈煙石心中怦怦大跳,頗以為然。

又聽蚩尤說道:「現在酉時將盡,晝夜更迭,而這一個時辰之內,光柱從彼圖移到此圖,將其中的圓點貫連一起,恰巧是奇經八脈中的『衝脈』!你再瞧瞧所有圖內,男女身上所捆縛的這道銅鏈,不正巧與『衝脈』循行的路線完全吻合麼?其餘的七條鎖鏈,不恰好又和剩餘的七脈一一對應?」說到最後一句時,激動難已,聲音都不由得顫抖起來。

烈煙石心中一震,這才發覺身上捆縛的銅鏈果然與八脈相對,又驚又奇。

蚩尤精神大振,越說思路越是清晰明瞭,笑道:「八郡主,你想想,日月一年四季雖然都是東昇西沉,但具體的循行路線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譬如夏天,太陽從東北方升起,西北方落下。陽光投映在這四壁與石柱上的方位,又豈會一成不變?」

蚩尤與拓拔野耳濡目染,對於「潮汐流」中「氣隨意走」、隨意改變經脈的道理亦早有感悟,前幾日又聽他說了那「宇宙極光」的獨特創見,隱隱若有所得;此刻想明這洞壁人圖的奧秘,霎時間豁然開朗,融會貫通。

環顧四壁,心潮洶湧,一字字地道:「人體猶如這山洞,而這八道日月光柱便像是奇經八脈。試想囚在洞中之人,若按照這日月光線移轉的線路運行真氣,調整奇經八脈,又會如何?」

烈煙石呼吸若堵,怔怔不語。她從小到大修行的各種神功法訣,都說奇經八脈乃修行根本,不可動搖,從來只有氣隨脈走的道理,又何曾聽說脈隨氣變?一時間,彷彿突然瞧見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奇妙世界,震撼難言。

過了半晌,才長噓一口氣,低聲道:「你……你是說這些圖案……是從前困禁此處的囚犯故意刻畫出的氣脈修行圖?」

怔怔地想了片刻,又蹙眉道:「只是……只是天下又怎會有如此巧事?那囚犯恰巧也是男女二人,恰巧也被八道銅鏈沿著奇經八脈捆縛全身?而這囚洞又恰巧分為八個洞口,洞口所投入的八道光線又恰巧與人體的奇經八脈契合……就連鎮守洞口的樹妖也恰巧是八個長了兩個腦袋的怪人?」

蚩尤被她這般一問,頓時愣住。

她說得不錯,天下又哪有這麼多連串巧合?即便真有這麼多巧合,讓那太古罪囚想通了這曠古絕今、天人合一的氣脈修行大法,他們又為何不越獄離開,而將心法圖譜刻寫在這四壁、石柱之上?

倘若他們修成了這等神功,尚且不能打敗那二八神人,逃離此地,自己縱然費上數年光陰,悟明瞭,練成了,又有何用?

思忖間,忽聽「嗷嗚」一聲如雷咆哮,震得腦中嗡然作響,只聽烈煙石失聲叫道:「小心!」蚩尤一凜,不等抬頭望去,狂風怒卷,一隻遍體金毛的巨獸從上方朝他疾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