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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擊顱吹骨

黑雲滾滾,火光沖天。從湯谷城的崖壁懸洞朝外望去,穿過艷紅如火的扶桑巨樹,恰好可以瞧見空中那團團激鬥的一蛇二龍。

轟隆聲中,氣浪如漩渦巨浪似的朝外翻騰炸射,光怪陸離,彷彿變幻莫測的霓霞彩虹,壯麗奇詭,氣象萬千。

姑射仙子倚壁而立,怔忪不語。白衣鼓舞,玉靨在霞光掩映下嬌艷如火,就連那澄澈的眼波也彷彿跳躍著火焰,與平日裡那冰雪出塵、微波不驚的形象相較,竟像是截然迥異。

四周驚呼迭起,吶喊如潮,她卻恍然不覺,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空中那條夭矯咆哮的青龍,突然又想起玉屏山上的初次相識。

那時他布衣竹笛,俊秀灑落中還帶著幾分頑皮,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浪子,就連與水族尋常的勇士相鬥,也要靠著自己暗中相助,才能涉險取勝。想起當時他瞠目結舌地木立於月光下,傻傻盯視著自己的情景,心中一顫,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也不知是酸苦,還是甜蜜。

雖只不過四年零半載,此情此景,如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了。世事無稽,光陰似箭,他早已不再是從前的鄉野少年。自從鍾山重逢,倒是他屢次三番解救自己於困境,智謀勇力,都早已遠勝於己。但為何自己每次觀望他與強敵對戰,卻仍像是當年一般提心吊膽,甚至比自己親臨局中更加緊張?

譬如此刻,多麼想御風掠空與他並肩而戰呵,就像是當日密山共鬥西海老祖、章莪山交手長留仙子、崑崙頂顛大戰幽天鬼帝……但是經歷了今夜,經歷了方才扶桑樹頂的那一幕,她竟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愧疚、自責、悲苦、酸楚……翻江倒海似的在她心底翻騰,再也不敢朝他踏近一步。

或許命中注定,她只能像此刻這般置身局外,遠遠地眺望著他,默默地因他喜,因他悲,因他哭,因他笑,因他柔腸百轉,跌宕了苦樂的兩極,卻不能讓他知道……想到這裡,更是心痛如絞,臉頰如燒,似已癡了。

咫尺之外的洞口,空桑仙子端然盤坐,靜靜地調息養氣,服食了草本湯獨門密制的神藥,經脈灼燒之感好了許多,一時半刻卻仍難以動彈。瞧著那石人似的動也不動、翹首凝盼的姪女,想起她剛才情難自禁的洶洶淚水,心中又是愛憐又是難過,暗自歎息不已。

拓拔野對龍女一片癡心,天下盡知。為了那容貌盡毀、被世人視若蕩婦的媸奴,他不惜駁西王母的面子,退出金族駙馬競選,甚至當著五族貴侯之面娶她為妻,干冒奇險與雙頭老祖生死對決……早已成為大荒佳話。

天意弄人,偏偏讓這單純淡泊、不諳情事的小姪女對他芳心暗許,情根深種,且不說聖女之位、森嚴族規,也不說她恬靜內斂、無慾無求的性子,即便哪一日她拋開了世俗束縛、勇敢地向拓拔野坦承心事,又換得回期許的幸福麼?難道她這一生一世,永遠都要受這無望的苦痛折磨?

相比之下,當年自己不顧一切與神農相戀,雖然五族共棄,流放東海,至少還曾兩情相悅,至死不渝,竟似比她要幸運得多了……

念頭未已,忽聽「轟」地一聲裂耳巨響,伴隨著狂怒暴吼,天海盡紅,光芒刺目,驚濤捲起數百丈高,就連腳下的崖石也劇烈震動起來,頭上土石簌簌崩落。

姑射仙子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青龍、巨鱗龍雙雙撞入燭龍肚腹,蛇身金芒亂舞,鮮血激射。

湯谷群雄歡呼方起,巨蛇肚腹突然迸裂開一個巨大的深洞,無數怪獸似的氣芒怒吼著爆吐而出,遠遠望去,彷彿巨口森然,獠牙交錯,陡然將青龍、巨鱗龍雙雙吞入其中!

暴雨漸止,狂風依舊,炮火轟鳴聲此起彼伏。驚濤駭浪,洶湧澎湃,彷彿無數碧綠山丘連綿起伏,數百戰艦跌宕沉浮,殺聲震天。

數千名龍族戰士怒吼著從波濤中竄起,濕淋淋地翻身衝上了水族戰艦,猶如蛟龍入海,猛虎下山,前赴後繼,浴血奮戰。

此時,青龍艦隊的五十六艘戰艦已盡數破沉,一萬六千名龍族精兵也僅剩下四千之眾,在歸鹿山、龍芍槐等名將的率領下,分成七批,盡數攻入了水族最為龐大堅固的七艘艨艟主艦之中。

龍族素來剽勇凶悍,單兵作戰能力天下無雙,被水族炮火轟殺了半夜,每個人都已怒火如沸,此刻近身相搏,更是捨身忘死。兩兩相護,逢人就殺,直如切瓜砍柴一般。

水族每艘主力戰艦上約有四百餘人,局部兵力寡不敵眾,眼見這幫兇神惡煞潮水似的湧來,水族將士氣勢大餒,聞風披靡,不斷地龜縮後退,有的甚至無心戀戰,紛紛轉身躍入大海,朝臨近的船艦溯游飛逃。

頃刻之間,北海旗艦「玄龍號」便被龍族率先佔領了。

班照渾身鮮血,直衝旗艦主桅,青銅大砍刀縱橫飛舞,瞬間劈倒數人,怒吼道:「操你奶奶的烏龜海苔,敢到你龍爺爺家耍橫,老子剁了你包餃子!」

守在桅桿下的那兩名旗將被他雷霆似的一聲震吼,嚇得肝膽欲裂,奮力擋了幾合,虎口迸裂,刀槍脫手,還不及慘叫一聲,已被他劈倒在地,砍得血肉模糊。

班照一腳將屍身踢飛,靈猿似的攀上桅頂,一刀將玄黑水旗斬落,左手一抖,從腰間取出捲好的大旗,緊緊地繫在旗桿上,「啪」地一聲,旗幟迎風打開,獵獵招展,心中喜怒如爆,昂首縱聲長嘯。

龍族群雄瞧見敵方旗艦升起龍族大旗,更是士氣大振,高歌猛進,紛紛搶佔炮台、尾舵、箭樓等要地。

幾個膽大包天的龍族勇士甚至依樣畫葫蘆,將銅球似的炮彈塞入炮膛,對準近處的敵艦點燃火引。「轟!」火光怒舞,驚濤噴湧,雖然未擊中目標,卻引起龍族一片歡騰。

水族艦隊陣勢大亂。

聽見炮火轟鳴,蘇柏羊齒驚怒更甚,從火族取來的三百尊紫火神炮分別安裝在三十六艘艨艟巨艦上,單只這旗艦,便有十六門之多,火力最為狂猛。此刻船艦上還有百餘發炮彈,一旦被龍族所控,後果不堪設想!

當下奮力擋開六侯爺疾風暴雨似的長槍,揚手一鞭,將身旁奔逃退卻的水族兵士打得腦漿迸飛,縱聲大喝道:「斬滅龍族,便在今日!臨陣脫逃者,殺無赦!」

水族軍法極為嚴厲,犯者要麼株連三族,要麼生不如死。聽他這般一喝,周圍的百餘名水族將士直如雷霆轟頂,驚魂稍定,轉身大吼著朝圍湧上來的龍族戰士衝去。

六侯爺哈哈大笑道:「龍鯨打噴嚏——好大的口氣!龍族稱雄東海三千年,大小血戰不下萬次,什麼風浪沒有瞧見過?就憑你們這些小泥鰍兒,也敢在此囂狂!老山羊,侯爺今日不砍了你的頭、祭祀死去的弟兄,誓不為人!」

強忍渾身劇痛,聚氣凝神,一邊嘻笑怒罵,一邊全力猛攻。

東海敖越雲的風流放浪之名天下盡知,因信奉「女人的價值,在於擁有她的男人」,而被視為專橇人牆角的好色狂徒。五族王侯談起他來都頗為鄙夷不齒,但是五族中的貴族女子念及他的名字,卻無不芳心蕩漾,遐想聯翩。

傳聞他溫柔多情,慷慨豪爽,調情的花樣更是層出不窮,為了心儀的女子不僅一擲千金殊不皺眉,更甘冒闖龍潭虎穴的凶險,以博美人一笑。當年便曾為了勾引木族長老文熙俊的愛妾雪嫣,不惜喬化為婢女,孤身潛入死敵府邸,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終於贏得佳人芳心,帶其私奔回東海,結果險些引起兩族大戰。

今夜之前,蘇柏羊齒也認為他不過是一個浪蕩好色的紈褲子弟,不足為懼,但此刻交鋒,看著他重傷之下仍驍勇剽悍,指揮若定,才知此人膽識才具竟遠在水族眾將之上!

當是時,「玄龍號」上幾已被龍族完全佔領,只有船頭、主艙、船尾尚有水族將士負隅頑鬥。龍族群雄在六侯爺的呼喝下,紛紛吶喊呼應,朝著主艙洶洶圍攻而來。

轉眼之間,百餘名最為精銳的水族勇士業已傷亡近半,節節敗退,圍守在蘇柏羊齒四周,拚死抵抗。

龍族戰士歡呼著衝上炮台、箭樓,朝著周圍的船艦接連開炮,發射火弩,起初還難以掌握訣竅,有些手忙腳亂,但過得片刻,炮火越來越發精準,連連擊中敵艦,登時炸得木板橫飛,慘叫連連。

「玄龍號」至為堅固,火力、裝備無不超群,四周的船艦想要圍集援救,被猛烈的炮火、弩箭攻擊,紛紛轉舵退避。投鼠忌器,又不敢以炮火還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龍族反客為主,蛇占鼠窩。

忽聽號角長吹,鼓聲密奏,成千上萬的水族兵士也紛紛躍入洶湧波濤,朝著被龍族佔領的巨艦潛游而去,想要登船援救。但靠近船艦,稍一露頭,不是被守侯在船舷的龍族將士一箭射穿頭顱,便是被拋下的巨石砸中,傷亡慘重,鮮血染紅了海面,一時卻難以攻入。

蘇柏羊齒位列「大荒十大水師大將」之三,精擅戰術,法術真氣卻非其所長,被六侯爺這一陣狂攻,登時有些透不過氣來。饒是他身經百戰,眼見著船上兵敗如山倒,援兵遲遲不能登入,心中驚怒之餘,也不由得湧起一陣懼意。

暗想:「這些海妖果然剽悍凶狡!明知整體作戰難以取勝,便來個化整為零,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照這等態勢,只怕不等援兵登上船來,這七艘主艦便要被他們佔據了!九十門火炮一旦落入其手,不知要付出何等慘重的代價,才能全殲這些海妖!」

心中越想越是凜冽,驀一咬牙:「罷了罷了,寧為玉碎,不可瓦全!今日就算葬身鯨波,也要將這些海妖斬盡殺絕!」

當下急舞百節鞭,光芒怒爆,硬生生將六侯爺逼退,左手抓起玄龍角,縱聲長呼道:「各艦聽令,立即集中火炮,向『玄龍號』等七艦開火!不殺光海妖,絕不停止!」

聲音如雷鳴滾滾,壓過海浪狂風、炮火殺聲,清清楚楚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眾人聽了無不一怔,大感意外。

六侯爺「咦」了一聲,微起佩服之意,笑道:「老山羊,想不到你倒是個不怕死的硬漢子,敖某倒是看輕你啦……」

話音未落,紅光怒舞,「轟!」一道炮火擦著他的身後,不偏不倚地撞入旗艦主艙,船身劇震,十餘名正自混戰的龍族、水族將士登時被炸得血肉橫飛,艙樓崩塌,火焰熊熊高竄。

眾人驚呼聲中,四周的水族戰艦紛紛開炮,火光縱橫怒舞,彷彿千百火蛇橫空飛沖,迤儷著激撞在「玄龍號」等七艘被龍族攻佔的巨艦上,頃刻間煙騰火卷,慘叫連聲,至少有兩百餘人橫死當場,其中大半都是龍族戰士。

六侯爺怒極反笑,大聲道:「弟兄們,全速前進,開炮放箭!」

龍族群雄紛紛呼應,各就其位。掌舵的掌舵,揚帆的揚帆,齊力搖槳的搖槳,「玄龍號」很快掉轉方向,朝最近的一艘水族戰艦衝去。紫火神炮、巨弓火弩接連齊發,箭矢、火彈密集破空,火光四起。

其餘六艦也被龍族群雄所控制,尾隨「玄龍號」之後,組成「人」字陣形,朝水族艦隊縱深突破。

水族眾艦亦隨之變陣,從四周收縮圍合,齊齊開炮猛攻。

一時間,炮火轟鳴,震耳欲聾,各艦船身不斷地被炮彈擊中,轟然劇震,碎木斷片縱橫亂飛,穿入眾人體內,鮮血激射,慘叫連連。

火箭「咄咄」連聲,橫空飛舞,密雨連珠似的釘在甲板上、船艙上、將士身體上……火焰飛竄,沿著桅繩朝上蔓延,各艦旗帆很快便熊熊燃燒起來了,迎風獵獵呼捲,映紅了半邊夜空。

六侯爺鬥志激昂,渾身的劇痛全然感覺不到了,不顧周圍縱橫的炮火、箭石,黃金長槍光芒怒舞,氣浪如狂飆呼號,瞬時間便挑飛了三、四個水族將士,逼得蘇柏羊齒踉蹌後退。

此刻「玄龍號」上,兀自拚死苦鬥的水族士兵僅剩下不足十人,渾身鮮血,被數十名龍族勇士圍逼入死角,彷彿絕望而驚怒的困獸,作著最後的反撲。

當日東海一戰,龜蛇軍險被青龍艦隊全殲,蘇柏羊齒顏面全無,雖得苟全性命,但在水族軍中的威信早已大墮。今日若再棄船逃生,即便燭龍肯饒他性命,他也無顏再見北海父老了。當下也不突圍,咬牙決意以死相拼,百節鞭黑光怒卷,幻化如玄蛇,與六侯爺等龍族群雄苦苦激鬥。

當是時,一艘水族巨艦鼓帆搖槳,從斜前方迎面朝著「玄龍號」急速駛近。兩船瞬間交錯衝過,相隔不過五丈,炮火轟鳴。

「轟!轟!」接連兩聲炮響,船舷飛碎,十幾個龍族將士慘叫拋飛,就連一尊近千斤重的青銅神炮亦被炸得橫空飛起,重重地撞落在甲板上,砸出一個深坑來。

混亂中,只聽有人驚呼叫道:「小心!保護好真珠公主!」

六侯爺一凜,轉頭望去,只見「玄龍號」的整個艉樓被炮火炸掉了一半,煙塵滾滾,一截橫樑轟然斷裂,當空拋舞撞落,被哥瀾椎大喝著一腳踢飛,落入海中。

最為堅固的艉艙竟已被夷若平地,真珠蜷身躲藏在哥瀾椎身後,緊緊地抱著人魚姥姥的屍體,秋波流轉,淚痕未乾,滿臉傷心、害怕、惶惑而又迷茫的神色,分外楚楚動人。

蘇柏羊齒瞧見他凜然關切的神色,心下瞭然,不及多想,大喝一聲,百節鞭黑光爆漲,將兩名龍族戰士打得噴血飛跌,抄足飛掠,朝著真珠急衝而去。只要能抓住這人魚,挾為人質,就不怕這風流侯爺不乖乖就範!

六侯爺御風急追,喝道:「哥將守護好真珠!」凝神聚氣,奮力將黃金長槍怒擲而出,「呼!」金光炸射,長槍驀地幻化為一條金龍,咆哮著揚空飛捲,朝著蘇柏羊齒背心電沖而去。

哥瀾椎方甫回頭,已然不及,眼前黑光一閃,氣浪撲面,下意識的揮舞彎刀奮力抵擋,「噹」地一聲脆響,彎刀碎斷四射,胸膛一涼,斷刃業已「吃吃」沒入;既而雙腿又被蘇柏羊齒的百節鞭掃中,腿骨盡斷,劇痛攻心,重重地撞在船艙上,斷木迸飛,昏迷不醒。

真珠失聲道:「哥將軍……」呼吸一窒,說不出話,衣領已被揪住,騰雲駕霧般地飛了起來。

蘇柏羊齒一擊得手,頭也不回,挾持著真珠徑直衝天飛起,百節鞭反手疾舞,陡然化為一條黑蟒,霍然飛騰纏捲,恰好將那飛沖而來的金龍緊緊縛住。

六侯爺又驚又怒,急念法訣,大喝道:「龍嬰脫體!」錯手分臂,那條金龍張開巨口,嘶聲咆哮,金光一閃,從那巨口中又衝出一條小龍,急電似的撞入蘇柏羊齒後心。

「彭!」氣浪澎湃,鮮血沖射,蘇柏羊齒陡然一震,猶自往前虛空沖了幾丈,低下頭,看著破出胸前的黃金龍頭,清瘦的臉上閃過驚愕懊悔的神色,伸手想要拔出,嘴角突然沁出一縷黑血,登時當空筆直摔落。

這「子母金龍槍」由龍神親傳,相傳是一條懷胎的太古金龍所化,緊要關頭,可以施展法訣,使得龍嬰從母體中沖脫而出,克敵制勝。

六侯爺二十年來第一次使用此訣,便奏奇效,心中大松,飛身急衝而下,將真珠從他懷中奪出,反手正欲抽出長槍,只聽腦後「吃」地一聲,破風激嘯,心中大凜,握緊長槍,連帶著蘇柏羊齒的屍體朝後橫掃。

「僕!」氣浪激爆,火焰噴舞,六侯爺虎口震裂,幾乎把握不住。一枝紫銅長箭從蘇柏羊齒的胸膛貫穿而過,力勢萬鈞,竟又硬生生地釘入他的肩頭,劇痛錐心。

六侯爺悶哼一聲,抱著真珠重重摔落在地,肩頭火燒火燎,青炎跳躍,整個身體竟像是燒將起來了。

赫然正是水族「玄水白虎」獨鶻的「青炎神箭」。當年他便曾因為女色,與這廝結下了深仇,想不到冤家路窄,今夜他竟也來了。

當下咬牙將那紫銅長箭奮力朝外一拔,血肉飛離,疼得失聲大叫,幾欲暈厥。

「侯爺!」真珠又驚又急,從衣袖撕下半截絲帛,將他的傷口緊緊地纏繞起來。眼見他遍體鱗傷,到處都是瘀紫灼痕,心中難過,淚水忍不住又一顆顆掉落。

這一夜之中,已是她第二次為自己掉淚了。六侯爺心中彭彭狂跳,若是別的女子,此刻早已拉入懷中,大肆輕憐蜜慰,但對這嬌怯溫柔的人魚,卻偏偏不敢有絲毫的唐突冒犯,當下強忍劇痛,哈哈笑道:「都說鮫人的淚水遇冷凝為珠,稀世珍寶,公主一口氣便送我這麼多珍珠,這下可發達啦。」

真珠忍俊不禁,破涕為笑,低聲道:「侯爺幾次三番救我,這番恩情也不知道要多少珍珠才能報答呢。」

六侯爺心中陡然抽緊,炮火狂轟,在他們周圍不斷爆炸,火光映得她的俏臉艷如紅霞,他張口想要說話,胸膺彷彿被強烈的痛楚和溫柔所填滿了,喉中若堵,呼吸如窒,半晌才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歎息似的道:「只要一個,只要一個真珠就夠啦……」

轟隆聲震耳欲聾,真珠一時沒有聽清,微微一怔,道:「什麼?」

六侯爺心中大痛,驀地深吸一口氣,翻身躍起,哈哈大笑道:「東海汪洋九萬里,只取一勺飲……」話音未落,真珠變色道:「小心!」

「轟!」又是一道炮火在他身後炸開,氣浪鼓舞,六侯爺微微一晃,強忍住喉中翻湧的腥甜,朝著真珠粲然一笑,悲喜交織,心想:「今夜橫豎不過一死,若能為你而死,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想到此處,雜念俱消,悲鬱豪勇之氣直衝心頭,昂首縱聲長嘯,高亢入雲,在這暗夜滄海、炮火轟隆聲中聽來格外慷慨激越。

龍族群雄士氣高昂,熱血如沸,紛紛長嘯回應。一時間呼聲四起,彷彿猛獸怒吼,聲勢頗為雄壯。

當是時,龍族所佔據的七艘戰艦順風向西疾駛,橫衝直撞,已如楔子般切入水族艦隊之中。遙遙望去,漫海紅光沖天,徐徐朝西移動。

這七艦艨艟主艦極為堅固高闊,銅炮火力又最為強猛,此時龍族將士已對火炮操作頗為嫻熟,居高臨下,猛轟兩翼圍攏上前的敵艦,殺傷力極大。半柱香的工夫,已有八九艘水族船艦被轟擊得支離破碎,徐徐朝下沉落。

但水族戰艦少說也有五六百艘,眾寡懸殊近百倍,裡三重外三重地將這七艦團團包圍,越收越緊。加之裝配了神炮的水族巨艦仍有二十七八艘,兩百餘尊火炮近距離同時圍攻猛轟,威力可謂驚天動地。

「玄龍號」的右舷、主艙、後桅接連遭受重創,航行速度漸漸轉慢,其餘六艦亦有不同程度的毀壞,傷亡的龍族戰士粗略一算已達四百多人。最後方的「神龜號」更被直接炸飛了尾舵、雙桅,原地打轉,被數十艘圍上前來的水族戰艦猛烈圍攻。

「彭!」玄龍號船身劇晃,船頭已然重重撞上了一艘水族戰艦。

驚呼聲中,那艘戰艦傾搖劇蕩,險些翻倒,貼著玄龍號側舷擦擠而過,被炮火一通猛轟,舷艙迸炸,龍骨斷折,急速朝下沉落。船上的水族將士爭相跳下海去,銜刀背搶,朝著玄龍號游來。

龍族群雄歡呼怒吼,紛紛俯身放箭,頃刻間便射殺了百餘人。

混亂中,又是「彭」「彭」連震,玄龍號的左側舷和右船尾接連被兩艘水族巨艦撞中,速度登時慢了下來。後方緊隨著的龍族各艦收勢不住,也接二連三地撞將上來,彼此間前後緊緊相抵,卡成了一片。

兩側圍集而來的眾水族戰艦趁勢放炮猛攻,甲板上轟然連炸,火光沖舞,龍族將士傷亡慘重,但卻毫不退縮,依舊大聲吶喊嘯歌,朝著敵艦開炮放箭,浴血反擊。

空中「啞啞」怪叫聲大作,一群水族翼人呼嘯著展翅飛翔,率先衝上了「玄龍號」,或揮刀俯衝,或盤旋射箭,朝著鎮守在各尊銅炮邊上的龍族戰士突襲猛攻。

接著艉樓一陣騷亂,數十個精瘦兇惡的黑齒國蠻人騎著飛魚、虎鯊高高躍起,揮舞尖叉利矛,從船尾衝了上來,幾個龍族衛士促不及防,登時被尖叉搠死。

六侯爺喝道:「無恥之徒,滾你奶奶的紫菜魚皮!」長槍橫掃,當先的三個黑齒蠻人當胸捱著,慘叫著從飛魚背脊上翻身摔飛,三條飛魚撞落在甲板上,兀自活蹦亂跳。

龍族群雄齊聲吶喊,紛紛操刀迎戰。哥瀾椎受了重傷,只能斜靠艙舷,坐在地上,但手中彎刀縱橫飛舞,血花四射,轉眼間也斬斷了七八雙黑齒蠻人的赤足。

一時間,炮火轟鳴,箭石縱橫,人影繽紛閃爍,甲板上陷入一片混戰。

六侯爺昂然站在真珠身側,一邊揮舞長槍,金光如蛟龍飛揚,一邊大聲呼喝指揮,鎮定自若。在火光的掩映下,神威凜凜,灑落淡定,和平時那嬉皮笑臉的模樣判若兩人。

真珠心中怦然一動,彷彿第一次察覺這風流侯爺竟也長得頗為好看。在某些角度看來,他的神情竟有些像拓拔太子呢……呼吸一窒,突然又記起當日與拓拔野初見之時,他也是這般與水妖、黑齒蠻人激戰,談笑風生,英姿勃發……

霎時間,心中又彭彭地亂跳起來,溫柔、酸澀、甜蜜……夾雜著淡淡的淒楚哀婉,臉頰如燒,眼前、耳邊儘是他的音容笑貌,週遭混亂的景況反倒變得飄渺遙遠了。

恍惚中,心亂如麻,她又想起了那時與拓拔野一行同歷大荒、前往靈山的光景來。雙足如割的刺疼、酸甜交摻的喜悅、莫名忐忑的期待、失落跌宕的磨折……又如潮水似的重新湧上心頭,鮮明如昨。

那短暫而又漫長的日子,每一天,每一處,每一個細節,都被她珍藏於心底,像一甕深埋的佳釀,稍一開啟,便是濃郁如醉的芬芳。回到東海的半年多來,多少次午夜夢迴,總會重歷那壯麗河山,總會瞧見他的笑容,聽見他的笑語,彷彿依舊如影隨形,默默地跟隨在他的身旁……

而此刻,想起當日自己不顧一切地傾吐心事,吻了他,而又哭著訣別,登時又是一陣刀絞火烙的痛楚羞赧,雙頰、耳根熱辣辣地燒燙難耐,恨不能鑽到地底。

驀地閉上眼睛,想要將他的影像從自己的腦海裡驅逐出去,但那陽光般煦暖的笑容卻越來越清晰分明,漩渦似的蕩漾開來,讓她意亂情迷,幾欲窒息……

「轟!」炮火如轟雷震耳,幾丈外的艙板被炸得粉碎,熱浪逼人。

六侯爺叫道:「真珠姑娘,你沒事吧?」她心中一顫,睜開眼,只見四周火苗飛竄,朝這裡急速蔓延,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屍體,姥姥的屍身已經被一個黑齒蠻人的斷體壓住了。

真珠大凜,紅著臉搖了搖頭,吃力地將姥姥的屍體拉了出來,重新抱在懷裡,隨著六侯爺朝後退去。環首四顧,火光沖天,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閃耀的刀光,迸舞的氣浪,晃得她眼都花了。

此刻,各艦的炮彈幾乎都已用畢,就連火弩巨箭也都射得差不多了。龍族所據的七艘戰艦已被重重圍困,進退不得。

遙遙望去,漫海殘舟跌宕,斷板浮沉,水族數百艘戰艦完好無損的竟不到三成。洶湧的波濤中,浮滿了屍體,大海已被染成了黑紅色,在四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詭麗的亮紫色,宛如夢魘。

四面號角激奏,成千上萬的水妖或御風飛掠,或踏浪跳躍,或騎獸飛沖,四面八方攻了上來,殺聲震天,血肉飛濺,戰況慘烈之極。

艉樓的巨鼓也已被炮火擊碎,六侯爺的號角也已經斷裂了,他渾身掛綵,左腿、後背中了三箭,無暇拔出,行動遲緩了許多,但剽悍更勝從前,縱聲大喝,金槍怒卷,接連挑飛了十餘個圍攻上前的水妖,探手從火堆中抓起一根燒得焦黑的腿骨,放到嘴邊「嗚嗚」地吹將起來。

其時大荒流行骨笛,但大多以獸骨所制,從未有人以人的腿骨作為號角,六侯爺精通音律,吹起這「骨號」來,竟是有板有眼。聲音淒厲激越,森然詭異,登時將水妖的號角聲壓了下去。

龍族群雄精神大振,齊聲高唱起龍族戰歌,在骨號的引領指揮下,變陣掩護,奮勇衝殺。

哥瀾椎無法起身,聽著那高昂猙獰的「骨號」,心有慼慼,卻只能盤腿而坐,揮舞彎刀斬殺過往水妖,郁氣難平,當下亦從火堆中抓起兩個燒得珵亮的頭顱,揮舞斷骨,「咚咚」地敲打起來,當作戰鼓。

周圍的龍族將士瞧見,紛紛依樣畫葫蘆,或是揀起地上的顱骨,或是直接割下水妖屍首,繫在腰間,一邊拚死激戰,一邊擊顱嘯歌。

片刻間,骨號、顱鼓之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合著那響徹雲霄的龍族戰歌,聲勢凶厲逼人,悲壯激越。水妖雖然人數眾多,但氣勢上反被壓了下去。

眼看著水妖越來越多,潮水似的席捲而來,真珠心中的驚惶恐懼之意反倒漸漸消散了,聽著那悲烈淒詭的戰樂,微微泛起悲涼難過之意,黯然忖道:「想不到我就要死在這裡啦。可惜死前也看不見拓拔太子和雨師姐姐的婚禮。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呢?」

心中刺痛,朝東南望去,漫天奼紫嫣紅,說不出的瑰麗妖異,隱隱可以聽見轟隆喊殺之聲,想必也正在苦戰之中。

真珠心潮澎湃,又是擔心又是淒楚,抱緊姥姥的屍身,閉起眼,暗暗禱告道:「姥姥,你在天之靈,定要保佑拓拔太子和龍女姐姐平平安安,白頭偕老,從今往後永遠都快快樂樂,再不要受苦痛折磨了……」忽然想到今夜之後,或許再無相見之期,心中大痛,淚水險些奪眶湧出。

一時間,思緒聯翩,柔腸百轉,想著念著的,全是拓拔野的生死喜樂,但竟始終沒想到求禱姥姥英靈,保佑自己平安。

當是時,忽聽一聲號角高越破雲,既而「轟隆」連聲,震耳欲聾。漫天紅光怒舞,炮火縱橫衝落,密集地擊撞在水族戰艦中,火焰飛騰,鬼哭狼嚎。

眾人大凜,轉頭望去,只見東南方黑茫茫的海面紅光閃爍,不知何時出現了數十艘戰艦,揚帆破浪,飛速急進,那炮火赫然便是從這些船艦中發射而出的!

雙方將士又驚又疑,全都罷手止鬥,忐忑觀望。

又聽「轟」的一聲巨響,船身劇晃,前方狂濤沖湧,巨浪滔天,一條青龍、一條紫色巨龍雙雙沖天飛起,橫空怒舞,俯頭咆哮。

「青龍!」水族將士臉色大變,龍族群雄又驚又喜,吶喊狂呼。

歸鹿山等見識廣博的老將瞧見那紫色巨龍,更是如雷貫頂,失聲道:「巨鱗龍!」萬萬沒有想到六百年前的荒外第一巨龍竟會於今夜重現東海!

驚呼未已,那兩條巨龍又已交纏環繞,怒吼著猛衝而下,長尾掃處,海面如炸,艨艟翻飛,數不盡的水妖慘叫著從空中跌落海裡。

東南方號角長吹,鼓聲如雷,炮火交相轟鳴,猛烈地轟擊著水族眾艦,急速挺進。

眾水妖驚怒駭異,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青龍既然重現於此,不死神蟒自是敗了!但區區青龍又怎會敵得過燭龍獸身?這紫巨龍又是何方妖孽?湯谷群雄又是哪裡來的紫火神炮?疑竇叢叢,雲裡霧中。

燭龍既敗,群龍無首,就連水族最為勇悍的北海眾將也鬥志全消,無心戀戰,陣勢登時亂成一片。

青龍、紫龍當空咆哮,光芒爆舞,突然幻化成兩道人影,閃電似的衝落在「玄龍號」上,並肩昂首長嘯,聲如驚雷,氣浪滾滾。

周圍的水妖肝膽盡裂,氣血翻湧,紛紛慘叫著堵住雙耳,潰退奔散。

「太子!太子!」「喬少城主!」龍族群雄歡呼雀躍,聲如鼎沸。

真珠嬌軀微微一晃,呼吸、心跳彷彿全都頓止了,癡癡地凝視著那傲立船頭、英秀如初的身影,恍如夢中。

相隔兩百零六日,終於又見到了他。心中劇痛、悲楚、甜蜜、喜悅……如狂潮洶湧,淚水登時模糊了眼睛。

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過去、現在、未來,她從來不曾、也永遠無法將他從心底抹去。今生今世,無論她走到哪裡,他注定就像自己的影子,生死相隨,揮之不去,哪怕在萬丈深的海底,哪怕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西北方六十里外,狂風呼嘯,波濤起伏,漆黑的海面上,七十餘艘朝陽谷戰艦正鼓帆破浪,朝北疾行。

天吳負手站在船尾,衣裳鼓舞,髮絲飛揚,黑木面具後的雙眸精光閃爍,眺望著極遠處的漫天紅光,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聽見身後甲板上傳來的腳步聲,耳廓微微一動,淡淡道:「燭真神怎麼樣了?」

科沙度臉色凝肅,沉聲道:「奇經八脈俱已震斷,沒有三五個月,絕難恢復。體內的凶獸妖靈也暫時用『鎮魂珠』封住了,等回到北海,召集九大巫醫聯手醫治,或許能將所有邪魂厲魄導出體外……」

「不必了。」天吳搖了搖頭,目光冰冷,淡淡道,「燭真神決意修煉不死神蟒之身,自然早已將各種變數考慮在內。我們又何必越俎代庖,自作主張?況且燭真神煉燒『本真丹』多年,便是為了今日,等他經脈恢復,這些邪靈又奈何得了他麼?」

科沙度微微一怔,點頭道:「神上所言極是。」沉吟片刻,緩緩道:「適才燭真神走火入魔,邪靈破體,才被那兩小子所乘。神上若變化八極之身,全力出擊,豈不可以一舉殲敵,鎖定勝局?」

天吳瞇起眼,凝視著東南天海之交的火光,閃過一絲譏誚般的古怪神色,半晌才一字字地森然道:「池中之魚,甕中之鱉,早晚的事兒。我等了整整二十年,難道還等不起這一時半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