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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深夜的口琴 · 四

集會所感覺像是比較大的平房住家,穿著喪服的男男女女匆忙地走進走出。

母親加奈子在接待處,和一個瘦瘦的男人說話。克郎緩緩走了過去。

加奈子發現了他,張大了嘴。他正想說:「我回來了」,但開口之前,看著母親身旁的男人一眼,頓時說不出話 。

那是父親健夫。因為太瘦了,差一點沒認出來。

健夫仔細打量克郎後,張開抿緊的嘴。

「你怎麼回來了?誰通知你的?」父親說話的語氣很冷漠。

「榮美子告訴我的。」

「是喔,」健夫看了榮美子一眼後,把視線移回克郎身上,「你有空來這種地方嗎?」

你不是說,在達到目標之前都不回來嗎?克郎知道父親省略了這句話。

「如果你叫我回東京,我可以現在就走。」

「克郎!」加奈子露出責備的表情。

健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現在很忙,別說這些煩人的事。」說完,他快步離開了。

克郎凝視著父親背影,聽到加奈子說:「太好了,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呢。」

榮美子似乎是在加奈子的指示下打電話給克郎。

「因為榮美子囉嗦了半天。不過,爸爸好像瘦了,聽說他又昏倒了,沒問題嗎?」

聽到克郎這麼問,加奈子沮喪地垂下肩膀。

「雖然他自己還在逞強,但我覺得他的體力大不如前了,畢竟他已經六十多歲了。」

「有這麼大歲數了……」

健夫在三十六歲後才和加奈子結婚。克郎小時候經常聽他說,當時,他為了重建「魚鬆」花了很多心思,根本沒 時間找老婆。

守靈夜在傍晚六點開始,將近六點時,親戚都紛紛現身。健夫有很多兄弟姊妹,光是這些親戚,就有二十個人左 右。克郎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比健夫小三歲的叔叔一臉懷念地向克郎伸出手。

「喔,克郎,你看起來很不錯嘛。聽說你還在東京,都在忙些甚麼?」

「呃,就忙東忙西啊。」

他覺得無法明確回答的自己很窩囊。

「忙東忙西是忙甚麼?該不會故意延畢,留在東京玩吧?」

克郎愣了一下。原來父母並沒有告訴親戚他已經休學的事。加奈子就在附近,不可能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但她 看著其它的方向,並沒有說甚麼。

克郎感到屈辱。原來健夫和加奈子認為兒子走音樂這條路,是難以向別人啟齒的事。

但是,自己也一樣,因為自己也不敢說出口。他覺得不可以這樣下去。

他舔了舔嘴唇,正視著叔叔的臉,「我休學了。」

「啊?」叔叔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不讀了,早就向大學提出休學申請了。」他的眼角掃到加奈子渾身緊張,又接著說,「我打算走音樂這條路 。」

「音樂?」叔叔的表情好像從來沒聽過這兩個字。

守靈夜開始了,所以就沒有繼續聊下去。叔叔一臉不解的表情,正在和其它親戚說話。可能在確認克郎說的話是 真是假。

誦經之後,就是傳統的守靈夜。克郎也上了香。祖母在遺像中露出親切的笑容,克郎記得自己小時候,祖母很疼 愛自己。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支持自己。

守靈夜結束後,去了另一個房間。那裡準備了壽司和啤酒。環視室內,發現在場的都是親戚。或許因為去世的祖 母年近九十歲,每個人臉上並沒有太多悲傷的表情。因為親戚之間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現場反而充滿了祥和的氣氛 。

這時,突然有人大吼一聲:「吵死了,別人家的事不用你們管。」克郎即使不用看,也聽出是健夫的聲音。

「這哪裡是別人家的事,在搬來現在的地方之前,是死去的爸爸的家。我也曾經住在那裡。」和父親發生爭執的 ,正是剛才那個叔叔。或許因為喝了酒的關係,兩個人的臉都漲紅了。

「爸爸建造的房子在戰爭中被燒掉了,我們目前住的地方是我造的,你沒資格說東道西的。」

「你在說甚麼啊,正因為有『魚鬆』這塊招牌,所以你才能在那裡做生意,那塊招牌是爸爸傳給你的。這麼重要 的店,你怎麼可以不和我們商量,說歇業就歇業呢?」

「誰說要歇業了,我還要繼續做下去。」

「以你的身體狀況,能夠做到甚麼時候?連裝漁貨的箱子都搬不動了,原本讓獨生子去東京讀大學就有問題,開 鮮魚店根本不需要甚麼學問。」

「你說甚麼?你看不起鮮魚店嗎?」健夫站了起來。

眼看著他們快打起來了,周圍的人慌忙開始勸架,健夫也坐了下來。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想甚麼?」雖然叔叔壓低了嗓門,但在喝酒時,仍然嘀嘀咕咕,「居然會同意兒 子休學去當歌手。」

「不用你管,你少囉嗦。」健夫立刻頂了回去。

眼看著又快吵起來了,幾位姑姑立刻把叔叔帶去離得較遠的桌子。

雖然兄弟兩個人不再吵架,但並沒有化解尷尬的氣氛。「我差不多該走了。」一位親戚起身離開後,其它親戚也 都陸續離開了。

「你們也可以回家了。」健夫對加奈子和克郎說,「我會看著香火。」

「真的沒問題嗎?不要太勉強了。」加奈子擔心地說。

「不要把我當病人。」健夫不悅地說。

克郎跟著加奈子和榮美子一起離開了集會所,走了幾步後,停了下來。

「對不起,妳們先走吧。」他對母親和妹妹說。

「怎麼了?忘了拿東西嗎?」加奈子問。

「不,不是……」他有點結巴。

「要和爸爸談話嗎?」榮美子問。

「嗯,」他點點頭,「我想,稍微聊一下比較好。」

「是嗎?好啊,媽媽,那我們走吧。」

但是,加奈子站在原地不動,低著頭想了一下後,抬頭看著克郎。

「你爸爸並沒有生你的氣,他覺得應該讓你自由發展。」

「……是嗎?」

「所以才會和叔叔吵架啊。」

「嗯……」

克郎也察覺了這一點。吵死了,別人家的事不用你們管──父親對叔叔說的這句話,是他在對外宣示,自己認自 獨生子的自由發展。所以,克郎才打算聽健夫說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爸爸也希望你能夠實現夢想,」加奈子說,「他覺得我們不能妨礙你,不能因為他生病的關係,迫使你放棄自 己的夢想。你要和爸爸談一談當然沒問題,但不要忘記這一點。」

「嗯,我知道。」

克郎目送她們離開後,轉身走回集會所。

他在東京車站搭車時,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種情況。他以為父母會數落自己,親戚也會責備自己,沒想到父母挺 身成為自己的擋箭牌。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父母離開自己公寓時的情景。在說服兒子失敗之後,不知道他們如何轉 換自己的心情。

集會所的燈幾乎都關了,只有最後方的窗戶還亮著燈光。

克郎沒有走去玄關,躡手躡腳地走向那個窗戶。玻璃窗內側有紙拉窗可以關起來,但如今打開了一條縫,可以看 到裡面的情況。

那裡不是剛才守靈夜的房間,而是放了棺材的葬禮會場。前方的祭壇上燒著香,健夫坐在一整排鐵管椅的最前面 。

克郎正納悶父親在幹甚麼,健夫站了起來,從放在旁邊的皮包裡拿出了甚麼東西,好像用白布包了起來。

健夫走向棺材,緩緩打開白布。白布裡的東西亮了一下。克郎立刻知道那是甚麼。

是刀子,是一把舊刀。關於這把刀的故事,克郎已經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

那是祖父當年開「魚鬆」時用的刀子。健夫決定繼承家業時,祖父把這把刀傳承給父親。健夫年輕時,就是用這 把刀練習。

健夫在棺材上攤開,把刀放在上面。他抬頭看著遺像後,雙手合什開始祈禱。

看到父親的身影,克郎感到痛苦不已。因為他似乎可以猜到健夫在心裡對祖母說甚麼。

八成是在道歉,為從祖父手上繼承的店將在自己手上結束營業道歉,為無法將代代相傳的刀子交給兒子道歉。

克郎離開窗前。他沒有走向玄關,而是離開了集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