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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貝殼似的形狀,玫瑰紅的顏色,風姿自然,清新鮮嫩;正在開放的花朵也是這樣,潔白,自然,動人。他把花枝放在上衣裡面。他心裡的全部春之奔放都由一聲得意的歎息透露了出來。可是,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趕緊逃開了。
    六當天晚上艾捨斯特放下拿在手裡半小時一直沒有讀過的袖珍本《奧德賽》,悄悄地穿過院子到果園裡去的時候,已經是快十一點鐘了。月亮剛剛升起,十足是金黃色的,掛在山上,像一個明亮、有力、注意著周圍動靜的精靈,打——q樹的半裸的枝幹所構成的柵欄後面窺視著。蘋果樹之間還是暗沉沉的。他站著定了定方向,用腳探索著地上的亂草。緊靠他背後有一團漆黑的東西蠕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原來是三頭大豬,它們重新互相緊挨著,在牆腳邊躺下了。他傾聽著。沒有風,只是汨汨的流水的低語聲比白天加倍有力了。
    有一隻鳥,他說不出是什麼名堂,「嗶卜」「嗶卜」地叫著,怪單調的;他聽得一隻蚊母鳥在很遠的地方拉長了嗓子不斷鳴叫著;還有一隻貓頭鷹呼呼地在叫。艾捨斯特挪動一兩步,又站住了,覺得腦袋四周有一片朦朧的活的白茫茫的東西。昏暗的蘋果樹靜止著,上面的無數花朵和花蕾看去是那麼柔和,呈現出模糊的輪廊,它們受了蠕動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來。他有一種最最奇怪的感覺,彷彿真有淘伴似的,彷彿千百萬隻白蛾或精靈飄浮了進來,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面之間,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間開合著翅膀。這一霎那間的美是令人驚訝的、靜寂的、沒有香味的,使他幾乎忘記了為什麼到這果園裡來。夜色降臨以後,白天始終裹著大地的那種飛在空中的魅力並沒有消失,不過換成了目前這種新的形式。他在這粉裝玉琢的濃密樹枝間移步往前,來到了那棵大蘋果樹跟前。不會弄錯,即便是在黑暗裡;它比所有別的樹幾乎都高大兩倍,向那開闊的草地和小河一直斜傾出去。在那粗壯的樹枝下,他又停下來,傾聽著。完全是同樣的那幾種聲音,還有那幾口睏倦的豬發出來的輕輕的咕嚕聲。他把雙手放在乾燥而幾乎溫暖的樹幹上,那粗糙的長了苔蘚的表面經手一模發出一種泥炭般的氣味來。她會來嗎——
    會嗎?在這些顫動的、神鬼出沒的、被月光所迷的樹木間,他對什麼東西都疑惑起來!這裡一切都是超塵脫俗的,不是塵世間情侶相會的地方;只適合男神和女神,牧神和林中仙女——不適合他和這鄉下小姑娘。如果她不來,豈不倒可以鬆口氣了嗎?可是他一直在諦聽著。那只不知名的鳥還在「嗶卜——嗶卜」、「嗶卜——嗶卜」地叫,從有鱒魚的小河裡升起了忙碌的喃喃聲,月亮從她那樹牢的柵欄後面把視線投射在河面上。跟他的眼睛一般高的花叢好像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富有生氣了,它那神秘的潔白的美好像使它愈來愈成為他那種提心吊膽、懸而不決的心情的一部分了。他折下了一個小花枝,拿近一看——
    有三朵花兒。採摘果樹的鮮花——柔嫩、神聖、幼小的鮮花——然後把它們扔掉,這是褻瀆神聖的事!這時他突然聽得大門關上的聲音,那些豬又動起來,咕嚕起來,他的背靠在樹上,雙手抄在身後緊抱著那長了苔蘚的樹身,屏住了呼吸。她簡直像個穿行林間的精靈,儘管她來時有那麼些鬧聲!接著他看見她已經走得很近了——她那暗淡的身體成了一棵小樹的一部分,她那潔白的臉蛋成了樹上的花的一部分;她是那麼靜靜地向他窺視著。他低聲叫道:
    「梅根!」伸出兩隻手去。她奔向前來,直撲在他的懷裡。艾捨斯特感覺到她的心抵著他直跳,這時候,他領會到了騎士精神和激情的全部味道。因為她並不屬於他的世界,因為她是那麼單純、年輕和直率,只有一片愛慕之心,毫無自衛的能力;在這黑暗裡他怎麼能不以她的保護者自居呢!可是,因為她天性是那麼單純,熱愛自然;熱愛美,就像那有生命的蘋果花一樣是這春宵的一部分,他怎麼能不接受她願意給予他的全部賜與,不去滿足她和他心頭春天的要求呢!在這兩種情緒的鬥爭中,他把她摟在懷裡,吻著她的頭髮。他不知道他們一聲不響地在那兒站了多久。小河繼續淙淙地流著,貓頭鷹繼續呼呼地叫著,月亮繼續悄悄地往上升著,變得更加潔白了;他們周圍和頭頂的蘋果花在生氣蓬勃的美的興奮中明亮起來了。他們的嘴唇互相尋找著,他們沒有說話。只要一說話,一切就都不真實了!春天沒有言語,只有淅颯和低吟。春花怒放,春葉茁發,春水奔流,春天歡騰地無休無止地追逐著,這一切都比言語要豐富得多!有時,春天顯靈,像一個神秘的精靈一般站著,用它的雙臂摟住情侶,用有魔力的手指撫摸他們,於是,他們嘴唇印著嘴唇站在那兒,除了接吻,忘了一切。她的心貼在他身上怦怦地跳著,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顫動,這時,艾捨斯特只感覺單純的狂喜——
    命運之神有意把她投入自己的懷抱,愛神是不容輕侮的!但是當他們的嘴唇為了呼吸而分開的時候,分岐馬上又開始了。
    不過,這時熱情更加強烈得多,他歎了口氣說:
    「啊!梅根!你為什麼要來呀?」
    她仰起臉來,十分驚異,感情受到了傷害。
    「先生,是您叫我來的。」
    「別叫我『先生』,親愛的。」
    「那我該叫您什麼呢?」
    「弗蘭克。」
    「我不能。啊,不能!」
    「可是你愛我——不是嗎?」
    「我沒法不愛您。我要跟您在一起——這就是一切。」
    「一切!」
    她輕輕地說,輕得他幾乎聽不到:
    「如果我不能跟您在一起,我會死的。」
    艾捨斯特使勁吸了一口氣。」
    「那麼,來跟我在一起吧。」
    「啊!」
    陶醉於這一聲「啊!」所包含的敬畏和狂喜,他低聲地繼續說:
    「咱們上倫敦去。我讓你去見見世面。我一定會照顧你,我答應你,梅根。我決不會虐待你!」
    「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再沒別的了。」
    他撫摩著她的頭髮,低聲往下說:
    「明天我上托爾基去取些錢,給你買幾件不會引人注意的衣服,然後咱們溜走。等咱們到了倫敦,也許不久,如果你充分愛我的話,咱們就結婚。
    他感覺到她搖頭時頭髮的顫動。
    「啊,不!我不能。我只要跟您在一起!」
    艾捨斯特沉醉於自己的騎士精神,繼續嘟嚷著:
    「是我配不上你。呀!梅根,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
    「就在路上看見您,您瞧著我的時候。第一天晚上我就愛您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您會要我。」
    她突然身子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要親他的腳。
    艾捨斯特嚇得打了個寒噤;他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著——心亂得說不出話來。
    她低聲說:「為什麼不讓我親?」
    「是我要親你的腳!」
    她微微一笑,使他的眼淚湧到了眼眶裡。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臉那麼白皙,跟他的臉靠得那麼近,她那張開的嘴唇呈現著淡淡的粉紅色,這臉和嘴唇的顏色有著蘋果花的那種活的超塵脫俗的美。
    接著,突然,她的眼睛張大了,痛苦地瞪著他旁邊的什麼地方;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低聲說:「看!」
    艾捨斯特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那照亮的河水,抹上了淡橙色的金雀花,閃閃發光的山毛櫸和樹背後月光下的廣大的山影。只聽得她在背後膽戰心驚她輕聲說:「吉卜賽鬼!」
    「哪兒?」
    「哪兒——石頭邊——樹底下!」
    他滿腔惱怒,跳過小河,大踏步向山毛櫸林子走去。月光開的玩笑嘛!什麼也沒有!他在大圓石和山楂樹間衝進奔出,跌跌撞撞,嘴裡嘰咕著、咒罵著,可是心裡又禁不住有點兒害怕。荒謬!可笑!他回到蘋果樹那兒,可是她已經走了;他聽見一陣悉索聲,那幾口豬又輕輕地叫著,大門嘎地關上了。人去園空,只剩下這棵老蘋果樹!他刷地抱住了樹身。這跟她那柔軟的身體多麼不一樣呀;貼在他臉上的是粗糙的蘚苔——這跟她那溫柔的面頰又多麼不一樣呀;只有那氣味,像樹林子裡的氣味,有點兒相同!在頭頂,在周圍,蘋果花更有生氣了,被月光照得更亮了,彷彿在熒熒放光和呼吸似的。
    七在托爾基車站下車後,艾捨斯特猶豫地漫步在海濱,原來他並不熟悉英國水鄉中的這個特殊名城。沒有意識到自己穿的是什麼衣服,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當地居民中間十分惹人注目,卻自穿著他那諾福克短上衣、沾滿塵土的靴子和破舊的禮帽,邁開大步走著,沒有留意人們正呆呆地注視他。他在尋找他倫敦那家銀行的分行,後來找到了,卻也發現了他那打算的第一個障礙。他在托爾基有沒有熟人呢?沒有。既然如此,就請他打電報到倫敦那家銀行去,他們將樂於接到倫敦的回電後滿足他的要求。從講求實際的庸俗世界吹來的這股不信任的氣息不免使他想像中的前景為之黯然失色。但是他還是發了電報。
    差不多就在郵局的對面,他看見一家店舖擺滿了婦女的衣著,不覺帶著奇異的感覺仔細瞧著櫥窗。要為裝扮他那鄉下情人而操心,不僅僅是有點兒傷腦筋。他跨進店堂。一個年輕婦人走上前來,她長著一雙藍眼睛,微微蹙著前額,流露出迷惑的神情。艾捨斯特默默地凝視著她。
    「您買東西嗎,先生?」
    「我要一件年輕太太穿的衣服。」
    那年輕婦人微微一笑。艾捨斯特皺緊眉頭——他突然強烈地感覺到他那要求的奇特性。
    那年輕婦人急忙補充說:
    「您要什麼式樣的——
    時髦點兒的嗎?」
    「不。樸素的。」
    「那位年輕太太的身材怎樣?」
    「不知道;我看大概比您低二脊餼鞍傘!?「您能告訴我她的腰身大小嗎?」
    梅根的腰身!
    「噢!普通大小就行!」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