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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您別去找!您別去找!」
    「我要找!我要去,坐在他的岩石上。」
    她雙手緊握在一起:「啊,求求您!」
    「為什麼!如果我有什麼不測,那有什麼關係?」
    她不回答;他彷彿使性子似的,又說:
    「好吧,我怕是不會看見他了,因為我想我很快就得動身了。」
    「很快?」
    「你姑母不會要留我在這裡的。」
    「要留的!我們夏天總是把屋子出租的。」
    他把眼睛盯著她的臉,問道:
    「你可願意我留下?」
    「願意。」
    「今天晚上我要為你禱告了。」
    她滿臉通紅,皺了皺眉頭,走出屋子。他坐著咒罵自己,直到把茶煮得太濃了。彷彿他用自己的厚靴子無情地踐踏了一叢野風信子。為什麼他說了那樣的蠢話?難道他跟羅伯特·加頓一樣,不過是城裡的一頭大學蠢驢,同樣不瞭解這個姑娘嗎?
    四下一個星期,艾捨斯特消磨在探索容易到達的附近鄉間,藉以證實他的腿已經復原。今年春天對他是個啟示。在一種沉醉的狀態中,他注視著晚開的山毛櫸的淡紅花蕾,這樹映著深藍的天空在陽光中枝葉欣欣向榮;或者是看那為數不多的蘇格蘭樅樹的大樹幹和枝條,在紫色的光線中呈著黃褐色;或者是在荒原上看那被大風吹彎了的落葉松,當風穿過下面的黑銹色的樹枝上方的一片嫩綠時,滿樹呈現出一派生氣。要不他就躺在河岸上,看那一叢叢的山慈姑;或者上去到那枯死的蕨叢裡,撫摸懸鉤子的粉紅透明的幼芽;這時布谷鳥叫著,綠色啄木鳥笑著,或者有一隻百靈鳥從極高處灑下它那珠子似的歌聲。這個春天當然跟他經歷過的任何春天不一樣,因為春天在他心裡,不是在他身外。白天他難得看見那一家人,梅根送對飯進來的時候,總似乎為屋裡的事或為院裡的小東西忙得不行,不能待下來多談會兒。但是晚上,他在廚房的窗下坐定,抽著煙,同瘸子吉姆或納拉科姆太太閒聊,而那姑娘則做著針線,或者在屋裡走動,撤去晚餐的用具。有時,他感到梅根的眼睛——那兩隻露白色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視著他,目光溫柔流連,叫人說不出地得意和好受,這時他的感覺正像一隻貓高興得咕咕叫著的時候一樣。
    又一個星期日的傍晚,他正躺在果園裡,一面聽畫眉鳥的啁啾,一面寫一首愛情詩,忽然聽得大門砰地關上,接著看見那姑娘從樹叢裡奔來,後面飛跑著那呆頭呆腦的紅臉膛的喬。大約在二十碼之外,追逐停止了,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沒有注意到草裡躺著的外人——男的逼上前去,女的閃避著。
    艾捨斯特看見她滿臉怒氣,心慌意亂;而那個青年呢——誰想得到這紅臉的莊稼漢竟會這樣如癡如狂!他跳了起來,這情景觸痛他的心。於是,他們看見了他。梅根垂下雙手,躲到一棵樹幹後面;那青年憤怒地哼了一聲,奔向河岸,爬了過去,便不見了。艾捨斯特慢慢地向她走去。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咬著嘴唇——
    黑色的秀髮被風吹散在臉上,雙目低垂,模樣兒十分俏美。
    「請你原諒,」他說。
    她抬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睛睜得很大;然後,屏住呼吸,轉身走了。艾捨斯特跟著。
    「梅根!」
    但是她繼續走著;他捉住她的胳膊,把她輕輕地轉過來向著自己。
    「站住,對我說話呀。」
    「為什麼您要請我原諒?您不應該對我說這話。」
    「好,那麼對喬說。」
    「他怎敢來追我?」
    「他愛著你,我想。」
    她跺了一下腳。
    艾捨斯特笑了一聲。「你可要我砸碎他的腦袋?」
    她突然衝動地地嚷著說:
    「您笑我——
    您笑我們!」
    他捉住她的兩隻手,但是,她往後退縮著,直到她那激動的小臉和鬆散的黑髮纏住在蘋果花的粉紅花球裡。艾捨斯特舉起她的一隻被握住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湊了上去。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富於騎士風度,比起鄉下佬喬來是那麼優越——
    他不過用嘴拂著那粗糙的小手而已!她的退縮突然停止;她似乎哆嗦著向他靠攏。一股甜絲絲的熱流從頭到腳貫注了艾捨斯特的全身。原來這個窈窕的少女,那麼樸素、美好和俏麗,是樂於承受他的嘴唇的接觸的!他屈服於霎那間的衝動,用雙臂抱住了她,摟過來,吻著她的前額。接著他害怕起來——她臉色變得那麼蒼白,閉著眼睛,長長的黑睫毛覆蓋在蒼白的雙頰上;她的手也軟綿綿地垂在兩邊。她的胸部碰在他身上,使他渾身打了個冷顫。「梅根!」他歎了一口氣,放開了她。在異常的寂靜中,一隻畫眉鳥啼著。忽然,那姑娘一把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頰上,放在心口,放在唇邊,熱情地吻著,然後便逃進了生了青苔的蘋果樹樹幹間,不見了。
    艾捨斯特在一棵幾乎臥在地面上的老樹上坐下,心頭怦怦跳著,惘然不知所措,呆呆地瞪著那曾壓在她頭髮上的花兒——那些粉紅色的花蕾中,有一朵張開的星狀的白色蘋果花。自己幹了些什麼呢?怎麼會容許自己就這樣被美色——
    憐憫——或者不過是春天——衝擊挾持而失掉了自持!可是,他依然覺得莫名地快樂;既快樂,又得意,四肢一陣陣戰慄,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驚慌。這是開始——是什麼的開始呢?小蟲咬他,亂舞的蠓蟲往他的嘴裡飛,周圍的春天似乎變得更加可愛、更加生氣蓬勃了;布谷鳥和畫眉鳥的叫聲,綠色啄木鳥的笑聲,平射的陽光,剛才壓在她頭上的蘋果花——!他從老樹幹上站起來,大踏步走出了果園,只有那空曠的地方和開闊的天空,才跟這些新的感受相稱。他向荒原走去,打樹籬間一棵——q樹裡飛出一隻喜鵲來,在他前面帶路。
    男人從五歲起,誰能說他沒有戀愛過?艾捨斯特愛過舞蹈班裡的舞伴,愛過幼兒園裡的女教師,愛過學校假日裡的姑娘們;也許他從來沒有處於戀愛這外,卻總是懷著某種或遠或近的仰慕。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一點兒也不遠。那可以說是一種新的感情激動,令人十二萬分愉快,帶來了一種完全長大成人的感覺。手指間拈著這麼一支野花,能夠把它放在自己的唇邊,而且感覺到它喜悅的顫抖!這是怎樣的陶醉,而且——又是怎樣的尷尬呀!怎麼處置呢——下次碰到她怎麼辦?他第一次的撫愛是沉著的、充滿憐憫的;但是下一次可不能這樣了,因為,她火熱地吻他的手,把這手按在她自己的心口,這使他知道:她愛他。有些人受到賜予的愛情,性格會變得粗鄙起來;另一些人,像艾捨斯特那樣,在遭遇到他們認為的一種奇跡的時候,卻會受其支配和吸引,變得熱烈、柔和、甚至高尚起來。
    在那高地的岩石中間,他痛苦地掙扎在矛盾的心情中,一方面有一種強烈的慾望,要趁這滿腔新的春意盡情歡樂一番,一方面又有一種模糊而又確實存在的不安。一會兒,他完全沉湎在自豪之中了:他俘虜了這個美麗、信任、眼睛水盈盈的小東西!一會兒,他又矯飾地嚴肅地想道:「不錯,好小子!
    可是當心你幹的好事!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不知不覺暮色已經降臨,籠罩在被雕刻過的、具有亞述風光的大堆岩石上。大自然的聲音對他說:「這是展開在你面前的一個新世界!」這時的光景,正像一個人四點鐘起身,走到外面夏天的早晨裡去,鳥獸草木都凝視著他,彷彿一切都煥然一新了似的。
    他在那兒待了幾個鐘頭,直到覺得寒冷起來,才摸索著打岩石和石南根中間走下,來到大路上,回到小巷裡,重新越過荒野的草地,返回果園。在這裡,他劃了根火柴,看看表。快十二點了!現在這兒黑洞洞的,一片平靜,跟六小時前鳥語聲中流連的明媚春光完全不同了。這時,他突然用外在世界的眼睛看見了自己的這幅田園即景畫——在想像中看見納拉科姆太太的蛇一般的脖子轉動著,她那尖銳陰沉的目光把一切全看得清清楚楚,機靈的臉沉了下來;那些吉卜賽模樣的表弟粗俗地打趣著,充滿了不信任;還有喬,呆頭呆腦,怒氣衝天;只有那兩眼流露著痛苦的瘸子吉姆,想起來似乎還過得去。還有村裡的小酒店!——他散步時遇到的那些嘁嘁喳喳的太太們;還有他自己的朋友們——羅伯特·加頓在十天前那個早晨告別時的笑容,那麼譏諷和心照不宣!可惱啊!一時之間,他真恨起這個誰都不能不屬於其中的、鄙俗的而吹毛求疵的世界來。他倚著的大門變得灰白起來,一種白#?韉牡飴庸肭忱兜暮詘抵小T鋁臉隼戳耍∷?恰恰看見它升起後面的河岸上空;紅紅的,幾乎是圓的——
    一個奇怪的月亮!他轉身往小巷走去,聞到夜的氣息、牛糞和嫩葉的氣味。在麥稈場上,他看得見牛群的黑影,隱現著白糊糊的鐮刀形的牛角,像許許多多豎著落下的殘月。他偷偷地打開農莊大門的鎖。房屋裡一片黑暗。他放輕腳步,走進門廊,隱在一棵水松後面,抬頭看梅根的窗。窗開著。她是睡著了,還是也許躺在床上醒著,因他不在而不安——和不樂呢?當他站在那裡向上窺望的時候,一隻貓頭鷹呼呼叫著,叫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夜空,因為四周是這樣寂靜,只有果園下邊的小河永不停歇地發出淙淙的水聲。白天的布谷鳥,現在的貓頭鷹——它們多麼神奇地道出了他內心騷動著的出神入迷之感!驀地他看見她倚在窗口,向外張望。他稍稍離開水松,低聲叫道:「梅根!」她退回去,不見了,又重新出現,把身子探出窗外,俯得很低。他在草地上悄悄地往前走,不防腳脛骨撞在那張綠漆椅子上,拍的一聲,嚇得他屏住了呼吸。她伸下來的那條胳臂和她的臉看去白糊糊的,一動不動;他挪一挪椅子,輕輕地站了上去。他舉起胳臂,剛剛夠到高度。她手裡拿著正門的大鑰匙,他握住了這只拿著冷鑰匙的火熱的手。他剛剛能夠看見她的臉,她那嘴唇中間的白閃閃的牙齒,她那蓬亂的頭髮。她還穿著衣服——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坐著不睡等他哩!「美麗的梅根!」她的灼熱而粗糙的手指依戀著他的手指;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迷惘的神情。能接觸到這張臉多好——光是用手摸到也好!貓頭鷹叫著,一陣薔薇花的香味鑽進他的鼻子裡來;接著,一隻農家的狗吠叫起來;她鬆開手,身子縮了回去。
    「晚安,梅根!」
    「晚安,先生!」她去了!他歎口氣,頹然跨到地上,坐在椅子裡,脫下靴子。除了偷偷地進去睡覺,沒有別的辦法;可是他還呆呆地坐了很久,讓兩隻腳在寒露裡凍著,回味著她那張迷惘的、似笑非笑的臉,和她那火熱的手指怎樣依依不捨地握著他的手,把冰涼的鑰匙塞在他的手裡。
    五他醒來覺得彷彿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而不是什麼也沒有吃。昨天的風流韻事,想起來覺得多麼遙遠,多麼虛幻!但是,眼前卻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終於到來了——
    一夜之間,孩子們口裡說的「金鐘花」似乎已經把田野據為己有了;從窗裡望出去,他看見蘋果花已經像一條紅白兩色的被單罩有果園上。他下樓時幾乎怕看見梅根;但是,當給他端進早餐來的是納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根的時候,他又覺得懊惱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婦人的銳利的眼睛和蛇一般的脖子似乎特別活躍。她注意到什麼了嗎?
    「原來您昨兒個晚上跟月亮一塊兒出去散步啦,艾捨斯特先生!您在哪兒吃了晚飯沒有?」
    艾捨斯特搖搖頭。
    「我們把晚飯給您留著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著在想別的,連吃飯都給忘了,是嗎?」
    她說話還保持著威爾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蘭西部傳來的那種喉音的影響——她說這些話,是不是在嘲笑他?萬一她知道了麼辦!他自忖道:「不行,不行;我得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處於這樣引起旁人誤解的惡劣地位。」
    但是早餐過後,他想看見梅根的渴望便開始了,而且每分鐘都在強烈起來,同時生怕有誰在她面前說了什麼話,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來,甚至不讓他見一見,這不是好兆頭!他又想起那首情詩來。昨天下午在蘋果樹下做這首詩的時候,自己是那麼鄭重其事,專心致志,現在覺得這首詩真太無聊了,他把它撕碎,捲成了點板煙的紙捻兒。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來吻它之前,他懂得什麼愛情!現在呢——
    還有什麼不懂得的?不過這有什麼好寫的,太乏味了!他到樓上自己的臥室裡去拿一本書,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原來她在那裡鋪床呢。他站在門口看著;突然他心花怒放,只見梅根彎下腰去吻他的枕頭,正吻在他的腦袋昨晚壓出來的凹凹裡。怎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看見了這表明熱戀的美妙舉動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給她聽見了,反而更糟。她捧起枕頭,端著,好像捨不得抖掉他那臉頰的印痕,忽然丟下,轉過身來。
    「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