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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殘夏
    夏天的淹留總未免太短太短。
    ——莎士比亞
    一
    是在九十年代的頭幾年中。那天是五月裡的最後一天,下午六點鐘光景;老喬裡恩-福爾賽坐在羅賓山自己房子走廊前面那棵橡樹下面。在蚊蚋來咬他之前,他決不肯放過這傍晚的風光。他一隻瘦黃的、露出青筋的手捏著一截雪茄煙頭,瘦削的手指,指甲留了多長的——有一隻塗了油的尖指甲,是從早期維多利亞時代就被他留起來的;那時候的風氣就是留指甲,什麼都不碰,連指尖都不碰一碰,認為這樣最神氣。他戴一頂又舊又黃的巴拿馬草帽,遮著西下的太陽——圓大的前額,大白上須,瘦削的雙頰,長瘦的下巴。他架起大腿;神態極其悠閒,而且文雅——拿一個每天早上都要在自己的綢手絹上灑花露水的老人來說,正該是這樣。在他腳下躺著一隻毛茸茸的棕白二色的狗,充做朋瑪蘭種——這就是小狗伯沙撒,它和老喬裡恩之間原始的敵意多年來已轉為親密了。靠近他的椅子,是一個鞦韆架,鞦韆板上坐著好兒的玩偶——名字叫傻瓜-愛麗絲——身子倒在大腿上,一隻悲慘的鼻子埋在自己的黑裙子中間。反正它永遠是被人欺負的,所以隨便它怎樣坐都沒有關係。橡樹下面的草地逐漸低成一個斜坡,一直連到那片鳳尾草圃,再過去就是田野,地勢更低了,直抵那座池塘和小樹林,以及那片斯悅辛曾經說過「很不錯,很難得」的景色——五年前,斯悅辛跟伊琳坐馬車下來看房子時,也就是坐在這棵橡樹下面凝望著這片景色的。老喬裡恩也聽說過他兄弟的這次壯舉——在福爾賽交易所裡,這次出城是出了名的。斯悅辛啊!想不到這傢伙去年十一月就去世了,年紀不過七十九歲;自從安姑太去世之後,大家都有一個想法,究竟福爾賽家的人能不能永遠不死呢?現在斯悅辛一死,這種疑慮又重新引了起來。又死了一個,只剩下老喬裡恩、詹姆士、羅傑、尼古拉、悌摩西、裘麗、海絲特、蘇珊!「我是八十五歲了!」老喬裡恩想,「然而我並不覺得老——只是偶然這裡有點兒痛罷了。」
    他繼續搜索著往事。三年前,自從買下自己侄兒索米斯這所不祥的房子,在羅賓山這兒安居下來之後,他始終沒有覺得老過。跟著兒子和孫男孫女——瓊,和小喬後妻生的好兒和喬兒——在鄉下過著;遠離開倫敦的嘈雜和福爾賽交易所裡那些七嘴八舌,不開董事會,成天悠哉游哉,沒有工作,儘是玩,不少的時間都是花來把這所房子和它的二十頃地,佈置得更好、更完美,或者順著好兒和喬兒的小性子做些事情,這樣把時間消磨掉。已往那一段長時間的悲劇——包括瓊、索米斯、索米斯妻子伊琳、和小波辛尼——在他心裡積下的鬱結早已煙消雲散了。連瓊也終於擺脫掉抑鬱——你看她現在不是隨父親和繼母上西班牙旅行去了。想不到他們走後,日子顯得更加安靜了;悠閒,然而冷清,因為他兒子不在身邊。近來小喬在他眼中真是無所不好,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使人覺得安慰、開心——一個頂溫和的人;可是女子——包括頂好的女子在內——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點使你嫌煩,當然只有令你傾倒的女子除外。
    遠遠的一隻布谷鳥叫了;一隻斑鳩在田野那邊第一棵榆樹上喚晴,自從上次刈草之後,那些白菀花和黃毛茛長得多快啊!風也轉為西南風——多鮮美的空氣,就像甘露!他把帽子向後推推,讓陽光照在自己的下巴和臉頰上。今天,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很想有個伴——有張美麗的臉兒看看就好了。人都把老年人看做什麼都不需要似的。「人的需要總是沒有完的!」他想,那種不時侵入他靈魂的非福爾賽哲學又發作了。「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人還是有需要,這一點我絲毫不覺得奇怪!」在這兒鄉下——那些塵俗事的催逼全達不到——他的孫男孫女、花草、樹木、他這個小王國裡的鳥兒,更不用提照耀在這些上面的日月星辰,都日日夜夜向他說,「芝麻開門」1。而且門的確打開來了——開了多大,也許他不知道。對於他們開始叫做的「自然」,他過去一直就是能夠感受的,真正地,幾乎像宗教一樣虔誠地感受到,不過這些東西不管多麼使他感動,他在習慣上仍舊堅持那種現實的看法,夕陽就是夕陽,風景就是風景。可是這些日子裡,自然的確使他感到迴腸蕩氣,他很能領略到這種滋味。在這些安靜明媚的日子裡,白天逐漸來得長了,他每天都要和好兒手攙著手閒逛——小狗伯沙撒跑在他們前面,聚精會神在尋找他從來找不到的那些東西——看玫瑰開花,牆頭的果子結實纍纍,陽光照耀著橡樹葉子和小樹林裡的幼苗,看睡蓮的葉子舒展開來,映著光,和那唯一的一片麥田里銀色的新麥,傾聽著椋鳥和雲雀歌唱,看阿爾得尼乳牛吃草,緩緩甩動著它們蓬鬆的尾巴;在這些晴朗的日子裡,他每天都感到那一點點迴腸蕩氣,因為這一切他都愛,同時在他的心靈深處可能感覺到自己沒有多久的時間能享受這些。想到有一天——也許十年不到,也許五年不到——眼前的這一切就會從他手裡攫走,而他的精力還沒有耗完,還能夠愛這些;一想到這裡,他覺得這簡直是一件極不公平的事,就像烏雲停留在他的人生天邊上。就算今生之後還有來生,那也不是他喜歡的;總不是羅賓山和花兒鳥兒和美麗的臉兒——便是現在,眼前這些東西都太少了!人一年老一年,他對於虛偽的事情卻更加厭惡了;在六十年代裡他還擺出的一副道學面孔,就像他過去為了炫耀而留蓄的邊須一樣,現在早已放棄了;現在使他肅然起敬的只有三件事——美、正直的行為和財產的意識;而在目前,這些裡面最偉大的還是美。他的興趣過去一直很廣,而且現在的確還能夠看《泰晤士報》,可是不論什麼時候只要聽見一聲山烏叫,他就會把報紙放下來。正直的行為——財產——這些,不知道為什麼,都使人厭倦;山烏和夕陽卻從不使他厭倦,只給他一種不舒適之感,覺得永遠聽不夠、看不夠似的。他凝望著眼前黃昏時的靜謐的光采,和草地上金黃雪白的小花,心裡有了一個想法;這種天氣啊,就像《奧費俄》1里的音樂一樣,那是他最近在1《天方夜譚》:《四十盜故事》裡叫開寶石洞時用的咒語,此處指揭開自然的神奇。
    1格魯克(1714—787)所作的歌劇,故事敘述希臘神話中善於唱歌的青年奧費俄靠自己的歌唱把自己的亡妻從陰曹地府救返陽世。
    古凡園歌劇院聽來的。是一出好歌劇,不像買耶比爾,甚至也不全然像莫扎特,可是有那麼一點味兒,也許還要可愛些;有點古典音樂和黃金時代的色采,質樸而醇厚,還有那個拉福吉裡,「簡直抵得上當年」——這是他所能給的最高的評價。奧費俄那樣思念他喪失的美人,苦念他淪入陰曹的愛人,就像人世的愛和美的結局一樣——那種通過嘹亮的音樂歌唱著、動盪著的相思,也在今天傍晚這片遲遲不去的美麗景色裡動盪著。他腳下穿著軟木後跟、兩邊有鬆緊的長靴,這時不由自主地用靴尖踢踢小狗伯沙撒的肋骨,把小狗踢醒了,又找起狗蠅來;雖則它身上實在沒有狗蠅,它卻死不相信沒有。找完之後,它把搔過的地方在主人的小腿上擦擦,重又把下巴靠在那只擾人的靴面上伏下來。老喬裡恩的腦子裡忽然回憶起一張臉來——是他三個星期前在歌劇院裡見到的——伊琳,他那寶貝侄兒——有產業的人——索米斯的妻子——自從那一次茶會之後——那還是在斯丹奴普門那所老房子裡,為了慶祝他的孫女瓊和小波辛尼不祥的訂婚禮而舉行的——他還沒有見過她,雖說如此,他一看見就認識,因為他一直就欣賞她——真是個美人兒。她後來成為小波辛尼的情婦,招致了許多物議,小波辛尼死後,聽說她立刻就離開了索米斯。此後是什麼情形,誰也不知道。那一天看見她——不過是側面——坐在前排,事實上是三年來唯一的消息,證明她還在人間。別人從來不提到她。不過小喬有一次告訴他一件事——使他聽了非常不開心。大約小喬是從喬治-福爾賽那裡聽來的;原來喬治曾經在大霧裡看見波辛尼,就在他被車子撞死的那一天下午;事情是索米斯對自己的妻子做了——駭人聽聞的事情;從這件事情上可以想像得出波辛尼的痛苦來。小喬也看見過她——在死訊傳出來的那天下午——只有片刻的時間,那樣子「又瘋狂又失神落魄」,小喬這句形容的話始終都印在他腦子裡。第二天瓊就去看她,硬抑著自己的悲痛去看她;女傭看見她來哭了,告訴她那天夜裡女主人偷偷溜了出去,不見了。整個兒是一出悲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索米斯從此就沒有能夠染指。現在索米斯搬到白裡登去住了,來往的奔波——活該,這個有產業的人!老喬裡恩只要厭惡起一個人來——像他厭惡這個侄兒那樣——就永遠不會消釋。他還記得聽到伊琳失蹤的消息時,心中為之一慰;頭一天小喬看見她時,她一定是在街上看見那條「建築師慘死」的消息,糊里糊塗跑回家來,就像一條受傷的野獸暫時糊里糊塗回到自己的巢穴一樣;可是一想到她像個囚犯住在那所房子裡,真使人受不了。那天晚上在歌劇院裡看見她的那張臉時使他一驚——比他記得的她還要美,可是漠無表情,就像個面具,什麼感想都藏在面具後面。年紀還很輕——大約二十八歲吧。唉,唉!很可能她現在又有個情人了。但是一想到這有乖禮教——因為結了婚的女子本來不應該談戀愛,便是一次已經太多了——他的腳面抬起了來,伯沙撒的頭也跟著抬起來。這只靈敏的小狗爬起來望著老喬裡恩的臉。那意思好像說,「散步嗎?」老喬裡恩回答:「來嗎,老東西!」
    他們就像平時一樣,緩步穿過那片星星點點開著白菀花和黃毛茛的草地,進了鳳尾草圃。這兒的鳳尾草還沒有生出多少;這塊地方選得頗見匠心:它先是從這邊草地低下去,穿過鳳尾草圃再升起來,和對面草地一樣高;給人以一種參差不齊的印象;在園林的佈置上最最講究這個。伯沙撒最喜愛這兒一帶的石頭和泥土,有時候還被它找到一隻田鼠。老喬裡恩故意要從這裡穿過,因為雖則現在還不好看,他卻指望它總有一天會長得好看,他而且總是想:「我一定要把瓦爾找下來看看;他比畢基強。」因為花草也像房屋和疾病一樣,需要請教最好的好手。這兒的螺螄最多;如果有他的孫男孫女陪著時,他就會指著一個螺螄,把那個小男孩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小男孩說,「媽媽,李子長腳嗎?」「不長,孩子。」「那麼,啊呀,我莫不是吞了一隻螺螄下去了。」這時候孩子踮著腳跳一下,緊緊抓著他的手,想著那只螺螄沿著小男孩的「紅食管」爬下去,他的眼睛就會■■笑了。從鳳尾草圃出來,他拉開那扇柴門,恰好通往第一塊田野;一片廣闊得像公園的面積,劃出一處菜園,用紅磚牆砌起來。老喬裡恩避開這裡,因為情調不對頭,下了小山向池子走去。伯沙撒知道這兒有只把水老鼠,跳跳蹦蹦在前面跑,從動作上看出已經是一隻半老的狗,可是由於天天走,所以是熟路。到了池子邊上,老喬裡恩立了一會,看見又有一朵睡蓮開了;明天他要指給好兒看,等他的「小心肝」胃病好了——她在午飯時吃了一隻番茄,就發病了,小腸胃太嬌嫩。現在喬兒上學去——還是第一個學期——好兒幾乎成天都跟他在一起,這兩天沒有她真是冷清。他還感覺到這裡痛——現在時常找上他——一點點刺痛,就在左邊脅下。他回頭看看小山。的確,可憐的小波辛尼把這所房子造得異常之好;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混得很得意呢!他現在哪裡去了?也許陰魂不散,仍舊縈繞在這裡,他最後建築的地點,也是他戀愛悲劇發生的地點。再不然,會不會菲力普-波辛尼的精神滲透這一切呢?哪個說得了!那隻狗把它的腿弄上爛泥了!老喬裡恩向小樹林走去。前些日子這兒的風信子開成一片,再好看沒有了,他想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總還會留些下來,開在樹木中間就像落下來的一塊塊藍天。他走過在這裡造的一排牛房和雞房,由一條小徑走進樹苗的叢密處,向一片開著風信子的地方走去。伯沙撒重又跑在他的前面,嗚嗚叫了一聲。老喬裡恩用腳碰碰它,小狗仍舊不動,剛好攔著路,蓬鬆脊背上當中的一條茸毛慢慢聳了起來。究竟是聽見狗叫和看見狗毛豎起來的樣子,還是因為人在樹林子裡都有那種感覺,老喬裡恩也覺得有點毛骨悚然。接著小徑拐了個彎,一段長滿苔蘚的老斷株橫在那裡,上面坐著一個女子。她的臉掉了過去;老喬裡恩正在想:「她擅入人家園地——我得豎起一塊木牌子!」那張臉已經轉了過來。天哪!就是他在歌劇院看見的那張臉——就是他剛才想到的那個女子!在這迷惘的一剎那,他看見的東西全模糊起來,就像看見一個幽靈似的——怪事——也許是陽光斜射在她的淡紫灰長衣上的緣故!她隨即站起來,立在那裡微笑,頭微微偏向一邊。老喬裡恩心裡想:「真美啊!」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他這才明白是什麼原因,不由得相當佩服。她無疑是來憑弔往事的,因此也不想拿什麼庸俗的解釋替自己開脫。
    「不要讓那隻狗碰上你的衣服,」他說;「它的腿弄濕了。你過來!」
    可是小狗伯沙撒仍舊向客人走去,她伸出手拍拍它的頭。老喬裡恩趕快說:
    「那天晚上我在歌劇院看見你的;你沒有看見我。」
    「哦,我看見你的!」
    他覺得這句話含有很微妙的奉承,好像下面還有一句:「你想一個人還會漏掉你嗎?」
    「他們都上西班牙去了,」他猛然說。「我一個人;所以進城去聽聽歌劇。那個拉福吉裡唱得不錯。你看見那些牛房嗎?」
    就在這樣充滿著神秘和類似情感的場合下,他本能地向那片產業走去,伊琳和他並排走;腰肢微擺,就像最美麗的法國女子的腰肢一樣;衣服也是那種淡紫灰。他注意到她的金黃色頭髮已經有幾根銀絲,跟她那雙深褐色眼睛和乳黃色的臉配在一起真是特別。突然那雙絲絨般的褐色眼睛斜瞥了他一眼,使他心裡一動。這一瞥就好像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幾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至少是一個不大住在這一個世界裡的人。他木然說道:
    「你現在住在哪兒?」
    「我在采爾西區租了個小公寓。」
    他不想知道她怎樣生活,不想知道任何事情;可是那句滑邊的話仍舊說出來:
    「一個人?」
    她點點頭。這一來,他放心了。他忽然恍悟,如果不是那一點陰錯陽差,很可能現在她是這片樹林的女主人,引著他這位客人去看牛房。「全是阿爾德尼種,」他說;「出的牛奶最好。這一隻是個美人兒。
    嗚哇,雁來紅!」
    那只赭色的乳牛,眼睛和伊琳的眼睛一樣的柔和,一樣的褐黃,由於擠過奶不久,站著一動不動,它從兩隻發亮的、溫和而嘲諷的眼睛梢裡打量著面前的兩個人,灰色的嘴唇流出一條口涎,淌到乾草裡。涼爽的牛房裡光線很暗,隱隱傳來乾草、香草和阿摩尼亞的氣味;老喬裡恩說:
    「你一定要上去跟我吃晚飯。我派馬車送你回去。」
    他看出她內心在掙扎著;當然是感觸的緣故,這也很自然。可是他想她做伴;美麗的臉龐,苗條的身材,真是個美人兒!整整一下午他都是一個人。也許他的眼睛顯出苦惱神情,所以她回答:「謝謝你,喬裡恩大伯。我很高興。」
    他搓搓手,說:
    「好極了!那就上去罷!」兩個人從那片田野走上去,仍舊是伯沙撒領前。這時太陽已經差不多平照到他們臉上,老喬裡恩不但能夠看出少許的白髮,而且看出幾道不深不淺的皺紋,恰好在她美麗的容顏上添上一層孤潔——好像是空谷的幽蘭。「我要帶她從走廊上進去,」他想:「不把她當做普通的客人。」
    「你整天做些什麼呢?」他說。
    「教音樂;我還有一樣興趣。」
    「工作!」老喬裡恩說,把玩偶從鞦韆上面拿起來,抹抹它的黑短裙。「什麼都比不上,可不是?我現在什麼都不做了。上了年紀。那是一個什麼興趣!」
    「想法子幫助那些苦命的女人。」老喬裡恩弄不大懂。「苦命?」
    他跟了一句;接著就明白過來,心裡這麼一撞,原來她的意思和他自己碰巧用這兩個字時的意思完全一樣。就是幫助倫敦的那些妓女啊!多麼不可思議而且駭人的興趣!可是好奇心克服了天然的畏縮,他問:「為什麼?你給她們什麼幫助呢?」
    「沒有什麼。我沒有錢可花。只能是同情,有時候給一點食物。」
    老喬裡恩的手不由而然地去摸自己的錢袋。他匆促地說:「你怎樣找到她們的?」
    「我上救濟醫院去。」
    「救濟醫院!噓!」
    「我看了最難受的是這些人過去差不多全有相當的姿色。」
    老喬裡恩把玩偶拉拉直。「姿色!」他猛然說:「哈!對了!真是可憐!」就向房子走去。他帶領著她掀開還沒有捲起的遮陽簾,從落地窗進去,到了他經常讀《泰晤士報》的屋子裡;在這間屋子裡,他還看看《農業雜誌》,雜誌裡面常有些放大的甜菜插畫,剛好給好兒做圖畫的臨本。
    「晚飯還有半個鐘點。你要不要洗手!我帶你上瓊的屋子去。」
    他看見她急切地向周圍顧盼;自從她上一次跟她丈夫,或者她情人,或者丈夫和情人,上這裡來過,房子改變了多少——他不知道,也沒法說得出——這一切都是秘密,他也不願意知道。可是變化多大啊!在廳堂裡,他說:
    「我的孩子小喬是個畫家,你知道。他很懂得佈置。這些都不合我的口味,當然,可是我讓他去。」
    她站著一點不動,把廳堂和音樂室一齊看在眼裡——廳堂和音樂室這時候在那扇大天窗下面,已經完全打成一片。老喬裡恩看著她時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難道她打算從這兩間珠灰和銀色屋子的陰影裡喚起什麼幽靈嗎?他自己很想採用金色;生動而實在。可是小喬卻是法國人的眼光,因此把兩間屋子裝飾成這副虛無縹緲的模樣,看上去就像這傢伙成天抽香煙噴的煙氣一樣,偶爾一處點綴一點藍顏色或者紅顏色。這不是他的夢想!在他的腦子裡,他原想在這些地方掛上他那些金框的靜物畫和更安靜的圖畫,這些都是他過去視為奇貨的,那時候買畫只講究多。這些畫現在哪裡去了?三文不值二文全賣掉了!在所有福爾賽家人中間,他是唯一能夠隨著時代轉移的,也因為這個緣故,使他硬抑制著自己不要把這些畫留下來。可是他的書房裡仍舊掛著那張「落日中的荷蘭漁船」。
    他開始和她走上樓梯,走得很慢,因為覺得左脅下有點痛。「這些是浴間,」他說,「和盥洗室。我都鋪上了瓷磚。孩子們的房間在那一邊。這是小喬的臥室和他妻子的臥房,兩間全通。不過,我想你記得——。」
    伊琳點點頭。兩人又朝前走,上了迴廊,進了一間大房間,房內一張小床,有幾面窗子。
    「這是我的房間,」他說。牆上到處掛的孩子照片和水彩畫,他接著遲疑地說:
    「這些都是小喬畫的。這裡望出去的景致最好。天氣清明的時候,可以望得見愛普索姆跑馬場的大看台。」
    這時屋子後面,太陽已經下去,那片野景上面起了一層明亮的暮靄,是這個長長的吉祥的日子殘留下來的。很少什麼房子望得見,可是田野和樹木隱約閃映著,一直連接到一片隱現的高原。
    「鄉下也變了,」他突然說,「可是等我們全死掉,鄉下還是鄉下。你看那些畫眉鳥——早上這裡的鳥聲真好聽。我真高興跟倫敦斷絕了。」
    她的臉緊挨著窗格,神色慘淒,使他看見心裡一動。「我真希望能使她看上去快樂些!」他想。「這樣美的臉,可是這樣憂鬱!」他拿起自己房裡那罐熱水走到迴廊上。
    「這是瓊的房間,」他說,把隔壁房間打開,放下罐子;「我想什麼都齊了。」他給她關上門,回到自己房裡;用那柄大烏木刷子刷刷頭髮,額上搽點花露水,就沉思起來。她來得這樣突兀——簡直是一種天賜,很神秘,也可以說很浪漫,就好像他盼望有個伴,盼望看見美人的心願被哪一個滿足了似的,至於滿足這類事情的究竟誰且不去管他。他站在鏡子面前,把仍舊筆挺的腰桿伸直,拿刷子把自己的大白鬍子刷兩下,眉毛上灑些花露水,就拉鈴叫女傭。
    「我忘了關照他們有位女客跟我吃晚飯。讓廚師添一點菜,並且告訴倍根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把兩匹馬和大馬車駕好,送這位女太太回城裡去。好兒小姐睡了嗎?」
    女傭說大約沒有睡。老喬裡恩由迴廊下樓,踮著腳向孩子房間走去,把門推開;他在房門的絞鏈上特別加了油,專門預備自己晚上偷偷溜進溜出,不至於把孩子驚醒。
    可是好兒已經睡著,躺在那裡就像個雛形的聖母馬利亞,是那種老式的聖母,古代畫家畫成之後時常分別不出究竟是聖母還是維妮絲。她的烏黑的長睫毛貼在頰上;臉上十分安靜——小腸胃顯然已經完全復原了。老喬裡恩站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下欣賞她!一張小臉——這樣的可愛,這樣的神聖、惹疼!他特別能夠在年輕孩子身上重新活著——在他真是一種福氣。孩子們在他的眼中是他未來的生命——整個的未來生命;以他這樣一個基本上不信宗教的正常心靈來說,這種未來的生命也許是他還能夠承認的。她將來是什麼都不用愁,而他的血液——一部分的血液——就在她的小血管裡流著。她是他的小伴,將來他要竭盡他的一切使她幸福,使她除了愛之外什麼都不知道。他很開心,輕步走了出去,不讓自己的漆皮鞋發出聲響。在過道裡面,他忽然有了一個怪想法,試想孩子們會有一天落到伊琳幫助的那些人的地步!女人過去全都一度是孩子,跟那邊睡著的那個一樣!「我一定要給她一張支票!」他涉想著;「想起這些人來真不好受!」這些沒有歸宿的可憐人,他從來沒有勇氣想到她們;藏在他心裡,在層層財產意識的束縛下面,有一種真正的高尚意識,一想到她們,就傷害到蘊藏在他心靈最深處的感情,傷害到他的愛美心,便在目前,一想到今天晚上將有一個美麗女子和他做伴,還能夠使他的心花開放。他下樓穿過彈簧門,到了房子後部。在酒窖裡,他藏有一種好克酒1,至少值兩鎊錢一瓶,是一種斯太因倍格秘製酒,比你吃過的任何約翰尼斯倍格的好克酒都要美;一種簡直象花露的酒,像仙露桃一樣香——的確就像仙露!他取出一瓶,拿在手裡就像捧著嬰兒一樣,橫擎在手裡迎光看著。一層神聖的灰塵裹著它顏色深郁的細頸瓶,看了人心裡十分快慰。自從城裡搬下來,又存放了三年了——香味應當絕佳!這批酒是他在三十五年前買下來的——感謝老天,他還能欣賞一杯美酒,還有資格飲它。她一定會賞識這種酒;十瓶裡面也嘗不到一點1白葡萄酒之一種。
    酸味。他把瓶子揩揩,親自把塞子拔出來,鼻子湊上去聞聞香氣,就回到音樂室裡。
    伊琳正站在鋼琴旁邊;她把帽子和繞在頸上的圍巾拿掉,露出一頭金絲和膚色慘白的頭頸。她穿的一件淡紫灰衣服,襯上鋼琴的花梨木,在老喬裡恩眼中簡直是一幅美麗圖畫。
    他把胳臂給她挽著,兩個人莊嚴地走進餐室。餐室原來的佈置可以容二十四個人舒舒服服地進餐,現在卻只放了一張小圓桌子。在目前孤寂的情形下,那張大餐桌子使老喬裡恩坐了怪不舒服;他叫人把桌子撤去,等兒子回來再說。平時他總是一人進餐,只有兩張拉菲爾的聖母像——真正的好臨本——陪伴他。在這樣的暮春天氣,這是一天裡面他最難混過的時候。他從來吃得不多,不像那個斯悅辛大塊頭,也不像西爾凡勒斯-海少普,或者安東尼-桑握西,他往年的那些好友;現在一個人進餐,由兩個聖母在旁邊看著,簡直毫無樂趣,所以他總是急急忙忙吃掉,好接上那種比較上算是精神享受的咖啡和雪茄煙。可是,今天晚上不同了!他眼睛■■地望著小餐桌對面的她,談著意大利和瑞士,跟她講自己在這些地方的旅行見聞,以及其他一些已經沒法再告訴兒子和瓊的經歷,因為他們早已知道了。這位新聽客對於他很是難得;有些老頭子只在回憶裡兜圈子,他從來就不是這等人。對於這些不曉事的人,他自己先就感到厭倦,因此他本能地也避免使別人厭倦,而且他生來對美色的傾慕使他和女子交接時特別提防到這一點。他很想逗她談話,可是她雖則談了兩句,笑笑,而且聽他談話好像覺得很開心似的,他始終覺得她還有那種神秘的落漠神情,而她引人的地方一半也就在這上面。有些女子對你非常親熱,咭咭呱呱沒有個完;有些女子強嘴薄舌,只有自己說話的份兒,比你懂得的還要多;這些人他都受不了。在女子身上,他只喜歡一個地方——就是嬌媚;而且人越安靜,他越喜歡。這個女子就是嬌媚,就像他心愛的意大利巖谷上面的夕陽那樣幽美。他而且覺得她有點遺世獨立的味兒,這使她反而和自己更加接近,更成為他企求的伴侶。像他這樣高年,而且事事要不了強的時候,就喜歡做事不受到年青人的威脅,因為這樣他在美人的心裡還是佔第一位。他一面喝酒,一面留意她的嘴唇,簡直覺得自己年青了。可是小狗伯沙撒也躺在那兒望著她的嘴唇,而且在他們中止談話時,暗地裡在厭惡;而且厭惡那些淡綠色的酒杯舉起來,杯子裡滿是那種它覺得難吃的黃湯。
    兩人回到音樂室裡的時候,天剛好黑下來,老喬裡恩銜著雪茄說:
    「替我彈幾支肖邦吧。」
    看一個人抽的什麼雪茄,喜歡的什麼音樂家,你就可以知道這個人靈魂的組成。老喬裡恩吃不消強烈的雪茄,吃不消華格納的音樂。他喜歡貝多芬和莫扎特,漢得爾和格魯克,和許曼,還喜歡買耶比爾的歌劇,究竟什麼原因倒很難說;可是晚年他卻迷上了肖邦,正如在油畫上向波蒂奇裡屈服一樣。他自己也知道,這樣降格以求,是違背黃金時代的標準的。這裡面的詩意並不像米爾頓和拜倫和丁尼生;也不像拉菲爾和提香;也不像莫扎特和貝多芬。這裡的詩意就像是隔著一層紗;它不打上你的臉,而是把指頭伸進你的肋骨,一陣揉搓,弄得你迴腸蕩氣。這樣是不是健康呢,他永遠說不出來,可是只要能看到波蒂奇裡的一張畫,或者聽到肖邦的一隻曲子,他就一切不管了。
    伊琳在鋼琴前坐下,頭上一盞電燈,四邊垂著珠灰的纓絡;老喬裡恩坐在一張圈椅上——因為從這裡可以看見她——蹺起大腿,徐徐抽著雪茄。有這麼半晌她兩隻手放在鍵子上,顯然是在盤算給他彈些什麼;然後就開始彈起來,同時在老喬裡恩腦子裡湧起一陣哀愁似的快感,和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大象。他慢慢沉入一種迷醉狀態,只有那一隻手,每隔這麼半天,從嘴裡把雪茄拿出來,又放進去,偶爾給他打斷一下。這裡有她,還有腹中的好克酒,和煙草味;可是這裡還有一個陽光的世界,陽光又淡成月光,還有池塘裡立著許多鸛鳥,上面長些青青的叢樹,一片片映眼的紅薔薇,葡萄酒的紅;還有淡紫色的田野,上面乳白色的牛吃著草,還有一個縹緲的女子,深褐眼睛,白頸項,微笑著,兩臂伸出來;而且從濃郁得像音樂的空氣裡,一顆星兒落了下來,掛在牛角上。他睜開眼睛。多美的曲子;彈得也好——就像仙女的指頭——他又把眼睛閉上。他覺得奇妙地哀愁而快樂,就像菩提樹盛開時,人站在樹下聞到那股甜香似的。並不是重返往日的生活,只是站在那裡,消受一個女子眼睛裡的笑意,欣賞著這束花朵!他的手揮動一下,原來是伯沙撒爬上來舐他的手。
    「美啊!」他說:「彈下去——再彈些肖邦!」
    她又彈起來。這一次他猛然發現她和肖邦之間多麼相近。他注意到她走路時那種腰肢的搖擺在她的演奏裡也有,而她選擇的這支夜曲,和她眼睛裡溫柔的顏色,她頭髮的光采,就像是一面金黃月亮射出的月光似的。誘惑,誠然是的;可是一點不淫蕩,不論是她,或者這支曲子。從他的雪茄上升起一縷青煙,又散失掉。「我們就這樣消失掉!」他想。「再看不到美人!什麼都沒有,是嗎?」
    伊琳又停下來。
    「你要不要聽只格魯克?他時常在一個充滿陽光的花園裡寫他的樂曲,而且還放一瓶萊茵河釀製的葡萄酒在旁邊。」
    「啊!對了。來個『奧費俄』吧。」這時在他的四周是開著金銀花朵的田野,白衣仙人在日光中搖曳著,羽毛鮮明的鳥飛來飛去。滿眼的夏日風光。一陣陣纏綿的甜蜜和悔恨,就像波浪,浸沒了他的靈魂。一點雪茄煙灰落下來,他取出綢手絹把煙灰撣掉,同時聞到一股像是鼻煙又像是花露水的混合味兒。「啊!」他想,「殘夏啊——就是這樣!」
    他說:「你還沒有彈『我失去攸麗狄琪」呢。」1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他覺得有異——什麼事使她突然感觸。忽然他看見她站起來,背過身去,他登時懊悔起來。你真是個蠢傢伙!她,當然跟奧費俄一樣,——她也是在這間充滿回憶的大廳裡尋找她喪失的人啊!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時她已經走到室內盡頭那扇大窗子前面。他小心翼翼跟在後面。她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口;他只能看見她的側面,十分蒼白。他情不自禁地說:「不要,不要,乖乖!」這話在他是衝口而出,因為好兒弄痛了時,他總是說這樣的話,然而這些話立刻收到很尷尬的效果。她抬起兩隻胳臂遮著臉,哭了。
    老喬裡恩站著,睜著深陷的老眼看著她。她好像對自己這樣任性深深感到羞愧,和她那種端莊安靜的舉止太不像了,可是也看出她從來沒1是《奧費俄》最後一幕裡的一隻歌。
    有在人前這樣不能自持過。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他喃喃地說;並且恭敬地伸出一隻手來,碰碰她。她轉過身來,把兩隻掩著臉的胳臂搭著他。老喬裡恩站著一動不動,一隻瘦手始終放在她肩上。讓她哭個痛快——對她有好處!小狗伯沙撒弄得迷迷惑惑,坐起來望著他們打量。
    窗子還開著,窗簾也沒有拉起來,窗外最後剩下的一點天光和室內隱隱透出來的燈光混在一起;一陣新割過的青草香。老年人都懂得,所以老喬裡恩沒有說話。便是悲痛也有哭完的時候;只有時間治療得了悲痛——喜怒哀樂,時間全看見過,而且挨次地看見它們消逝;時間是一切的埋葬者啊!他腦子裡忽然想起「就像牡鹿喘息著奔向清涼的水流」那句讚美詩來——可是這句詩對他沒有用。接著,他聞到一陣紫羅蘭香味,知道她在擦眼淚。他伸出下巴,用大鬍子親一親她的前額,覺得她整個身體震慄了一下,就像一棵樹抖掉身上的雨點一樣。她拿起他的手吻一下,意思像是說:「現在好了!對不起!」
    這一吻使他充滿了莫名的安慰;他領她回到原來使她那樣感觸的座位上。小狗伯沙撒隨著,把他們剛才吃剩下的一根肉骨頭放在他們腳下。為了使她忘掉適才那一陣情感的觸動,他想再沒有請她看磁器更適合了;他和她挨次把一口一口櫥櫃慢慢看過來,拿起這一件德萊斯登,那一件羅斯托夫特,那一件采爾西,一雙瘦瘠而露出青筋的手把瓷器轉來轉去,手上的皮膚隱隱有些雀斑,望上去真是老得厲害。
    「這一件是我在喬布生行買的,」他說:「花了我三十鎊。很舊。那隻狗把骨頭到處扔。這件舊『船形碗』是我在那次那個現世寶侯爵出事後的拍賣會上弄來的。可是你記不得了。這一件采爾西很不錯。你看,這一件你說是什麼瓷?」這樣使她很好受,同時覺得她,這樣一個雅人,也真正在對這些東西感到興趣;說實在話,再沒有比一件可疑的瓷器更能使人心情安定下來了。
    終於聽見馬車輪子的轆轆聲來了,他說:
    「你下次還要來;一定來吃午飯。那時候我可以在白天把這些拿給你看,還有我的可愛的小孫女兒——真是小寶貝。這狗好像看中你了。」
    原來伯沙撒感覺到她就要走了,正在拿身子擦她的腿。和她一同走到門廊裡時,他說:
    「車伕大約一小時零一刻鐘就可以送你到家。替你的那些苦人兒收下這個,」就塞了一張五十鎊的支票在她手裡。他看見她的眼睛一亮,聽見她咕了一句:「啊呀,喬裡恩伯伯!」他從心裡感到一陣快樂的顫動。這話是說,有一兩個可憐蟲將稍濟窮困,也等於說她還會再來。他把手伸到車窗口,再一次握一下她的手。馬車開走了,他站著望望月亮,和樹木的影子,心裡想:「可愛的晚上啊!她——」